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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之间:石舒清小说《果院》的文化意蕴

2013-04-13马梅萍

回族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园艺师果树

马梅萍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文化土壤作为创作背景滋养着作家的精神底蕴,这一点在石舒清的文学创作中相当明显,具体地说,回族文化是他最重要的精神资源。这在他的《清水里的刀子》《疙瘩山》《旱年》《红花绿叶》等表现回族人精神生活的小说中都表现得非常鲜明。《名作欣赏》曾于2003发表了10篇评论《清水里的刀子》的文章,民族文化底蕴与宗教关怀几乎是这些论文共同聚焦的核心词语。即使在他的一些表面看来与民族文化全然无关的作品中,回族文化尤其是伊斯兰教信仰依然是文本深处的精神落脚点。恰是这类文化信息更隐蔽的作品,在普遍的意义上印证了民族文化血液始终流散于石舒清的文学创作之中。继《清水里的刀子》在2001年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之后,他的短篇小说《果院》也于2005年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本文试以小说《果院》为例,通过对文本的分析,透视弥漫其内的回族文化气息。

一、女人的思绪:《果院》的叙事结构

春日和暖的阳光下,繁花满树,蜂鸣细碎,树下干活的女人安之若素,这一瞬间定格为一幅静谧优美的画面,内中却流淌着饱满、鲜活的勃勃生气。这是读石舒清的小说《果院》所得的一种美感体验。

在小说的开篇,作者即声明他是在写“平凡的事物”。小说里的耶尓古拜和他的女人无疑都是平凡的人,像是我们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但是,耶尓古拜和他的女人又似乎与众不同,因为他们都是特别重视生活规律的“细详的人,什么事都要有个样样儿行行儿”[1]。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由对“规矩”的重视,引出了耶尓古拜两口子一年两次请人给果树剪枝的行为,也由此安排了整个文本的叙事结构。这种对“规矩”的重视,毋宁说就是回族伊斯兰文化的一种特质:在真主的造化当中,隐藏着万千的规律和“机密”,等着人类的求索和“参详”。

就表层叙述内容而言,《果院》呈示了一个女人在果院内翻土劳作时的纷繁思绪,似乎与回族文化没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因其重思绪、无情节的内倾特色,所以在表层故事层面,人景合一,时间几乎静止,呈现出一种诗意的画面感。如有评论者认为它“可归入诗化小说一类,延续了作者曾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品《清水里的刀子》的风格,情节的淡化、叙述的抒情化、结构的散文化、小说思维的抽象化,在诗与小说的关系处理上已经相当成熟,也就是说,这样的作品更像‘诗’了”[2];也有学者认为它与作者其他描写回族妇女形象的作品“形成了石舒清另一类朴实优美的田园牧歌般的优秀之作”[3]。

然而,《果院》的叙事又是异常充盈的,这充盈体现在第三人称叙述者耶尔古拜媳妇的思绪中。耶尔古拜媳妇劳动时意念信马由缰,她想到了自己与丈夫体面和谐的婚姻生活;想到了以前丈夫给果树剪枝时请来的两个园艺师,一个年轻拘谨,剪得小心翼翼,一个年老古怪,锯得大刀阔斧;想到了自己与年轻园艺师一块干活时的心猿意马。文本的隐含意蕴在其意识流动中逐渐显现,故而,阐发《果院》的内蕴,势必要穿过表层的画面场景,分析在耶尔古拜媳妇心理空间中展开的叙事结构。

该结构有以下三组:其一,耶尔古拜夫妇围绕着两次剪枝活动的不同言行,通过日常琐事表现了波澜不惊的生活常态;其二,耶尔古拜媳妇与年轻园艺师由言笑晏晏到陷入一触即发的暧昧,再到相互节制安然无事,暗喻了潜滋暗长的欲望无处不在;其三,年轻园艺师谨慎的剪枝过程与老园艺师果决的剪枝过程形成鲜明的动作对比,如果说减除果树的多余枝茎象征了清理精神杂质的话,二人迥然不同的剪枝动作则暗示了清理世界可以有多种不同的方式。

