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赛罗》的后殖民解读
2013-04-12罗淑君
罗淑君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0)
莎士比亚处于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史称“黄金时代”。这一时期,欧洲各国的海上霸权发生了转移。在15世纪“地理大发现”及“新航路开辟”中崛起并称雄一个多世纪的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两个国家——葡萄牙和西班牙——此时开始渐渐衰落,取而代之的是西北欧的法国、荷兰和英国。作为老牌的殖民帝国,英国16世纪就成为世界贸易中心,17世纪便夺得了海上霸权。
早在17世纪就有批评家将莎士比亚的剧作《暴风雨》与殖民主义相联系。尽管这样的联系曾被莎评界一些资深研究者们斥为将艺术的莎士比亚简单化和政治化,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那些殖民地作家的反殖民主义的自觉为西方的莎士比亚研究开拓了新的视野,是一种“革命性的解读与改写”。①参见王虹,焦敏:《〈暴风雨〉的后殖民的解读与挪用》,《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第 93-97页。莎士比亚所处的现实背景及其剧作的虚构背景与殖民主义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其不可避免地成为后殖民批评的聚焦点。赛义德说:“迄今还没有人发明一种方法,能使学者脱离生活环境,脱离他(有意或无意)参与的某一阶级、某一信仰、某一社会立场的事实,或脱离作为某一社会成员所从事的纯粹活动。”②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郑土生等主编:《莎士比亚戏剧故事全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年,第10页。在大英帝国君临全球的话语喧嚣中,莎士比亚的一些作品也没能摆脱殖民叙事的逻辑。
《奥赛罗》的同名主人公虽然效忠于威尼斯公爵,却是个摩尔人,他还是个皈依了基督教的黑人,正是对这种身份矛盾的刻意书写使得整部剧作充满了殖民叙事。评论家公认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取材于意大利作家钦齐奥的小说《威尼斯的摩尔人》,不过,莎士比亚对原作进行了重大改编。其中最有深意的改编是:在钦齐奥的小说中,男主人公是个野蛮的摩尔人,他用装满沙子的长统袜把苔丝德梦娜活活打死,并伪装现场企图逃脱罪责,而莎剧中的奥赛罗是徒手掐死苔丝德梦娜并最终自刎身亡的。这种“人道主义”的改写,明显降低了剧中人野蛮行径的程度,体现出赛义德所言“隐伏的”东方主义,即“表示作为‘深层结构’的政治定位和权力意识,这种权力被设想一直存在于话语之中”。③爱德华·W·赛义德著,谢少波等译:《赛义德自选集》(第10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99年,第49页。另外,从文艺复兴的文化语境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种合理的改写;同时,莎士比亚的这种自觉遮蔽,使其殖民叙事变得更为隐晦,为读者的后殖民解读增加了难度。
《奥赛罗》的殖民叙事主要体现在白人对摩尔人奥赛罗的种族歧视,尽管他作为威尼斯公爵手下的将军,为贵族屡建战功,但依然因为黑皮肤和异教身份而遭贬斥。另外,奥赛罗不可抗拒的自我意识也让他产生一种自卑情结,促使他努力在白人世界里寻找一种身份认同。他是英勇善战的将军,却又愚蠢至极,反复言说掌握了话语权力的白人旗官埃古的忠实可靠,而让他的阴谋诡计屡屡得逞。无论是作为基督教叛徒的苔丝德梦娜的被扼早逝,还是皈依了基督教却仍然被视为异邦者的奥赛罗的自刎身亡,都带着对异族和异教强烈的仇恨情绪,这与“主流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有明显共谋”,也是东方主义叙事逻辑的体现。本文拟主要从奥赛罗的文化身份维度对这部作品进行后殖民解读。
