401
2013-04-18包倬
包倬
1
收破烂的黄大运有一个卖炸洋芋的相好周小芹,他们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民房里。黄大运白天收破烂的时候,眼睛东张西望,看到合适的东西,便惦记上,晚上下手。他顺手牵羊惯了,三天没有意外收获,就感觉浑身难受。
每天早晨八点以后,黄大运骑一辆晃晃荡荡的三轮车来到怡康小区的门口,等待有人来叫他去收破烂。在怡康小区的大门口,聚集着一大批来这个城市谋生的外地人,修鞋的、补锅的、收破烂的、修锁的。他们彼此熟悉,没生意的时候便聚在一起“斗地主”。黄大运和周边开铺子做买卖的人都很熟悉,如开房屋中介的小侯、开理发店的小何,还有卖彩票的老杨,没事的时候他总去他们的铺子里坐坐。
有一天午后,下起了暴雨。黄大运把那辆雨水嘀嗒的三轮车停在怡康小区的门口,进了小侯的房屋中介。小侯是个高个子,人长得奇瘦,走路直愣愣地像根电线杆。小侯的脸上有一股匪气,他看人的时候总喜欢眯着眼睛,感觉他在藐视人。他挂在嘴上的一个字是“操”,但黄大运从没见过他身边有一个可以操的人。
黄大运之所以喜欢和小侯来往,是因为他觉得小侯很有想法。他的房产中介生意不好,但他总是在跟黄大运描绘自己的发财梦。有次酒醉后,小侯甚至说,“老黄,老子太想去贩毒了。抓着了,该死卵朝天;抓不着,老子就捡得活。”黄大运说,“好啊,到时候记得叫上我。”两人很享受这种海阔天空的瞎吹,那个时候,他们就是天下第一。
那天黄大运去小侯的铺子里避雨时,小侯正在玩游戏,他抬头看了一眼黄大运,点点头,甩了支香烟过来。
“生意好得很嘛,”他笑嘻嘻地说,“我看你天天都在带着人看房。”
“操,这个月没做成一笔生意,房主以为房价还要涨,客户以为房价要跌了,就僵持了。”小侯满腹牢骚。
黄大运感同身受。他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候,他待在小区大门口一天,连一块纸板也收不到;而在夜间,他好几次都扑了空,进了屋里,翻箱倒柜却没有值钱的东西。一家人如果穷到连小偷进屋都一无所获,这也真是穷得可以了。
雨停的时候,黄大运没有回家,继续在怡康小区门口等生意。他点了一支烟,懒洋洋地躺在人力三轮的货箱里,随手翻看一份过期的报纸。报纸上在讲一个故事,两个16岁的孩子搞网恋,然后怀了孩子,并且把孩子生了下来,全社会都在为这件事情着急。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黄小宝。黄小宝今年也是16岁。前次老婆打电话来,说黄小宝沉迷于网络游戏。此刻,他又多了一层担心:他会不会也像这两个小混蛋,搞他妈个网恋呢?他这样想着,就给远在老家的老婆打了个电话。
黄大运没有想到,这一个电话,打出了无尽的烦恼。
他的老婆在电话里告诉他,黄小宝终日逃课玩游戏,被学校警告处分了,学校要见他。
“我操,见他妈!”黄大运骂了一句。
“见他妈不行,人家指名道姓要见你。”
“老子又不是名人,见我有啥用?”
“你若不回来管管,他早晚得长翅膀飞了。你倒好,在外面潇洒,把我和孩子留在乡下受苦。”
“要不就来昆明吧,不读拉倒,你们都来给我打下手。”
可是,黄大运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他抬手就给自己一嘴巴。他想,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反悔呢?可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反悔,就有生意来了。那个女人朝他走过来,乳房在薄如蝉翼的衣服里上下跳动。她穿着拖鞋,头发有些凌乱,双眼惺忪,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去看看我那些家具吧,”她说,“看看能值几个钱。”
女人的家看上去和她的外表一样凌乱不堪。家里陈设简单,只有些生活必需品。她要卖的是一个破沙发和一个旧茶几。沙发是黑色人造革的,已经开始脱胶了,那个玻璃茶几中间裂了条缝。
“多少钱?”女人点了一支香烟,一手掐在腰上。
他装作仔细端详的样子,然后摇了摇头。
“这个你还要钱啊?”他敝敝嘴,“连搬运费都不值。”
“你怎么说话的?”女人叫嚷起来,“如果是好的还叫你干什么?。”
他看了一眼这个头发染得像绿毛龟一样的女人,讥讽地笑笑,转身就走。他并不生气,他经常碰到这种事情,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东西价值连城,但在一个收破烂的人眼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破烂。
他下楼的时候,发现401的门竟然开着,屋里空无一物,白色的墙,干净的水泥地板。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举手敲门,“收破烂!”空荡荡的屋里传出的是瓮声瓮气的回声。他走了进去,发现屋里的几道门全是打开的。这是一套空房子,两室两厅。他在那套房里查看了一遍,嘴里嘟囔,“造他妈的孽哟,这么好的房子,居然空着没人住。”小侯曾经跟他说过,房产市场的实情是买房的人,不住房;没房住的人,买不起房。黄大运似乎有点明白了。
他离开那个屋子的时候,检查了一下门锁,发现锁芯已经坏了,那块锁舌已经缩到里面去了。他去旁边堆满杂物的过道里找了一块木片,夹在门和锁中间,这样才勉强关上了。他知道,这样是不牢靠的,风一吹,门还是会开。
黄大运沮丧地回到小区门口,越想越后悔。如果老婆真的带着儿子来了,他的相好周小芹怎么办?儿子16岁了,总不能和他们睡一间房吧?可他还是找不到一个适合的理由拒绝。
小侯又带人去看了一次房。回来时牢骚满腹地对黄大运说,“这狗日的客户,居然说那房子风水有问题,我看他是脑袋有问题。”黄大运想安慰一下小侯,却发现其实自己才是最需要安慰的。小侯骂过之后,又投入到电脑游戏中去了。黄大运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拿着刀剑砍来砍去的,甚是无聊。于是,他起身走了。他还要去见周小芹,刚才这一个电话搞得他已经坐立不安了。他在她面前是说自己是离掉婚的,所以周小芹就无怨无悔地跟了他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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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城中村租的民房,约十平米。她在门口的街边摆有一小摊儿,卖油炸洋芋和臭豆腐。周小芹三十岁,姿色在小贩中绝对出类拔萃。她的生意不错,一天能挣好几十。黄大运必须极不情愿地承认,周小芹生意兴隆和她的姿色是有关系的。和豆腐洋芋相比,周小芹无疑是比前两者更惹人爱的。
黄大运回来的时候,周小芹的摊上只有两个农民工兄弟在吃臭豆腐。城中村的卫生条件差,成群的苍蝇在围着周小芹的摊子转。周小芹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正忙着赶苍蝇。他把三轮车停在小摊前,就像回到了家里,说,“我要吃豆腐。”周小芹红着脸,赶忙跑到街对面去买啤酒。
“你没被雨淋着吧?”周小芹把啤酒放到桌上,小声问。
黄大运却不说话,用牙齿咬开啤酒,猛灌了一气,然后低着头吃豆腐。她真是个好女人,他心想,自从两人睡到一起以后,她便像个老婆似的照顾他,洗衣做饭,任劳任怨。她曾经对他提过结婚的事,他说,再等几年吧,攒点钱,过点清闲日子。她一直信他的话,一直在为那天努力着。
“收摊以后,咱俩去城里转转吧,”他吃完东西,抛下这句话走了。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二次去城里。
晚上八点,周小芹回来了,黄大运正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今晚,他已经没有心情外出“作业”了。两年来,他一直向她隐瞒着自己的第二职业,她是他圈子以外的人,她什么也不知道,只会死心踏地地对她好。
周小芹进了家门,便开始收拾打扮,她换上了牛仔裤、黑皮鞋和白衬衫,还在脸上擦了一点“郁美净”。她打扮好以后问他,“怎么样?”他说:“够骚的”他将她扳倒在床上,骑上去,她却说,不行,她现在不想。
两人去了市中心的新世纪购物中心。可周小芹走到商场门口就死活不进去了,她没有别的理由,只说“不想去”。黄大运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心里就有点难过。“人活一世,不就是为吃为穿,”他说,“我们进去看看,也不一定非要买。”周小芹勉强同意了。可是,一进入商场,她两眼放光,认真地看着那些东西,感叹咂舌。黄大运也开眼界了,他始终琢磨不透那些一千多元一个的打火机和二千多一条的领带到底是什么做的。黄大运买不起,但他可以把那些东西拿在手里把玩,爱不释手。他又去逛了男装专柜,试了一套五千多的衣服,他看到镜中的自己精神抖擞。正当沉浸在这种陶醉中的时候,周小芹却在旁边和营业员吵上了。
别看她是从农村来的,可在吵架这件事上,却毫不犯怵。她的每一句话都在问候对方父母,把对方阵营的三个女人骂得还不了口。黄大运过去的时候,商场保安也到来了,周小芹这才有点怕了,躲到了黄大运身后。原来是她看上了一件棕色风衣,试了以后很合身,一看价钱也不贵,才120元。她决定买下这件衣服。可是付款的时候,收银员却告诉她,是1200元。周小芹要求退货,营业员以已经刷了条形码为由拒绝退货。这时,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经理)走了过来,“别吵了,看她那样子就是穿不起这衣服的人,让她滚蛋吧。”三个营业员立马噤若寒蝉,各自回到了岗位上。这经理瞪了一眼周小芹,刚好想转身离开,便被黄大运给堵住了。
“你说她买不起是吗?”黄大运的声音有点发颤,“老子今天就是要买给你看。”
经理愣了一下,然而脸上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欢迎,请到这边付款!”
