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中国共产党民族主体性意识的觉醒
2013-04-12席成孝
席 成 孝
(陕西理工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研究中,有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的提出究竟意味着什么,一直是国内外学术界的热点话题,学者们从不同的视角提出了许多看法。归纳起来,主要有四种观点:一是认为这一命题的提出意味着中国共产党人已开始自觉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谋求独立自主,把马克思主义应用于中国具体实际解决中国问题,走中国自己的路,在中国创新发展马克思主义[1,2];二是认为这一命题的提出,是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的历史背景下,其政治和文化策略朝着民族主义转向的一种象征[3,4];三是认为这一命题的提出是构建毛泽东思想的理论钥匙,因此它也是确立毛泽东政治权威地位的工具[5,6];四是认为这一命题的提出是中国共产党进行党内斗争的一种重要工具[7,8]。显然,这四种观点中的第一种是主流看法,在学术界占主导;但后三种看法也分别反映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提出的时代背景、价值作用等,因此,在学术界也有相当的市场。
上述看法在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正如研究毛泽东的美国著名专家斯图尔特·施拉姆教授所说,要想“精确地说出‘中国化’在1938年对毛泽东意味着什么,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9]72。因此,对这一问题的研究,还需以更具综合性的广阔视野,多维度、多时向地展开和推进。本文在借鉴前述思想观点的基础上,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的提出,置于中华民族主体性重建中去加以考察,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的正式提出,标志着中国共产党人民族主体性意识的觉醒和文化民族性意识的自觉。
一、 中华民族主体性意识的觉醒及其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关系
所谓民族主体性意识,一般是指一个民族的人民对本民族的地位、价值与前途命运的认识,它是一个民族精神风貌的基本特征。由于每一个民族的社会都处在不断的历史发展中,因此,处在不同历史发展时期的民族主体性意识具有不同的时代内容。只有当一个民族的主体性意识既具有先进的时代性,又具有广泛的自觉性的时候,他才是最有生命力、最能激发民族发奋前进的精神动力。然而近代以来,随着西方殖民者的入侵,中华民族的主体性意识却陷入了危机之中:中华民族向何处去?中国人还能主宰自己民族的命运吗?成为摆在每个中国人面前的两个尖锐问题。中华民族主体性意识正是在这种自我认识和自我反思中重新觉醒的。
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前,中国人民通过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不仅打击了西方殖民主义妄想灭亡中华民族的梦想和封建主义的统治,而且民族主体性意识与民族独立人格意识有所觉醒和萌生。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就是这一时期中华民族主体性意识觉醒和中华民族独立人格意识萌生最重要的成果。但是,这一时期的每一次革命斗争,由于既缺乏广泛的民族自觉性,又没有完成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统治的任务,因此,其民族主体性意识觉醒的深度和广度都十分有限。甚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它只是一种初步尝试。
具有不妥协反帝反封建性质的五四爱国运动,是中国人民对中华民族向何处去、中国人民能否掌握自己民族命运的新回答。因此,它是中华民族主体性意识的再次觉醒。与五四运动前相比,这次觉醒展现出三个方面的新特点:一是中国工人阶级已经成为中华民族主体性意识的主要社会基础;二是中国人民中的优秀分子开始了解并选择了最具时代活力的马克思主义;三是五四运动从思想上和干部准备上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奠定了基础,中华民族的主体性意识将最集中地体现在中国共产党人的身上。这三个特点表明,再次觉醒的中华民族主体性意识是既具有先进的时代性,又具有广泛的民族自觉性的。因为:一方面,虽然中国工业无产阶级人数不多,但它是新生产力的代表,除了具有无产阶级的基本特点外,它在中国历史发展中所形成的彻底的斗争性、高度的集中性以及与广大农民的天然联系等优点,使其成为中国社会最先进最革命的阶级;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最具时代活力的先进思想理念,虽然来自西方,但他是世界性的,是全人类各个民族的共同精神财富,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共产党,从创建的第一天起,就肩负起挽救民族危亡、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大历史使命。因此,中国共产党既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也是中国人民、中华民族的先锋队,它表明中国共产党人是深深扎根于中华民族之中的,这为中华民族主体性意识的觉醒和重建提供了主体基础。
不过,五四运动作为新民主主义的发端,它只是开启了中华民族主体性意识的觉醒与重建,各种新的因素还处在萌发和生长阶段。从当时主流思想意识的发展上说,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基本口号的民主与科学,由于在运动的早期主要是指资本主义民主和自然科学,因此,在五四运动深化的过程中,其民主的性质就可能会向两个方向发展:一是经过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改造,朝着新民主主义的前途社会主义方向发展;一是对其作西方自由主义的理解和改造,继续在资本主义的方向上发展。五四运动虽然没有解决这些主义之争,但“帝国主义列强侵入中国的目的,决不是要把封建的中国变成资本主义的中国。帝国主义列强的目的和这相反,它们是要把中国变成它们的半殖民地和殖民地”[10]626-629。这决定了只有前一种可能才会转化为现实。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证明了对其进行马克思主义理解和改造的正确。
对中国民主主义革命进行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改造,实际蕴含着三个方面的具体问题:一是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何种理论与中国民主主义革命具有相关性,这些理论及其方法对中国民主主义革命的意义何在?二是马克思主义具体解决了中国民主主义革命中的什么实际问题?三是在此基础上如何创造出具有中国形式和中国风格的马克思主义新理论?显然,上述三个问题从不同侧面都体现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本质。这意味着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时,就是中华民族主体性意识的重新觉醒之时。
二、 民族主体性意识的觉醒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提出的基础和前提
