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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回归与重构:江苏当代小说主题研究

2013-04-12

关键词:苏童江苏重构

高 山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日常生活的回归与重构:江苏当代小说主题研究

高 山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江苏当代小说创作成果丰硕,出现了一批能够代表中国当代小说创作水准的作家和作品,这些作家作品鲜明地反映了中国当代社会衍变的时代特征,表现了独具风味的江苏地域文化特色。梳理江苏当代小说创作,可以比较清晰地发现其创作主题在当代中国日常生活的回归与重构、新型文学主体塑造和独具特色的江苏地域文化等方面具有突出的特征。因为江苏小说的地域文化谈者较众,所以在此侧重前两者的辨析。

江苏当代小说;日常生活回归与重构;新型文学主体的塑造;主题研究

江苏是一个经济大省,是一个文化强省,也是一个文艺创作大省。江苏当代小说创作同样走在全国前列,涌现出像汪曾祺、陆文夫、高晓声、方之、宋词,苏童、叶兆言、朱苏进、赵本夫、周梅森、黄蓓佳、范小青、储福金、梁晴、沈乔生、孙华炳,毕飞宇、荆歌、韩东、朱文、叶弥、李樯、魏微、鲁敏等一大批跨越整个当代文学历程的新老作家群。他们以及他们的创作成就,被誉为“三代风流”、“一片辉煌”[1]。

以任何一种方式或视角考察一段文学史都会有诸多遗憾,然而研究者又必须从某种角度切入才能得以管窥这段文学史某种程度上的真相。考察江苏当代小说创作,学人已经摸索出了多种方法和视角。比如丁帆、董健对建国以来50年江苏中短篇小说所作的整体扫描式研究,把小说创作与时代变迁、社会政治变革结合起来把握;又如《小说评论》(西安)2007年第3期上集中发表了汪政/晓华、张光芒、贺仲明、何平以江苏小说为研究对象的四篇文章,分别从江苏小说创作的诗性特征、江苏小说家文化认同与审美选择、江苏小说创作传统的出路与去向、江苏小说创作的正格与背离等方面研究当代江苏小说。这些都为江苏小说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优秀学术成果。本文则试图从当代中国日常生活的回归与重构、新型文学主体的塑造两方面梳理概括江苏当代小说创作的主题特征。

列斐伏尔说,“人必须是日常的,否则根本就不存在”[2]172,然而日常生活又是最琐碎、单调、变动不居的,它“往往给人一种恒常的、凝固的印象,生生不息而又循环往复、世代绵延的日常生活似乎亘古不变,漫漫的日常时序似乎凝固成一幅宁静的画面”[2]157。由此也往往形成了日常生活与文学艺术的一种奇特的关系:日常生活原本应该是文学艺术的源泉和质地,然而许多文学家、艺术家在创作中往往对其视而不见,文艺作品的接受者则几乎完全忽略作品中日常性的内容。日常生活与文艺的这种关系,就像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风景之发现”中所说的“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这个装置一旦成形出现,其起源便被掩盖起来了”一样[3],文学艺术作为一种认识性装置一旦形成,作为其起源的日常生活就被掩盖起来了,文艺作品中的日常生活也仿佛变成透明的、熟视无睹的、司空见惯的。然而部分事实却是文艺作品中的日常生活往往先于现实中的日常生活发生变革,这样才有王尔德“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这样至今仍然未被完全接受或理解的文艺观念[4]。因此,有必要重新研究日常生活与文艺之间的关系,有必要重新恢复对文艺作品中日常生活的关注。对于研究中国文学与日常生活回归、重构,上述问题就显得尤其重要。

