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任扬州大型集会考论
2013-04-12朱则杰
朱则杰
(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28)
【文艺学】
孔尚任扬州大型集会考论
朱则杰
(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28)
清代诗人集会唱和活动十分普遍。其中绝大多数并非为结社而举行,与作为结社过程的集会不同,可以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现象进行研究。著名戏曲家兼诗人孔尚任在扬州期间,举行或参加的大型集会就足以形成一个系列。对它们进行考察,可以发现不少饶有趣味的问题,总结出某些共通的规律。
清诗;集会;孔尚任;扬州
清初孔尚任以戏曲《桃花扇》传奇著称于世,但他同时也是一位著名诗人,各种诗歌活动比起戏曲活动更加丰富、活跃。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6)七月,他由国子监博士被派往江苏扬州(或称广陵、邗上、芜城)参加治河,至二十九年庚午(1690)二月返京,前后大约三年半时间。这段时期创作的诗歌及散文,专门结为《湖海集》十三卷。今人徐振贵先生主编的《孔尚任全集辑校注评》,收作第五编。从这个小集,可以看到当时的孔尚任,曾经多次举行或参加诗人的集会唱和活动,留下了大量的相关作品。现在将其中规模较大者,选取八个(次)略作梳理,并以之说明某些规律性的问题。
第一个:“广陵听雨”。《湖海集》卷一(诗《丙寅存稿》),有《仲冬,如皋冒辟疆、青若;泰州黄仙裳、交三,邓孝威;合肥何蜀山;吴江吴闻玮、徐丙文;诸城丘柯村;松江倪永清;新安方宝臣,张山来、谐石,姚纶如;祁门李若谷;吴县钱锦树集广陵邸斋听雨分韵》一题[1]723,作于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6)“仲冬”十一月某日(参见下文)。据标题所列,参加集会者共十六人,加上孔尚任本人则为十七人。又卷八(文丙寅至戊辰初)有同年所作《广陵听雨诗序》,叙及“仲冬晦前,修五簋于行署,如约集者十有六人”[1]1124。而卷十三(札《己巳存稿》)《答王休草》回忆称“‘听雨’者十七人”(详后),即包括孔尚任本人在内。关于这个集会,该诗末尾所附黄云(仙裳其字)点评曾说:“此先生在广陵第一会也,予亲与其胜。一时江南北传播,风气顿开。”[1]724
第二个:“海陵登楼”。《湖海集》卷二(诗《丁卯存稿》上),有《暮春,张筵署园北楼上,大会诗人汉阳许漱石;泰州邓孝威,黄仙裳、交三、上木,朱鲁瞻,徐夔摅;山阴徐小韩;遂宁柳长在;钱塘徐浴咸;吴江徐丙文;江都闵义行;如皋冒青若;彭县杨东子;休宁查秋山;海门成陟三,家樵岚、琴士;兴化陆太丘;画士武进李左民、泰州姜尺玉;琵琶客通州刘公寅。时闵义行代余治具,各即席分赋》一题[1]754。据卷八对应之作《海陵登楼记》“丁卯三月九日……又复大招宾客登之”云云[1]1126,盖作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三月初九日或稍后不久,地点在扬州府所属的泰州(海陵其别称)。诗歌标题所列集会人物,共有二十二人。
第三个:“邗上停帆”。《湖海集》卷二,有《停帆邗上,春江社友王学臣、望文,卓子任,李玉峰,张筑夫、彝功、友一,招同杜于皇,龚半千,吴薗次,丘柯村,蒋前民,查二瞻,闵宾连、义行,陈叔霞,张谐石,倪永清,李若谷,徐丙文,陈鹤山,钱锦树,僧石涛集秘园,即席分赋》一题[1]778。据杜濬(于皇其字)所谓同作《丁卯四月,倪永清,王学臣,李玉峰,卓子任,王望文,张筑夫、友一,招同海内诸名家送孔东塘先生之海上,得“十一真”》(详后),可知作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四月某日。集会人物,如据孔尚任诗歌标题所列,则有二十三人。唯本次主人不是孔尚任(东塘其号),而是当时扬州地区一个诗社“春江社”亦即“春江花月社”的部分成员。