周小芹没有想到黄大运会如此冲动,想拦已经拦不住了。两人买了衣服,虽然赚回了面子,但周小芹的心里并不痛快。黄大运心里也疼着呢,这一千多块钱,他本来是打算给周小芹作为分手费的。
回到家里,周小芹急不可耐地把风衣穿上了。橘黄色的灯光下,黄大运眼里的周小芹从未有过的妩媚。他在感受这种美丽的同时,心里矛盾重重。他咳嗽了一声,看着微笑着的周小芹说,“我想跟你……”。
“你想做什么?”周小芹的声音柔软得使人融化。
“我想跟你谈点事,”黄大运补充说,“一件大事。”
“我也跟你谈点事,”周小芹说,“也是一件大事。”
“你先说吧,”黄大运想缓和一下心里的紧张,“女人的事永远是大事。”
“我怀孕了,”周小芹说,“我想吃甜食,我老家的人说,酸姑娘甜儿子。”
黄大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大张着嘴,像条被人丢弃在岸上的死鱼。
“你说吧,有什么事?”周小芹问。
“没……没事了,”黄大运很想转身就跑、永远消失,但嘴上却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做事了,我来养你。”
这一夜,周小芹枕在黄大运的胸前睡觉时,他的手再也不敢触摸那对硕大的乳房,而是伸向了自己脑袋,使劲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2
黄大运再次出现在怡康小区门口,已经是三天以后。他的眼里布满血丝,加上不停地抽烟,双唇干裂得像两片枯叶。八点半,小侯来开门。他穿了一件白衬衫,打着黄色领带,看上去还真像个做房产买卖的。他看到黄大运的脸黑得像牛肝菌,便故意用一个感冒药广告词调侃,“咋的啦?哥们儿。让人给煮了?”
黄大运一言不发,跟着小侯进了房屋中介。小侯每天早上打扫卫生的时候,都会用电脑播放一首萨克斯名曲《回家》。以前黄大运不知道这首曲子,后来经小侯介绍后,黄大运就恍然大悟地说,“你知道你的生意为什么没有起色吗?客人都在一大早就被你送回家了。”小侯不以为然,他对这首曲子爱得深沉。
黄大运向小侯说自己遇到的麻烦,毫无保留坦白从宽。说完以后,小侯哈哈大笑,笑得黄大运直想翻脸。“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原来你也搞这一套。”小侯泡了杯茶,笑得茶水都洒到了地上,“怕个卵,泡妞的最高境界就是让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黄大运一头雾水。小侯喝了一口茶说,“兵法也适用于在外搞女人。你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缓兵之计,先拖住你老婆进城的时间,从长计议。”
他真的给老婆打了电话。可是得到的消息,让他更加绝望。他老婆说,黄小宝又捅篓子了。他已经不满足于玩网络游戏,已经发展到去偷窥女厕所了。如果是偷窥到女同学也倒罢了,不巧的是偷窥到了校长的老婆。这一次,校长已经没兴趣见黄大运了,而是对黄小宝的母亲说,反正孩子也不听话,再读下去也是浪费钱财,不如早点回家,另作打算。“听说他爸在外地发财,兴许还能给他爸打个下手。”这校长还不忘记嘲讽。
“你听到了吧,连校长都建议他给你打下手呢,我们娘俩什么时候动身呢?”老婆问。
“给我几天准备时间吧,”黄大运想了想,一咬牙说,“十天以后你们就可以动身了。”
黄大运转述完电话内容,小侯开始像个军师似地在办公室里踱步。他不停地用手摸着下巴,脸上表现出思索的痛苦,“情况比较复杂,形势比较严峻。”
“你有没完没完?”黄大运急了,“叫你帮我出点子,你尽他妈的没一句正话。”
“摊牌吧,”小侯两手一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如果她坚决不同意分手呢?”
“那就随她,大不了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小侯说,“多个孩子,多份希望,你稳赚不赔。”
黄大运觉得小侯完全是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的口气,可是他又没办法。此刻,他多么希望能有个人和他一起分担。周小芹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她这种人就像一根藤,一旦缠上你,就只有等到枯死的那一天。黄大运回到三轮车上坐着,他脑子里的那锅浆糊,一直在沸腾。他细想着小侯刚才说过的话,发现一句是对的,“多个孩子,多份希望,你稳赚不赔。”
他去了旁边老杨卖彩票的店里,买了三张彩票,听了几段买彩票中奖改变命运的传奇故事,然后,又回到了小侯的办公室门口。小侯还在玩游戏,见到黄大运,他说:“刚才有人找你收破烂,你不在。”黄大运说,“那点生意,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黄大运在小侯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人都不说话,当对方不存在。黄大运心想,小侯也真不容易啊,差不多两个小时,办公室里连只苍蝇都不来光顾一下,看来日子也不好过。
他说,“晚上去我家吃饭吧。周小芹的手艺不错,再不吃就没机会了。”
哪知小侯眯着他的小眼睛,看了看他,淡淡地笑了,“我才不想自寻烦恼呢,你们的事,我不想掺和。”
黄大运没办法了。他离开小侯的办公室,骑上三轮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蹬着。他从怡康小区蹬到滇池路,又到环城路,再往前,就不让三轮车进城了。他拐进了小巷子里,在那些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建筑之间穿行,路上行驶的车辆对他那慢如蜗牛的三轮车,充满了鄙夷。城市很大,没有真正属于他的立锥之地;车如流水,他只有这辆三轮车陪伴着他。他又想起了周小芹,便骑车朝她那里赶。可他却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只远远地看着她。她依然在忙碌着,切洋芋、炸洋芋,跑过街对面去给人买啤酒。
下午的时候,他又将三轮车骑回了怡康小区门口。小侯的办公室下班门关上了,上面贴了一张字条:外出看房。黄大运像袋面粉似的倚在三轮车上,他抓起一张报纸来,看到了满版的房产广告。他又想起了小区里那套空房子。空着这么好的一套房子,简直是岂有此理。他再次到了那套空房子门口,轻轻推开门,凉风扑面而来。他把门关上,坐在客厅中间的地板上,感觉脑袋似乎清醒了一点。他设想了一下自己的麻烦:一、周小芹得知感情受骗以后,一怒之下,做出过激行为(杀人或自杀);二、周小芹将爱化作勇气,怀着孩子,默默离开;三、周小芹去医院流产,他用钱弥补她。第一种可能不大,周小芹平时连杀条鱼都害怕。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孩子,叫别的男人“爸爸”。可想到自己卡上的三万块钱,他更加心痛。对他来说,赔钱和割肉没有区别。
黄大运坐在凉嗖嗖的地板上,想啊想,想得头皮发麻、腰酸背痛。他顺势躺了下来,躺在了城市小区套房的地板上。这样的房子,至少要值五十万,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当然是遥不可及。太阳从窗外斜射进来,黄大运看见灰尘在阳光下飞舞。他站到了窗前,外面是一个小广场,几个孩子正在荡秋千或玩滑梯。旁边还有一个几乎是废弃的喷水池,不再喷水了,但暗绿色的水面还顽强地漂着几朵莲花。住这个小区的人,估计对这些景象是视若无睹的,而黄大运不一样,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个跟自己的生活完全不谐调的美感。他一直待到太阳落山,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空房子。和前一天一样,用一块木片将门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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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回到周小芹身边。周小芹已经快收摊了,她神情愉悦,想是生意不错,又加上怀孕所致。两人晚饭吃的是洋芋和豆腐。黄大运喝的是白酒,整整一瓶。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法将真相说出口。他们的夜生活,除了男女间那点事儿以外,其实是枯燥乏味的。简单洗漱过后,两人躺下,沉默无声。月亮升起来,窗帘没拉上,照亮了整个床。黄大运翻身坐起,他注视着一脸幸福的周小芹,动手解开了她的衬衫,她的乳房洁白饱满;他褪下她的牛仔裤、粉红色的内裤,让周小芹的裸体暴露在月光下。周小芹闭着眼睛,她感觉到双乳之间有点滴冰凉。她睁开眼,黄大运的第二滴眼泪又滴了下来。
“你怎么了?”她翻身坐起,将他抱住。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流泪,”他说。
周小芹吓得不敢说话。他以前从没有在她面前哭过。
“你爱不爱我?”黄大运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和周小芹相遇,其实就是两个孤独无依的男女,在寻找一种安慰,能否上升到爱或不爱,他自己也不明白。两人在做爱的时候倒是经常做这样的问答,可那种美妙的瞬间,问的人胡言乱语,答的人甜言蜜语,像是演戏。
然而,这一次,没有喝醉,没有做爱,黄大运清醒地看到了周小芹在深情地点头。
“你难道不怕我骗你?”
