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史记·列传》之编次

2013-04-12洪明玄

关键词:自序太史公司马迁

洪明玄

(辅仁大学 中国文学研究所, 台湾 新北市新庄区 24264)

论《史记·列传》之编次

洪明玄

(辅仁大学 中国文学研究所, 台湾 新北市新庄区 24264)

《史记》列传之编次问题,自司马贞始论之,其所疑者,在西南夷之安置,其他编章之顺序则未尝提及。然其所疑,千百载下,莫得其解。《太史公自序》自本纪以迄列传之缘由,详叙其始末,可以为一说。然所言乃概述著作内容,于承先启后之要素,未能提及,故论之者众,亦难释其疑。审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中所言,与《序卦》体例相同,在世家中亦可见司马迁曾读《序卦》,故其序言或受《序卦》之影响。《序卦》将《周易》六十四卦分别部居,不相杂厕,并在其间通过意义的引申排比,作为今本《周易》卦序之导言,于六十四卦之了解,有莫大帮助。司马迁作自序,其体例与《序卦》同,皆是以陈一篇之旨,故其编次顺序,亦可由列传诸篇中得之。遍览七十篇列传,顺序似无固定法则,然自时间编排看,而得其要旨;复审其文,则可以知太史公当有编排之内在理路,而非“随得随编”。故于七十列传中,寻其连续之因,以申相继之理,得知在时序之外,或有以学风近似而相续之;或有事迹同类则串连之;或有处事相涉便贯通之;或有地域相近似故序列之。是皆可以见史公编排之妙趣,文中析七十篇,以察编次之理,试考史公之旨,以成一说。

《史记》;列传;司马迁;编次;顺序;太史公自序

一、前言

司马迁作《史记》,用意在于通过“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方式,达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目的。其内容则为本纪志帝王之兴废,表以年月为序,记诸侯之大事,书则明制度沿革,列传乃叙贤德者、异行者、功于社稷者,及四方风土之民情。司马迁首创通史之例,内容包含天文地理,社会民情。赖《史记》之力,遥远的历史得以被记录,不可考知者,皆通过《史记》而得以保存。今出土文物所志,与《史记》之内容,实相互佐助,书面数据与地下文物,二者不能偏废,据此可知司马迁之功。今《史记》以记传方式为主轴,成为后代正史之体例,是着史者之原始,此一家之言为后事史家之典范、楷模。

此著作前无古人,而后继者未必同其功,故后人有诸多讨论,在这当中对列传编次的疑虑,更是有着许多的解释。然而自唐代刘知几《史通》以来,至清代赵翼《廿二史札记》,其论述多以为司马迁于编排上并无特别的巧思,甚至以为司马迁“随得随编”,如此将《史记》之光焰消损,以致荡然无存。

察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中简单描述一百三十篇的内容,虽未有明确说明其安排的最终原则,但检阅《史记》各体之首篇,除表起于三代,明其时序外,本纪始以《五帝本纪》、书起始于《礼书》,世家先举《吴太伯世家》,列传起首为《伯夷列传》,其用意分明强调道德、礼让的重要,以及凸显“让”这项美德。从各体的首篇可以知道,司马迁是有意编列其顺序,绝非以松散的态度,用随得随编的方式,来为他足以“藏之名山”的作品进行编辑的工作。是故有必要从《太史公自序》出发,自《史记》的体例着手,兼且探查其著作所效法之对象,以明司马迁于列传顺序之理念和原则,如此才能有效地解释司马迁对七十列传的编排,并解说其用意为何。

二、《史记》列传的篇目结构

《史记》的结构组织分为五部分,共为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对于此数字的设定,前人多以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的角度进行说解,是故司马贞认为:

观其本纪十二,象岁星之一周;八书有八篇,法天时之八节;十表放刚柔十日;三十世家比月有三旬;七十列传取悬车之暮齿,百三十篇象闰余而成岁。*[汉]司马迁著、[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三家注》,(台北市:七略出版社,1991年),页1364。按:文中凡引用书目重出者,先着其作者、出版项目,而后仅示其书名以及页数,以省篇幅、字数。