一、身份认同的基石:战功与美人
奥赛罗,一个摩尔人将军,效命于威尼斯公爵。他为贵族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但是在这个周围都是白人的世界里,黑皮肤让奥赛罗始终无法摆脱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我是一个黑人,我是一个异邦者——无法在白人世界得到身份认同,他们公开地或背地里骂他 “黑山羊”、“贪淫的摩尔人”、“丑恶的黑鬼”、“异教徒”,这些骂名始终没有摆脱种族的和宗教的歧视。尽管如此,奥赛罗还是试图在这个异族世界里“漂白”自己的身份,其基石,一是他为贵族立下的赫赫战功,二是白人贵族少女对他的倾慕并与之完婚。
奥赛罗对其在战场立下的军功有着无法掩饰的骄傲和自豪。当他获悉苔丝德梦娜的父亲已知他们两人的婚事时,他说自己凭借战功就可以驳倒他的控诉。“我是高贵的祖先的后裔,我有充分的资格,享受我目前所得到的值得骄傲的幸运。”
奥赛罗的英勇善战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白人的肯定。在威尼斯公爵对抗土耳其军队的战场上少不了奥赛罗。公爵称他为“英勇的奥赛罗”,而埃古也认为在塞普勒斯与土耳其舰队进行的战事中,“没有第二个人有像他那样的才能,可以担当这一个重任。”但是这种赞美无非是想利用奥赛罗为白人服务,去攻打“异邦者”土耳其人。正是因为奥赛罗在战场上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他才受到了威尼斯公爵的重用,并获得了将军的职位。
然而,白人对奥赛罗的厌恶和排斥又是显而易见的。从洛特力戈和埃古在勃拉班旭楼下挑拨是非,引起后者的暴怒之时,就可以看出勃拉班旭对奥赛罗的深恶痛绝,他不相信自己美丽、智慧的女儿会爱上这个“丑恶的黑鬼”,不相信她会“不顾国族的畛域,把名誉和一切作为牺牲”,而认定是奥赛罗使用了妖法蛊惑她。当苔丝德梦娜当众承认她是因为爱上这个摩尔人才嫁给他时,勃拉班旭认为自己蒙受了羞辱,诅咒女儿,并与她断绝了父女之情,随后因此郁郁而终。勃拉班旭深爱女儿,但他却无法接受女儿嫁给一个“异教徒”,一个“奴隶”,尽管这个“异教徒”在当地是有地位有身份的将军,但种族的差异却终生不可改变。另外,在作者笔下,奥赛罗已经皈依了基督教。当埃古利用醉酒的凯西奥闹事时,奥赛罗闻声赶来,说道:“难道我们都变成野蛮人了吗?为了基督徒的面子,停止这场粗暴的争吵。”在奥赛罗的心目中——所有基督徒也是这么认为的——野蛮人和基督徒是对立的,非基督徒就是野蛮人,可见他是一个基督教徒。不管奥赛罗是从一个异教徒皈依为基督教徒,还是一开始就选择了基督教信仰,但是白人强烈的种族意识仍然将他视为“异教徒”。
奥赛罗在白人世界建立身份认同感的另一块基石就是与白人贵族少女苔丝德梦娜的婚事。苔丝德梦娜乃威尼斯元老之女,年轻,美丽,温柔,有众多的求婚者,但她都不屑一顾,却因为奥赛罗讲述自己历经艰险的人生经历中而爱上了他,大胆地暗示奥赛罗向自己求婚。奥赛罗虽然身为将军,且无人可以替代,但在这个白人的世界里,他还是恭恭敬敬、勤勤恳恳地为贵族效劳,在出战土耳其舰队之前,他对各位元老说:“习惯的暴力已经使我把冷酷无情的战场当作我的温软的眠床”,他给苔丝德梦娜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几度蔑视“彼此相食的野蛮部落,和肩下生头的化外异邦”,这种西方对东方“他者”表述的话语,竟是出自一个东方人之口,可见奥赛罗试图在潜意识中和这些“野蛮部落”“化外异邦”划清界线,与之彻底决裂,以便融入白人的世界。然而,他那黑皮肤的摩尔人身份让他始终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若不是苔丝德梦娜的大胆暗示,他一定不会鼓足勇气向她求婚。最重要的是,向苔丝德梦娜求婚是奥赛罗在白人世界中寻求身份认同感的一种方式,这比他作为男人拥有一个温柔可人的少女的爱情更为重要。当埃古挑起奥赛罗的妒忌,让他相信苔丝德梦娜不忠时,猜疑又让他无法静下心来,这种折磨甚至让他觉得:“要是全营的将士,从最低微的工兵起,都曾领略过她的肉体美趣,只要我一无所知,我还是快乐的。”他内心的折磨不是妻子对自己的不忠诚,而是这种可能使他虚构出来的自我身份认同感遭到了威胁。他甚至怒斥埃古,让他必须证明苔丝德梦娜是一个淫妇!奥赛罗的身份认同感一直都在摇摆,战功赫赫、美人倾慕曾让他自认为身份受到认同,然而此刻这种平衡被打破了。奥赛罗要求埃古证实苔丝德梦娜不贞洁的过程,事实上也是他的身份认同动摇并最终崩溃的过程。
