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学研究与江西
——第八届宋代文学年会学术总结
2013-04-12莫砺锋
莫砺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
尊敬的王水照会长,各位代表,女士们、先生们:
受王水照会长的委托,由我来做会议总结。刚才听了四位小组代表的汇报以后,我觉得我原来准备要讲的许多内容都显得多余了。我非常感谢刚才李朝军(贵州师范大学)、巩本栋(南京大学)、范松义(重庆师范大学)、程杰(南京师范大学)四位先生代表他们小组所作的汇报,他们四个人的发言风格不一样,但是春兰秋菊各有所长,汇报得都很精彩。当然也有一点点的遗憾,因为四个小组发言的都是男性学者,而我们这次会议代表中间,女性学者在数量方面三分天下占其一,所以我们希望下一次年会的小组汇报至少能推荐一至两位女性学者上来报告,女性学者有她们天生的优势,她们比较细致,比较缜密,报告起来会有另外一种风味。
因为王水照先生(复旦大学)下午开会前才交给我这个任务,他没有时间向我交代他的想法,我只能讲一点我个人的感想。这次参加赣州师范学院主办的第八届宋代文学年会,我拿到会议手册感到很惊讶,因为代表人数非常多。我以前总认为宋代文学研究界我认识的人大概会占一半以上,可是看到代表名单,大吃一惊,我认识的人远远不到一半。说明我们宋代文学界又涌现了很多青年才俊,我以前不太认识的新人层出不穷,这是我们宋代文学学会一个非常可喜的现象。好像这几届都有这个情况,每一届都有年青学者涌现出来。刚才有几个组的汇报人已经提到我们这次会议的论文非常多,我也统计了一下,按现在的分组情况,大致是这样一个数字:宋诗55篇,宋文包括小说33篇,宋词33篇,综合37篇。总计这次会议提交的论文,大家能看到全文的,共有159篇之多。宋代文学学会开年会开到第八届,好像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议的论文集有这么厚重,这可能给各位代表带回去增加负担,但是这也显示着这次会议的成果是非常丰硕的。
记得前年在开封举办的第七届年会上,王水照先生做了一个闭幕词,其中也有刚才程杰先生汇报的、王先生这次会议提交论文中提到的内容①。王先生当时在闭幕词里说过,在宋代文学的学术界,在文学与科举、文学与党争、文学与地域、文学与传播、文学与家族等这些关系的研究方面,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很有发展前途。王先生还用了一句很生动的话,称它们是“五朵金花”。王先生在闭幕词里还提出一种希望,他认为我们还可以关注宋代文学与经济、文学与宗教、文学与民俗等方面的研究。那么,我们很可喜地看到,本次会议提交的论文中已经出现这些方面的内容。比如说文学与经济,文学与宗教都有。如果说两年前王先生在闭幕词中所提出来的这几个选题方向还是一种希望,是一种预期的话,那么到了今天,我们完全可以借用台湾同胞所发明的一个汉语新词,称它们为“愿景”,宋代文学发展的“愿景”已经有一部分实现了。除此以外,本次提交的论文中间,还有一些新的开拓,比如说,宋代文学与职官制度,宋代文学与自然(主要指草木花卉)等等。这些方面,刚才程杰先生用比较多的时间介绍了侯体健(复旦大学)那篇论文所研究的祠禄的问题②,这个大家确实觉得耳目一新。其他,比如说关于佛教的2篇,道教的1篇,关于民俗方面的都市书写以及民俗对象化,选题都非常新颖。即使在一些传统的研究内容方面,本次大会的论文也是有开拓的。比如说宋代文学与宋代思想的关系,这当然是一个老课题,以前就有人研究过,但是这一次、这几届在这方面的研究,我个人感觉是很有深度的,我甚至觉得我们圈子里某些学者在关于宋代思想研究方面的学术水平,已经不亚于中国哲学史学术圈子里的水平,这是一种非常可喜的现象。其他,比如说宋代文学的文体研究,以前一直有,但这次已扩大到字说、桥记等等比较罕见的、不大被提及的内容。在文献方面也是,这一次比较多的论文引用了一些域外的汉籍,甚至关注到域外从事宋代文学研究的学者,这都是一些可喜的方向。所以,总的来说,这次宋代文学年会提交的论文总体上应该是:在题材的广度上有很大的开拓,在论述的深度上也有很深的开拓。所以本次会议是学术水平非常高的一次会议。
下面我从个人的角度谈一谈与这次会议有关的一些感受,尤其是会议在江西举办所引起的一些想法。
