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材编写与汉语国际教育
2013-04-12李春雨
李春雨
(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北京100083)
一 文学教材编写及研究的状况
中国文学教育是汉语国际教育中不可忽视的重要环节。在以往长期的汉语教学与研究中,明显地偏向语言教学。语言教学对外国学生是很重要的,但它是基础性的,因为外国学生学习语言的目的是为了交流,为了了解中国文化,为了在更高的层次上进行专业学习。要更好地开展语言教学,需要富于美感的语言,生动的生活素材,这些都是文学特有的功能。而要进行中外文化交流,更需要文学教育。根据本人在海内外的教学实践与观察,以往外国学生在语言学习、文化交流方面存在的某些问题,实际上是和文学教育不够有关系的,而带领学生阅读、赏析中国文学经典,不仅可以调动他们学习中文的积极性和主动性,还有利于他们在更高的层次上理解中国人的生活、性格、情感方式以及在奔向未来过程中的内心世界,进而感受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独特魅力,理解中国的国家形象和民族特质。因此,在对外汉语高级阶段的教材建设中,如何选择、改进文学篇目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有关汉语国际教育中文学教材的编写问题,随着“汉语热”在全球的逐步升温,以及汉语国际传播中跨文化交际等问题的不断出现,正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
国内外的汉语教师从自身经验出发,撰写了一些富有创见性的论文,如施光亨、李明的《文学作品与中高级汉语教材》(《第二届国际汉语教学讨论会论文选》,1987年),吴叔平的《小小说进课堂的启示——谈中、高级阶段汉语教材的编写》(《语言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2期),李菊仙的《关于中高级对外汉语教材的思考》(《世界汉语教学》1992年第4期),吴成年的《对文学作品作为中高级对外汉语教材的思考》(《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6月第25卷第2期),孙兰的《对外汉语教学中的古代文学课》(《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9月第5卷第5期)等。其中,施光亨、李明的文章以我国第一部成熟的中高级汉语教材《文选》为例,从语言教学的层次性、语言技能的训练、语言教学趣味性等方面阐述了他们眼中文学作品入选教材的条件;吴成年的文章从三个方面探讨了文学作品作为中高级汉语教材的理论依据,并分析了编选原则和教学原则。这些成果,虽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实践意义,但大多发表于几年前,甚至十几二十几年前,与今天突飞猛进的汉语国际教育环境及最新动态难免有些脱节,尤其是“汉语国际教育中的文学选篇研究”、“文学经典与高级汉语教材编写”这类重要课题,急需加强建设并将研究推向深入。
此外,随着我国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研究生培养水平的不断提高,也有不少研究生对这一问题产生了兴趣,并撰写论文,如张可灵的《中高级汉语教材中文学作品的研究分析》(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阮绪珊的《汉语高级精读教材中的文学选篇研究》(北京语言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对相关问题进行了初步探讨。其中,张可灵的论文对1990年至2008年之间出版的综合性高级汉语教材中的篇目,分“经典名作”、“非经典性文学作品”、“具有文学色彩的非文学作品”和“无文学色彩的作品”四类进行了概括和梳理,并特别强调了文学作品在教材中的独特意义与编选原则。阮绪珊的论文则以北京语言大学、北京大学和美国哈佛大学教授主编的三套高级汉语教材《现代汉语高级教程》、《博雅汉语·高级飞翔篇》和《汉语综合教程》高级篇《文以载道》为例,对入选的文学作品篇目、体裁、题材、文化内容等进行了分析研究,对“文学选篇”中存在的问题提出了改进意见。这两篇论文对多套汉语教材进行的统计分析,为我们提供了有价值的数据,但由于研究生教学实践相对不足,且缺乏一定的文学研究背景和专业知识,论文对究竟哪些文学作品入选教材效果较好缺乏判断,对文学作品的分析,还未能深入文学作品内部做审美的探寻。
与汉语教学领域文学教育研究成果缺乏的现状相对,在国内的外语教学领域,对“文学在外语教学中的作用”、“外语教学与美育”等话题的探讨早已热烈而深入,且成果颇丰。毕竟,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等西方语言在全球大范围传播与接受的历史远远早于汉语,并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而汉语国际教育正在向新的境界起步,既缺乏成熟的经验,也没有系统和深入的研究成果。
二 文学教材建设中的主要问题
面向外国学生的文学教材主要包括两类:一是综合性高级汉语教材,二是专门性文学教材。无论是哪种教材,其选择的文学作品,在整个汉语国际教育教学体系中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近年来,一批新编教材陆续问世,在实践方面为相关研究做出了可贵的探索,但从整体上看,仍然存在这样三个问题。