第四个:“昭阳题楼”。《湖海集》卷三(诗《丁卯存稿》下),有《昭阳拱极台,余题曰“海光楼”。十月廿四日,悬额其上。黄仙裳、交三,缪墨书,柳长在,于臣虎,汪柱东,朱天锦,陈鹤山;邑人朱鹤山,李艾山、若金、九畹;释云闲同来落成,即席分赋》一题[1]820,作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十月二十四日,地点在扬州府所属的兴化(昭阳其别称)。卷八相关之作《海光楼记》,有“余因疏海至昭阳,馆拱极台……题曰‘海光楼’,客来落成,饮酒作赋”云云[1]1140,即指此事。诗歌标题所列集会人物,共有十三人。
第五个:“琼花观看月”。《湖海集》卷三,有《仲冬望日,大集名士五十人于琼花观看月,即席分体五古,阄韵得“阮”字》一题[1]822-823,作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十一月“望日”亦即十五日。集会人物,诗歌标题称“五十人”,卷八对应之作《琼花观看月序》则称“七十余人”[1]1141。具体名单无从得见,只能由《湖海集》以及其他(包括他人)作品推知数人。例如参加过第一个“广陵听雨”的何五云(蜀山其号),《湖海集》卷十一(札《丙寅丁卯存稿》)《答何蜀山》曾称其本次“佳句先成,同人浮白赞赏,被之管弦;次日骑马过市,人人指为‘琼花状元’”[1]1211。又如方象璜,可以参见下引孔尚任《与方雪岷进士》(雪岷其字)一札。
第六个:“傍花村寻梅”。《湖海集》卷四(诗《戊辰存稿》上),有《花朝,傍花村同诸子寻梅(村在广陵红桥东北)》二首[1]862,作于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二月“花朝”。“花朝”的具体日期,在不同地区、不同历史时期,乃至不同的个人那里理解不尽相同,因此这里不便换算。卷八对应之作《傍花村寻梅记》[1]1146,日期同样不明确,并且没有提到人数及名单。该题诗歌末尾宗元鼎(字定九)点评说:“是日在座二十人。”[1]862又卷七(诗己巳下)《傍花村(在红桥东北,野老种梅可观。予偶过此,与词客倡和,遂成胜地)》一题[1]1095,末尾也有宗元鼎点评:“先生宴集傍花村,宾朋数十人,予亦在席。”*此《孔尚任全集辑校注评》未载,可见影印原刻本《湖海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7册,第663页。则可知集会人物至少有宗元鼎。此外如参加过第三个“邗上停帆”的卓尔堪(子任其字),可以参见下引《湖海集》卷十二(札《戊辰存稿》)《答卓子任》一札。
第七个:“红桥修禊”。《湖海集》卷四,有《三月三日,泛舟红桥修褉》一题[1]864,作于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上巳。卷九(文戊辰)对应之作《红桥修褉序》[1]1150,同样只说“大会群贤”,而没有提到人数及名单。倒是嘉庆年间阮元辑《淮海英灵集》,甲集卷一收有卓尔堪本次同作《上巳,孔东塘使君招同吴薗次,邓孝威,费此度,李艾山,黄仙裳,宗定九、子发,查二瞻,蒋前民,闵宾连,王武征,乔东湖,朱其恭,朱西柯,张谐石,杨尔公,吴彤本,赵念昔,王孚嘉、楚士、允文,闵义行红桥修禊》[2];其所撰《广陵诗事》,卷七即根据此诗标题,包括孔尚任与卓尔堪在内,称做“共二十四人”[3]。
第八个:“广陵观涛”。《湖海集》卷五(诗《戊辰存稿》下),有《八月十八日,大会同人于广陵观涛,舟中分赋》一题[1]919,作于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八月十八日。诗歌末尾宗元鼎点评说:“‘观涛之会’,予与其胜。座中三十二人,分较旗鼓,独先生有龙跳虎掷之气,不能不推为主麾也。”
