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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陵行走随录

2013-08-15

山花 2013年7期
关键词:铜陵

朱 强

尽管火车像一道闪电,划破大地,撕裂大山,截断河流,可是根据历年来,我乘火车的经验,节奏总是舒缓而抒情,悠哉来去。偶尔见它将身子摇晃两下,像一个衣食无忧,顶着膨脝大腹的自在客。下面两根寒光铮铮的铁轨,小心翼翼地将它牵引,我在车厢里或坐或躺,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剽悍。

可是,出行如果自驾,情况就迥然不同,车辆简直是无羁之马。每当前方有蜗牛爬的大车堵住去路,我们轻巧地从超车道绕行过去,继续踩油门,疾驰。身段矫捷,胜过猴猿,正如摆脱了人生路上的一次森严围剿。在这种情境之下,驾驶者与乘客无一不感觉惊险而欢喜,因为路线随时可以改变,仿佛从身体里直接延伸出来。

铜陵和南昌之间,自驾约莫一个下午,特别喜欢隔在中间的高速路、大桥,还有乡村马路。它们衍生出的许许多多风景充满视野,譬如公路两旁私人家盖的两三层矮楼。门洞面朝马路,傍晚时分,它们黑漆漆地对外开放,时不时地会有人从那个黑乎乎的门洞里跑出。趿拉拖鞋,头发披肩,衣服上有碎花图案。脚步声拍打路面很响,荡出双倍响亮的回声。还有土黄狗在路上逛荡,看样子没吃晚饭,正在寻找归路。尽管这些风景,在车窗上很快就消逝了。但是我觉得自己仿佛从一个巨大的、生动的、新鲜的生活现场笔直穿过。与坐火车比较起来。我觉得这一切,自己都参与其中,而非一个无关要紧的过客。

因为目的地在铜陵,所以沿途遭遇的那些风景,潜意识里,暂时都被划到了铜陵的管辖范围。现在,它们都归属铜陵了,至少,在我脑子里它们是与铜陵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在九江长江大桥,路堵,时间耽误了半个钟头。到时,天色已晚。这时风开始把夜色驱赶过来。身体融入夜色,我深深地向胸腔里猛烈地吸几口冷气。铜陵于我来说,完全陌生,在空气中,我伸长嗅觉,试图找出一些特殊元素,设法将它与南昌做些区别。但结果,我既没有闻到铜锈味道,也没有闻到类似于许多新型工业城市身上的汽油味。风中隐隐的气息,让人触摸到周围的泥土还有植物的妖娆身体。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植物们在空气里张牙舞爪。

没料到又是一座与矿产有关的城市。春天里,在黄石住了两天两夜。黄石与铁矿有关。白天跟着一群作家朋友,在外面东奔西跑。酒店对面——就是当年张志和诗歌里咏唱的西塞山。长江旁边的油菜花,像风一样朝四围铺展。满鼻子都灌满了油菜花的香气,但凡鼻子容易过敏的人,在这个环境中总是喷嚏不断。黄石城中,许多废弃的电车轨道从马路中间笔直穿过。随处可见到由煤渣隆起的小山包,在一座春秋时代的铁矿山遗址面前,我脑子里刹那间闪现出了几个曾经与铁有关的碎片:一个是印在语文书里的《天工开物》木版画,油墨很深,浸润到了纸背,还有就是小时候时常可以看到的秤砣。它们沉沉地压在手心,细闻有铁锈味。

铜陵与黄石的纬度相差无几,开始我以为它们联系的纽带只是长江,后来翻阅资料才发现两座城有许多共同点:位置都在大江南岸,出产矿产,空气里都有一双揉软你内心的手,因为今年春秋对两座城市的造访,让我更加坚信,由它们截取的这段半弧形的江水——从头彻尾贯穿了我的整个2012。目前,在我的个人史上,2012年的形状,便是这样一道浅浅的半弧形,它拥有曲线和直线两种不同身段。