建立在赫赫战功和与苔丝德梦娜的婚姻之上的身份认同感,事实上是奥赛罗内心深处作为黑人的自卑感和在白人世界里占有一席地位的自豪感糅合而成的共同产物。奥赛罗眼中的自己还是模糊的“异类”,矛盾的“异类”,但在白人眼里,不管他有多少功绩,不管他是不是基督徒,不管他是否拥有白人少女的倾慕,他始终是一个泾渭分明的 “异类”。
二、话语权力的掌握:聪明的白人旗官与愚昧的黑人将军
《奥赛罗》的中心人物其实并非是黑人将军奥赛罗,而是白人旗官埃古,奥赛罗只不过是作为一种参照来衬托主角。在对奥赛罗的愚昧无知的淋漓尽致地表述中,埃古的聪明机智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赛义德认为这是西方对东方建立霸权的主要方法,即“推论东方是低于西方的‘他者’,并主动强化——当然甚至部分是建构——西方作为一种优越文明的自身形象。”“东方就被东方主义的话语典型地制作成沉默、淫荡、女性化、暴虐、易怒和落后的形象。正好相反,西方则被表现为男性化、民主、有理性、讲道德、有活力并思想开通的形象。”①巴特·穆尔-吉尔伯特著,陈仲丹译:《后殖民理论》,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4页。
剧中一开始就是奥赛罗手下旗官埃古对奥赛罗的抱怨和愤恨,他自称屡立军功,却未被奥赛罗选为副将,认为“只要谁的脚力大,能够得到上官的欢心,就可以越级晋升”。他对军队升迁潜规则的抱怨,意在说明他之后施计复仇的合情合理,是他阴谋诡计害死数人的自我辩白。奥赛罗身为将军,却始终被视为低等异类,愚蠢透顶;而白人埃古却始终处于话语的绝对主导地位,他像事事洞明并能操纵一切事物发展的“上帝”。 奥赛罗反复言说的就是埃古的忠实可靠,埃古——奥赛罗形成了权力关系的缩影,遵循福柯所言权力——知识——权力的循环链条,②M.FOUCAULT,power knowledge,ed.Colin Gordon,Brighton,Harvester Press,1980,p.132.埃古处于权力中心的一方,占有着话语权。“话语”被认为是建构权力的媒体,通过“话语”权力才得以实施。③巴特·穆尔-吉尔伯特著,陈仲丹译:《后殖民理论》,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2页。
剧中的奥赛罗被刻画成了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形象。他受手下白人旗官埃古的愚弄却不自知,还深信不疑埃古“为人是忠实而可靠的”。埃古设计使凯西奥醉酒闹事,还假惺惺地作为旁观者描述事情发生的经过,奥赛罗听了之后又说:“我知道你的忠实和义气,你把这件事情轻描淡写,替凯西奥减轻他的罪名。”并因此撤去了凯西奥的副将一职,使埃古的奸计得逞。当埃古再施奸计,密告苔丝德梦娜和凯西奥有奸情,故弄玄虚想挑起奥赛罗的妒忌时,奥赛罗又说:“我相信你的话;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忠实正直的人,从来不让一句没有忖度过的话轻易出口,所以你这种吞吞吐吐的口气格外使我惊疑。在一个奸诈的小人,这些不过是一套玩惯了的戏法;可是在一个正人君子,那就是从心底里不知不觉自然流露出来的秘密的抗议。”从这句话看来,奥赛罗其实也不是那么的头脑简单,至少他知道奸诈的小人会玩何种把戏,但是他却没有认清楚眼前的埃古就是一个小人,而选择无条件地相信他。这就是一个驰骋沙场的黑人将军在一个善施奸计的白人面前的低等无能的体现。当埃古一再地中伤苔丝德梦娜、说她不忠时,奥赛罗心里想的是:“这个诚实的汉子所看到所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他向我宣布出来的多得多。”