司马贞以为五体乃司马迁有意符应于天道,不仅司马贞如此看待,在同样的学术风气环境下,唐代的张守节亦是以此种角度进行诠释:

本纪十二,象岁十二月也。作表十,象天之刚柔十日,以记封建世代终始也。作书八,象一岁八节,以记天地日月山川礼乐也。作世家三十,象一月三十日,三十辐共一毂,以记世禄之家、辅弼股肱之臣忠孝得失也。作列传七十,象一行七十二日,言七十者举全数也,余二日象闰余也。以记王侯将相英贤,略立功名于天下可序列也。合百三十篇,象一岁十二月及闰余也。[1]14

司马迁《太史公自序》有言:“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1]1380说明司马迁确实有意将天道与人道合而为一,统一论之。只是司马贞与张守节的解释,似乎在为数字找寻一个诠释的出口,未免过于其实,而显得不真确了。然而唐代学风对于难解的数字,多以谶纬的方式解释,司马迁的刻意为之,确实使后来得司马贞、张守节从而讨论,亦是对《史记》的一种解释。

排除七十篇的数字思维,直接面对列传的编排方式,可以看到,司马迁并不全然用时代的顺序来编排人物。即以伯夷事迹论之,作为列传之始的《伯夷列传》,前人论之甚详,据日本学者今鹰真指出:“尧、舜把自己所持的权力让给有德的臣下;太伯、伯夷则放弃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利。这些人物被置于‘本纪’、‘世家’、‘列传’的首篇的位置,而且他们的让位行为被强调、被颂扬,这些都不能认为是偶然的。”[2]说明司马迁有意将伯夷从列传诸人中提出,就是要强调其“让”的精神,或有进于世道。唐人不察其意,遂将老庄置于伯夷之前,是犯以今虑古之失,而不得司马迁的真。既然各体之首实有其独特意旨在里头,那么其内容的顺序又是否能见司马迁之巧思?

察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中,对于七十列传的编排顺序,有其自己的一套解释,其原文说道:

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晏子俭矣,夷吾则奢;齐桓以霸,景公以治。作管晏列传第二……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业。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曰:“于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着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数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第七十。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1]1376-1381

司马迁从《伯夷列传》第一到《太史公自序》第七十,这七十篇皆有简单的说明,对于其中的内容有着很简要的叙述。然在诸多列传中,就属《太史公自序》的篇幅最长,以其文为全书之总纲,故于此论之甚详。在文章中特别说明了汉代兴起的因素、太史公的根据源流,以及太史公一职的相关工作内容,最后简明扼要地说明《史记》之五体组成,和设计时所依循的思想。

思考其中的设计,与《序卦》有着极为相似的结构,其组成模式皆为相续不断。唯《序卦》所列卦序,是卦与卦紧密连接,通过前后两卦的卦名及其引申意涵,作为上下联结的要素。仅因上经、下经之别,故于叙述上有所偏重,其内文如下:

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有过物者必济,故受之以既济。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3]

《周易》的卦序并非自《易经》初设而固定,在出土文献马王堆帛书《周易》中,其卦序与今本《周易》明显有别。马王堆帛书的抄定时间约在秦末汉初,刘邦即位以前,将帛书与今本《周易》相较,可知现今卦序是由汉初研究者所整理。《序卦》将六十四卦卦名的意义,作为前后联结因子,以达到承先启后的作用,使六十四卦各有含意,又不致使卦与卦之间产生分离的现象。

司马迁生平最喜孔子,于其《史记》之作,亦是仿孔子之着春秋,欲以查明世变。孔子晚年思想成熟,其最重经典在《易》,有“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之语,司马迁承其思想,于《史记》中当可见其蛛丝马迹。《田敬仲完世家》中所言:“太史公曰:‘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眀远矣,非通人逹才,孰能注意焉?’”此明孔子好《易》之由。然读《易》首重为何,司马迁又在《孔子世家》中说明:“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司马迁论《易》,其意首重者在《序》,以《序》为众卦之所本,以达提纲挈领之要。总此,以卢文弨语以结之曰:

《太史公自序》,即《史记》之目录也。班固之叙传,即《汉书》之目录也。古书目录往往置于末,《淮南》之要略、《法言》之十三篇序皆然,吾以为《易》之《序卦传》,非即六十四卦之目录欤?史汉诸序,殆仿于此。[1]1365

此即前人已将《序卦》与《太史公自序》相提并论之明证。究察《太史公自序》细言诸篇意旨,其目的与《序卦》相同,都是用来作为全书之总纲,以及揭示各篇、各卦的微言大义,而达到快速告示文章内容的效用。以简单的几句话说明创作原因,并总结各篇要义,此即《太史公自序》各述篇旨之因。此皆可谓司马迁学习《序卦》的结果。

三、《史记》列传前四十九篇之思想联结

在了解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中,为七十列传所作的编次,其来源与《序卦》有极大的关联性,再观察《太史公自序》,可以发现文中虽然简述编辑想法,但各篇联结却难有明确的说明,致使编次问题从古至今多有讨论,学界却也没有结果。从司马迁的编辑状况来看,列传所论述的人物,多数篇章不限一人。司马迁为使人物传记篇幅简省,不致漫汗无际,故以三种方式进行写作:一为“专传”,即一人一传,如《伯夷列传》是也。不过在伯夷之后,司马迁的安排看似杂乱无章,此是因为“合传”、“类传”之故,或以时代大抵相同,如《樗里子甘茂列传》;抑或是生平事迹相近,如《扁鹊仓公列传》是也;或有同类型的人物合为一传者,若《刺客列传》,后二者打乱了时代上的编排,让司马迁于列传的顺序,似无明确的时间规律。

此外,司马迁于写作时,又有“附传”之例,于创作时大量说明主要人物,另附次要人物于一传之中,以作为人物之补述,不使人各一传,此即《老子韩非列传》之附庄周、申不害是也。因为有这样的编辑原则,这让《史记》编次的理解变得极为不易,因一传之中有诸多人物,而使其焦点模糊,造成上下难以串连,于是司马迁举其要者列于标题,并在《太史公自序》中说明一文之首要人物。即以《老子韩非列传》为例,《太史公自序》言:“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韩非揣事情,循势理,作老子韩非列传第三。”对此,林駉表示:“以孟、荀冠于淳于之徒,尊吾道也。以庄周附于老子,以申不害附于韩非,别异端也。”[4]149此说明附传有其用意,非仅是列位于后。

不论合传、类传、附传于《史记》中的安排如何,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中所陈述的顺序,是以主要讨论者为圭臬,故于传中所出现的附属人物,并不影响其编次的序列。此外,对编次的讨论,尚有朱东润认为:

大要自四十九篇以上,诸篇次第皆有意义可循,自五十篇以下,中经窜乱,始不可解,余意史迁作传,共分五组,先秦以上一也,秦二也,楚汉之间三也,高惠文景四也,今上五也。其间段落,当与诸表相当。[4]149

此论以为前四十九按照时间为顺序,后二十一则规矩难明。细究其中的安排,确实可以发现司马迁有着时间上的排序,朱东润以时为序,分而为五,然本文从其细,则于四十九篇中列之为八,欲在司马迁的安排中究其内在理路,姑循序渐进以申其义例,试从两部分系联其相续之因,先之以前四十七篇,后则自韩长孺至太史公事,为二十三篇,以析其贯串之理。

从《伯夷列传》到《仲尼弟子列传》,计有七篇,此为上古时期至春秋之总结,时代属于最早。以《伯夷列传》起始,实重德行之名于世,可辅助世道人心,与《五帝本纪》、《吴太伯世家》用意相同。其后《管晏列传》,“齐桓以霸,景公以治”,并且管仲于当时的评价有“语曰: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司马迁对晏婴的评价是“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甚至“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此二人相齐,几使齐国进至于王,虽终不可得,一霸一治,亦有进于世道,故列于后。续以《老子韩非列传》,管仲之著作,乃法家之代表,故其后明道家,用以表示道法的关系极为密切,此乃学术路径相近,故接续言之,对此吕思勉说:

古人着书,多不自言其例,而后人评骘,则有非先通其例,未可轻易下笔者,前已言之,读此篇亦宜知此义。即如老子韩非同传,安知史公所据材料本然。果然,则因仍旧文,不加改削,即史公之义例。评其不改旧文之得失则可,议其老韩之同传之类则非矣。及为此篇,为史公自作,而名法之学,原出道家,合为一篇,安知不正有深意?未能审谛先秦学术流别,谈迁宗旨所在,又安可轻加评论乎?[5]

故老子韩非之同传,以法出于道。而管仲事后接续老子,于管仲传中可知,司马迁总结管仲之政治手段,有“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1]851此与同于《老子》“将欲取之,必固与之”[1]851,此二人思想相接,故后于管仲。

《司马穰苴列传》列于老子韩非之后,盖以其为兵家故。韩非之思想,司马迁称之“惨礉少恩”,察穰苴之斩庄贾以徇三军,三军为之振栗,岂不与韩非同?而《孙子吴起列传》,司马迁言“与道同符”,是连接于老子韩非;列于司马穰苴之后,乃两家皆以兵法传世,咸为兵家,故二者相系。此一系俱因学术路径相似,或行事作风相仿,故相连贯。伍子胥于其后,以《孙子吴起列传》中之记孙膑者多,是孙武之孙为孙膑,孙膑受刑而能复仇,此亦与伍子胥之“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1]875者同,故二文相接。其后继以《仲尼弟子列传》,则以孔子弟子为众,总春秋之业,并为后世经籍之传授者,故叙仲尼弟子,可谓于列传之中,终春秋之事。

在春秋之后,时代更迭为战国,七雄相继兴起,而一统于秦。是故自《商君列传》至《范雎蔡泽列传》,此中有十二传者,为战国中与秦国相抗衡之人物,始于商鞅而终于范雎蔡泽者,明自肇基于富强,而终于统一有功者也。秦朝之业始于孝公之用商鞅,故始以商鞅,史公曰:“强霸孝公,后世遵其法。”春战之际,思想家用事者,多以法家、兵家为尚,以其时薄于道德也,故伯夷后列管仲、韩非等,此每况愈下,借排序以倡道德、讽巧诈。战国亦然,故商鞅前有仲尼弟子,其意盖为终于春秋之事,亦为后文赞道德之始,商鞅为战国初法家人物,亦如管仲之列于伯夷后,虽其上不能王君王,下不能保其身,然使所仕之国有霸天下之势,二者类也。

商鞅后有苏秦、张仪。苏秦以纵横术力抗强秦,然终受恶名以死,天下共笑。此势称一时,却不能得善名,似于商鞅,是二者相续之因。张仪继苏秦后,二人同学于鬼谷子,张仪才智较苏秦为胜,二人纵横相抗,故以是相系。且张仪仕于秦,置于此启后来秦国名将樗里子、甘茂之事,于次序善于张先苏后。史公言“秦所以东攘雄诸侯,樗里子甘茂之策”[1]1377,故在张仪后,二者齐力奉秦,连类排比。后继穰侯、白起王翦亦然,咸是秦国名将,唯其序则次以时间先后。于秦国名将后,续以孟子荀卿者,据日人研究以为:

夫子春秋之教,一变为严刑苛法,卫鞅之所以次弟子传也;再变为纵横之说,苏张樗甘之所以次商君也;三变为战胜为利以并吞为功,诸将之所以次游说也。承于教变之后,复能说尧舜周孔之道,孟子所以接白王也。[1]943