由此可见,《果院》通过女人的思绪讲述了一个生活与世界的故事。关于生活,平静的常态中常会翻涌出种种欲望,分外之欲得到了精神內倾的抑制,生活的常态才会仍然维系。关于世界,旁枝逸出的精神杂质与社会杂质需时时清理,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清理方式。

看似静景的画面却涌动着如此丰富的意义,可见,文本蕴含着巨大的张力。

二、动静之间:文本内蕴的张力

《果院》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文本的氛围静中孕动,在动静的张力之间生出耐人寻味的意义空间。这种动静和谐要而言之,是指个体生命外在稳定“静”的生命状态与内心喧哗“动”的生命过程的协调,是一种处变不惊的朴素人生态度。具体来说,这种动静之间的张力在文本中表现为如下三组关系。

首先,小说中的果院构成了第一组动与静的关系。只要条件允许,西海固回民习惯在自家的庭院或后院里种植果树花木,在赤褐的黄土山间,围墙环绕、花木扶疏的果院就成为了回民村庄的一种景观。庭院是封闭自足的,有着远离喧嚣的宁静,院内的景物仿佛挽留了时间的脚步,定格为瞬间缤纷的静止场景;而院内的菜畦、果树、蜜蜂、鲜花以及女人,却都释放着蓬勃的生命力,是喧闹的,是流动的。“她看见果园的小门半掩着,关上或者完全打开的可能性都有的,时时都可以显出来”[1](P3),家家户户围墙内的果院,就如同人的心理世界:丰繁复杂、蓬蓬勃勃却又自足封闭。

其次,果院中的果树构成了第二组动与静的关系。在耶尓古拜媳妇的眼里,“一个树却是一个模样,没有任何两个树是一样的”[1](P6)。任你何时看去,树呈现在人面前的都是一副沉思的静止模样;可是细一寻思,这静却是动的累积与孕育,每一棵树莫不经历了此前经年的生长,经历了无数次剪除旁枝侧茎的矫正,并且夏长秋收,它还会结出累累的果实,它的生命力是动态的。果树似乎暗喻了人心田中生长出的各种意念,有情感、理性、希望等等,也有犯罪的念头、贪婪的欲望,难以尽言。对于歪邪的念头如果不加节制、疏导,任其疯长,则会“藏污纳垢”,会荒芜了人的心田,所以,果树的枝柯需要年年修剪,才能硕果累累。

最后,在果院中劳作的女人构成了第三组动与静的关系。生活层面的女人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很满足于做“耶尔古拜女人”的现状,她是宁静且稳定的;然而心理层面的女人在面对年轻园艺师时却情思翻涌,在情欲的喷薄与理性的自制之间挣扎得很累,她的内心是喧哗涌动的。实际上,整个小说的内容,都是表面安静如水、内心却翻涌如潮的女人的思绪,而生活中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其实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三组关系最后重合为人外在的个体自足与内心的喧嚣、骚动的共存,这恰是凡俗人生的常态,正如小说引题中博尔赫斯所说“我只对平凡的事物感到惊异”[1](P1)。关键在于怎样处理动静之间的度。女人如果安静淡然、波澜不兴,那么生命就有些失血般的苍白;女人如果冲破理智的规约,与年轻的园艺师做了什么事,则稳定、静谧的秩序与气氛就会荡然无存。小说中作者的处理是富于智慧的,在他的笔下,静没有压抑流动的生命活力,动也没有突破对静的应有守护,一切都平淡而和谐,孕育着无限生机。在果树生长的动态过程中,不断剪除“会成为一棵树的心病和祸端”的斜枝侧茎[1](P2),就会保持树茁壮成长并开花结果的静美状态。这正如在人成长的动态过程中,不断节制过度甚或疯狂的欲望,才能达到正常的生命状态。可以说,人的生命正是在动静之间的张力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正是这张力产生了人生的美和意义。