中国开始于近代的现代化进程中包含着一种日常生活的回归与重构,因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在不同的阶段因为不同的原因被颠覆或瓦解了。封建王朝的衰落,欧风美雨的侵袭,帝国主义的瓜分狂潮,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凡此种种都使得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处于分崩离析之中,同时日常生活也以自己强大的生命力通过各种方式自我重构。这种重构与政治、经济、文化乃至文学艺术的发展密切相关;而文学艺术更是在感性、审美性等方面对日常生活的回归与重构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从严格意义上说,古典文学之后中国文学有三次规模比较大、层次比较深的参与日常生活回归与重构:第一次是晚清至1949年之间的近现代文学,其回归与重构的动力可以极其简省地勾勒为“救亡”与“启蒙”,回归与重构的核心是民族国家的独立和现代个体意识的觉醒;第二次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1966年文革开始之前的十七年文学*文革时期的社会陷入全面的颠覆与瓦解,个体的日常生活几乎完全被阶级斗争缩减至维持生存的空间,文学整体上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而丧失了深入表现日常生活的能力。,其回归与重构的动力是社会主义改造与建设,回归与重构的核心是无产阶级的社会群体意识和价值;第三次是1980年代以来的新时期文学,其回归与重构的动力是国家意志主导下社会政治、经济领域的改革开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立和意识形态领域的思想解放,回归与重构的核心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社会主义价值观和日趋多元的个体价值观念与生存样态。而本文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梳理江苏新时期小说在第三个阶段所起的重要作用。

宽泛地讲,中国整个当代文学都参与了中国当代日常生活的回归与重构。然而仔细比较,不难发现,由于深受江南士风熏染的江苏文学更注重世俗感性生活,江苏作家对日常生活的变化更敏感;这一点从晚清狎邪小说、鸳鸯蝴蝶派小说多江苏籍作家可见一斑[5]。这两个小说流派对现代中国人感性启蒙的意义,比起同时期、乃至五四时期以理性启蒙见长的“新文学”并不逊色。所以在这个层面上讲,秉承了江南士风文学文化传统的当代江苏文学、尤其是当代江苏小说,能够更加深入、全面地参与中国当代日常生活回归与重建的历史进程,就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开始,中国当代文学实质上已经以审美的方式参与了日常生活的回归与重建。比如胡石言*虽然胡石岩祖籍浙江,但是由于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建国后,其主要战斗、工作在江苏,而且因为他曾担任江苏作协副主席,所以一般把他视为江苏作家。江苏文艺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江苏文学50年:中篇小说卷》就收录了他最著名的代表作《柳堡的故事》。写于1949年、发表于1950年的《柳堡的故事》,虽然有战争和阶级斗争内容,但小说的主体是战士李进和村姑二妹子的爱情故事。今天重读小说,我们会发现很多有意味的细节,比如揭示了经过革命思想锤炼的含蓄爱情中回归日常感性生活的深刻倾向。无独有偶,同样写于1949年、发表于1950年的萧也牧的《我们夫妻之间》虽然一定程度上延续着左翼文学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结合的主题,但是“这篇小说之所以成为当代文学中的异数,原因即在于,它第一次在当代文坛上显示出日常性与左翼文学中革命主题的分离,表明了在公共的政治生活中,个人性‘私人空间’存在的可能,也就表明了城市日常性所包含的合理性”[6]。也就是说作为新中国最早发表的小说之一,《我们夫妻之间》潜在地凸显出了那些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虽经战争的摧毁、政治的规训,但仍然拥有一种异常顽强的自我恢复能力,因此小说具有明确的回归、重构日常生活的倾向。可惜的是,小说发表之后不久就被批判,作者也作了自我检讨,从此文学作品中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未经政治染色的日常生活几乎消失殆尽。

