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富兰克林的反智主义倾向
2013-04-12张国庆曾文婧
张国庆,曾文婧
(武汉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本杰明·富兰克林是美国开国元勋之一,一生传奇,成就卓越,兼作家、政治家、发明家、外家官、科学家、人权活动分子于一身,被誉为“第一个美国人”。在他的身上,节俭、勤劳、自律的清教主义的精神,重视教育和社区团结、主张建立自治制度、政治和宗教上反对专制的民主精神,以及启蒙主义的科学、宽容的价值观,和谐地统一起来。亨利·斯蒂尔·康马杰这样评价富兰克林:“在富兰克林身上,有清教思想的美德而没有它的缺陷,有启蒙思想的启迪而没有它的狂热。”[1]
作为作家的富兰克林以《穷汉查理的历书》系列和《富兰克林自传》为世人称道。前者从1732年开始以年历的形式出版,连续出版25年,每年销量多达一万册,给富兰克林带来财富和名声。后者创作于1771年到1790年期间,在富兰克林死后出版,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为知名、最具有影响力的自传之一。下面以这两部作品作为主要文本,从宗教、教育、文学等几个方面来探讨富兰克林的反智主义倾向。
在宗教上,同伏尔泰、卢梭、托马斯·杰斐逊一样,富兰克林是个自然神论者:“当我还不到十五岁时,我开始对天启本身发生怀疑了。我偶然碰到了一些反对自然神教的书籍,据说这些书是博尔演讲中讲道文的大意。它们对我的影响恰巧跟它们的原意相反,因为为了驳斥自然神教,它们引证了自然神教信徒的议论,但是这些议论在我看来却比那些反驳它们的理论还坚强有力。简单地说,不久我就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然神教信徒了。”[2]67
自然神论者认为上帝创造了世界后,听任它按照自身的自然法则运行,而不加以干预。1790年3月1日前后,富兰克林写信给耶鲁大学校长斯代尔斯(Ezra Stiles),回答后者提出有关他的宗教观的问题。他说,“至于拿撒勒的耶稣,您特别想听听我对他的看法。我觉得,他留给我的道德体系和宗教是世界上最好的;但是,我担心它已经经历了一些堕落的变化,并且考虑到目前英国大多数非国教信徒的情况,我对它的神性产生了一些怀疑。尽管我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不能武断地下结论,但是我想现在没有必要去忙这件事,因为我期待着不久就有一个机会去了解真理而不用那么麻烦……”[3]像托马斯·杰斐逊一样,富兰克林认为耶稣的教义被其四分五裂的信徒曲解了,尽管他的“道德体系和宗教”是最好的,但却对它的神性产生了怀疑。这在他的自传中也有所提及:“我原来受到的是长老会教派的宗教熏陶,这种教义的某些信条,诸如‘神命永恒’、‘上帝选民’和‘神的谴责’等等,在我看来难以理解,别的信条则叫我心存疑惑。……但我却不是没有自己的宗教原则。比方说,我从来不怀疑上帝的存在:它创造了世界,按他的旨意统治世界,对上帝的最好的侍奉就是与人为善,人的灵魂不朽,以及无论今生和来世罪孽受惩罚,美德得褒奖。我认为这些都是每个宗教的精髓,都是我国所有宗教的精髓。我对这些十分尊重,虽然尊重的程度有所不同。原因在于,我发现它们混杂着别的律条,非但不去激发、促进并确定道德规范,反而从原则上分裂我们,使我们彼此产生敌意。”[2]87在承认上帝存在的前提下不相信神秘启示、抽象信条等,也都是自然神论者的一些基本观点。
自然神论者“不承认特殊的启示、奇迹、超自然的预言、神意照管、道成肉身以及基督的神性,往往同时还会对实定宗教的仪式、教规和制度表示否定,认为它们都是只顾一己之私的人们虚构出来的东西,并非源自于神。”[4]4这句话道出了自然神论的两个最重要的观点,反超自然和反教权。其中“一己之私”的“己”便是指的教会。在宗教改革之前,教会有许许多多铺张、冗杂的仪式典礼,而遵守这些仪式甚至成为宗教义务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自然神论者有着强烈的反教权主义倾向,他们认为神职人员奸诈狡猾而又自私自利,并靠欺骗保持自己的权威,对各类仪式他们更是不屑一顾。