“我知道你不会。你是个老实人,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跟我以前的男人不是一路货。”
“如果我真的骗了你呢?”
“那我先杀了你,然后自杀。”
周小芹以为,这只是黄大运的试探。哪知,黄大运下了床直奔灶台,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黄大运右手拿刀,左手掰开了周小芹的手,把刀塞了进去,高声说,“你把我杀了吧,我的确骗了你。”周小芹咯咯笑了起来,她说,“好啊,闭上眼睛。”黄大运真的闭上了眼睛。周小芹用刀背贴着黄大运的脖子,划拉了几下,继续笑着说,“好啦,别闹了,把刀放回去,明天早点起。”
黄大运接过菜刀。扑通一声跪在周小芹面前。“周小芹,我他妈的真的骗了你,你居然不相信!”他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说吧,要怎么处置我,我来帮你执行。”周小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她翻身坐起来,直视着黄大运。
“我的媳妇和孩子,过几天就要来昆明了。”黄大运说完这句话,把菜刀扔在了地上。他哭得稀里哗啦,似乎比周小芹还要伤心。
“来了好,来了好……”周小芹说。
她这种毫不退却的态度让黄大运额头冒汗。他能够想到这两个女人见面的情形,两个没多少文化的、干粗活的女人,一见面,必然是先问候对方祖宗,然后再大打出手。
“你说吧,我想听听你的想法。”黄大运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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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芹没说话,她开始抽泣。
“要不我给你一万块钱吧,”黄大运说,“你把孩子打了,还有点剩余。”
“你当老娘是卖×的?你个狗日的,滚!”周小芹咆哮起来,一脚就将跪着的黄大运蹬翻在地上。
黄大运挣扎着爬起来,坐到了床上,双手揪着头发,把头佝到了胯里。
“要不我给你一万二吧,我只有这么多了。”这句话是从胯子里发出来的。
“滚啊!”周小芹歇斯底里地吼起来,震得屋里嗡嗡响。
黄大运开始慢腾腾地穿衣服,周小芹一直在哭。他穿好衣服,把屋里那把唯一的菜刀也带走了。月亮还在远方的山边,风吹到他的脸上,凉嗖嗖的。他骑着三轮车直奔怡康小区,他只有那里可以去了。
小侯下班回家了,周边的商铺除了一家洗脚房和两家烧烤摊外,也全部关上了。黄大运把车骑到小侯的铺面前,然后蜷缩着身子在三轮车的货斗里躺了下来。至此,他如释重负。冷静下来以后,他竟有种窃喜——这正好是个离开她的好机会。在他们临时的家里,除了一堆旧衣服、一张床、一台21吋的彩电之外,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他的银行卡、身份证都在身上,连三轮车也骑出来了。
在这个夏天的夜晚,黄大运将他和周小芹从相识到离别的情景全都整理了一遍。当想到周小芹怀孕的时候,他又难过起来。不论是周小芹扼杀掉他们的孩子,还是生下这个孩子,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折磨。更令人烦躁的是,他听到了耳旁的蚊子像轰炸机一样的向他俯冲而来。他又想到了那套空房子。
黄大运把车骑到楼下锁好,轻车熟路地进了屋。他没有开灯,借着对面住户家里的灯光,他铺开特意准备的报纸,把鞋脱下来当作枕头,然后在冰凉的地板上躺了下来。和城中村的出租房相比,小区里要安静得多。以前住民宅,黄大运经常在凌晨四点钟被野猫惊醒,那种凄厉的叫声令他毛骨悚然。然而,在小区里,黄大运听到的却是对面住户家里传来的钢琴声,尽管他不知道,那是一个失恋的女孩正在弹奏《梦中的婚礼》。
如果能永远住这样的房子就好了,黄大运想。
他是一个爱做梦的人。对幻想上瘾。但他很明白,自己只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地板很凉爽,没有蚊虫的侵扰,已经连续几天失眠的黄大运,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早起的老头老太正在小广场上打着太极和跳扇子舞。他带着无比的眷念,离开了这套房子。
“如果一间房子没人住,会有几种情况?”他问小侯。
小侯尽量把他的小三角眼往上翻,睁到最大程度说,“你没病吧,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你就当我有病好了,有几种情况?”
“一般是两种,”小侯慢条斯理地说,“要么是鬼屋,没人敢要;要么是投资屋,别人买来升值赚钱的。”
“怡康小区里应该没鬼屋吧?”
“这个地方发生过很多起凶杀案,你说有没有鬼屋?”小侯反问道。
黄大运不再说什么了,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惆怅。他离开小侯的办公室,又骑车在街上乱转。他的三轮车前面挂着一块小铁牌,上书:收废铜烂铁、旧报纸、旧电视。他在附近的大街小巷里转了半天,仍然没有收到一点东西。下午4点38分,他接到了周小芹的电话。周小芹只说了一句,就挂了。
“老黄,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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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黄大运惊愕地看了看手机,确定电话已经被挂断后,骑车直奔周小芹那里。“再见”这个词包含着再次重逢和永别两种意思。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将意味着周小芹将怀着孩子离开。他拼命蹬车,把一辆咣当作响的破三轮变成了风火轮。就在他拼命蹬车的时候,他又接到了一个电话。一看来电,他骂骂咧咧地挂了。然而这一路上,他的电话却一直顽强地响着。他赶到周小芹住处大概用了二十分钟,电话也响了近二十分钟。电话那头是他的老婆。她急不可耐地问娘俩什么时候可以启程。
“你是不是赶着来投胎啊?”黄大运劈头盖脸地骂了过去。
可对方并不示弱,“烂杂种,你不会是在外面养小的了吧?”