中国当代作家再一次主动参与中国当代日常生活回归、重构进程,要等到1956年初到1957年春这段时间了;“双百方针”的感召,一批青年作家大胆干预生活、积极反映人民内部矛盾、批判社会弊病,试图重新安排日常生活的结构。其中最为文学史家称道的有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刘宾雁的《在桥梁工地上》、李国文的《改选》、宗璞的《红豆》等小说。比如王蒙在小说里借刘世吾的口说出了这样的话,“当我读一本好小说的时候,我梦想一种单纯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我想去作水手,或者穿上白衣服研究红血球,或者作一个花匠,专门培植十样锦……”[7]这是一个为研究者经常引用却常遭误解的细节;在我看来,这个细节最重要、也最易被人忽视之处是作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单纯的、美妙的、透明的”日常生活的向往,是对政治过分干涉日常生活的一种下意识的反感;这类细节在小说中还有多处,它们共同表现出了小说家通过人物的困惑重新思考、想象“真正的生活”的意图,具有明确的回归、重构日常生活的倾向。这些充满人情、人性光辉的细节也正是小说后来引起争议和批判的主要缘由。

几乎同时,江苏作家则以“探求者”文学团体*“探求者”是1957年6月江苏一批年轻的文学工作者高晓声、陆文夫、艾煊、叶至诚、方之、梅汝恺等人,在“双百”方针的感召下,准备创办一个文学月刊而形成的文学团体。虽然后来刊物并未真正成型、成员都被打成右派,但是通过他们草拟的办刊章程和零星的作品,可见其打破教条主义、大胆干预生活的倾向。的出现整体上呼应了这种文学思潮,率先走在了同时代其他省域中国作家的前列。虽然一般文学史作品在叙述这一时期的文学现象时,较少提及“探求者”,但事实却是无论是在十七年文学、还是在新时期文学中,“探求者”文学群体中的高晓声、陆文夫、艾煊、方之、叶至诚、梅汝恺等人都以其各具特色的创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其中陆文夫发表于1956年的《小巷深处》堪称十七年小说创作中最具日常生活回归、重构特征的小说。

这篇小说以1950年代新中国妓女改造运动为题材,叙述雏妓阿四妹改造后成为新生染织厂工人徐文霞,着力描绘徐文霞在追求正当、合理的日常生活和爱情时内心的纠结和外在的阻碍。小说没有把新中国对妓女群体的社会主义改造这样巨大的社会历史事件作为中心来叙述*这一任务后来有霍达1985创作的《红尘》和1993年苏童创作的《红粉》从不同的角度予以完成。这三篇小说之间的互文性和深层次的文化历史联系已有研究者关注,比如董丽敏在2010年第1期《文学评论》上发表的《身体、历史与想象的政治——作为文学事件的“50年代妓女改造”》就是以这三个小说文本作为中心展开的。,仅以“一九五二年,政府把所有的妓女都收进了妇女生产教养院。徐文霞度过了终身难忘的一年,治病、诉苦、学习生产技能”[8]18这样两句话简单带过;相反,小说比较细致地描绘了阿四妹被旧时代摧毁、瓦解的非人化的日常生活:

是秋雨连绵的黄昏,是寒风凛冽的冬夜吧,阊门外那些旅馆旁的马路上、屋角边、阴暗的弄堂口,闲荡着一些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姑娘。她们有的蜷缩着坐在石头上;有的依在墙壁上,两手交叉在胸前,故意把那假乳房压得高高的,嘴角上随便叼着烟卷,眯着眼睛看着旅馆的大门和路上的行人。每当一个人走过时,她们便娇声娇气地喊起来:

“去吧,屋里去吧。”

“不要脸,娥子,臭货!”传来了行人的谩骂。

这骂声立即引起她们一阵哄笑,于是回敬对方一连串下流的咒骂:

“寿头,猪罗,赤佬……”

在这一群姑娘中,也混杂着徐文霞,那时她被老鸭叫作阿四妹。她还是十六岁的孩子,瘦削而敷满白粉的脸,映着灯光更显得惨白。[9]18

因为这种被物化、妖魔化的妓女群体及其悲惨生活正是需要社会主义新中国加以解放和改造的,只有在这种解放和改造的基础上,徐文霞们才能够享受到“最大的幸福就是在阳光下抬着头做个正直的人!”[8]18所以作者把最多的笔墨放在徐文霞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上。她的工作学习:

