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魏晋玄学对东晋初年政治的影响
2013-04-13周正龙
周正龙
(四川民族学院 旅游系,四川 康定626001)
与西晋一样,东晋谈玄之风极为兴盛,“东晋之初,玄谈之风沿袭中朝而来,论题大多数亦为中朝所谈论者。”[1]142晋元帝司马睿带头“餐服玄风”[2]128,“明帝也是崇尚玄虚的人物”[2]128,朝廷重臣王导也是“一为谈玄的领袖人物”[2]128。此外,尚有一大批清谈名士,如王敦、周顗、谢尚、温峤、殷浩、庾亮等。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既是名门望族,又在朝廷中位居势要,可以左右朝廷政治。因此,玄学对东晋初年政治的影响是很大的。以往学者在分析东晋的政治形势时,大都只从政治军事形势上去探讨,而忽略了玄学等文化对其的影响,事实上玄学对于东晋初年的政治影响是不容忽视的。本文拟从玄学对东晋初年的政治所带来的影响加以全新论述。
一、政治宽和
西晋灭亡之时,谈玄士人就已经开始寻找国破家亡的原因了。西晋谈玄领袖王衍在临死时发出了“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虚浮,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1]127他已经认识到“清谈误国”了。东晋王室偏立江东后,司马睿、王导等政策决策者却似乎并没有“认识”到“清谈误国”的道理。王导在政治上采取“特宜镇之以静,群情自安”[3]1751,倡导“为政务在清静”[3]1747,“政以道胜宽和为本”[3]2095。对吏治极不重视。王导“遣从事顾和等八人至扬州八郡视察。还,各言两千石官为政得失。唯顾和无言。王导问之,和曰: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察察为政邪!”[4]106意思就是王丞相辅政,宽纵豪强,对下属官吏政绩得失又何必了解那么多?对王导执行的“无为”的政策,当时满朝文武竟没人提出异议。东晋王室为什么会采取这样一种看似消极的执政方式呢?这其中主要还是受玄学的影响。
曹魏正始玄学和西晋玄学,所争论的虽然只是“哲学本体论问题,即本末、体用问题,而其实质则是论证名教的合理性,论证当世统治者统治秩序的合理性”[4]114。司马氏代魏时“以恢复名教相标榜,当时士人在政治立场上的选择便表现为玄学之争,拥护司马氏集团的士人多主张名教出于自然,拥护曹魏集团的士人则强烈地表现出任自然反名教的特点”[4]115。而这次斗争的结果,以司马氏胜利建立西晋而结束,支持曹魏集团的士人大部分被杀。到西晋时,“名教”即“自然”变得理论化。西晋向秀和郭象通过修注《庄子》来修正何晏﹑王弼的观点,“主张‘崇有独化’即认为‘有’是自然的存在,并不生于‘无’。因而名教不仅本之自然,而且名教即自然,论证现存社会关系和政治制度合乎天然自然。同时期的裴頠著《崇有论》也是同一种思路”[4]114。到东晋初年,“大体上他们(谈玄家)仍袭王弼﹑裴頠﹑郭象等对于名教与自然结合之说”[5]323。正因为如此,所以王导才会做出为政务求清静的方式。这里的“无为”实质上是要削弱君权,放任世家大族享受其特权,“使世家大族可以毫无顾忌地扩展利益”[5]323,无为就是放任,郭象说“无为者非拱默之谓也,直各任其自为,则性命安矣”[5]335。
东晋是在南北士族的共同支持下建立的,但是南北士族的矛盾还是非常的尖锐。王导深知这一点,因此“东晋初年,王导政治活动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争取南方士族对东晋政权的支持”[2]103,王导“为政务求清静”[3]1747。谢安也“效法王导为政‘去其繁细’,不存小察”[2]103,不允许损害南方士族的利益,认为“若不容此辈,何以为京都?”[2]103这样做的目的,也正是力图弥合南北士族之间的矛盾,最大限度地拉拢南方士族。在义兴周氏反晋失败以后,以王﹑谢为首的北方世家大族就停止了对杭﹑嘉﹑湖流域等南方士族势力区域的争夺,退而到浙东会稽一带发展,这些地方比起顾﹑陆﹑朱﹑张所在的太湖流域和丘﹑沈所在的吴兴,更有利于北方士族的发展,而且还可避免与南方士族发生直接的摩擦,以此来彰显东晋王朝尊重他们的利益,继而获得南方士族的好感和拥护,并且尊重南方士族以获得他们的支持。这项政策始终贯穿于东晋一朝,因为“南方士族在政治地位上虽不如北方南迁士族那么优越,但南方士族对于东晋能否偏安江东起到的仍然是十分重要的作用”[6]137-138。而“王导辅政,以宽和得众,(庾)亮任法裁物,颇以此失人心”[3]1918,则可算是“无为”措施正确的最好辅证了。由此,东晋之所以会出现“政治宽和”,原因就是因为玄学思想对东晋初年政治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二、“君臣大纲”影响的深入