于战国之时,史公之次序似有此远虑,而于其中编排,知利之诱人,见于诸将戮力而求,其以为史公承夫子之教而着史,自伯夷为列传始亦可知,是以仁爱为本,利益为末,故有此之说。孟子后为孟尝君者,《孟子荀卿列传》所论诸人,皆游学于齐,见齐国学术之丰,杂而不一,与孟尝君之养士相近。四君子之相继,不以时间为序,史公于孟尝君言“倾天下之士”,于平原君则为“故争相倾以待士”,此稍有转折,乃承孟尝君而言者。魏公子信陵君传文称之“倾平原君客”,则明言接续于平原君;春申君处史公则言“招致宾客,以相倾夺”。此四者皆为养士之名家,故连相模拟。春申君活跃于秦昭王时期,范雎蔡泽亦因秦昭而见用,故置于此间,考史公于赞中说:

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羇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1]984

即以此讽四公子之用人,虽有贤士,亦不能尽收于帐中,而使入于秦,秦终得天下,即以能用人而成大业也,而四公子各以臣子身份养士,而不能致君主之信任,故春申君之败,功高震主则不能成天下之势。范雎,魏人也;蔡泽,燕人也,而后为秦使燕,至始皇帝时。蔡泽之事与燕相涉,故后置乐毅,此即以事迹相近而排比。

自《乐毅列传》至《屈原贾生列传》间五传,其内容乃是说明六国中的贤臣良将。其首为乐毅,在于前一传中蔡泽乃由燕入秦,复入于燕甚久。乐毅则为由魏入燕,以为亚卿。文后有乐乘、乐闲入于赵,故其后有廉颇蔺相如事。此二传人物皆在一时,廉颇为赵伐齐,与乐毅同,复破燕国,使乐闲入;蔺相如与廉颇善,故合为一传,上下可承续也,廉颇蔺相如二人之名,相得益彰。后置田单传,以田单之破乐毅,使乐毅入于赵者,田单也,故置后以明因果。,其间序列以事迹相涉,又复以明因果关系,是不可不然。田单,齐人也。鲁仲连以齐人布衣,至与诸将相抗,处义鄙利,以事与田单相接,故田单传必在鲁仲连传前。此上下相续之不可改也。《屈原贾生列传》者,事以屈原为主,泷川资言以为屈原时代在鲁仲连、吕不韦间,故置传于此。

自吕不韦后,以至蒙恬,其间四传,俱与始皇帝同时人也,其人之所为,皆成始皇之业,故为一类。吕不韦稍晚屈原,又为始皇仲父,位极人臣,权倾一时,乃始皇统一前之首要人物。刺客传首重荆轲,其篇幅、内容皆胜其他四人,是史公所欲言者在荆轲。刺秦不成,而后始皇统一六国,是时代之大事,故次于吕不韦,明一成之者,一违之者,不答,而后成之。刺客后继李斯,乃统一前后之重要文臣,史公言:“能明其画,因时推移,遂得意于海内,斯为谋首。”[1]1377即意于此也。蒙恬亦然,秦并天下,使蒙恬驱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制险塞,亦功于秦朝,故置于李斯后,明文武乃治国之道也。至此为一朝之亡,史公赞曰:“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1]1048此乃恶功利之害于人也,复言德之要、利之弊吕不韦尚能得人,使诸侯之士争入于秦,而始皇之末,争利交相伐战,故国祚为短,是以蒙恬传讽之。

始皇既殁,秦朝灭亡,天下复乱,于秦汉间有众人争国于世,张耳陈余者,本为刎颈交,“极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岂非以利哉!”[1]1055是承蒙恬之事,示利之害人深也,几使兄弟同行路。魏豹彭越传亦然,二人俱雄踞一方,然“怀畔逆之意,及败,不死而虏囚,身披刑戮”[1]1058,为利而祸及于身,此史公欲诫人耳。黥布初有淮南地,畔项羽、入韩王,称霸一方,然畔于汉,而后见醢。此数人者,兴于楚汉相争,汉朝初定,怀有二心而为戮。此三者利益害人,深浅有别,是先重而次,然其势力则由浅及深,以至于黥布之王一方而后反。韩信本无势力,附汉王而得淮阴侯,亦畔而见杀。