徐文霞重新埋进书本,努力探索难解的方程式。一会儿,字母便在眼前舞动,扭曲着,糊成一片黑。她拉拉眼皮,想唤回注意力。可能是天气燥热吧,她伸手推开玻璃窗。窗外起着小风,树叶儿沙沙地响着,夜气和秋声那样催人入眠,徐文霞更加烦躁了。[8]19

以及在工作学习中诞生的爱情。即使是爱情的描述也特别突出了其日常性:

实在没话谈了,他们便挽着手到街头散步。苏州街上的夜晚,空气是很清新的,行人又那么稀少。他们尽捡没人的地方走,踩着法国梧桐的落叶,沙沙的怪舒服。徐文霞老爱把那些枯叶踢得四处飞扬。到底走多少路,他们并不计较,总是看到北寺塔,看到那高大巍峨的黑影时便回头。[8]21

陆文夫后来回忆《小巷深处》的创作时,这样说道:“促使我写《小巷深处》的动机恰恰是由此而来的,即在生产教养院结束之后的两年,我想找个‘徐文霞’,报道她的幸福的生活”[9],也就是说作者写作这篇小说的最重要的着眼点是徐文霞的“幸福的生活”。因此,无论是从创作主体主观层面,还是从小说文本客观层面,这篇小说最突出的特色正是其回归与重构日常生活世界的诉求和实践。《小巷深处》这种样态的文学作品在十七年时期中并不多见,只在“百花小说”、“第四种剧本”有零星的闪烁;当时绝大多数文学作品不是颂歌,就是战歌,政治意图简单粗暴地干涉了文学创作。

同为江苏作家的汪曾祺,1962年发表了《羊舍一夕》、《看水》、《王全》三篇小说。这是他在十七年时期仅有的小说创作,因为一直被当做儿童文学作品至今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今天看来这三篇小说借儿童文学的样式,几乎完全避开了当时弥漫整个文坛的浓烈意识形态氛围。仅以《羊舍一夕》为例就可见一斑。小说写了张家口沙岭子果园单纯明净的日常生活和四个十几岁孩子的成长。这里的日常生活远离了政治斗争的喧嚣,显露自身本真的存在状态和质地:

这里有火车。

这里有电影,两个星期就放映一回,常演打仗片子,捉特务。

这里有很多小人书。图书馆里有一大柜子。

这里有很多机器。播种机、收割机、脱粒机……张牙舞爪,排成一大片。

这里庄稼都长得整齐。先用个大三齿耙似的家伙在地里划出线,长出来,笔直。

这里有花生、芝麻、红白薯……这一带都没有种过,也长得挺好。

有果园,有菜园。

有玻璃房子,好几排,亮堂堂的,冬天也结西红柿,结黄瓜。黄瓜那么绿,西红柿那么红,跟上了颜色一样。[10]222

孩子们就在这样的生活中成长起来:

这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夜。但是人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黑夜一黑夜地长起来的。正如同庄稼,每天观察差异也都不太明显,然而它发芽了,出叶了,拔节了,孕穗了,抽穗了,灌浆了,终于成熟了。这四个现在在一排并睡着的孩子(四个枕头各托着一个蓬蓬松松的脑袋),他们也将这样发育起来。*虽然紧接此处,作者也点缀了一句有政治意味的话语,说孩子们“在党无远弗及的阳光照煦下,经历一些必要的风风雨雨,都将迅速、结实、精壮地成长起来”,但是这种处理并未整体上破坏小说回归和重构日常生活的努力。[10]238-239

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接续了他上世纪40年代创作的脉络,以近乎透明的语言贴近日常生活和人物,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揭示诗意人生,显示出独树一帜的格调。这样的小说在整个十七年文学中几乎绝无仅有。更让人惊讶的是,这样的小说是他1958年被划为“右派”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科所劳动两年多后所写。所幸一时的政治磨难并未摧毁他小说创作的艺术追求。