这话把黄大运吓蔫了。他的语气软了下来,“你再给我几天时间,”也不等那边再说话,匆匆挂了电话。关机。黄大运进门的时候,周小芹正在收拾行李,看到他进来,她视若无睹的继续将一些旧衣服塞进旅行箱。黄大运从后面一下子把周小芹抱住,他的手刚好放在她的肚子上,那里装着他的亲骨肉。
“我求求你,不要……不要。”黄大运语无伦次。
“放开我,”周小芹的声音像冰块,“拿开你的脏手。”
“你留下来,我挣钱养你吧,”黄大运说着,将银行卡拍到了桌子上,里面有他的全部积蓄三万元。
周小芹收拾完东西,顺势在那个粉红色的旅行箱上坐下来,她看着黄大运,似乎在思考他刚才说的这句话。
“你养我?”周小芹冷笑,“一个收破烂的男人养两个女人,你可真够有能耐的。”
周小芹心里明白,黄大运放心不下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而不是她。
“你不是要养我们吗?”周小芹看着那张卡,“你先给我五万,等孩子生后,每月再给两千。”
“可以!”黄大运说,“但是,我现在只能给你一万五,剩下的三万五,等你孩子生了再说。还有,孩子出生后,我带回去养,跟你没有关系。”
周小芹再次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她把心一狠,说,“既然你把我当成生孩子的工具,那就十万一次了结。”
“不可能。”黄大运强压心里的怒火,“万一你拿了钱跑掉,再把孩子打掉,我去找谁?”
两人都心怀鬼胎,但最后一人退一步,黄大运先支付了两万块钱。两人约定等孩子生下后,由周小芹哺育满月后再交给黄大运。周小芹最后的要求是,让黄大运从这里搬走,抹掉所有关于他的痕迹。这对他来说,没多大问题。他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很快就将自己的东西搬到了三轮车上。那些东西被凌乱地扔在车上,看起来就是一堆破烂。他并不留念这里,只是暗恨周小芹的贪婪。在他看来,他们之间就是一桩交易。至于谁赢谁输,今后会见分晓。
天已经黑了,城中村的小巷里人声鼎沸,昏黄的路灯下,卖烧烤的、卖旧书的、卖小饰品的、卖水果的小贩们忙得不亦乐乎。到处都是促销的小喇叭声。十几分钟以后,黄大运几乎是下意识地进入了怡康小区。他把车停在401楼下。小区里很安静,依稀有电视剧里的厮杀声或哭声传来。他来回跑了两趟,便搬完了所有东西,他把车锁在楼下,悄悄溜进了401室。
黄大运没有开灯。凭着外面射进来的灯光,他在客厅里打好了地铺,然后躺了下来。和头天晚上一样,只要他在这套房子里躺下,那种要命的幸福感就会袭来。但短暂的幸福过后,他陷入了更大的烦恼之中。他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但他觉得这事还没完。还有,他的老婆和孩子要来昆明了,他又如何养活他们?
他在地铺上沉沉睡去,在凌晨四点时醒了过来。住户们的灯光已经熄灭,世界一片黑暗。他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只有窗外的呼呼风声。这种安静令他的心情放松下来,他像一只压抑的老鼠,一直暗藏在洞中,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才能出来活动。黄大运爬起来,拉亮了电灯,强烈的灯光刺得他直眯着眼。他在客厅里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感觉回声隆隆。借着灯光,他去到厨房,看到那里有一个落满灰尘的灶台,是没有使用过的。灶台上放着液化灶和抽油烟机。他去到卫生间,在马桶上坐了十来分钟,毫无便意,于是又怏怏地返回客厅睡下。
他对这套房子一见钟情。说实话,和城里豪华楼房相比,这套房子属于中等偏下。但他就是喜欢这套房子,它令他有家的感觉。
第二天是个阴天,没人找黄大运收破烂,他便一直待在小侯的房屋中介里。小侯也闲着,报纸上每天都有房价或升或降的分析,楼市一片观望。两人闲聊。小侯说自己在监狱度过三年铁窗生涯,黄大运不信。于是,小侯就将他一直戴着的茶色眼镜取了下来。“看到没有?”他指着自己的一只眼睛问黄大运。黄大运仔细看了看,果然看到他的那只眼睛不会转动,只会眨眼皮。
“有机玻璃的,”小侯说,“上中学的时候,被县城里的黑老大用鸟枪打瞎的。我抢了他的女人。”
“瞎的?”老大运惊叫起来。
小侯笑了起来,有种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潇洒。
黄大运听得心惊肉跳,从此对小侯刮目相看。下午的时候,小侯早早关了门,请黄大运去旁边的小饭馆里喝酒。黄大运不胜酒力,几杯白酒下肚,他满脸通红,说话也不利索了。小侯越聊越交心,这酒喝出了歃血为盟的味道。小侯的过去,让黄大运找到了安全感,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勇敢的朋友。
“兄弟,我请教你一个问题,”黄大运打着酒嗝,“假如一套空房子里,住进去一个陌生人,那房东发现以后会怎样?”
这是一个和喝酒聊天、称兄道弟一点也不搭界的话题,小侯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
“这对房子又没损失,大不了被赶出来呗。”
“恐怕没这么简单,这相当于是偷房子呢。”
“但是,这也是免费帮房东看守房屋,看守费刚好和房租抵平。”小侯说,“喝酒喝酒,这个问题太扯淡。”
黄大运满意地笑了,他递了支烟给小侯,并把火点上,继续听他高谈阔论。可小侯这时候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两人从饭馆里出来的时候,天已完全黑尽。小侯扶着摇摇晃晃的黄大运来到怡康小区门口,看到他骑着三轮车走了之后自己才关门回家。然而他并不知道,黄大运骑车围着怡康小区绕了一圈,又潜入小区,住进了401号房。
此后的日子,黄大运的白天和以前一样,他把车停在小侯的门口,跟小侯聊天或者看别人“斗地主”。到了晚上,他磨蹭到熟人都回家以后才潜进那套房子。他对这套房子的感情与日俱增,像情人一样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他已经把锁换了,除他之外没人可以进屋。进入这屋里,他便把手机调在静音状态,走路的时候蹑手蹑脚,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很多时候,他趟在屋里睡不着,便轻轻地辗转反侧,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隔壁住着一对年轻人,经常吵架摔盘子,晚上做爱的动静也很大。他经常思索一个问题,如果是房东来了怎么办?他当然不能像小侯说的那样,管别人要看房费,但他可以装可怜,说自己无家可归。天桥下有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就假定自己是他们的同类,只不过是换了个住处而已。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也许可以在这间房子里住个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
他住进401的第五天早上,被手机的振动吵醒了。他拿着手机,去到卫生间,关上门,才接通了电话。为了不产生太大动静,黄大运屏住呼吸等待对方说话。
“爸,我是小宝,”黄大运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我们在昆明火车站,你快来接我们。”
黄大运马上挂了电话,直奔楼下,骑着三轮车拼命赶往火车站。妻儿的突然到来,让他手足无措。在路上,手机又响起,还是黄小宝的声音,问他刚才为什么不说话。他没好气的回答,老子正在来接你们的路上!