自韩信始,人皆为汉所使,所有势力者,乃汉王与,而非项王授。韩王信、卢绾二人,与匈奴友善,亲附其力以畔汉,遂同传。置诸淮阴侯后,以其反晚于淮阴侯,故后之。《田儋列传》述田氏族人,终以田横事。其人虽叛,亦有自知之明,而归海岛。奉诏而临长安,与宾客自刭而死,史公慕“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圣,余因而列焉”,故置于二传之后,以启后来贤相良臣,而承上二传之反叛者。自《张耳陈余列传》迄于《田儋列传》,为数六篇,其人皆汉初臣民,而后叛汉者,史公序列之,以明其过。

汉之良将贤臣,史公首列樊郦滕灌四人,终于季布栾布二人,其间共有六传。汉之兴,赖良将定天下,然前三传之以国反,故次之以续前所列诸人。“樊郦战功多,滕灌次之”,此四人以武力佐刘邦定天下,承以上诸传顺序,司马迁叙事之理,首重道德以济天下,其后社会之坏以法家兵家者出,则仁爱之心减,故文武接续而言。于天下一统之时,则武治为先,盖马上可定天下,理天下犹须文治也,故此后接续以《张丞相列传》、后为《郦生陆贾列传》,前者定天下之律历,一者安天下于战阵之中,意在文治之不逊于武略,文武之道不可偏废也。《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言:“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徳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1]338以此分五等,判高下。樊郦滕灌四人,有定社稷之功,张丞相以言定社稷则次之,郦生陆贾之业,晚于张苍,故又次之。傅靳蒯成三人,以用力于国家,次位列第三等。刘敬叔孙通“明朝廷礼,次宗庙仪法”,明君臣之职等,订宗庙之仪法,赞曰:“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専耶?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1]1116是可知二人制礼,以使天下从。其后设《季布栾布列传》,此二人也,一言以正邦国免于危乱,虽于刑戮、为人奴,亦可不死,则其位稍卑,而有功于上,故续置之。

前列数人乃高祖时入文景者,此下诸人皆涉文、景二朝,是司马迁于此专就文景人物立传,作者七篇,自袁盎鼌错至魏其武安事也。首列袁盎鼌错者,此二人为国家筹划万年之计,故史公序曰:“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皆欲削诸侯地,终不达。置于季布栾布后,盖以此二传传主,皆能直言犯主,抗颜自立,事类颇同,然一者成其事,一者毁其身。此时代之大事,鼌错削地不成,招七国至,实汉家之危,故先立传,以之此乃大事之际。后文续以《张释之冯唐列传》,其意略同。张释之执法严明,数逆皇帝意,依法行事,冯唐亦然。史迁合传,意在显扬刚强正直之品德。《万石张叔列传》中,皇帝赐食石奋,其“稽首府伏而食,如在上前”。御史大夫张叔“专以诚长者处官”。此二篇上下相接,乃互补其精神也[6]。后文之传田叔,以其“守节切直,义足以言廉,行足以厉贤。任重权,不可以非理挠”。故其人亦贤,以置于此。再续以《扁鹊仓公列传》,仓公“齐中称其廉平”,又文帝时有肉刑,因仓公事而废除之,去刑就礼亦孔子之思想,故史公赞之。扁鹊事似仓公,而此篇主仓公,故置于此,不与战国事接。然赞中说道“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此启吴王濞事,其“能薄赋敛,使其众,以擅山海之力”。有山泽鱼盐之利,然终“争技发难,卒亡其本;亲越谋宗,竟以夷陨”。亦符于老子言也。故《太史公自序》中,吴王濞事后为“吴楚为乱,宗属唯婴贤而喜士,士乡之率师,抗山东荥阳。作魏其武安列传”[1]1378。吴楚之乱,由魏其定之,是以镇之于事发之后。而魏其事与武安、灌夫相涉,故合为一传。至此有四十七传也。