然而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则全面颠覆、瓦解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阶级斗争、政治斗争几乎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公开的文革文学,比如“样板戏”、浩然的小说等文学作品中,真正具有人情、人性意味的日常生活被政治目的扭曲变形后退隐至狭小的文本空间里。比如歌舞剧《白毛女》中喜儿与爹爹杨白劳“欢欢喜喜过大年”片段,那种苦难生活里瞬间的欢愉暗中温暖了那个时代多少人的心。只有在处于“地下”状态的文学作品里,日常生活才能够以比较接近其本真状态的方式呈现个体的、人性的、审美的细节与内涵: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11]

如果说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的“文学写作通过强化政治理想、阶级斗争、社会责任等意识形态的力量,尽力把个人日常生活意识形态化,把对日常生活的叙述变成一种远离个人日常生存的意识形态诉求,把个人的日常行动转化为实现意识形态的行动。日常生活由此已经失去了它的自然本性,而成为意识形态权力争斗的场域”[12],那么文革结束后,随着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社会历史进程,当代文学则越来越回归日常生活的本真状态,并且通过审美的方式参与到整个当代社会日常生活世界的重建进程中。

新时期文学是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开始的,这类文学创作现象因为过于贴近当时拨乱反正、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社会政治语境,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配合了当时社会政治经济实践的步伐,所以其文本中的日常生活仍然是现实矛盾观念斗争的场域。然而让我们惊喜的是,同时期以及稍后的许多江苏新老作家率先开始摆脱政治对文学的束缚,把自己的文学视野投向更加丰富而复杂的日常生活世界,在回归和重构中国当代日常生活经验的同时,也开始塑造与之相应的新型文学主体。这些江苏作家主要包括十七年时期就有作品发表的老作家汪曾祺、陆文夫、高晓声,以及1980年前后开始发表作品的赵本夫、范小青、叶兆言、苏童、格非等人。

“1980—1981,对汪曾祺和中国文坛都值得大书特书……年逾六旬的汪曾祺在文学上再次出发,一年之内连续发表《异秉》、《受戒》、《大淖记事》、《岁寒三友》、《七里茶坊》等名篇一举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牢固地位。”[13]214-215这次回归,他不像“许多重操旧业的中老年作家都以感恩戴德之心,主动配合时代主题(政治反思、思想解放),甚至直接介人当下政治改革(如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而是“倾心于喧嚣的时代主题之外古老乡镇普通人辛劳而认真的日常生活,发掘岁月所积的风物人情的恒久魔力,贪恋浓酽厚重的生活趣味,感叹无法逃避的生命的悲凉”[14]215。

汪曾祺笔下的日常生活仿佛深沉的大海,而人物及其命运就像海面上的浪花。读他的小说,有时会让人生发如此感受:原生态的日常生活才是主角,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凭一技之长与日常生活勾连而得以生存。《异秉》中王二的熏烧摊子,《受戒》中明海的当和尚,《大淖记事》中十一子的锡匠手艺,《岁寒三友》王瘦吾的绒线店、绳厂、草帽厂,陶虎臣的炮仗店、焰火生意,靳彝甫的画寓和家传画艺……凡此种种生存的手艺像锚一样,把那些人牢牢地锚定在日常生活的底子上,让他们能够顺从、坚韧而又不失快乐地活下去,“能够度过困苦的、卑微的生活,这还不算;能于困苦卑微的生活觉得快乐,在没有意思的生活中觉出生活的意思,这才是真正的‘皮实’,这才是生命的韧性”[14]。于是在汪曾祺这里,日常生活和人物一起成为一种独特的主体形象出现在当代小说场域里,成为一个自身姿态最自然、然而相比之下又最显突兀的存在物。