老婆和儿子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边,东张西望,面前是大包小包的东西,像搬家似的。黄大运的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垂头丧气。“小宝他想早点见到你,于是我们就提前来了,”老婆说,“土地承包给村长家了,每年五百块钱。”
黄大运一言不发,把东西搬三轮车上,让娘俩坐在那些东西上,拉着他们在城里转悠。他们去了动物园,买了两张票,让老婆和儿子进去玩,他自己守着三轮车。“你咋不带我们回你住处?”他老婆似乎发现有点不对劲。可是黄大运说,“趁着进城的机会先去动物园吧,今后说不定哪天才有时间呢。”黄小宝很高兴,他不停地催促他妈赶紧去检票。从动物园回来,黄大运又拉着他们去餐馆里吃饭,一顿饭吃掉一百多块,心疼得他老婆直咧嘴。他没事找事,说是带着他们认路,差不多将小半个昆明都转了一遍。直到夜里十点,黄大运才拉着老婆和孩子回了怡康小区。
乱糟糟的行李铺在地板上,旁边的蓝色牛仔包里装着他的所有衣服,两个卧室里连一片纸也没有,厨房里除了崭新的煤气灶和油烟机外,连只碗也没有,这就是是黄大运在怡康小区的“家”。尽管如此,老婆儿子还是为他的住所大加赞赏。
老婆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的同时,已经做好了安排,“我们住这间,小宝住这间,老家的亲戚来了可以住在客厅里。哟,连厕所也在屋里,这可是要经常洗啊,不然太臭了。”
陈红旗作品-《岜沙庙堂》 30×25cm 2012
“小声点,”黄大运压低声音说,“别让隔壁的人听见了。”
“咋啦?咱又不是偷来的房子,咱怕什么?”老婆故意把声音提高八度。
“叫你小声点,”黄大运又低声说,“城里不比咱农村,要注意影响。”
黄大运老婆真不说话了,她和他一样盘腿在地铺上坐了会儿,然后动手把带来的行李拿去在主卧室里铺开,并把黄小宝的地铺也弄好了。忙完这些,她又无所事事了。这确实不像一个家,不但没有锅碗瓢盆或衣服让她洗,甚至连个坐的凳子也没有。在这期间,周小芹发来短信,说她去医院检查过了,胎儿很正常。黄大运没有回复,直接把短信删除了。
现在,黄大运最担心是一家三口住在这里动静太大,万一左邻右舍发现了,那可就麻烦了。他一个人住在这里,还可以说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但把家都搬进来,那性质就变了。所以,他只能尽量把在屋里的动静减少到最小,尽量少说话,尽量减少开门关门的次数。所以,他阻止了老婆和孩子洗脚,甚至连卫生间里的马桶也没有冲水,直接就躺下睡了。因为他知道,半夜三更放水,响声会传到隔壁。
从那夜起,黄大运从客厅搬到了主卧室里,虽然仍然是地铺,但身边多了个老婆。半年没见,老婆关灯以后麻利地把自己剥光了,抱住黄大运。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其实一点想那事的心思都没有,但拒绝又不太正常,所以他勉力为之。老婆则情趣高涨,配合积极,甚至发出了叫声,黄大运用手去捂她的嘴,她越叫声音越大,把他吓蔫了。
“你娘俩来昆明,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黄大运把头捂在被子里,低声对老婆说。黄大运的担心,在老婆看来纯属多余,她把未来的打算告诉了男人:让黄小宝进入好一点的学校,继续学习;她在家里给爷儿俩洗衣做饭,好让黄大运去努力赚钱。
黄大运又失眠了,眼睁睁地看着天亮起来,他下楼买个二十个包子回来,叮嘱老婆孩子吃完后一整天不许出门。黄大运刚把三轮车停在小区门口,小侯就打电话来了。他没说找黄大运什么事,只叫他在房屋中介门口等他。十分钟以后,小侯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我出事了,黄哥,”小侯说,“我被一孙子给骗了。”
小侯在租房的时候遭遇了骗局。一个家伙在怡康小区租了一套房,签定了半年的合同,住到五个半月的时候,通过小侯把这套房子给转租了。这个本来是房客的家伙冒充房东,收了一年的房租六千元,逃之夭夭。真正的房东来收房租,事情暴露,小侯受到了牵连。
“那现在怎么办?”黄大运问。
“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了,”小侯说,“借我五千块钱,兄弟按高利贷给你算。”
黄大运想起前次喝酒的情景,就有些难为情。可他确实没有闲钱借给小侯。他说,“我确实是没钱,不过,我可以帮你向朋友借,我不保证一定能借到。”
小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也只能连声道谢,并在心里寄一丝丝希望。
陈红旗作品-《老支书》 30×40cm 2012
黄大运离开小侯的铺子,骑车去街上转了会儿,收到三十公斤旧书,再拉去卖给一个二手书贩子。他回到怡康小区,不再去小侯那里,一个下午都在看别人斗地主。一直磨蹭到天黑了,熟人都回家了,他才回到401室。推开门,他差点吃惊得失声叫出来。屋里飘荡着回锅肉的香气,老婆正在厨房里忙活,黄小宝正在拖地。这一天,母子俩根本就没闲着,为把这个家布置得像样一点,两人来来回回去市场上买东西。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拖把、衣架、香皂、塑料凳、烟灰缸。本来,娘俩还想买电视和沙发的,但又觉得购买这样大件的东西应该和黄大运商量一下。
如此一来,这家确实有了人间烟火味,但黄大运的心却更恐慌了。“今天有没有陌生人来过?”黄大运问。黄小宝摇摇头,嘴里哼着《东风破》。“今后你们在家,谁敲门也不能开,”黄大运说。他沉默的时候,在矛盾中感觉到一种幸福,这种幸福让他有了新的打算:住一天算一天。
4
昆明一雨成冬。这几天,黄大运旧愁未断又添新忧。周小芹时常来短信或者电话,打探他的行踪。黄大运去给黄小宝找学校,但没有一个学校愿意要他。住在捡来的房子里,黄大运的行动像是老鼠一般谨慎,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决定用担忧来换取这套房子带来的偶然幸福。
这几天陆续下雨,生意冷清,他就躲在家里,刻意回避小侯,以期借钱这事不了了之。他每天都会接到小侯的发来的短信,不谈钱,光谈友谊,但他从来不回。这几天,黄大运发现随着时间推移,他住在这套房子里的恐惧感越来越少,或者说已经恐惧到麻木的地步,而幸福感却越来越强烈。
那天早上天晴了,黄大运吃了老婆做的饭菜,打着饱嗝准备出门去收破烂。他打开门,正好遇见小侯带人去这个单元的五楼上看房。两个人都愣住了。笑了笑,没说话。小侯上楼以后,黄大脸红心跳地把三轮车骑到小侯的办公室门前,等着他。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小侯回来了,他的客户没有跟着他回来,估计是又没下文了。黄大运跟着小侯进了办公室,他递给小侯一支香烟。后者接过香烟,并不点燃,伸手从文件柜上拿出来一个天蓝色的文件夹。
“10幢4单元401”,小侯嘴里念着,仔细地在合同上寻找。
黄大运脸色大变。10幢4单元401,就是黄大运现在住着的房子。黄大运如坐针毡。小侯从一沓合同中,抽了一份出来,说:“这套房子当初是我介绍他们买的,我这里还保留着当初签定的合同和房东信息。”黄大运感觉呼吸困难,血液上涌,他差点昏厥过去。“我是租的房子,”他虚弱地说。
“你的房东叫杨刚,四年前买的房子,但并没有搬来住,”小侯把目光从合同上抬起来,直盯着黄大运,“两个月前我还作过信息跟踪,他并不打算出租这套房子呀。你是和谁签订的合同?”