“这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家伙,对于人情世故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尽管没有证据证明苔丝德梦娜的不忠,奥赛罗仍然对埃古的话深信不疑。究竟是什么让奥赛罗这个英勇善战并且不失谨慎细心的将军宁愿相信一个虚伪小人而怀疑自己温柔的爱妻?这实在令人费解。他的头脑简单只在一个白人手下面前表现得淋漓尽致,埃古的诡计屡试不爽,他的思想受到了埃古的控制,他成了埃古的思想奴隶。
埃古是剧中唯一一个事事洞明的人,因而能够操纵所有事情的发展。他利用洛特力戈挑起事端让奥赛罗撤去了凯西奥的副将一职;他故作姿态、闪烁其辞,挑起奥赛罗对苔丝德梦娜的怀疑;他指使妻子偷走了苔丝德梦娜的手帕;他利用妓女琵加央对凯西奥的爱慕,加剧了奥赛罗对凯西奥的误会……在剧中,埃古掌握着话语权力,占有绝对的主导地位;而奥赛罗则无条件地信任他,在埃古的一步步诱导下杀害了无辜的妻子苔丝德梦娜。正如埃古所言:“我可以把他像一头驴子一般牵着鼻子跑。”埃古在奥赛罗心目中的绝对地位从未动摇过,他不相信其他任何人的言语,只信任埃古一个。埃古的妻子——也是苔丝德梦娜的侍女——爱米莉霞竭力保证苔丝德梦娜的贞洁,奥赛罗丝毫没有听进去;苔丝德梦娜以基督徒的名誉起誓自己的忠贞,他仍然坚信她是一个“娼妇”。
奥赛罗的愚昧低能描写可谓淋漓尽致,根本经不起推敲,但是这是书写策略的需要。白人埃古的聪明需要这个摩尔人的低能来衬托,如此才能形成强烈鲜明的对比。赛义德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在世界史上,“欧洲人和他们的‘异类’之间的系统交往已长达五六百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历史时期里,有一种认识几乎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世界上泾渭分明地存在一个‘我们’和‘他者’,每一方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容置疑地摆在那里。”①爱德华·W·赛义德著,谢少波等译:《赛义德自选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99年,第178-179页。白人埃古与摩尔人奥赛罗的形象对比充分体现了欧洲这种“我们”与“他者”对立的思维模式下所体现的种族优越感。
三、身份认同感的崩溃:基督教的叛徒与异教徒的身亡
尽管奥赛罗在赫赫战功与苔丝德梦娜的倾慕这两块基石上一度建立起了他在白人世界里的身份认同感,但他还是无法摆脱自己仍是“他者”的强烈自我意识。在面对勃拉班旭的斥骂时,他冷静异常,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像早已预料会有这样的责骂似的,也就无动于衷了。他在潜意识里已经承认自己是低白人一等的“异类”,正是因为如此,埃古想要挑起他对苔丝德梦娜贞洁的怀疑,以及他对比自己年轻漂亮的白人副将凯西奥的嫉妒就变得轻而易举了。埃古的吞吞吐吐、闪烁其辞,首先触碰到了奥赛罗脆弱的自我身份认同感。一方面他觉得苔丝德梦娜是真的爱他;另一方面,他又开始自我怀疑:“也许因为我生得黑丑,缺少绅士们温柔风雅的谈吐,也许因为我年纪老了点儿,——虽然还不算顶老,——所以她才会背叛我;我已经自取其辱,只好隔断对她的这一段痴情。”奥赛罗忍受不了猜疑的折磨——事实上是他内心一度建立起来的身份认同感的崩溃——极力要埃古去寻找证据证明苔丝德梦娜不贞洁,他说:“她的名誉本来是像黛安娜的容颜一样皎洁的,现在已经染上污垢,像我自己的脸一样黝黑了。”由此可见,奥赛罗在内心深处认为,他那黝黑的皮肤就像受损的名誉一般,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苔丝德梦娜的不忠严重威胁到这个摩尔人在白人世界里的身份认同感,这比苔丝德梦娜的不忠成为事实对他的打击更大。在扼死苔丝德梦娜的最后一刻时,他们作了如下对话:
奥:不要脸的娼妇!你当着我的面为他(凯西奥)哭泣吗?