铜陵,当然与铜有关,加上它周围山陵绵亘,此称谓更是如象形文字般地诠释了它的存在。因为地下富有的矿藏,曾经让许多的人的面目接近疯狂,结果,在凿子和铁锤下,这块土地就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了。历史上,有人被无辜葬送性命,原因是肚子里的墨水太满,满溢出来,譬如嵇康与杨修。铜陵地下的矿藏太富,因此也把祸水沾染上身。当年李白的铜陵便被熊熊的炉火照耀,群星乱紫烟,空气被浓烈的烟火味包裹着。不过现在我所看到的这个铜陵却秀气十足。尤其是拿美酒敬客的几位男士,仪表优雅,风度翩翩,面容清秀,眼睛里仿佛含着一口泉水。这些眼睛里的泉水,直到第二天清早,我才把它们的源头找到,它们来自于酒店前面的两块湖面,湖面的水岸很曲,岸边植满了大树。那些树都不大愿意笔直地向上生长。一律像裙摆似的贴近水面。湖水被绿色笼罩,显得有些油腻了。尤其是湖上笼着一层青烟,加上远近的几座亭子,立马给人制造出一种奇怪的错觉——这里该不会是杭州的西湖?我如是想,因为,我时常借助种种错觉,打通某些事物之间的联系,弥补彼此身上的不足,譬如当我还在赣州居住的时候,时常光顾北门前面两方大小不均的水塘。水塘一侧种了许多翠竹,很有林黛玉住的潇湘馆的味道。想象可以说是实现所有可能的捷径,并非每个风景优美的地方,都有丰厚的文化蕴涵,也并非每个地方的文化景观,都有西湖那般密集,可是,我们不妨把它们身上种种欠缺的元素坐地假想出来。只要你认为假想是对的,那么,它就和真的没有丝毫区别。

凤凰山下的一个村子,尽管现在已经被用做旅游观光,但里面那种纯天然的气氛,一点也没有被破坏,沿途,相机不断地在对各种事物施加暴力。我们被它推到一株千年的相思树下面合影,对面正好过来了一位农户,肩膀上紧压一支扁担,两只木桶装满肥料,前前后后,晃晃悠悠。难闻的气味在空气中堆耸得近似于一座山丘的模样,可是没过多久,那个背影就消失在绿色里了,耸起的土丘又给削平了。

看样子,村子里的居民对外面的事物已经彻底麻木,我始终不认为这是在装扮演戏。大家埋头做事,面对纷至沓来的游客,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老人家在院子里剥黄豆,有个女孩——扎着两根粗大辫子,对我们的到来无动于衷,她端着一只白瓷大碗,蹲在泥巴地里吃饭,有一队蚂蚁正浩浩荡荡地从她的脚跟下绕过去。屋檐下,年纪稍长点的妇女,正拿着棕帚刷一只油迹斑斑的铁锅。村子里,屋舍夹道,那些墙体多半是裸露的,裸露着各个时代的脸,在这些脸上,你可以看到泥巴茅草,青砖,水泥块,它们很真实地把属于那些时代的气息哈吐到空气里,让人误以为闯入了一个时间的保鲜柜,许多墙体破败了,破损的地方只是稍作修葺,并没有做过多的篡改,门墙上,草叶葳蕤,这些寄人篱下的植物见风点头哈腰。村子里,远近种了许多牡丹,可惜叶子现在都已经枯败了。因为这个极其具备煽动性的现场,促使我们都有了回归田园的冲动。我同行的领导甚至很想在明年春上,在家里阳台上种上丝瓜苦瓜,想象中,藤本借助于木架生长,妖娆的藤蔓装扮起夏天,整个窗台葱茏可爱,风姿绰约着。

晚上在酒店里打开网页,无意间看到一则报道:现在中国农村人口,无时无刻不在减少,这个锐减的速度,一度让人齿寒,平均每天就有20个行政村在地图上消失。这是一件很让人忧心的事情。曾经的岁月,我们与土地密切交流,插秧种稻,生活自给自足。土地像一具神秘的机器,它将种种废弃不用的东西转换成日常所需。家里有块田地,人们坦然而自在地活着。简单,干净,没有多少纠葛。现在许多地方的“新农村”难免让人摇头叹息了,被石灰刷过的墙壁,俨然在一个年迈老人脸上涂满脂粉,然后狠狠地把她推向舞台。聚光灯放大着她的苍老,使她很没有尊严地直直地站立在舞台的正中央。许多村子都被无辜地改造了,与工厂简直没有了两样。

无可否认,“新农村”的趋势固然是好,可是革新的节奏如果太躁,太急,因急而妄,如此就可能得不偿失,这样一来,很有可能失掉农村的某些天然美好品质。现在我们不妨把这种演变的节奏稍微放慢,重视农村本有的生产规律。在农村,你看到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是可以循环利用的,春秋代谢,周而复始,即使是废弃之物也能很好地回归土地。如果真想不枉乎“新农村”的名分,我想就应该使这种循环利用变得更加便捷、完全、彻底才是,而非一味地撂下传统。最好呢,是在革新的同时,能够赋予农村诸多新内涵。千年以来,农村作为土地最为忠实的使者,在这个可爱的范围里——兼容、多元、共存的现象随处可见,在这个圈子里,一切生物安详而自在地完成自己的新陈代谢,所有面孔的底色都是平和的、温良的,充满着善意。