黄大运支支吾吾,“一个——朋——友,是房东的亲戚。”
“骗子都说房东是他亲戚,都说自己有房东的委托。”小侯说,“我帮你打个电话问问吧,你是不是从真房东那里租来的房子。”
陈红旗作品-《枪手》 30×40cm 2012
黄大运快瘫下去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狂跳起来,使劲按住了小侯正在拨着电话的手。“不要!”他高声叫着。小侯一脸诧异,他其实想献殷勤。不过如此一来,小侯倒真寻思上去了。这套房子,在当时的市价上,租金应该是一千元左右,一次性付半年,那就是六千元。在小侯的印象中,像黄大运这种收废品的,城中村民房才是他们最好的住所。他又想起黄大运前几天说的“一套房子里没人住会有几种可能”,心里顿时疑窦丛生。
“你的行为很反常!”小侯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黄大运感觉小侯的眼里射出两把利箭,戳中了他的心脏。他拼命摇头,矢口否认,但这在小侯看来,越发可疑。黄大运想到要转移小侯的注意力,“钱我帮你借到了,”他脱口而出,又心生后悔和无奈,“但你得给我写个欠条,约定还款时间。”
这一招,果然有效,小侯脸上的疑云瞬间散去,而是变成了笑容。他拿出信笺,开始写欠条,很流利,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但摁了手印,还盖上了房屋中介的公章。然后两人去到银行取款,把钱和欠条交换了。小侯拿到钱后,说要请黄大运一家晚上到“一醉楼”吃饭,黄大运拒绝了。黄大运回到怡康小区门口,骑上三轮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心里难过,感觉自己像被敲诈了一样。
时候还早,黄大运骑车沿滇池方向走,他来到滇池边,在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风吹来的时候,空气中阵阵腥臭。他在滇池边掏出手机,翻遍电话簿也没有找到一个适合打电话的人。他一直在那里坐到天黑。
到了怡康小区楼下,他看到屋里亮着的灯,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和昨晚相比,菜又变了花样,由回锅肉变成了炖排骨。一碟花生米,一瓶啤酒。黄大运的心情好不起来,他在饭桌上叮嘱老婆和儿子,谁问我们这房子,就说是租来的。老婆回了一句,这本来就是租来嘛,又不是偷来的。黄大运不说话了。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黄大运一家正在看电视。一档喜剧节目,黄小宝笑得倒在了沙发上。黄大运没有笑,他根本没有投入到电视节目中,他第一个听到了敲门声,咚咚咚,三声。这个声音像是从黄大运心里发出来的一样,像一场梦,当这种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黄大运才知道,这声音是真实的。老婆站了起来,她打算去开门,被黄大运阻止了。敲门声再次响起,而且力度更大了。老婆和儿子看着黄大运,这种眼神令他颤抖。他真的颤抖起来。他轻轻从沙发上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门。他把眼睛贴在猫眼看,看到的是漆黑一片。他的眼睛贴着猫眼的时候,对方敲了第四次,把他吓得跳了起来,像触电一般。这一次,除了敲门声,还伴随着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杨老师,我是小高。”对方说的是普通话。
黄大运闭上了眼睛,心脏的剧烈跳动令他喘不过气来。他用右手扶着墙,左手拂拭额头的汗。他的身后,老婆和儿子都在惊恐而诧异地看着他。当敲门声响到第六次,黄大运打开了门。屋里的灯光倾泄而出,门外站着一个瘦小的陌生男子。“杨老师在吗?我是小高。”他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黄大运潜意识地把对方让进屋里,小高朝客厅里扫了一眼,然后问黄大运“这里是3单元401?”黄大运瞠目结舌。
陈红旗作品-《波兰教堂》 30×20cm 2012
“这里是4单元,”黄小宝回过神来了。小高一脸抱歉,连声说对不起,然后走了。
“今后我不在家,任何人来敲门都不能开,”黄大运再一次嘱咐。之后,他在沙发上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去卧室里躺下了。黄大运彻夜难眠。幸福感没有来袭,幸福和黄大运之间还隔着恐惧。翌日一早,黄大运收到了小侯的一条短信:我查过了,房东杨刚并没有出租这套房子。小侯没有打电话,而是采用短信,黄大运明白,这钱是要不回来了。
这一天,黄大运没有把车停在怡康小区门口。他骑着车满街转,还一边在嘴里吆喝着收废书废报破铜烂铁。在街上转了几个小时一无所获后,黄大运把车骑回了以前住过的城中村。周小芹正在忙活,她的小摊上多了个扎着马尾的农村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周小芹已经请上小工了,黄大运想。而且周小芹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穿着一套有紫色碎花的连衣裙,头发也烫了。她看上去不像卖洋芋的,倒像是路边的廉价妓女。
再次见到周小芹,黄大运的心情更加糟糕。他又想起了和她之间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虑过。卡上仅剩下五千元,家里又多了两张吃饭的嘴。他比以前更加起早贪黑,不再旁观别人斗地主,也不再去小侯那里聊天,但他的生意还是没有起色。
那天晚上虚惊一场,但在黄大运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此后他回到家里,除了吃饭时出现在客厅,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在卧室里度过的。他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即使是夜深人静,黄大运也能明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旦外面楼道里有什么动静,黄大运的神经立刻绷紧,屏息凝神。
小侯再次打电话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小侯请黄大运一家在“一醉楼”吃饭。黄大运只身前往。喝酒的时候,小侯又开始高谈阔论,仿佛之前受骗一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说他目前正在加入一个发财计划,如果成功了,一年就能成为百万富翁。黄大运没兴趣听这些,他正心疼着自己的钱。
“对了,你那套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越想越觉得有猫腻。”小侯话锋一转,令黄大运不寒而栗。
“那房不是租的,是捡来的。”黄大运说,“我看它没人住,于是便自己搬进去了。”
小侯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早猜到了,”他愉快地喝了一口酒,“那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被骗,那些钱被我拿去投入‘计划’了,只是现在还没有成效。”黄大运怔怔地看着小侯,脸色变得煞白。在那一刻,他心生杀机,但这种杀机仅仅一闪之念。黄大运冷静下来以后,也朝小侯笑了笑,“大家都是兄弟,不说这些了。”把柄和钱都落入了小侯之手,黄大运很明白自己的处境。
小侯手托腮帮,思忖了片刻,把两人面前的杯里倒满酒,他率先举起酒杯,说,“把酒干了,兄弟我有话要说。”两人一前一后干了酒,黄大运感觉胃在翻滚,他跑到卫生间,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待他回来,小侯又把酒斟满了。
“黄哥,想不想发财?咱兄弟干票大的。”小侯说。
“怎么干?”黄大运随口应和。
“把你住的那套房子卖了,”小侯把头凑到黄大运面前,伸出一个巴掌说,“至少值这个数。”五十万。黄大运抖了一下。
“如果你答应,剩下的事情兄弟来操作,保准万无一失,”小侯说,“事成后咱们平分,离开昆明。”
“我考虑一下吧,”黄大运说。
他不想断然拒绝,让小侯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两人离开“一醉楼”的时候,小侯搂着黄大运,一直把他送到屋里,又在那套房子里四处查看一下,脸上一直挂着莫名的笑。
小侯刚走,老婆就神色紧张地把他叫到了卧室里。她告诉黄大运说白天有人来敲门,足足敲了一分钟。母子俩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直到敲门人离开后,母子俩打开门,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盖有公章的单子。公章是物业管理处的,上面说房东杨刚已经拖欠了五年的物业费共计一千八百元,请在见单后的一个星期内交清欠款,否则将根据相关规定对其进行处罚。“这钱不会要让咱们来出吧?”她问黄大运。
“不会,”黄大运说,“我明天给房东打电话,让他来结清以前的费用就可以了。”
躺在床上,黄大运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物业管理处会不会在发催交单无效的情况下,直接打电话给房东呢?但他不能确定物管处是否有房东的联系方式。这个问题在小侯那里找到了答案,他不但明确告诉黄大运,物业管理处肯定会有房东的联系方式,而且还说,如果催交无效,双方极可能对簿公堂。
“你想想啊,如果所有的业主都不交管理费,那物业管理公司还怎么存活?”
陈红旗作品-《村长》 30×40cm 2012
“那如果房东发现我住在他家,会怎么样?”
“你这是盗窃或者非法侵占他人财产,财产值高达五十万。”
“我今天就搬出来。”
“你怎么跟你的老婆交待,难道告诉她你这些年其实一直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只是最近才搬出来的吗?”
“那怎么办?”
“我想办法稳住物业管理处的,你配合我,咱们干一票。”
小侯把卖房这件事说得和去房产交易中心走一趟一样。“只需花一个早上的时间,”他说“,一人一半,咱远走高飞。”黄大运动心了。他佩服小侯缜密的思维,整件事已经布置得滴水不漏。有了这些钱,他可以回老家去盖一院像样的房子。
5
黄大运安排老婆和儿子去世博园玩。这母子俩走后,黄大运便一人留在家里,他和小侯的计划已经展开。他的手上拿着一张信笺纸,上面写的是这套房子的概况。面积:64.7平方,结构:砖混,产权性质:私有,建成年份:2000年,当初买价:15万,最低售价:50万。他很容易便记住了这样内容,小侯的电话便如约而至。
“喂,是杨先生吗?”小侯在电话那头操着普通话说,“我是一言九鼎房地产经纪公司的经纪人小侯,我的客户想来看看你的房子,请问你现在方便吗?”