四、《史记》列传后二十三篇之思想联结

《史记》列传七十篇,前人疑前四十九篇者少,盖多以时相续、以类相从,故疑者鲜矣。然后二十一篇,论者数家,古者以为无次序多,有次序少。前所述四十七篇,略申其相继之理,是有其必然、当然之要素。至第四十八篇为《韩长孺列传》,终于《太史公自序》,亦有承继之由,古者不一一论之,今述其要,以明太史公之意。

韩长孺之列于魏其武安侯后,盖其事迹若此二人,俱志于汉而抗吴楚,故传中首述之。下启李广、匈奴二文者,是汉廷自此有应匈奴策。韩安国意在和亲,而众臣亲附,终使汉人免于战祸。此显史公厌战之心,亦讥王恢之启战端,实不智。然匈奴来战,不得不备,是以接李广。其下编次,尝有研究者论之,泷川龟太郎以为:

本纪世家,皆有次序,列传亦岂随得随编者乎哉?必当有次序。李广卫青霍去病,皆事涉匈奴,赵氏既知之矣。西南夷传,前有公孙弘,后有司马相如,一欲罢之,一欲开之,事亦相涉。循吏传后叙汲黯郑当时者,以二人亦循吏也。[1]845

李广、卫青霍去病之夹匈奴者,盖前者制匈奴,后者制于匈奴也,泷川龟太郎论之曰:“其上承韩安国传,下接匈奴传者,以见北边非将军不可寄管钥,惜其不善用之也。”又王鸣盛以为卫青、霍去病二人:“其人本庸猥,用兵制胜,皆竭民力以成功,岂真有谋略?”故此间次序之严谨如是,编次实寄托史公微言大义,岂可有疑,而得不慎于此乎?《平津侯主父列传》中,亦论及匈奴事,然更多述及对西南夷之策,于是泷川龟太郎称:“偃等三人,皆以文辞进,皆以伐匈奴通西南夷为非,其事相涉,此所以与平津同传,观次诸卫霍两越诸传间,可以知史公之意也。”[1]1214故平津侯主父事必置于卫青霍去病后、边境诸传前也。

公孙弘、司马相如传间,有四夷传,此赵翼所疑,然泷川龟太郎已有解释,是罢之开之有别。南越传先于东越,以其封侯早于东越也;东越南越,位置相近,故相续之。自南越始,其述方位南东北西南,是一循环,此盖有深意焉。此后而有司马相如传,即意在开西南夷以利汉朝。续而为淮南衡山传,所置于此,乃上下皆辞赋家,是以系联。故淮南衡山下之编次,汪之昌有论曰:

《淮南衡山王传》,叙长与安先后召集无行之士,称说神仙,铺张著作,何莫非相如辈所优为。《赞》言“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自古记之”,然则治以奉法循理之吏,其庶几乎!以循吏次《淮南衡山王传》后,殆谓以强藩之习于恶,不如循吏之善其后欤!汲黯治官理民好清静,郑当时廉不治产业,俨然古循吏风。《儒林传》叙武帝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当日制诏廷议,似有意于崇文治。然《酷吏》一传,在武帝世者尤多,叙云:“言道德者溺其职”,明谓非儒者所能胜任愉快。次以《大宛》传,则张骞始发其谋。先后相次,亦见武帝与之治民于内者,无非武健严酷之吏,其奉使于外者,凿空之辈之外,抑亦妄言无信之徒,而明天人通古今者,故未尝与其选也。就诸传而论,或先或后,编次之有无义例昭昭已。[4]143

此论详述自淮南衡山,以至《大宛列传》,知史公编次有其见地,绝非随手排序而已。或以置后明治于前也,或以列前示启来者也,要皆为当然必然之序,牵一发而动全身。

大宛国有宝马,武帝好之,尝发兵袭取,不有善终,是使社会动乱。于《大宛列传》可见社会之变化,游侠亦然,是大宛后续以游侠。《游侠列传》首以韩子“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而太史公又曰:“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1]1317知游侠人物确为社会之必然现象,不可废绝,史迁举其善者,明此等布衣,实优于无能之政治人物,故置之于《佞幸列传》前。《佞幸列传》有“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仕宦亦有之”[1]1322,即是民间之游侠,与朝中之佞幸做对比,游侠有势力而无其位,佞幸则以色得遇,故史公讥之。佞幸以美颜而得宠,滑稽以善道而在朝,二者皆技能之士,然滑稽能有益于朝政,此等人“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即其才也。