类似的作家作品还有陆文夫的《小贩世家》、《美食家》,高晓声的“李顺大系列”和“陈焕生系列”,赵本夫《买驴》、《绝药》、《绝唱》等小说。这些作品各有特色,简而言之,陆文夫的小说多以苏州市民阶层为塑造主体,高晓声以农民及其精神世界为刻画对象,而赵本夫则重在揭示侠、匪、丐、盗等草根阶层身上蕴含的本能与传统共同浇筑的生命能量。但是这些江苏小说家都特别重视日常性风俗人情的描摹,力求通过回归或重构日常生活的本体性地位来展现人物性格和命运,为当代文学史贡献了一大批具有特色的新型文学主体。

与上述作家有所不同,叶兆言、苏童、格非等一批在新时期成长起来的江苏小说家的创作呈现出更具个性化的特征。因为他们大都接受了西方现代小说艺术的影响,所以他们切入日常生活的视角更加多元化,笔下日常生活的状态也更丰富复杂,塑造的对象主体类型也更多样化、更具精神气质。

苏童是他们中间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他的小说中,江南的日常生活异常的感性:“南方的阴暗、潮湿、肮脏、糜烂、腥臭、神秘,在苏童笔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苏童笔下的南方奢华糜烂、腐朽堕落,一股末世的颓败之气。”[15]同样书写江南,叶兆言的金陵雍容华贵、浪漫中有时难免略显市侩,格非的南方则空灵而又扑朔迷离,而苏童的江南阴柔黑暗,江南隐晦的日常生活也几乎完全丧失了汪曾祺、陆文夫笔下日常生活笃定坚韧的生存底色,相反却呈现出一种虚幻的美学风格。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苏童小说不是简单地回归日常生活,而是重新建构了一种融合了历史与现实、想象与虚构的日常生活和新型文学主体形象。

苏童短篇小说中最有特色的就是那些写少年成长的。小说集《少年血》里大多数篇什都写了这样的少年。小说中少年们往往通过肉体或精神的强烈震撼瞬间觉醒。《乘滑轮车远去》中的“我”在上高一的第一天奇迹般地洞悉了人生:小美男子“猫头”的手淫,同桌女生“木头人丑八怪李冬英”的初潮,学校江书记和音乐老师的通奸,少年们的群殴,邻居家的疯女人投河,“猫头”的死,“我”的性梦。性、血腥、疯狂、冷漠、死亡,一天之间仿佛人类所有有关肉体和精神的隐秘与少年的“我”迎面相撞,最终使夜间的“我”在高烧迷梦中悚然惊觉。

惊觉后的孩子们从自在主体状态进入了偶在主体状态*“偶在”概念参见张志扬《偶在论》、《一个偶在论者的觅踪》。,他们常常通过偶然、琐碎、细小的事物同他人和世界重新发生一种关系,就像《沿铁路行走一公里》里老严的耳垂、蜡嘴鸟,《回力牌球鞋》中的一双球鞋,《稻草人》中的两片金属齿轮,《舒家兄弟》里舒农的尿床,等等。这种关系又时常地狱般地引导他们摧毁别人和自己,《沿铁路行走一公里》里的扳道工老严终于像剑诅咒的那样出了事故,《回力牌球鞋》中陶被打残了,《稻草人》里荣被另外弟兄两个打死了,《舒家兄弟》里的舒农因为尿床发现父亲的秘密、也因为尿床而死。

苏童小说里的这些少年通过各种方式,独自或群体经验了从自在主体向偶在主体的成长;这些少年的成长无师自通、没有目的;盲目古怪的肉身欲望和琐碎偶然的机缘巧合,让他们在获得自我主体意识的同时,又不断迷失在外部世界的昏暗无序和内心的惶恐不安中。这种成长的主体虽说是受塞林格的影响,但是他们成长的根本历史语境却是绝对中国化的,那就是中国的1970年代中期左右,那也正是苏童成长的秘密岁月。苏童塑造的这些青春少年成长主体,身处意识形态控制最严厉的时代,然而他们却以肉身觉醒的方式无意中疏远了意识形态的钳制。《伤心的舞蹈》、《像天使一样美丽》等小说正隐喻着这样的成长主体的结局。