上述这些集会唱和活动,只有第三个“邗上停帆”可以归入结社的范畴,其他明显都属于一般集会。每次集会,少则十四人(包括孔尚任),多则达到五十余人,甚至说“七十余人”。此外如《湖海集》卷二前引第二个“海陵登楼”诗歌之后第二题《将之海上,同社许漱石,邓孝威,黄仙裳、上木、仪逋、交三,徐小韩、浴咸、丙文、夔摅,柳长在,缪墨书,陆太丘,杨东子,朱鲁瞻,宫叙五,姜尺玉,家樵岚醵金张宴,折柳赠别,即席分韵,再倡迭和》[1]756-757,标题所列集会人物十八人;卷三《拱极台招宋既庭,蒋玉渊,柳长在,李艾山、汤孙、皇望,周安期,朱天锦,汪柱东,徐兰江、丙文,陈鹤山纳凉,即席分赋》[1]793,标题所列集会人物十二人,末尾黄云点评称之为“公至昭阳第一会”[1]794;卷五《诸友招集载园,寒夜围炉分赋》,末尾邓汉仪(孝威其字)点评说“是日同社三十人醵酒招公”[1]961;卷六(诗己巳上)《杨尔玜招同人[公]宴平山堂,读欧、苏壁间词有感,即席分赋二律》,末尾黄云点评说“平山堂大集,到者三十人”*徐振贵《孔尚任全集辑校注评》,齐鲁书社2004年10月第1版,第2册第1018页。标题“公”字据影印原刻本补,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7册,第645页。,这里因多方面考虑都不再专门论列。但各种集会频率之高、规模之大,同样可以想见。
孔尚任等诗人对这种集会的规模明显有着刻意追求,甚至还不免虚张声势,有意夸大。前引孔尚任诗歌、友人点评、其他散文,等等,一再使用“大会”、“大集”之类的字词,就反映出这样的心理。有关集会,其举行的背后也往往隐含着成名之想。比较典型的如第六个“傍花村寻梅”,《湖海集》卷十二《答卓子任》说:
“红桥”乃邗上一徒杠,自阮亭先生宴集之后,遂成胜地。固知“平山”当日,亦一荒冈,得六一筑堂而始传。后人踵迹来游,终不能出古人之上,何以附古人而成名耶?“傍花村”,野老之居,从无名流过赏;我辈雅集觞咏,特为开辟,将与“平山”、“红桥”鼎峙扬州,况又有足下扛鼎之诗乎?[1]1215
此札大概是稍前孔尚任邀请卓尔堪参加这个集会的时候,卓尔堪对安排在傍花村提出过疑问,所以孔尚任以红桥、平山堂分别因清初王士祯(阮亭其号)“宴集”、北宋欧阳修(六一其号)“筑堂”而闻名为例,再次动员卓尔堪。卓尔堪最终有没有参加这个集会并赋有诗歌,不能确定;但孔尚任想通过“我辈雅集觞咏,特为开辟”,从而使傍花村成为著名景点,而“我辈”也因之被人纪念,这个意图还是很清楚的。前引孔尚任《傍花村》题注说“予偶过此,与词客倡和,遂成胜地”,又《花朝,傍花村同诸子寻梅》二首末尾宗元鼎点评说道:“傍花村,一野店也。先生寻梅买醉,遂成名胜。”*此《孔尚任全集辑校注评》脱漏“先生寻梅买醉,遂成名胜”十字,据影印原刻本补,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7册,第608页。以及《湖海集》卷四《清明红桥竹枝词二十首》之六“绝好红桥人闹坏,傍花村店觅诗题”云云[1]866,宗元鼎点评:“自先生招集傍花村寻梅,红桥之客多半归于花村矣。文字之饮,一时称盛。”[1]869都可以作为参证。
举行这样的大型集会,肯定需要不菲的财力作为支撑。上引作品,正面至多只提及“醵金”“醵酒”,而都没有或者说不可能交代具体的使费。相反,据《湖海集》卷十一《答黄交三》“‘海光楼’额适成,欲卜初三日登楼赋诗”云云[1]1207,孔尚任本来还另外有一个“昭阳登楼”的计划;然而,其后第四篇《与俞水文》却说:
正拟登楼观海,大集同人,而乃以羞涩客囊,不能为西园、兰亭之主。坐失良缘,杀风景极矣![1]1208
意思就是因为财力不济,所以计划不得不取消。这恰恰从反面说明,要举行这样的大型集会,它的费用一定不是一个细小的数字。
上述八个大型集会,基本上各有现成的名称。如前所示,第一个“广陵听雨”、第二个“海陵登楼”、第五个“琼花观看月”、第六个“傍花村寻梅”、第七个“红桥修禊”,依次有对应的散文篇名《广陵听雨诗序》、《海陵登楼记》、《琼花观看月序》、《傍花村寻梅记》、《红桥修褉序》;第八个“广陵观涛”,则诗歌标题中有“广陵观涛”;第三个“邗上停帆”,诗歌标题开头为“停帆邗上”,仿照前例将地名换到前面即可。只有第四个“昭阳题楼”,属于笔者补拟;具体拟法,一方面是考虑整体结构与其他七个一样,另一方面也正是考虑到孔尚任本来还另外有一个“昭阳登楼”的计划,所以用“题楼”而不用“登楼”。