在凤凰山下的一个院子,一家几口蹲在黄昏的院子里用刀子剥丹皮。大块阳光呈一种浓稠红色。透明、安静,均匀落在门前的石灰地里。两个老人,头发稀疏得快要落光,他们把牡丹的根晒干,丹皮剥下来卖给附近的药厂做成活血化瘀的药物,留下的部分就拿来烧火煮饭。我觉得这个庭院里面充斥着温暖的气流。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把自己的光与热发挥得淋漓尽致,所有事物各尽所能。它们作为泥土的一部分,从泥土里生长起来,变化成种种实用物品,等其用处耗竭,最终又一分不差地回归泥土。生长与回归,在类似的院子里成了一种美丽的景观。

从九华山下来,没想到听力会变得那么微弱,周围的各种声响轻薄得仿佛是一些细小的羽片,要集中注意力才可能被耳朵搜集到。

铜陵与九华山距离80公里。我稍稍瞌睡了一会,醒过神来,误以为九华山就在铜陵的隔壁。九华山山高林茂,远处看到的只是山体的一层很淡的轮廓——它就像一座奇妙的剪影悬在天际。盘山公路修得十分陡峭,感觉根本不是车子在爬坡,而是通过旋转的传送带把车子盘到了山顶。

在一个向阳的拐角处,遇见一座黄墙黛瓦的大庙,大庙叫甘露寺。甘露寺在我少时也曾见过几次,不过它被建在北固山上,与眼前的没有丝毫关联。大庙前面有株姿态很美的松树。树皮皴裂,像用秃笔皴出来的,下面,万丈深渊,石柱加了铁链做成护栏。进庙右拐,有个木头门,轻声叩了几下,咚咚有声,听见后面有和尚在那里大声说话。声音洪亮,笔直推送过来,我身子顿时被愣住。踮脚,屏住呼吸,赶紧往里走,里面是条走廊,瓦盆里种了许多花草,叶子肥厚,叶面光鉴。整个寺庙依山势建筑,拐了数个弯道,拾阶而上才是方丈室。台阶上面青苔很重,步子不能太急,怕滑,朋友带我们去看藏学法师,现在是这个寺庙的住持。字写得很有特点,文章也很出众。方丈室地势较高。里面一个大桌子,墙上挂着他写的一副大字,被钉在一个黄木上面。朴拙,富有童趣,甚至有点金石味道。很多年前,藏学师父还只是个小沙弥,在做小沙弥之前,他并没有出家打算。1990年大雪封山,九华山万径人踪灭。空山,秃树,积雪,寒冷如精虫钻入人的身体。那时候他母亲已经在这里出家多年。他觉得自己应该来陪陪母亲。母亲的空山有他,空山自然也是不空的。

比较起后面所去过的几个寺庙,我更偏爱于面前这个。简单干净,它的身份仅仅是个禅学院,平常聚集了很多人来这里禅修,很少有人来烧香,礼拜,做法事。假设最近寺庙里不开课,此地压根就是个闲得发愁的院子,你在里面借宿,假设运气好,晚上下雨,清早雨水打住,开窗可以看见对面墙上水纹印子斑斑驳驳。山中好鸟相闻,不愧是个享受清福的地方。

从小天台下来。因为怕走路,也为了躲开寺庙里的喧嚣,在九华街上逛了几圈,各种吉祥饰品店把这个街装扮得十分热闹。我以前也喜欢在脖子手腕上串点珠子,一来是让人觉得这样精致,二来是祈求吉祥。可是自从佛珠遗落之后,内心七上八下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决定以后还是两手空空,这样就不至于再把心情搅动得乌七八糟了。天到正午,天空居然飘起了雨星子。我们索性在一个小型的信用社里躲雨。跷二郎腿,一边翻阅着报纸,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门外断断续续有人打伞经过。信用社里的营业员把这当作了自己家:带饭来吃,一口一口,随便适意。我抬眼看了一下门外,发现这个中午的雨——它们降落的线条呈现出一种很特别的弧线,在空中逍遥自在地画着各种样式的图案,它们把空气中的所有事物弄得蓬松的,闲态十足。恰在此时,我突然发觉朋友那两片平时用来传达命令的嘴唇也变得很美了,像一种在春天才能见到的很美的花瓣。世界因为过于躁动总是太热了,需要用冷雨来浇灭一些浮躁,后来我们在一个空旷的地带会合,车轮碾起积水,水流沿着山道安静地滑落下来……