富兰克林在评价当时盛行的牧师讲道时曾说:“它们既不教给人们一条道德准则,也不能叫人身体力行。其目的与其说是培育高尚公民,倒不如说是制造长老会会员。”[2]88而在提到一些在他看来腐朽的民间宗教传统时更是讽刺道:“侍奉上帝就是行善于人,但祈祷更简单易行,因此大家都乐于去做。”[5]210再观自然神论者,他们丝毫不在乎圣礼和仪式,也没有抽象深奥的教规,摒弃了礼仪和教规。从这个意义上讲,自然神论其实是一种更加“草根”、贬损权威的宗教哲学。这跟“反智主义”反对且鄙夷精英阶层、崇尚草根文化的重要特征几乎是异曲同工。传统教会在当时扮演的就是宗教知识精英团体的角色,具有绝对的话语权,自然神论者不愿意传统教会或者牧师来告诉他们上帝是如何存在的,应该怎么信仰上帝,这与反智主义者对待传统知识分子的态度如出一辙。这种反对传统知识精英的态度也就使得自然神论者带上了反智主义的色彩。
除了反教权主义,反超自然主义也是自然神论的重要特征。自然神论者的大部分作品都包含了对圣经里预言和奇迹的猛烈抨击,他们反对超自然力量,反对神秘论以及传统基督教神学的抽象思辨。他们从经验论的角度出发完全排斥形而上学,为了用“理性”驳倒传统“启示”宗教,他们通通丢弃所谓的“神秘的启示”的方式,比如生命体验、心灵的感受等。这也是后期自然神论受到猛烈抨击的原因所在,很多人认为,宗教不是理性或经验可以论证的,必须诉诸抽象的情感体验。对自然神论进行无情批判的休谟曾说:“我们并没有材料来建立任何宇宙构成论的体系。我们的经验,它自身如此地不完全,范围和持续两方面又如此地有限,不能为我们对于万物的起源提供可能的揣测。”[6]由此他得出结论:世界的终极一定是精神性的东西而不能是一种物质性的东西,在追求更高真理和智慧的道路上,精神层次的生命体验是不可或缺的。这类体验和抽象思辨也正是知识分子最主要的生活方式及特征,这也正是反智主义者所反对而鄙夷的,正如霍夫斯塔特所定义的:“反智主义就是人们对用‘头脑’生活以及那些代表着这种生活的人的憎恨和怀疑。”[7]7自然神论者关心的是基督教中有利于增进现世福祉的道德准则,较之传统宗教更为“实际”和“理性”。说到这儿,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富兰克林会逐渐变成一个自然神论者。“对富兰克林而言,上帝启示的可能性非常遥远,所有的事情都依赖个人强加在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理性的秩序,或者通过自己的探索发现生活的秩序。”[8]8富兰克林不相信抽象的“启示”,在宗教上他也始终带有根深蒂固的实用主义情结,总是从有用或者没用,是否贴近日常生活的角度来评判宗教。这一点他在自传中也有所提及:“某些行为虽然就其本质来说并非因为‘天启’的禁止就成为邪恶,或者因为‘天启’的放行就成为善良;然而,可能的倒是:这些行为之所以被禁止,是因为它们本质上对我们不利;之所以得到放行,是因为它们本质上对我们有利。”[2]68富兰克林曾在旅行期间,拜访了功成名就的凯姆斯勋爵,一位传统的对自己宗教知识异常自负的人。富兰克林当着他的面读了一篇自己仿照《圣经》写的寓言,里面说到:“我不崇拜你所说的上帝,也不祈祷他的名字,因为我已使自己成为上帝,他住在我的屋里,为我提供着一切东西。”[9]富兰克林认为提供给每个人美食、衣服、金钱的不是大众认为的虚无缥缈的上帝,而是人类自己,这显然也是从实际的角度来看待宗教的。这样,宗教已经全然没有了超自然以及神秘的味道,在他看来,宗教信仰压根不需要抽象思考、理解和想象。
由此可见,富兰克林作为一位早已把传统宗教知识精英、抽象思辨和生命体验抛之脑后的追求实用主义的自然神论者,在宗教上有着反智主义的倾向。