以类相从者为传,有刺客、循吏、儒林、酷吏、游侠、佞幸、滑稽、日者、龟策、货殖诸传。前四者,因所重有异,故无得依序相列于后。后六者相序之理,以皆为一技之长者,或闻名于世、美颜善道,占候龟卜,实其技也,是叙于末。察滑稽人物,以微言解纷,日者、龟策,则以神秘难解者,作阴阳谶纬之言,汉代经学多有此类,此即学术风气之反映。谶纬之旨在抑君王之权利,毋使逾越。盖八书中有《历书》、《天官书》、《封禅书》,事涉于占候,唯其文或非太史公作,故难以考论。类传之终以货殖,与八书之有平准一般,其为“表里之文”,盖讥实君重利轻义,务于下流,故言:“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汉代行盐铁、酒酤、均输,以富帝王国家,然与民争利,从事于最下,此史迁之不屑,故《平准书》正文亦止于“亨弘羊,天乃雨”,即其意也。于《太史公自序》,则总其全书,述著作意。古籍序置于后,史迁从之,是为列传第七十。

五、结语

历来研究《史记》编次,多以为列传顺序不可知,故有司马贞、赵翼斥其序之费解。终无一人试申引全文、爬网全书,以究其编排之由。今试从前人研究基础,而后探查《史记》编次之由,或征引其文、或引申其意,望不失史公之旨。自伯夷以下,以迄《太史公自序》,计有七十篇,试以时间为序,断作七份,分别为:一、春秋以前;二、战国时期*此中又可细分为三大部分,一为秦王朝势力的奠基者,始于商君,终于白起王翦;二是诸侯中与秦王朝分庭抗礼之人,自孟子荀卿,至春申君;三乃六国之贤臣良将,起于乐毅,迄于屈原贾生。;三、秦始皇时期;四、楚汉之间;五、汉高之际;六、文景之时;七、武帝时代;八、诸类传。

于时代顺序下,或有以学风近似相续者,若老子韩非后,续以司马穰苴等;或有事迹同类串连者,如张耳陈余事后,则为《魏豹彭越列传》等人物;或有处事相涉贯通者,此即《李将军列传》后接续匈奴、卫青霍去病事之理;或有行事地域相近似者,则范雎蔡泽事后为《乐毅列传》,皆以燕国故也。

司马迁编次列传之例不一,密隐其思于诸法之中,故踪迹难觅。然谓太史公编次庞杂无序,以此观之,《史记》列传之顺序,必有其内在理路可循,然其迹隐于列传诸文之中,不细索之,则不可得也。今试就各传文中可系联者,以贯上下诸文,考论其序,或有补于编次之研究,以发史公七十列传排序之意。

[1][汉]司马迁.史记会注考证·论史例[M].[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日]泷川龟太郎,考证.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1993:14.

[2]今鹰真.关于《史记》的编次[M]//司马迁与史记论集:第3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191.

[3][宋]朱熹.周易本义[M].台北:华正书局,1975:429-437.

[4]张大可,安平秋,余樟华.史记集评[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149.

[5][唐]刘知几.史通释评[M].吕思勉,评.台北:华世出版社,1975:91-92.

[6]田汉云.试论《史记》的编次[J].宁夏师范学院学报,1985(1):34-37.

K204.2

A

1007-8444(2013)03-0385-08

2013-03-20

洪明玄(1984-),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声韵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

猜你喜欢

自序太史公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
太史公“恤”
太史公“恤”
《胡适论红楼梦》自序
专家学者为“司马迁与《史记》研究”栏目三十周年题词
人故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可以听,可以读,可以弹——舒泽池自序
假如司马迁没有《史记》
《我在何方:一分为三论》再版自序
杭州印刷出版史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