王导等北方士族致力于“宽和政治”以求获得南方士族的好感,对此,南方士族也表态表示拥立东晋王室,然而南北士族之间的矛盾却并没有完全地消除。在地位上,双方都相互轻视对方,“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结援吴人,请婚于陆太尉。对曰:‘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6]134陆玩后来写信给王导说:“几乎做了‘伧鬼’。”(“伧”是南方人对北方人的蔑称。南方士族认为北方南迁士族这些亡国之人现在居然又到吴地来驾驭吴人,因此,心里十分不满,就蔑称北方人为“伧”。而北方人也蔑称南方人为“貉子”)[6]134双方互不往来,并且矛盾是越来越深,终于爆发了几次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公元315年,江南望族周勰起兵反晋,稍后又爆发了士族与皇权之间的斗争。公元322年,王敦叛乱。公元327年,苏峻叛乱。然而,这些反抗叛乱都先后遭到了失败。究其原因,是东晋王室内部各派势力都不愿打破当时的力量均势。但是还有一个更为主要的原因,这就是玄学“君臣大纲”影响的深入。
在玄学中就是“宽小过,总大纲”。郭象在《逍遥游》注中说:“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岂直人之所为哉。”[5]335王敦叛乱期间,“温峤谓仆射周顗曰:‘大将军此举似有所在,当无滥邪?’顗曰:‘不然。人主非尧﹑舜,何能无失,人臣安可举兵以胁之!举动如此,岂得云非乱乎!处仲狼抗无上,其意宁有限邪!’”(王敦,字处仲,狼似犬,锐头白颊,高前广后,贪而敢抗人,故以为喻)[3]2893周顗的意思是说,“人臣之道”就是“大纲”,以下犯上,那就是“乱”。对于这些以下犯上的叛乱,在门阀士族势力鼎盛的时期,这是一个底线,是绝对不允许逾越的。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西晋灭亡后,却仍要由腐朽不堪的司马氏来继续执政,而其他有势力的世家大族如琅琊王氏、颖川庾氏、谯国恒氏、陈郡谢氏等始终不能站到政治舞台的最前面,而都只能以辅政﹑位居势要的方式来称名一时。
魏晋时期是一个文化贵族制的社会,贵族大官僚可以通过朝廷政治,影响士人的文化取向。这些贵族的影响力,来源于他们的文化人格,“他们往往具有玄﹑儒﹑文﹑史兼通的学问基础,同时,天文﹑术数﹑医学﹑礼法等内容也是当时贵族修养的重要成分,这些文化修养在维系其名门豪族地位的同时,也主导着整个社会的文化风格。”[4]111正因为如此,这些世家大族才不可能对这些“以下犯上”的举动不闻不问,更不能表示支持,对此,他们只有坚决打击才能维护其现有利益,即使寒门士族想争权,也得不到世家大族的支持,陈敏之乱的失败就说明了这点。
在东晋建国之前,庐江人陈敏趁中州之乱,意图仿效孙权割据江东,但基业未定就失败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陈敏是“仓部令吏,七第顽冗,六品下才”[6]131,得不到江东豪族世家的支持,对他们来说,“他们宁可拥护与阶级出身、思想信仰(儒家名教)相同的司马氏立国于孙吴旧境,而不愿看到陈敏这种令吏、顽吏、下才在孙吴旧境称王”[6]131。
因此,从东晋初年的这几次叛乱被平定来看,南北士族的出发点,均是为了维护世家大族现在的利益。深受玄风影响的世家大族用玄学上的“君臣大纲”来“证明其所享受的特权出于自然”[5]338,用他们所具有的“文化风尚的影响力”来使寒门庶族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其统治,并使他们从心底认为“名教就是自然”[4]114-115,“一切现存都合理”[5]335,让他们相信所有君臣、父子、上下、贵贱等等,在社会上以至法律上的区别及各人应尽的义务,应享受的权利都是如此,被统治者不但是不准反抗,而且根本无反抗的可能。