我在29年以前完成了我的博士论文《江西诗派研究》(莫砺锋著,齐鲁书社1986年版),成为我们学术圈里的一个新兵。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直觉得江西对于我们研究宋代文学的人来说是一块圣地。江西的宋代文学的大家太多了,如果从宋代现存资料可见的宋代作家的绝对人数来说,也许宋代的江南西路不是人数最多的一个路,但如果说宋代文学的大家,一流、二流作家,那么江西绝对称得上是宋代文学的半壁江山。江西确实是我们大家非常盼望的一个地方,这次年会能够到江西来举行,这本身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在昨天的开幕式上,王水照会长还说到了辛弃疾和陈亮的那次鹅湖之会的情况。也就是说在825年以前,词人辛稼轩和词人陈亮在江西的信州(今属江西上饶)的带湖那个地方相会,这次相会之后,产生了5首脍炙人口、传之千秋的《贺新郎》词,那些词非常好。其实辛稼轩第一首《贺新郎》的小序也非常优美③,王先生也转述了那个小序的内容。我觉得那首小序真好,写出了辛稼轩和陈亮两人的那种胸怀,那种肝胆,那种意气,那种风度。辛稼轩有词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宋代的文学家跟自然有一种良好的沟通,一种和谐的关系,一种深深的默契,在辛稼轩的《贺新郎》词以及小序中也体现出来了,也就是说宋代文学的繁盛,整体性的得到江山之助。宋代文学与江西的明山秀水有深刻的关系。不但如此,其实宋代的学术也如此,宋代学者的学术精神以及宋代学者在进行学术活动时所体现出来的学术风格和风度也都值得我们学习。在王先生提到的那场辛稼轩和陈亮的鹅湖之会发生的13年以前,另外一场鹅湖之会,就是理学家朱熹和陆九渊,在另外一位理学家吕祖谦的介绍下,在江西鹅湖相会,进行哲学思想的讨论。朱熹和陆九渊都是当时的一流学者,即使在整个中国思想史上也是一流学者。不但如此,他们两人都非常善于教学,都是讲学非常出色的人,以我们今天的标准的话,这两个人绝对是国家级的教学名师。那么,这样两位大学者与教学名师在鹅湖相会,以及之前,他们在江西的白鹿洞书院的相会,因为朱熹主持白鹿洞书院,请陆九渊去讲学,都体现了一种非常好的学术精神和学术风度。他们两个人的观念不同,思想上有较大的距离,甚至可以说是针锋相对,但在学术讨论中间,在商讨过程中间,双方体现出非常宽容的胸怀,非常谦虚的一种风度。这也就是朱熹在鹅湖之会以后写的诗里面的两个句子:“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鹅湖寺和陆子寿》)我觉得我们到江西来举行宋代文学讨论会,我们的本次会议,刚才第二组的巩本栋教授也说过,大家的讨论态度非常好,我们在学风上学习宋代的先贤,学习宋代先贤在江西这块土地上所创造的范例,这也是我们的会议得“地利”的一个方面。
各位代表,会议的主要议程今天下午就要结束了,明天开始我们要进入文化考察的阶段。说到文化考察,说到赣州,大家首先会联想起一件事情,这些年来,不管代表们处于哪个城市,只要一碰到连下几个小时的暴雨,这座城市一定淹在洪水中间。大家说在武汉大学看海,我们在南京大学也曾经看过海,还看过瀑布,城市排涝大成问题。赣州在这方面是特别值得关注的一个城市。在北宋的熙宁年间,赣州当时叫虔州,知州刘彝在这里开挖了福寿沟,就是当时的城市排水系统,这个城市排水系统使得赣州在以后的一千年间,不管下怎么大的暴雨都没有积水,没有洪涝,这非常了不起。我这样说,并不是希望主办方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下这个福寿沟的遗址,这可能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是要引出另外一个话题,就是这位刘彝先生有一句名言,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前我们都知道司马迁的名言,既要读万卷书,又要行万里路,而刘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就是实地考察比读书更重要。我们在赣州举行宋代文学讨论会,我们应该有一个地域性的文化考察。赣州这个地方北有奔腾的赣江,南有巍峨的五岭,赣江和五岭(就是南岭、大庾岭)正是919年以前,苏东坡从河北定州贬到广东惠州途经的这条路线,所以我们非常希望,假如会议能够组织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一走,体会一下当年苏东坡是怎么走过来的,苏东坡6年以后北归走的也是这条路,那多么有意义!