下山的时候,车厢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头皮青青的小和尚。他正好搭顺风车去山下见同学。小和尚鼻梁上架副眼镜。眼睛被挡在厚厚的镜片下面,口齿伶俐。听他说话满满的苏北口音,居然是藏学法师的秘书。他说自己每天过得逍遥自在,早晨四点起床做早课,接着早饭,然后自由活动,吃完中午饭处理完案头工作,又可以自作主张。他觉得这样活着挺好。生活简单清净,不愁吃穿,至少比外面的人整天计较来计较去自在。他还有个弟弟,他父母开始并不赞同他来修行。后来实在找不出来劝他回去的法子,也只好妥协了,安慰自己算是替菩萨生养了这么一个儿子。

依我看来,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生活与人而言,本来就是双向选择,年轻人一旦从学校解放,血气方刚,雄心壮志。理想横空出世,然后,大家朝确立的理想奋斗多载,光阴忽忽逝去,头发花白才恍惚过来,自己不过是被人甩进了一个预先设定好的游戏规则里,青春岁月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拽进去,可怜,弱小,无奈,都是那样明显。命运本来就该由自己决定。现在,小和尚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生活,我很替他高兴。我的一个朋友,喜欢唱歌,硕士文凭,三十好几还是单身。有人怀疑他思想中毒,灵魂出窍,不然怎么会把大好青春埋没在一个私人开的茶社,十几年过去了,他每天工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唱歌,除草,沏茶,生活在他手上,删繁就简,只剩下时间以及一个空灵的院子,你怎么就能口口声声地说这就是埋没?当时,我们在山下的一个酒店门口分手,小和尚已经在山上吃过午饭,出家人吃饭时间早,过午不食。他走路的时候身子弓曲,单薄的,像道弧线。手上拎把黑色雨伞,手臂大幅度前后摆动,背影从面前的这条柏油马路逐渐变淡,淡得几乎与周围的空气融成一片,我内心空空。雨后的柏油马路洗刷得格外黑亮,被周围的绿树用力环抱,有点像支撑大地的脊骨。等转下山来,耳朵里响声嗡嗡哼哼,像有蚊子在耳朵里乱转,听力瞬间跌落,在接近无声的背景里,脑子里刚才搜集到的这些美丽影像,一时间,居然占据了我感官世界的全部。

返回时,我们改变了线路,并没有把车开向江北。行驶的轨迹始终在长江南岸的几个小城市间上下浮动。铜陵向南是池州,再岔道东至,从彭泽跳过九江。这其中,需要穿过一段乡村公路。这种公路对外开放,电动车,脚踏车,互相追逐的孩童随时涌入到我们的视野。我有意把车窗摇开,尽量让外面的世界与我的感官缔结友谊。有一个女人刚刚洗浴完毕,头发湿漉漉的,河风吹拂,满路都是她的洗发水香味,她踩一辆半旧不新的脚踏车,一边用力踩,一边拿手翻弄后面被风吹起的发丝,整个身体扭来晃去。座下的脚踏车像匹性格倔强的马,整个动作,让人以为她在玩一个自创的杂技。还有个中年男子,身份应该是小镇上的公务员,想必是午休因为闹钟迟迟不响——耽误了下午的会议,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从桌子上随便抓取一件外套,对准门洞,逃难似的直冲出来。慌慌张张把手伸进袖子,结果左右弄错,又拉出来,重新放进去,直到他把两只手都正确放进袖子才开始像模像样行走。我觉得乡村公路就是一个生动舞台,这个舞台的精彩程度,一点也不逊色于南昌公交站台我所捕获的那些景色。

路一直向西,向西,夕阳印在前面的挡光镜片上,圆满而温暖,像流红油的咸鸭蛋黄,沿途绿树夹道,田野像切割平整的蛋糕,每走一段路,就能看见蓝底白字的公路里程牌,它们从路的一侧横伸出来,上面显示了到南昌的距离,路牌的数字每隔一段,都在缩小;从100直线降至80,50,20……它们像一组精准的水位刻度,水位急速回落,我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举着——从深水区不断上升,身体仿佛从幽深的梦境里浮出。最终,将在抵达城市的一刻,与水完全脱离,那时,脱离水面的身体被凉意与恐惧裹挟,再也无处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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