“方便,我现在就在家,”黄大运第一次讲起了普通话。以普通话交谈,这是小侯的要求。挂了电话,黄大运的心里直哆嗦。空气湿濡濡地贴在他的脸上,他揩拭了一把,一脸的汗,他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从客厅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客厅。
敲门声把他吓了一跳,他如梦初醒般地去到卫生间里,用毛巾擦拭了一把脸,才去开门。小侯带着一个矮个子的秃顶中年男人走进来,在小侯的介绍下两人友好地握手。黄大运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看了一眼小侯,而后者却是一脸的自信。小侯带着客户在看房的时候,罗列了一大堆这套房子的优点:采光好,楼层好,设计合理,生活方便,性价比高等等。
“跟你说实话,杨先生也是迫不得已才卖这房子的,”小侯说,“这房子的价格比市价至少低了五万块钱。”
“如果不是我父亲得了癌症,你给我五十五万我也不会卖。”黄大运那颤抖的低声听上去确实像是家人得了绝症。
客户看上去对这套房子很满意,但走的时候说要再考虑一下。客户和小侯走后,黄大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突然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之所以让父亲成为癌症患者,是因为他父亲已经死了二十几年了。
陈红旗作品-《鬼师》 30×40cm 2012
为以防万一穿帮,小侯让黄大运停止了收破烂,以便一心扮演好房东杨刚的角色。黄大运一整天都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待小侯的电话。但等来的却是周小芹要回老家的消息。周小芹在电话那端不停地哭,说她母亲病危,躺在医院一直念叨她的名字。黄大运知道,周小芹这一走,能否回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于是他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离开昆明。但无论黄大运安慰、哀求、恐吓周小芹,就是无法改变她回家的念头。
“那到底要怎样才能留住你嘛?”黄大运的咆哮中带着绝望。
周小芹说,“你再给我一万块钱吧,我把钱寄回去,她好得起来就当作医药费,如果好不起来,就当作是丧葬费。”周小芹也不管黄大运是否同意,又兀自在电话那头哭开了。她哭得撕心裂肺的,黄大运答应三天以内再给她一万元。
到了下午的时候,黄大运忍不住给小侯打了个电话询问事情的进展。小侯却问他有没有可以办身份证的大头照。黄大运告诉他没有,小侯便催促说,赶紧去照一张,要立等可取的。约半个小时以后,黄大运拿着照片去找小侯,小侯告诉他,生意已经谈成了,明天签定合同,对方先交一万块钱的定金。
“这一万块钱先由我保管,行不?”黄大运问。小侯不但爽快地答应了,还掏出了二百块钱对黄大运说,“明天安排你老婆和儿子去民族村玩吧,这是门票钱。”
然而,尚不待黄大运和小侯进一步施展他们的骗局,房东杨刚就带着警察来敲门了。和他的长相比起来,杨刚这个名字倒像是一个反讽。杨刚长得很瘦小,他站在四个高大魁梧的警察中显得有点滑稽。他们先敲了一阵门,把黄大运一家人吓得在屋里瑟瑟发抖,然后破门而入。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两个警察直接扑向黄大运,把他按翻在了沙发上,与此同时,黄大运的老婆和儿子也分别被另外两个警察控制了起来。黄大运清楚地看到杨刚的手上拿着一个红色封皮的房产证,他在黄大运眼前把房产证晃了晃,然后警察就把他带走了。黄小宝一直在哭,老婆歇斯底里地吼叫,“我们是租来的房子,又不是偷来的。”
黄大运一骨碌从床上翻坐起来,满头大汗。这是他凌晨三点,做的一个梦。老婆睡在他的身旁,鼾声如雷。他悄悄起床,来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外面很安静,整个小区陷入了沉睡之中。他在黑暗中点燃香烟,猛吸了几口,陷入沉思。那种沉思其实像个梦,黄大运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醒着的时候也可以让思维如梦境般的任意泛滥。他想到了印象模糊的父亲、自己第一次离乡的情景、和周小芹的缠绵、尚未出生的儿子、以及衣锦还乡。天亮以后,他对于小侯之间的计划,他变得不再犹豫。
黄大运按计划安排老婆和儿子去了民族村。这个提议实际上昨天晚上是遭到了老婆的拒绝,她舍不得花门票钱,但黄小宝想去,他在一旁指责他的妈妈不懂得享受生活。母子俩八点钟出的门,原因很简单,既然花了这么多钱,就要在民族村里多待一阵子,这样才对得起高额的门票。老婆和儿子临出门的时候,黄大运对儿子说,“小宝,你先下楼,我有话要和你妈单独说。”黄小宝撇撇嘴,拿着太阳帽和雨伞蹦蹦跳跳地下楼去了。
陈红旗作品-《滚圆亮呐喊》 30×40cm 2012
十分钟以后,黄大运来到小侯的办公室,小侯给了他一个身份证和房产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杨刚,湖南人,而照片上的人是黄大运。房产证和黄大运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红色的封皮,里面盖着钢印,还有条形码。黄大运心生奇怪,他想问问小侯是怎么搞到这样证件的,但没有问出口。接下来,小侯开始拟定协议,并打电话让客户过来。再次见到客户,黄大运装出一副卖房救父的倒霉像,很少说话。协议顺利地签了,两人在协议上签字,并摁了手印,约定第二天办手续。对方支付了一万元的定金,而作为“房东”黄大运,则把刚才小侯给他的房产证押在了小侯这里。客户走后,小侯把一万块钱交给黄大运,而半小时以后这些钱到了周小芹的手里。后来,黄大运又回到小侯的办公室,两人协商下一步的计划。
“这些证全是假的吧?”黄大运问小侯。
“废话,真的你有吗?”
“那明天?”
“没问题的,他办理完委托公证就全款付清,他是炒房的,不会把房子过户到自己的名下,否则,他还得承担5.5%的营业税。”小侯说的是专业术语,黄大运听不懂。但看小侯的表现,他确实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过户的手续相当麻烦,如果没有专业的房产经纪人,很多人是找不着北的。公证是第一道手续,它分为买卖公证和委托公证。买卖公证的约定事项很多,几乎涵盖了交易过程中所涉及的点点滴滴,如交易金额、付款方式等等;而委托公证相对简单,这种公证实际上就是原房东的一个授意委托,公证书起到的是证明某某人具有处理某套房子的权力。这种公证并未涉及交易问题,但却是近年房价走高和国家宏观调控后衍生的一个交易“偏方”。也就是是说,那些房屋炒家在买时并不过户,只办理一个委托协议,等找到下家以后再带着委托公证书和原产权证便可办理过户手续。
办理手续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而黄大运来到小侯办公室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办公室里除了小侯外,还多了一个中年妇女。黄大运进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对着她笑了笑。她大约三十四五岁,顶着一头有点蓬乱的黄色卷发,她看上去很白,但那全是脂粉的功劳。
“她叫张苗苗”,小侯介绍说,“从现在开始,她就是你杨刚的媳妇了。”
黄大运不知道,到底是这个女人叫张苗苗,还是杨刚的媳妇叫张苗苗。她站起身来,试图握黄大运的手,黄大运有些拘谨,于是她更加大方地搂住黄大运的脖子。“老公,”她笑着说,“房子卖了可别忘记我的功劳哦。”
黄大运一脸尴尬,手足无措。小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身份证扔给张苗苗,然后对黄大运说,你们俩赶紧去照两张相片吧,越快越好。”
“什么相片?”黄大运问。
“结婚照。”
两人找了一家可以立等取照的像馆,十分钟就拿到了照片。照片交给了小侯,小侯又把照片交给了一个一直站在房屋中介对面行迹可疑的陌生男子。两人交谈了一会儿,对方骑着自行车走了,黄大运看到那名陌生男子的自行车上还坐着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
上午十点,黄大运、小侯、张苗苗三个人来“一醉楼”吃早点。看得出来每个人都是心里装着事,并无心吃东西。黄大运感觉这像是在演戏,他和张苗苗扮演夫妻,而小侯是导演。小侯说,你俩亲热一点,等下最好是能够手挽手地出场。这样说的时候,张苗苗便真的挽住了黄大运的手。黄大运尴尬地笑着。小侯说,怕什么,你老黄是披着羊皮的狼呢,不然怎么会把周小芹搞怀孕了。然后,小侯又回头对张苗苗说,去把你的妆给弄一下,白一块黄一块的,像白癫疯患者。
“你在哪里搞来这么一个女人?”张苗苗去卫生间化妆的时候,黄大运问。
“路边找来的‘站街女’,演这个角色一百五十块。”小侯得意地说。
张苗苗彻底把妆卸了,如此一来,便露出了她脸上的点点黑斑,但这让她看上去更像良家妇女。小侯兜里的电话响起来,他拿着电话走出去了。只留下黄大运和张苗苗在一起的时候,她递了一张纸片过来,上面有她的联系电话。“有空的时候找我耍,”张苗苗暧昧地说。黄大运笑着把纸片接过来,揣进了最贴身的衣兜。