一是高级汉语教材的文化含量亟待提升。随着海内外汉语学习者学习层次的不断提升,高级汉语学习者数量迅猛增长。据最新统计,2012年来华留学生总人数比2011年增长了12.21%,而接受学历教育的留学生人数同比增长了12.35%,来华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的研究生人数同比增长了18.71%,都超过了总人数增长的水平。①数据参见高毅哲、纪秀君:《去年近40万人出国留学来华留学人数再创新高》,载2013年3月1日《中国教育报》。及《2012年全国来华留学生简明统计报告》,百度文库,http://wenku.baidu.com/view/744932e0551810a6f5248654.html。目前,汉语教育界对初级阶段汉语教学的研究比较成熟,已具备一定的规模性和系统性,而对高级阶段的研究相对薄弱,特别是对高级汉语教材的编写,争议颇多。国内外通行的十几套高级汉语教材,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注重选取文学作品作为学习材料,如北京语言大学马树德主编的《现代汉语高级教程》中文学类作品占88%,北京大学李晓琪主编的《博雅汉语·高级飞翔篇》中文学类作品的比例高达93%,而美国哈佛大学冯胜利主编的《汉语综合教程》高级篇《文以载道》中文学类作品占68%。②数据参见阮绪珊:《汉语高级精读教材中的文学选篇研究》,北京语言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虽然教材中文学作品所占比例不小,但由于缺乏配套教师用书,教材使用指导不够明确,很多教师在使用时,对字、词、句、语法、修辞等语言知识的讲解仍是教学的核心,这虽无可厚非,但客观上造成了对文学经典本身的审美功能、文学意义和文化价值的忽视,从而降低了教材的文化含量。因此,从高级汉语教材的文学选篇研究入手,对其进行整理归类,对其教学效果进行调研、分析与评估,就显得尤为重要。同时,还应尽快着手进行教材配套,编写教师手册,制作样课教学录像,指导教学实践。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系统地总结以往高级汉语教材编写的经验,准确地找出问题,提升高级汉语教材的文化含量,为高级汉语教学的不断改进打好基础,为中华文化走向世界做出努力。
二是文学经典尚未很好地融入高级汉语教材。哪些中国文学作品是适合外国学生阅读的文学经典?文学经典如何作为汉语教材使用?这些都是需要不断研究与摸索的重要课题。如上文提到的三套高级汉语教材,《博雅汉语·高级飞翔篇》选入的文学作品包括张爱玲的《天才梦》、梁实秋的《随感二则》、史铁生的《人生就是与困境周旋》、毕淑敏的《每天都冒一点险》、刘心武的《人在风中》、韩少功的《面容》、王蒙的《无为逍遥不设防》、张抗抗的《音乐之半》等;《现代汉语高级教程》选入的文学作品包括梁晓声的《普通人》、季羡林的《清塘河韵》、鲁迅的《药》、《祝福》、《阿Q正传》,傅雷的《傅雷家书》、陆蠡的《鹤》、余秋雨的《都江堰——中国历史古迹》、老舍的《茶馆》等;《文以载道》选入的文学作品包括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欧阳修的《五代史伶官传序》、张中行的《关于绯闻》、梁实秋的《吸烟》、《谈友谊》、《旁若无人》,鲁迅的《灯下漫笔》、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胡适的《文学改良邹议》等。由此可见,这些教材都有意地强调了文学经典原文的阅读,但问题是文学选篇标准各异,主要体现的是编写者个人的文学趣味,随意性较强。此外,突出的问题还包括:教材中文学作品体裁还不够丰富,散文最多,小说、戏剧占一定比例,而诗歌则鲜有涉及,各种体裁的比例搭配也有待完善;教材中文学作品作为课文的前后排序,缺乏整体性设计;课后练习题形式刻板,对教学主旨回应性不强,对课堂教学辅助性不够,对外国学生这一特殊学习群体的特点考虑不充分等等。
三是到目前为止国内还没有一套专门针对外国学生的、效果良好并能推广的文学系列教材问世。各高校开设的专门性文学课程,包括中国古代作家作品选、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学,以及与此相关的分支课程如唐诗赏析、现代小说选读、影视欣赏等,也基本都处于无统筹、无规划的散漫状态,不仅开设哪些课程很随意,且大都没有合适的教材。外国学生与中国学生不同,同样的经典之作,在中国学生这里受到欢迎,在外国学生那里未必能引起共鸣。这就要求教材不仅选篇得当,还要提供配套的课堂教学设计及课后实践活动,构筑一个针对外国学生的“文学教育生态”,搭建必要的知识背景平台,引导外国学生走入中国文学语境,在一种积极互动的文学生态中,在中外文学的对比中,开展文学审美。
三 文学教材建设的改进对策
基于这样的定位,我认为,要更好地建设面向外国学生的文学课程及其教材,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一步改进和加强。
首先,强化文学经典原文的阅读。经典的文学作品往往语言精炼,抒发的是人类共同的感情,包含着强烈的普世价值,因而也更容易被人接受。文学有时是超越国界的,是可以震撼人类心灵的。高级阶段的外国学生应该尽早接触作品原文,在悉心的研读中走向对汉语及中国文化神韵的独特体悟。对于在语言教学中使用文学作品的研究,国外学界做出了很多努力,特别是对于以英语作为外语或第二语言的教学。语法翻译法是第二语言教学史上最古老是教学法,至今已有千百年的历史。这种方法就是注重原文,倡导阅读文学名著。此后在20世纪出现的多种教学法里面,也有很多是支持阅读文学原文的,如阅读法和自觉对比法等。经过19世纪末的教育改革,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教学到20世纪终于能够摆脱各种限制而成为一种独立学科。在汉语国际教育中,赏析经典性文学作品,不仅能使学生获得交际文化知识,也有助于带领他们回溯中国的历史与传统,生动有趣地了解中国当代政治、经济、风土人情等社会生活的实际状况和发展动态,掌握鲜活的汉语表达方式和口语形态,配以好的教学方法与手段,可使这类课程具有系统的知识性和较强的实用性,在帮助外国人认识中国的过程中发挥更为积极的作用。