在石舒清笔下,不仅生命个体的内外、动静之间保持着和谐,个体与他人、个体与环境也在和谐中共存着。单独看“一棵树是一个模样”,这是对个体独异性的尊重,但如过度放大自我,则会非常狰狞:“她看见一棵树被她盯住了看时显得气势汹汹,枝柯交错,旁逸斜出,好像要和谁发脾气打架”[1](P6)。个体又具有类的共性,个体淡化了过度的自我,消弭了自大,才会融入环境,达到和而不同的和谐状态,“只要盯住看,看久了,便发现那一棵棵不同的树又像是一样的了。就像是一棵树那样”,把一棵似乎气势汹汹的树“放到众树里去看,它却似乎藏行匿迹,温和了许多”[1](P6)。

其实,石舒清这种对自我完善的追求和对和谐之美的营造,与他的回族伊斯兰教信仰背景密不可分,可以说,伊斯兰思维方式已经内化为他的生命态度与生活方式,潜在地影响着他的创作,使他的作品不经意间传递了信仰的点滴。他能以宗教思想观照人生,立足就颇为不凡。《清水里的刀子》在终极的层面上提供了一种洁净、顺从、坦然的生命态度,《果院》则表现了一种和谐、顺应的生命状态,仍在终极关怀层面上。所谓终极,即是“就人的精神关切而言,有些是紧迫的甚至是至关重要的,它们对个人或社群的生活来说便可被称为‘终极’”[4](P240)。人是需要寻求精神烛照的,否则就会焦虑、孤独、痛苦,难以摆脱被异化的存在状态。但“终极”并非“终点”,它只是一种高度或境界。这就是石舒清的高度。石舒清的作品也像是一个封闭自足的“果院”,虽然空间有限,但却内蕴着无穷的意义。

在西海固走马而过的人,看到的是满眼的黄土与荒凉;但一旦像石舒清那样扣开紧闭的黄土院落的大门,就会进入一个内蕴丰富、活力涌动的果院。在人世走马而过的人,何尝不是如此错过了进入深邃果院的机会呢!

三、天园隐喻:《果院》的伊斯兰文化底蕴

“伊斯兰”(Islam)是一个阿拉伯语单词的音译,意思是“顺从、顺服”,引申为“和谐、和平”。该词既是这个宗教的名称,也概括了这个宗教的核心思想。万事万物服从造物主的意志而各安其位、和谐有序地运转,构成了一个井然有致的宇宙。大到天体和世界,小到生命和具体的人生,莫不如此。一个动态的、繁复的宇宙最终统一于一个安静的、朴素的秩序,这就是伊斯兰教的核心教义“认主独一”(al-Tawhid)的奥义。动静之间,不就是微妙的和谐与平衡么?

和谐的关键在于人的自省和对人格的提炼。剪除果树的多余枝柯就成了节制人过度之欲的隐喻。人的欲望有种种,诸如物欲、权欲、情欲等等。人有欲望是正常的;但过度的欲望就成了贪婪,它将打破平静的秩序,成为紊乱或异化等非常态的东西。《果院》中作者选取了耶尔古拜女人内心涌动的情欲为对象,实则这情欲是贪欲的泛指,不加节制地任其发展是会祸害人的正常生活的。小说开篇与此遥相呼应:“但一些男人生意做好了人也学坏了,一些男人生意没能做好人却学坏了。他们这个村子,什么时候有人戴过手铐?没有过的,但是现在,已有好几个人让公家给法办了。”[1](P1)一任欲望的疯狂滋长,那么不仅心灵的成长畸变,而且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有别于一些作家对身体书写与欲望消费的张扬,石舒清所营造的是一种通过节制贪欲以净化心灵的内敛之美,这达到了对人的生存本质的热切关怀。做到了动静之间的和谐,把蓬勃的人欲限定在合理的界限内,也就达到了凡俗人生的健康美好的常态。