三、偏安心态的形成
在尽力拉拢南方士族以稳固东晋在江东的统治之后,按照王导“戮力克复神州”的激励,东晋先后有祖逖、庾亮、殷浩、恒温等北伐以求恢复失地。但结果都以失败告终。究其原因,偏安心态仍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永嘉南渡时,南迁士人是带着一种惘然凄伧的心情来到江左的,“卫冼马初欲渡江,形神憔悴,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1]127到江左之后,他们仍然面临着胡马临江的威胁。然而,他们却又“没有悲歌慷慨的情怀,没有恢复中原的那种豪情壮志”[1]128,原因就是谈玄之风继续盛行。
当南北割据已形成时,北方南迁士族的家业都已经定在了江南,于是这些士人忘记了国破家亡之痛,又开始追求安宁、平静来,并走进内心世界去寻找精神慰藉了。王徽之“尝居山阴,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独酌酒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逵,逵时在剡,便乘小舟诣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徽之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耶?’”[3]2103王羲之写完《黄庭经》“笼鹅而归,甚以为乐”[3]2100。这些都是一种自我精神满足,别无它求,颇有潇洒、闲逸、自然雅趣之风,这与西晋士风中盛行的爱财纵欲之风是完全不同的。而江南优美的山水也为东晋士人提供了潇洒飘逸的场地。于是登山游水便开始穿纵于东晋士人的生活当中(如“谢公屐”、兰亭集会等),久而久之这些潇洒、闲逸、自然雅趣之风开始盛行。他们已不再关心能否“克复神州”了,“待到江左政权稍为稳固,偏安局面形成后,偏安心态便因之而起,而且迅速得到发展,成为东晋士人心态之一。”[1]129
所以,当祖逖、庾亮、殷浩、恒温等人致力北伐时,士人大都反对。庾亮北伐时,太尉蔡谟上疏反对,并且“朝议同之”[3]2037。稍后又有“左卫将军陈光上疏请伐胡”[3]2038,蔡谟再次上疏反对。殷浩“将北伐,(王)羲之以为必败,以书止之”[1]129。殷浩不听,最后大败而归,复图再次北伐,王羲之再次上书阻止说:“保淮之志非复所及,莫过还保长江,都督将各复旧镇,自长江以外,羁縻而已。”[3]2095力劝殷浩放弃淮水,退保长江。恒温北伐时,孙绰上疏反对:“植根于江外数十年矣,一朝拔之,顿驱踧于空荒之地,提挈万里,逾险浮深,离坟墓,弃生业,富者无三年之粮,贫者无一餐之饭,田宅不可复售,舟车无从而得,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将顿仆道涂,飘溺江川,仅有达者。”[1]129孙绰的上疏最能体现当时东晋士人普遍存在的心态。东晋士人对北伐不支持其主要原因就是“南渡一代凄惘已成过去,一切都习惯了,田宅、舟车、生业、坟墓,都安顿在了江南。”[1]129南迁士族都已经习惯了在江南的生活,基业也都已经定在了江南,他们又怎么会再次放弃安稳的生活,重新去面对战争呢?
由此可见,正是由于谈玄之风的盛行,才会使得南迁士人在稍稍稳定的江左又开始追求心理慰藉、性情潇洒、称情自娱,从而使得东晋士人产生“偏安江南一隅的心态的基础。”[1]128这一心态贯穿东晋一朝,直至东晋亡国,这些谈玄士人也都没有再认真地去“克复神州”过。
四、总结
综上所述,东晋初年,士人们并没有因为“清谈误国”而放弃谈玄,相反,谈玄已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和社会风气,深入到了东晋士人的生活当中,并对他们的心理、服饰文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而这些影响在东晋初年的政治中体现得颇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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