当然,会议目前给我们的安排是到瑞金去考察,我再三地想,他们的思考也许是为了旅游的方便,江西旅行社安排现成的旅游路线比较方便,而赣江到大庾岭这条路线可能还没有开发出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这次会议年青学者比较多,所以老区人民希望大家接受一些革命传统的教育,希望你们到瑞金去,尝一尝红军吃过的红米饭和南瓜汤。但是对于我们宋代文学研究者来说,也许前面的选择是更好的,当然我们寄希望于未来。有一个问题请大家思考,就是919年以前,苏东坡沿着这一条路线南贬的过程。他在那一年的八月七日,初入赣,刚刚进入赣江,过了惶恐滩,十八滩最险的一个滩,他写了一首诗:“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诗写得非常悲凉,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是:“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牢骚满腹。但是等到苏东坡经过了虔州,再往南,也就是一个月之后,当他翻过大庾岭的时候,他又写了一首诗,他的心情已经变了,他说:“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过大庾岭》)现在翻过大庾岭,心情已经平淡了,连身世都忘掉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是什么使得我们的苏东坡在短短的一段时间之内,从赣江上的心情变为大庾岭上的另外一种心情。这跟我们的赣州,跟赣州的民俗,跟赣州的官吏及百姓对他的态度,或者跟这里的山水地貌有没有关系?假如我们有机会去走一走,也许会对这些问题有更深的理解。当然,我很理解我们的赣州师范学院的同行,他们办这个会议很不容易,江西毕竟是老区,受条件所限,他们目前做的安排已经很好了。也许他们觉得赣州这个地方古迹甚多,文化资源也很多,为了要大家以后常来赣州,就暂时把最好的景点放在后面,我们寄希望于若干年以后,赣州师院能第二次举办宋代文学讨论会,一定要让我们走一走赣江和大庾岭这条路线。
各位朋友,各位代表,两年以后,也就是我们的第九届年会将要在杭州举行,就是在南宋的首都举行。我想起一个文本,就是辛稼轩在江西信州的带湖购地筑居,他的山庄里面有一间叫做稼轩,他请洪迈为他写了一篇《稼轩记》。洪迈在《稼轩记》里一开始就这样说:“国家行在武林,广信最密迩畿辅。东舟西车,蜂午错出,势处便近,士大夫乐寄焉。”意思说现在国家的临时首都是在武林,就是在杭州。信州,也就是今天的江西上饶,这个地方离首都最近,交通非常方便,所以当时的士大夫都愿意到信州这个地方来安居。辛稼轩以一个山东的汉子,渡江南来成为归正人,然后在官场里受到种种猜忌,他选择信州这个地方来归隐,一则有山水之美,江西的文化也很发达,二来是离杭州非常近,辛稼轩后来二次复出,都是从信州出发,再前往杭州去的。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代表,让我们两年以后,大家一起沿着辛稼轩当年的足迹,从江西到杭州去,参加我们的第九届年会。
刚才刘扬忠先生说让我代表王先生来做这个大会总结并且宣布闭幕,大会总结我愿意做,我虽然不想让我这个粗浅的总结取代王先生高瞻远瞩、带有指导性的意见,但是我更愿意保护王先生目前不太舒服的嗓子,不让他太劳累。可是宣布闭幕是庄严的大事,还是让我们的会长来宣布比较好,所以我的总结到此为止,下面让王先生来宣布大会闭幕。谢谢大家!
注释:
①见王水照《宋代文学研究的前沿问题——以文学与科举、党争、地域、家族、传播等学科交叉型专题为中心》,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第八届年会暨宋代文学与宋城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提交论文。
②见侯体健《南宋祠禄官制与地方文人群体——以福建为中心的考察》,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第八届年会暨宋代文学与宋城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提交论文。
③辛弃疾《贺新郎》词序:“陈同甫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贺新郎》以见意。又五日,同甫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