苔:啊,我的主,把我放逐,可是不要杀我!
奥:倒下,娼妇!
苔:明天杀我,让我活过今天!
奥:不,要是你想挣扎,——
苔:给我半个钟的时间!
奥:已经决定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苔:可是让我作一次祷告吧!
奥:太迟了。
苔丝德梦娜临死前的一次次苦苦哀求都遭到了奥赛罗无情的拒绝,因为他扼死的不是苔丝德梦娜,而是他的另外一个“自我”,这个“自我”曾经那样地骄傲自豪过,而如今却又让他受尽折磨,这个“自我”不死,现实中的自我就没有办法活。后来,埃古被抓获,罗陀维科告诉奥赛罗中了“万恶的奸人的诡计”,他仍旧一厢情愿地说:“要是你们愿意,不妨说我是一个正直的凶手,因为我所干的事,都是出于荣誉的观念,不是出于猜疑的私恨。”正是这句话道出了奥赛罗杀死苔丝德梦娜的真正原因,这种荣誉就是他由于战功赫赫、美人倾慕而自认为在白人世界里获得了身份认同的荣誉。真相大白之后,奥赛罗并没有过多的懊悔自己扼杀了无辜的苔丝德梦娜,因为那时不管苔丝德梦娜是死是活,他的自我身份认同感已经崩溃,他惦念着的是他所立下的功绩,他在战场上的荣耀。在他的遗言里,东方人的不理智、愚蠢、软弱、暴力均从这个摩尔人口中坦露无遗,奥赛罗极力想摆脱自己的东方人身份,满怀深情地把白人的国家当作自己的国家,为其效力牺牲,却不知自己始终被他们斥为“异邦人”。这是他在白人世界中寻求身份认同而失败的悲哀。
苔丝德梦娜的死似是莎士比亚的刻意安排,她的死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莎士比亚曾借埃古的口表达了对基督教叛徒苔丝德梦娜的厌恶,说她不忠,虚伪,说她是受情欲的诱惑才爱上奥赛罗的。更令作者不能容忍的是,此后的苔丝德梦娜竟然对奥赛罗那么的死心塌地:“我是那么喜欢他,即使他的固执,他的呵斥,他的怒容……在我看来也是可爱的。”即使为了整个世界,苔丝德梦娜也不愿意出卖自己的贞操。正因她对一个异邦人如此忠贞,所以她才没有一个好下场,这便是她必死无疑的罪孽之源。苔丝德梦娜临死前的苦苦哀求和奥赛罗的步步紧逼,似是剧作家自己对她的死迫不及待;而埃古的最终下场却没有在剧中得到明确的说明,他的最后发言甚至不失激昂,丝毫没有小人被捕的惊慌失措,“什么也不要问我;你们所知道的,你们已经知道的,从这一刻起,我不再说一句话。”
苔丝德梦娜这个基督教的叛徒被扼而死,奥赛罗这个已经皈依基督教的异教徒的自杀身亡,是白种人战胜黑种人、基督教战胜非基督教的结局。这是殖民叙事的策略,是东方主义的体现。
在白人的世界里失去了母体文化的依托,奥赛罗就像一个“文化孤儿”,在异国的边缘徘徊挣扎,试图归依到中心文化。但是不管他立下多少战功,不管他是不是皈依了基督教,也不管他是否与白人少女建立了婚姻关系,都无法摆脱他黑皮肤这一“遗传符码”,而始终不能得到白人的身份认同。他在精神上被“同质化”了,可仍然带着“异质化”的特征。他没有成为一个“哑言他者”,他能反复言说的只是一个虚伪白人的忠实可靠,事实上,他已经被剥夺了话语权。这一切从一开始就表明奥赛罗在白人世界中寻求身份认同会注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