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孔尚任及其友人那里,一般叙述时基本上只用简称而不带地名。例如“广陵听雨”,《湖海集》卷十一《与张山来》称作“听雨之会”[1]1197;“海陵登楼”,前及该诗末尾黄云点评称作“登楼之会”[1]754;“邗上停帆”,前及孔尚任该诗末尾宗元鼎点评称作“停帆大集”(详后),《湖海集》卷十一同名《答卓子任》称作“停帆之集”[1]1210;“琼花观看月”,前及孔尚任《答何蜀山》称作“看月之集”[1]1211;“广陵观涛”,则前引宗元鼎点评即称作“观涛之会”,此外《湖海集》卷十二《答于臣虎》也与之相同(详后)。但是,这样的简称,一旦离开具体的语境,显然很容易导致混淆。即如“登楼之会”,就有可能混淆这个“海陵登楼”与那个计划中的“昭阳登楼”。又如“听雨之会”,同样有可能混淆这个“广陵听雨”与《湖海集》卷三《黄仙裳、交三,李若金,于臣虎,缪墨书,陈鹤山集昭阳署楼听雨小饮,观从子栻画,分韵作读画诗,人各一体》所说的“昭阳听雨”[1]815,尽管后者必要时也可以称作“昭阳观画”。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地名作为区分,的确不无必要。至如“邗上停帆”,《湖海集》卷十一《与蒋前民》及所接另一篇同名《答卓子任》都称作“秘园之集”[1]1205,则另当别论。
这些集会参加的人物,往往相同一次的有关记载却不尽相同。上文所述如第五个“琼花观看月”,孔尚任诗与文一说“五十人”,一说“七十余人”,出入就多达二十余人。又如第三个“邗上停帆”,前引孔尚任诗歌标题所列有二十三人,该诗末尾宗元鼎点评说“‘停帆大集’,多至三十余人,萃八省之彦。”[1]779,而杜濬所谓同作标题所列却只有八人,三者无一相合。甚至如第七个“红桥修禊”,前据《淮海英灵集》所引卓尔堪诗,标题所列为二十四人;而卓尔堪辑《明遗民诗》附录自撰《近青堂诗》,此诗标题却作《东塘国博招同艾山、此度、仙裳、孝威、宾连、东湖、景州、勿斋、彤本、木华、念昔、陈方、师岩、湘芷、义行,红桥修禊》*卓尔堪《明遗民诗》,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1年6月第1版,下册第706页。正文文字亦略有出入。,即使不考虑人物异同而只看所列总数也只有十六人。至于乾隆年间李斗撰《扬州画舫录》卷十《虹桥录·上》梅文鼎小传连带叙及这个集会[4],所列人物又与两种版本的卓尔堪诗歌标题都不相符,自然可以置之不论。
以上所见人物,事实上还有并未参加集会而绝对属于伪造的,特别典型的是杜濬。前述第三个“邗上停帆”,孔尚任诗歌标题“招同”的第一个人就是杜濬。但《湖海集》卷十一《与杜于皇》一札,明确说该次杜濬因迷路找不到“祕(秘)园”,最终没赶上“今日之集”[1]1201。今人袁世硕先生所著《孔尚任年谱》本年条,即据此指出杜濬(浚)实际“未与秘园之会”[5]。又其所附《孔尚任交游考》“杜浚”条,以及潘承玉先生所著《清初诗坛:卓尔堪与〈遗民诗〉研究》第二章《以年谱为体:芜城野老的依稀行旅——卓尔堪生平研究》第三节《芜城唱酬与四海访游》本年条,还从倪匡世(永清其字)辑《诗最》卷一引述前及杜濬所谓同作*袁世硕《孔尚任年谱》,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260-261页;潘承玉《清初诗坛:卓尔堪与〈遗民诗〉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0页。另外前者前一处、后者此处,曾同时从《诗最》卷四引述陈翼(鹤山其字)《丁卯四月,随东塘夫子停帆邗上,春江社友招集秘园作八省大会,即席分赋》一题,可以作为前述“停帆邗上”的补充,分别见第60页、第71页。,后者明确指出该诗实际系后来所“补作”。此外如宗元鼎,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湖海集》卷十二《与宗定九》曾说:
“红桥修褉之会”,欲以先生主坛,而鸿飞冥冥,久待不至;画船箫鼓,终觉少韵。忽得大作,刻之卷后,如明月尽而夜光来;歌笑中流,居然有梅岑在也。[1]1218