其次,在古代和现当代的比例上,以现当代文学为主。这绝不只是一个比例的问题,而是一个关系到外国学生文学教育的核心问题。什么是现当代?我这里所说的主要包括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我们当下的生存状况,是我们文化与文学发展的最新态势,是人们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文学乃至社会性、人性了解的第一接触点、第一时空。第二层含义,当代又是历史,历史只有和当下的某种情境相重合的时候,才能为人们所理解。当下蕴含着历史的延续、历史的发展,能让人看到这个国家和民族怎么走到了今天。
为什么是现当代?这首先与汉语国际教育的目的有关,无论是语言还是文学,也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归根到底,对外国学生的教育是为了让他们认识当今的中国,理解当今的中国向未来的发展。此外,现当代文学距离我们今天的生活最近,最有现场感,语言具有可模仿性等,也是其重要性的标志。任何人对中国文学的理解,首先需要一个身临其境的氛围,李白、杜甫的诗再好,没有对唐代的社会文化背景的了解与想象,外国学生也很难理解他们诗中的那种境界;而周围的中国人张三、李四,是他经常见到,天天接触的,现实生活中的中国人的行为举止更能直接影响外国人对中国的看法,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因而,如果我们从当代文学讲起,从当代中国人讲起,从当代中国社会讲起,就更能让外国人直接产生文学和文化的共鸣。
第三,强化对文学作品所蕴含的历史文化精髓的挖掘。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传统文化关系密切,很多作品,写的是现代故事,传的却是千古之情。本人在“中国现当代文学”课的教学中,十分注重古今文化的关联,不止停留在作品文字表面,而是积极引导学生深入思考文字背后潜藏的历史、文化,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比如中华文化中的“天人合一”,讲的就是人和自然、和整个世界的关系。既以人为本,又在更大的世界中反观人类自身,这是很科学的观点,是符合当今乃至很长时间人类世界发展趋势的。而沈从文的作品极力强调的正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就是“天人合一”。沈从文描写湘西世界,小说中讲述的翠翠和萧萧的故事,在今天为什么越来越引起人们的重视?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沈从文不仅写自然美,也写人性美。小说注重对人、对人性的关怀,体现了一种新的追求,体现了一种人和自然的发展态势。
又比如中国文化中面对苦难的超脱精神。很多文学作品都为我们展示了中国人所具有的吃苦精神,以及对苦难的理解和体验。作家萧红的一生,苦难是底子。她小说中的苦难没有经过任何修剪,苦水倒出来,就是很好的文学。她的绝笔《小城三月》中翠姨还没有展开就夭折的爱情和生命,虽然悲惨,但其中还是有种向上的努力,非常可贵。中华民族这么多年正是这样一路走来,在苦难中隐忍、在隐忍中超脱,在超脱中追求。没有能超越历史的人,同样,也没有能超越历史的作家,文学教材在选篇时,一定不能简单地把《百合花》、《许三观卖血》、“朦胧诗”、“80后写作”看成文学,他们都是中国当代社会的脚印。
第四,强化文学作品的情感教育与沟通功能。我们以往一给外国人讲文化,就是一些概论,“国学概况”、“中国文化概览”等,其实文化不是一张中国地图就能解决的。我们给外国人讲中国文学,更要注意挖掘作品中反映出的中国人的情感世界,帮助他们了解中国人的精神发展史,在文学赏析中进行中外文化的沟通与对话。讲当代中国人,不要动不动就讲他们怎么好,怎么奋斗,怎么意气风发,怎么不断创新,怎么勇往直前,怎么走向世界,也要讲中国人怎么不容易,怎么艰难。如我在“小说选读”课带领学生赏析余华的小说《活着》时,就特别提醒学生关注中国人是怎么从文革中走过来的,怎么一步一步走向改革开放的,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付出多少惨重的代价,多少家庭遭遇到巨大的不幸,多少个人的命运是如此的艰难、坎坷。通过小说,外国学生不仅看到了中国精神今天怎么发展,还看到了中国精神艰难困苦的历程。一个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中发展起来的国家,有13亿人口,经济、社会、文化发展存在巨大的不平衡,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经济发展了,老百姓挣钱多了一些,很多问题依然存在,甚至有些问题会因为有了钱而尖锐起来。世界也要看到这一点,不能简单地认为中国人今天有钱了,马上在道德文明上都跟西方一样,中国当今的文化建设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总之,汉语国际教育中的文学教育,包括文学教材的编写,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不断地建设与改进,其关键是对文学无用之用的根本价值的认识和理解。其实,这是一个世界性的话题,因此还需要具有世界性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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