小侯重新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本结婚证。“一人一本,到时候要用,”他说。黄大运翻开结婚证,看到他和张苗苗亲密的结婚照,干笑了两声。而张苗苗却一脸的无所谓,“妈的,你别说,咱俩还真有夫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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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产交易大厅里人潮涌动。一楼是几家银行,便于交易时付款。二楼是公证处。客户是一个人来的,戴着墨镜,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小侯无数次带人来这里办理过户手续,他在这里办起事来轻车熟路,如鱼得水。公证员和小侯很熟悉,也很客气。先是烟茶侍候,然后才开始办手续。因为这只是委托公证,公证员在处理的时候也显得轻松。公证员在填写公证内容的时候,小侯在一旁和他打诨插科地聊天。但黄大运分明听出,小侯的语气中带着颤抖。黄大运坐在公证员面前,他们之间隔着一台液晶电脑和一张办公桌。他的腿一直在打颤。他站了起来,发觉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在摇晃。张苗苗把手伸过来的时候,甚至吓了他一跳,她把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黄大运感觉到,其实张苗苗的手也有轻微的颤抖。公证其间,公证员也偶尔以聊天的口气在问他们问题,如“为什么要办这个委托协议?”、“你们和被委托人之间是什么关系?”等等。这些问题,早在小侯的意料之中,两人已经熟记一心,虽然声音有点颤抖,但并未出任何差错。
“好了,去查件吧,”公证员说。小侯拿着房产证出去了。黄大运并不知道,交易当中还有查件这一环节。这一环节是从房屋档案管理中心调出这套房子的相关数据,以查清该房是否存在产权纠纷或抵押之类的问题。他也不知道,实际这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一个环节,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工作人员是通过扫瞄条形码来识别房屋信息的。但小侯知道,他早做好了准备,他拿到产权证到三楼查件处转了一圈,然后掏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查件表,上面印有一行字:该房无任何抵押,产权清晰。还有查询人员的私章。
小侯把查件表交给公证员的时候,黄大运看见他的手在颤抖。小侯自己也发现了,他马上做出了无意间在桌子上轻敲节拍的样子。当然,这并不突兀,完成一单买卖,心里愉悦手舞足蹈都是正常的。公证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款是在一楼的建设银行里直接划到黄大运的卡上的,整整49万元。黄大运查询了三遍,直到他确定这笔钱已经到了他的账上,他才当着小侯的面给买方写了一张收条,小侯盖上了房产中介的公章,黄大运签字并摁手印。此后,客户还给了小侯四千元的介绍费。小侯拿到这笔钱的时候冲着黄大运笑了笑,那意思是在告诉黄大运,这四千元只属于他一个人。
黄大运没有想到,等办完了手续,小侯比刚才更加紧张了。三人从房产交易大厅出来,小侯一直搂着黄大运,而张苗苗,也像个情人似的挽着他的另一只手。“咱们走快点,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小侯颤抖着说。三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小侯从他钱包里掏出一百五十块钱给张苗苗。“这里没你的事了,”小侯说。张苗苗心有不甘地看着黄大运,黄大运说,“等下一起吃完饭再走嘛,好聚好散。”小侯没再说什么了。他的心思并不在张苗苗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离房产交易中心越远越好,然后找个银行把黄大运卡上的另一半钱划到自己卡上。
走在大街上,黄大运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其实张苗苗和小侯也有同样的感觉。这种做贼心虚之感,令他们更加行色匆忙,像三只无头苍蝇。他们的眼光不停地望向街边,想要寻找一家建设银行。三人走了约一个小时,终于看见了一家建设银行。这家银行里人很拥挤,不光服务柜台前排起了长队,就连领号的机器前也排着十来个人。急不可耐的小侯放开黄大运,亲自排队去了。这时候,张苗苗走到了小侯的身旁,她压低声音对小侯说,“你只给我一百五啊,太少了吧?”小侯瞅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之前不是讲好的吗?做人不要贪心。”
“别当我是傻瓜,”张苗苗说,“我可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一百五十块就想把我牵扯进来,我也未免太廉价了吧?”
小侯听出了她话中的威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只好妥协了,“那我等下拿到钱,再给你加一百吧。”
“你们是几十万的交易,一百块钱打发叫花子还差不多。”小张苗苗说。
“那就给你五百块,”小侯已经走到了那个自动发号的机器面前。他按了两下机器上的黑色按钮,领到了两个号。他回头看了一眼黄大运,他早已没有了踪影。小侯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秒钟以后,他拨腿就朝外面跑了出去。
黄大运跑了。张苗苗分散了小侯的注意力。从小侯放开黄大运到小侯发现他跑了,中间大约隔了三分钟。小侯拦了一辆出租车,先追到怡康小区,他看到黄大运的三轮车还停在楼下。他请锁匠老郭撬开了401的门,里面连个鬼影都没有。小侯坐车来到民族村,但他并没有在那里找到黄大运的老婆和儿子。然后,小侯想到了周小芹,也许黄大运独吞了这笔钱以后会跑到周小芹那里藏起来。他来到黄大运以前住过的城中村,四处寻找卖油炸洋芋的摊儿,所幸在这个城中村里只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在卖油炸洋芋。他确实找到了周小芹,但周小芹说黄大运当天并没有来过她那里。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周小芹拨打黄大运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陈红旗作品-《恐惧》 30×40cm 2012
小侯心想,尽管周小芹仅仅是黄大运的情人,而且已经是过去式,但黄大运一定会和周小芹联系的,因为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周小芹成了小侯的救命稻草。于是小侯给了周小芹一百块钱,买下了周小芹一个下午的时间,两人来到周小芹的住处,以详细谈论整件事情的经过。周小芹和小侯回到她的小屋里,她刚关上门,就感觉头上挨了重重一击。她晕过去了。
周小芹醒来时,她已经被小侯给绑在了床上。头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疼,她没有想到这一幕会在自己身上发生,浑身像筛糠似的哆嗦不止。小侯坐在她面前,左手夹着香烟,右手拿着菜刀,杀气腾腾。小侯在这种烟雾袅绕的气氛中把事情的经过给讲了一遍后,对周小芹说:
“对不起了大姐,这都是黄大运逼的,如果你不告诉我实话,我就只有杀了你和黄大运的孩子了。”
“求求你不要伤我,我告诉你实话。”周小芹惊恐地说。
小侯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而周小芹说出来的实话却令他再一次绝望了。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怀上黄大运的孩子,”周小芹说,“那天晚上,黄大运带我去买衣服,我一高兴就说自己怀孕了,我那时是真的喜欢他,想和他生个孩子,没想到他家里有老婆和儿子。我就继续向他撒谎,想看他怎么了结这事,没想到他把我当成了生孩子的工具,他要我帮他生下这个孩子。后来我想,不如把戏演下去,从他身上骗点钱。”
小侯听到这里,一下子把手里的烟头摔在了墙上,把菜刀架在了周小芹的脖子上。周小芹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地求饶,但她发现小侯架在她脖子上的刀没有动静,倒是他的另外一只手开始朝她的下身摸去了。“你要干什么?”周小芹绝望地说。“你不是说你没有怀孕吗?老子今天要试试。”周小芹不再说话了,她伸了伸腿,配合小侯把自己的裤子褪了下来。小侯看到了周小芹垫在内裤里的卫生巾。小侯惊诧地看着周小芹赤裸的下体,颓然把菜刀扔在地板上,双手抱头顺墙蹲下,哭了起来。
“你赶紧逃吧,”周小芹说,“我们都被黄大运给骗了,如果他来找我,我通知你。”
“如果你帮我找到黄大运,我再给你五万块钱。”
小侯站起来,用周小芹那粘着卫生巾的内裤塞住了她的嘴,带着菜刀走了。小侯走到周小芹的楼下,天开始下起雨来了。夏天的雨,总是没有征兆。小侯加快了步伐,他知道,下雨以后周小芹摊儿上的那个女孩回来后将看到还被绑在床上的周小芹。小侯在雨中狂奔起来,雨点不停地打在他脸上。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一直往前开。”透过车窗,他努力分辨车窗外的那些模糊的人影,但没有黄大运的影子。每遇到一个转弯的地方,小侯就重复一句,“一直往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