1985年马原、莫言、残雪等人揭开了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序幕。简而言之,马原的先锋表现在小说叙述形式,莫言则表现在叙述语言及其感觉,而残雪则注重人物内在的精神状态。而稍后,即80年中后期到90年代初,江苏小说家苏童、格非、叶兆言却以他们颠覆性的历史叙事进入先锋小说创作的行列。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罂粟之家》、《妻妾成群》、《红粉》、《米》、《我的帝王生涯》,格非的《迷舟》、《青黄》、《风琴》、《敌人》,叶兆言的《状元境》、《追月楼》、《半边营》、《花煞》,这些都是当时具有先锋小说特征的历史叙事。

与十七年时期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小说和革命历史小说相比,这些被冠之以“新历史主义小说”的作品最鲜明的一个特征是,其中的日常生活完全不再是透明的、单纯的、符合某种历史规律的,不再是被革命意识形态操控的“典型环境”,甚至不再有所谓真实历史的史料与背景;小说家们完全通过想象、幻想虚构出了一种似是而非的历史时空,充斥其中的是被过去的历史小说删减的个人的、感性的、甚至阴暗扭曲的日常生活和人性的细节:《罂粟之家》中陈氏家族疯癫、乱伦、自戕、血亲相弑,《迷舟》里北伐战争中的指挥官萧在个人情欲和战争的夹缝之间迷失,《花煞》里的纨绔子弟胡大少在反教闹剧中放纵个人私欲使得梅城成了弥漫着暴力和兽欲的地狱。

《罂粟之家》的历史叙述,如果放在真实的历史线索中,大致和1930年代蒋光慈的《咆哮了的土地》、1950年代梁斌的《红旗谱》的历史书写有着时空上的交错,然而仔细比较会发现,《咆哮了的土地》和《红旗谱》因为突出阶级矛盾,整个日常生活空间被净化为压迫与反抗两极,个人被删减为承载阶级仇恨的符号;而《罂粟之家》则表现了个体人性的幽暗、情欲的泛滥、血缘的复杂纠葛和革命目标的晦暗不明。因此在所谓新历史主义小说那里,个体人性中躁动的情欲、无目的的野心、幽暗扭曲的情绪成为描述的中心,昔日的明朗硬气的历史英雄主体,变得形容晦涩模糊、甚至面目狰狞。这难免让文学史家为历史叙事的多样化感到庆幸的同时,也平添许多忧虑。

1990年代以来随着韩东、朱文、毕飞宇、叶弥、李樯、魏微、鲁敏等作家的渐趋成熟,江苏当代小说创作的面貌更加丰富多元;总体的倾向是越来越贴近当下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及其情感经验。比如朱文的《我爱美元》、《老年人的性欲问题》、《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等小说中日常生活更加丧失了80年代文学的理想主义色彩,世俗化的欲望一再突破道德伦理的底线,小说塑造的主体越来越猥琐虚弱。苏童的《离婚指南》、《已婚男人》也有同样的趋势。当然在毕飞宇、叶弥、魏微、鲁敏那里日常生活和主体形象仍然透露出一些人性的温暖和光芒,但是由于整个时代和作家个体在世界观、价值观和人性理解深度上的亏欠,这些局部的亮色难掩纯文学日趋颓败的前景。

我个人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当代文学的当代性至1990年代中后期其实已经逐渐耗尽了其历史动力,越来越复杂而且有泛化现象的文学越来越难以用简单、单一的文学观念和潮流来概括。因此当本文试图以日常生活的回归与重建考察90年代以后当代江苏小说创作时就越发觉得捉襟见肘,也许只有重新从单个作家作品的文本细读入手,我们才能够再度从整体上观照一个时期的文学创作。

[1]丁帆.三代风流一片辉煌[J].江苏社会科学,1999(5):133-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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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47

A

1007-8444(2013)05-0670-07

2013-09-10

2009年度江苏省社科基金指导项目(09ZWD013)。

高山(1970-),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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