在教育理念上,富兰克林绝对信奉实用主义。在他的《自传》中,当提到一位遗孀因曾经所学的会计知识而在后来的事业中获得成功时,他这样评论到:“对年轻妇女的这种教育,是十分可取的。这对于她们及其子女,可能比音乐和舞蹈来得更为有益。万一她们成为遗孀,也能保全自己,不致受到狡诈小人的胁迫而遭受损失,也许还可依靠固定客户,继续从事可以获取利润的生意,等到儿子成年能够接手业务时,就能依靠这一长期优势继续经营,使家境富足起来。”[2]106可见,在富兰克林看来,音乐舞蹈等我们所谓的高雅艺术相比起能带来切实利益的会计知识显得不值一提,而教育在这里体现出来的作用仅仅是帮助她未来可以获得实际的利益。1749年,本杰明·富兰克林在宾夕法尼亚州起草了“关于青年教育的建议”,在这份建议里,富兰克林希望年轻的学生为了实用的目的而去获得知识,他一点也不关心如何将年轻人培养为社会精英或知识精英。在富兰克林创办的学校里,博学是没有它的位置的,一切学习都是为了获得实用的知识和技能,是用来解决具体、实际的问题。“至于他们应该要学的东西,最好是教给他们每一样有用的以及具有修饰美化作用的技能。学习艺术所要耗费的时间太长,而他们学习时间有限。因此我建议,他们只学习那些最有用的东西。”①Franklin,Benjamin.The Journal of General Education,Vol.28,No.3:256-261。事实上,在这篇不足六页的建议里,富兰克林一共提到过九次“有用”这个词,对教育实用主义的强调可见一斑。这与反智主义者对待教育的态度不无相似之处:“教育的功能是灌输给学生有用的技能,扩大他们在社会上获得的机会,这一点是清楚的;而它是否有培养知识分子的头脑、想象力以及思考的乐趣,这一点相对就不那么清晰了,也不符合公众的一致想法。”[7]309在富兰克林写的这个建议书里,所表达的对纯粹智慧、真理、思考的不在意已经相当明显,可依然有人企图为富兰克林“平反”,认为在这个建议里,他并没有反对艺术、科学等,只是推迟这种教育,希望学生有了学习的渴望后在未来会自主地去追求更高的真理和智慧。大学是学习圣地、纯净的象牙塔,是青年在最适合学习的年龄所浸泡的地方,在天时地利人和时不让他们接触艺术、哲学等,只教给他们最实际的谋生技能,却期望大学毕业进入物质的社会后,有一天他们会幡然醒悟追求真理。这样的说法未免太过牵强,无法让人信服。在最关键的学习阶段坚决不提倡学生接触艺术、哲学等,这就已经是对智识的十足轻视。
实用主义舍弃了传统哲学家们的许多思考习惯,反对抽象,支持具体;赞成经验主义,反对唯理主义;看重事实、行为,轻视固定的原则和他们所谓的“假冒的最后真理”。与自然神论者一样,实用主义舍弃权威,打破旧传统,摒弃抽象、真理。这同样使他们带上了反智主义的倾向。实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威廉·詹姆斯更直接说到:“它常注重各个事项,与唯名论相同的;它最重视实用上的状况,和功利论又符合的;至于它鄙弃字面的解决,无用的问题,玄学的抽象区别,与实证论又更契合的。你看这些学说,都同是一个‘反对唯智主义’的趋向。”[10]由此可见实用主义与反智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反智主义对美国教育的影响由来已久,从公共教育系统建立以来,美国人始终认为“教科书的首要价值体现在它带给实际生活的用处上”,“美国大学被得意地塑造成一个影响学生个性、灌输健全原则的地方,而不是追求真理的地方。”[7]306这些也完全和实用主义关注最终事物、效果 、后果和事实而非最先的事物、原则、假设和抽象理论的态度吻合。
霍夫斯塔特在描述反智主义盛行的19世纪50年代人们对教育的看法时说:“公众最大的热情似乎是希望(教育)可以产出更多的人造卫星,而不是培养出知识分子本身。”[7]5反智主义者除了看不起知识分子,对他们所创作出的文学作品,艺术作品等同样不屑一顾,对那些教科书编订者来说,当提到有所成就的艺术家或者文学家时,他们想要灌输给学生的是这些“成功人士”在奋斗的道路上所体现出来的勤奋刻苦的美德,而不是强调作品本身所表达的内涵。这些都与富兰克林所推崇的教育学生用勤奋的精神学习实用的技能再以此获得实际的名或利的实用主义教育本质是一模一样的。可见,富兰克林在教育理念上也具有反智主义的倾向。