这是指第七个“红桥修禊”,宗元鼎同样因故“不至”,后来却同样补写了“大作”,交给孔尚任刻入本次集会唱和的诗歌总集;而在读者看来,“居然”宗元鼎(梅岑其号)也在当时的集会人物之内。前述本次集会的卓尔堪诗歌标题,《近青堂诗》本没有宗元鼎而《淮海英灵集》本有之,很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另如于王枨(臣虎当为其字),《湖海集》同卷《答于臣虎》叙及:
“观涛之会”,以不得足下执耳为恨。佳作遥寄,压倒一切,服极羡极。[1]1229
这是指第八个“广陵观涛”,于王枨确实没有参加,然而又“遥寄”“佳作”,似乎还“压倒”众人,与《与宗定九》正可并读。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这些分明就是“造假”。而如果再联系拙作《王士祯“红桥修禊”考辨》(待刊)第一部分所说王士祯也曾经把杜濬伪造入自己举行的那个“红桥修禊”一事来看,就更可以见出此种现象之普遍。被伪造的个人,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名望较高,组织者希望有他们参与,借以抬高集会的品位;当然,他们本人肯定也是很乐意的。而结合上文所述,这与人们刻意追求集会的规模之大,恐怕也不无关系。只是这样一来,给后人考察集会的真实情况,无疑造成了更多的麻烦。
除了杜濬、宗元鼎、于王枨这样的具体事例外,前及孔尚任关于第一个“广陵听雨”的那篇《广陵听雨诗序》,还曾笼统提到次日“有诗筒待于门,则又未与会者续补之作也”[1]1124。不过,作为集会唱和,“与会者”事后“续补”作品,这种情况普遍存在。因为不同的个人诗思有快有慢;慢的人来不及当场完成,自然只能事后“续补”,甚至还可能带回去请他人代作。《湖海集》卷十一《与方雪岷进士》说:
“琼花观看月”诗,惟先生擅场,盖当场擅场乃为难。近时雅集,皆分韵补诗,安知《太玄经》果出杨子云手乎?[1]1211
这里一方面称赞方象璜在第五个“琼花观看月”中,“当场”赋诗并且“擅场”;另一方面作为对照,指出“近时雅集,皆分韵补诗”,甚至连是否出自作者本人之手都难以保证。这样的“补诗”,只要不是他人代作,那么正如有的人可能在集会之前就打好腹稿一样,还是符合创作活动的规律的。这对于集会唱和来说,应该属于正常现象,与那种伪造“与会”性质不同。
上述八个大型集会的有关作品,至少有三个曾经结集,有的还可能曾经付刻。如前所述,第一个“广陵听雨”、第五个“琼花观看月”、第七个“红桥修禊”,依次有对应的孔尚任自撰《广陵听雨诗序》、《琼花观看月序》、《红桥修褉序》。后两个虽然序文篇名中没有出现“诗”、“集”之类的字词,但联系上引《与宗定九》“‘红桥修褉之会’……大作,刻之卷后”云云以及其下文所说“《琼花诗》,欲丐片言为重,乃蒙赐以鸿章,且多博核典赡之论,真出望外也”来看[1]1218,显然也已经结集,并且《琼花观看月》该集还有过一篇宗元鼎撰写的序文。同样,《湖海集》卷十一《答吴薗次先生》叙及:“《听雨》小集,何足传播?大序一弁其端,遂觉雅比兰亭,豪追金谷。”[1]1197这说明《广陵听雨诗》也曾同时有过一篇吴绮(薗次其字)撰写的序文。此外如第二个“海陵登楼”,前及《海陵登楼记》说:“一日之间,凡吟诗二十二篇……”[1]1126虽然没有明确提到结集,并且作品不限于诗歌一体,但明显可以看出具备了结集的条件。其他八个之外的集会,例如前及杨廷镇(尔玜其字,一作尔公)组织的“平山堂大集”,《湖海集》卷十(文己巳)有一篇对应的《平山堂雅集诗序》[1]1173-1174。由此可见,集会唱和的作品结为总集,的确十分普遍。特别是当时的扬州,可以说是一个总集编纂的重镇,汇聚了大量的总集著名编者。即就全国类诗歌总集而言,前述集会人物中的卓尔堪、倪匡世,以及黄泰来(交三其字)、邓汉仪、张潮(山来其字)、龚贤(半千其字)、吴绮、宗元鼎等,都有过编纂。此外根据《湖海集》卷九《于臣虎选诗小引》等[1]1158,以及卷十二《与张谐石》“布衣之选”云云[1]1234,还可以知道于王枨乃至孔尚任本人也曾经有过编纂。而作为唱和类的集会诗歌总集,虽然著作规模一般不大,但同样有它自身的意义,特别是对于考察集会活动来说。只可惜这里所说的几种集会诗歌总集,现今似乎都已经失传。这正如整个清代诗歌总集,遗佚者远远多于传世者。