伊斯兰教把信仰落实为具体的生活方式,其各项功课都旨在寻求这样一种和谐。例如,穆斯林一天要做五次礼拜,先知穆罕默德说,这等于是洗了五次澡,洗净了人心中的污垢。再如“封斋”,被西海固人形象地称为“修剪树枝”,那些多余的都得剪去,这些树枝指的就是贪欲。所以,人生是一个不断“奋斗”(吉哈德)的过程,这个奋斗是与人心中的“私欲”(乃夫思·亥瓦)的奋斗。伊斯兰教向来认为,人最艰巨的奋斗并非拿起刀剑到战场上战斗,而是与看不见的敌人——自己的私欲——作毕生的斗争。《果院》在不经意间诠释出了回民的人生观:穆斯林所寻求的“伊斯兰”——和平之境,需要通过毕生辛苦地经营人心的“动”与秩序的“静”之间紧张而又微妙的平衡才能获得。

《果院》中女人的心思起起落落,经历了私欲的跳脱、理性的克制之后,又以隐隐期待的心情等待着丈夫领回新的剪枝人;而果树一经修剪,不久后又会长出旁枝杂柯,迎接新一轮的修剪。所以,对于欲望的节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种持之以恒的生活态度。人需要时时自省,浇灌仁善、和顺、希望诸品性的苗株;同时拔去自私、贪婪、放纵的杂草,才会使心灵的院落鸟语花香、生机盎然。从人心到宇宙,都是这样一个在动态中维持和谐的、封闭自足的“果院”。

如果再往深处挖掘,这和谐又会联系到伊斯兰信仰体系中的天园(镇乃提)。作为信士与行善者的终极归宿,伊斯兰教中的天园与汉文化信仰体系中的天宫是极为不同的。道教以及汉族民间信仰中天宫的意象是琼楼玉宇、琼浆玉液、玉皇大帝统治下的宫廷和长生不老的各路神仙。所以,天宫似乎成为残缺、有限的现实生活的一种补足和完善,且有过度物质化的嫌疑。伊斯兰教的天园却被描绘为一个自然美丽、生机勃勃的园子: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下临诸河是伊斯兰教对天园的描述。在这样的描述中,花草、树木、河水在自然的层面上昭示了生命、纯美、和谐,而只有信士和行善者才可永居其中的条件也隐含了对节制人性、净化精神等品性的要求,换言之,只有不断提纯人性才能抵达至美至善的天园之境。

现实生活中,天园在成为信士追求目标的同时,也往往成为伊斯兰文学作品中的母题。例如著名波斯诗人萨迪的两部代表作就分别命名为《果园》(《布斯坦》)和《真境花园》(《古丽斯坦》),两部作品都交替使用散文、诗歌、韵文三种文体,将深刻的哲学、神学思想包孕于优美的故事之中,使读者从中得到精神的启示,而文中用以喻指永不凋谢的精神之园的喻体“花园”和“果园”,也就成了伊斯兰教天园原型的母题呈现。石舒清生长于伊斯兰文化氛围浓郁的宁夏南部山区,对于天园的意象自是耳熟能详,虽然他的写作并不见得都以宗教为书写对象,但民族文化已潜在地内化为他的创作底色,成就着他的作品的精神基质。一如《果院》在园艺师剪除斜枝旁茎与女人节制分外之欲这两个一脉相承的事件中所昭示的:只有节制自我、清洁精神,生命的果树才会健康成长,人生的果院才会生机勃勃,精神的天园才会和谐静美。

[1]石舒清:果院[A].清水里的刀子[C].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

[2]刘勇.评石舒清《果院》[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6(1).

[3]李生滨.静水深流:心灵喧响的诗意昭显——细读石舒清小说《果院》[J].名作欣赏,2007(6).

[4]张志刚.宗教学是什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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