在文学造诣上,富兰克林勤于阅读,从实用的英语语法书到班扬、笛福等作家的文学作品,从航海到几何学,可谓天文地理无所不读。在《自传》中他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多么热爱阅读,即使在穷困潦倒之际也依然省下钱来买书。而他最看重的却并不是里面的抽象思维,而是最实用的词汇和语言:“我进而挑选其中几篇,用简短的提示不看原书用自己想得起来的恰当字眼,把提示的大意表达出来,尽量按原来的措辞充分展开,重新还原那些文章。接着,我用《旁观者》里的原文加以对照,如有错误,便逐一修订。结果我发现,自己缺乏词汇的储备,或者说不能得心应手地驾驭词汇和语言。”[2]21这就是富兰克林为拥有更好的语言能力而使用的方法。除了词汇,富兰克林对辩论也非常感兴趣:“这种辩论术迷住了我,我于是放弃了生硬的反驳和言之凿凿的论证,而采取了这种辩论方法,争辩时,还佯装出一副谦卑的样子进行质询。……我发现,运用这种方法,对于自己来说最为保险可靠,而对于跟我辩论的人来说,却叫他们不无尴尬。我对此感到十分得意,时常练习运用,成了引导人们做出让步的行家里手,即便是学识渊博的人也会这样。因为,他们事先预料不到竟是这样的结局,以致陷入重重困境无法解脱。”[2]23可见富兰克林在辩论上下足了功夫。除了丰富的词汇和巧妙的辩论技巧,他确实也涉猎了很多文学领域,例如散文写作等。可对于真正全身心致力于文学追求富兰克林却极其不赞成,在他的朋友们致力于写诗时,他评论道:“就我来说,我同意的只是偶尔写诗可以愉悦身心,提高驾驭语言的能力,除此以外,并没有更多的作用。”不仅自己不爱好写诗,他还劝阻那些对写诗有着满腔热血的朋友:“我也间或给他回信,但总是想方设法劝阻他不必再写。当时恰巧出版了杨的一首讽刺诗,我给他抄写了大部分,因为那首诗明显在于说明,追逐诗神缪斯是十分愚蠢的。”[2]54由此可见,在文学上,富兰克林依然是个实用主义者。在他看来诗歌唯一的功用是能提高语言能力,其他的美学或者艺术上的魅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根本就没有。这跟教育理念上的实用主义一样,使富兰克林在文学观上也带有了反智主义的倾向。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到本杰明·富兰克林,这位美国开国先哲、资本主义精神的完美代表,在宗教、教育理念以及文学观上都或多或少带有着反智主义倾向。而这种倾向其实归根结底都是由他的实用主义思想造成的:他怀疑传统宗教的抽象教条,认为其无助于现实;不提倡学习实用技能以外的课程;贬低诗歌这类对生计没有直接帮助的文学形式。他坚持实用主义的原则、反对任何与现实名利无关的知识、轻视更高的真理与智慧、不提倡任何与现实脱离的抽象思考和想象,处处透露出反智主义的倾向。
[1]James Campbell.Recovering Benjamin Franklin:An Exploration of a Life of Science and Service[M].New York:Carus Publishing Company,1999:167.
[2]富兰克林.本杰明·富兰克林自传[M].李自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Carl Van Doren.Benjamin Franklin[M].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38:777.
[4]约翰奥尔.英国自然神论:起源和结果[M].周玄毅,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
[5]富兰克林.穷查理智慧书[M].吴梦之,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
[6]休谟.自然宗教对话录[M].陈修斋,曹棉之,译.北京:商务印刷馆,1962:40.
[7]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M].Alfred A.Knopf,Inc.1963.
[8]Robert Freeman Sayre.The Examined Self:Benjamin Franklin,Henry Adams[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4:34.
[9]富兰克林.富兰克林文集——经济、社会、人生[M].张星,等,译.成都:西南财经大学出版社,1997:265.
[10]威廉·詹姆斯.实用主义[M].孟宪承,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