前述第一个“广陵听雨”,还曾经有过绘图。《湖海集》卷十三《答王休草》说:“‘听雨’者十七人,今皆雨散矣。承补新图,忽触旧境。”[1]1256可知图为后来补绘。此图在乾隆年间尚存于世,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二十有乾隆四十四年己亥(1779)所作《孔东塘听雨图卷》七古一首[6]。诗歌正文有云:
丙寅冬仲日维晦,一十六客同飞觞。
补图追想四载后,昏阴院宇莓苔墙。
这是把孔尚任《广陵听雨诗序》所说的“仲冬晦前”,直接定在了“冬仲”“晦日”,也就是该“丙寅”年十一月三十日,可作参考。又“补图追想四载后”句还有自注:“己巳八月十八日,绣水王蓍画。”这是说此图绘于“四载后”的康熙二十八年(1689),也就是孔尚任所说的“承补新图”。
附带关于此图作者王蓍,字宓草,一作伏草,原籍浙江秀(绣)水(今嘉兴),寓居江苏南京(或称金陵、冶城)。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十八“二王诗画”条曾说:
金陵王概,字安节,善画山水。其兄蓍,字宓草,工花卉翎毛。兄弟皆能诗,往往可诵。蓍本名尸,概本名丐,后改今名。[7]
这里称王蓍为王概之兄,刚好兄、弟颠倒。仅据《湖海集》卷七《莫愁湖楼上,同王安节、伏草……分得“车”字》[1]1038、《冶城西山道院公宴,同……王安节、伏草……分咏秋江霁色》[1]1075两题人物排序,即可知王概为兄而王蓍为弟。而孔尚任《答王休草》该札,标题中的“休”字则显然是“伏”字的刊误*此影印原刻本同误,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7册,第749页。。
[1] 徐振贵.孔尚任全集辑校注评:第2册[M].济南:齐鲁书社,2004.
[2] 阮元.淮海英灵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68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7-8.
[3] 阮元.广陵诗事[M]//广陵诗事·广陵览古.扬州:广陵书社,2005:105.
[4] 李斗.扬州画舫录[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231.
[5] 袁世硕.孔尚任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87:60.
[6] 翁方纲.复初斋诗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5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34.
[7] 王士祯.池北偶谈: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2:436.
I207.22
A
1007-8444(2013)06-0764-05
2013-10-10
201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3YJA751074);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规划项目(1362);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13NDJC024Z)同名“清诗续考”。
朱则杰(1956-),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清代诗歌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