任何命题都是历史的产物和认识的结晶。在一般意义上,所谓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指以中国共产党为代表的中国人民独立自主地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运用于中国革命与建设的实践之中,促进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当下的现实斗争和具体实践以及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的结合,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扎根、开花和结果。因此,从理论逻辑上说,随着中国共产党的诞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就已经开始了。
但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一个涉及诸多因素的复杂概念和系统工程。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语境里,既要懂得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更要懂得什么是中国革命;既要把握中国当下的现实国情,还要了解中国的历史传统文化;既要通过中国看世界,也要通过世界看中国。在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中,一方面要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运用于中国共产党的实践活动,解决中国革命中的问题,从而改变中国的面貌;另一方面又需将中国革命实践中的丰富经验提升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新理论。总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本质上既是一个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不断地与中国现实实践和历史文化相结合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增强民族主体性意识,进而实现马克思主义本土化、民族化的过程。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丰富的内涵,对于一个在共产国际帮助下才刚刚成立的年轻政党来说,不可能在一开始就有清醒的认识和科学的把握。恰恰相反,由于“中国人找到马克思主义,是经过俄国人介绍的”,“走俄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致使党内照抄照搬马克思主义本本、拘泥于经典作家的理论框框和现成的苏俄经验成为一种普遍倾向。同时,中国共产党只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二者在组织上存在下级和上级的关系。按照共产国际的组织规则,不仅中国共产党必须“无条件地遵守最严格的国际纪律”和“毫不迟疑地”执行共产国际的任何指示,而且还必须接受共产国际派出的具有“最广泛的权力”的全权代表的监督和指导。所以,当苏俄及共产国际公开地要求中国共产党必须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保卫社会主义苏联的安全,使自己国家的共产党实现“布尔什维克化”,要求他们必须无条件地“从事分析和运用俄共(布)在三次俄国革命中取得的经验”时,便不能不对中国共产党推进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产生严重的影响。这样一来,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的一段时间里,所面临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如何对待“走俄国人的道路”与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关系问题。
总体上看,从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到1927年大革命的失败期间,中国共产党人在如何对待“走苏俄式的道路”与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关系问题上,主要是探索在中国如何走俄国人的具体革命道路。但同时也在努力探索中国革命自身的特点以促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早期实践。中共“一大”不仅旗帜鲜明地把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规定为党的奋斗目标,而且提出要以革命的手段实现这一目标,体现出党从一开始就在主观上遵从了列宁的建党原则,并对接了苏维埃革命的模式。然而,从当时的政治文献来看,中国共产党对于自身政党使命的定位又明显有悖于苏共及共产国际的“预想”,这突出表现在中共“一大”通过的第一个纲领和决议对于革命问题的理解与苏共及共产国际的主张相去甚远,并导致苏共在1921年以后不断以“知识与指导”的方式对中国共产党的性质与任务进行调试。这种调试从主观上讲虽然不是为了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仍是为了苏联国家利益,但客观上却促使中共“二大”制定出最低革命纲领,并在其决议中一改他们所期望的社会革命的目标,统一了对中国社会基本性质的认识,提出了第一步实行反帝反军阀的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第二步实行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社会主义革命的两步走的革命方针[11]99-117,从而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早期两次实践探索——国共合作与土地革命——提供了合法性支持。
大革命虽然由于各种原因而失败了,但中共从大革命失败的反思中所得的经验教训是异常深刻的。联系此后十年土地革命斗争状况,这些经验教训最起码包括:第一,在当代世界资本主义背景下进行中国革命,必须把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深入研究世情和国情是实现这种结合即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必然要求与前提基础;第二,中国革命的胜利不可能完全依靠国际力量的援助,中国共产党必须要有独立自主的民族主体意识和作为,“只有独立思考,才有可能避免国际的坏经验在本国重犯,使国际的好经验在本国得以发展”[12]300-312;第三,必须坚持无产阶级的领导权,这是中国革命成败的关键,同时还要建立包括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在内的革命统一战线;第四,必须开展武装斗争,“须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革命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第五,必须加强党的建设,在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把中国共产党建成一个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指导的坚强无产阶级政党。
根据上述反思和国内政治形势的巨大变化,中共于1927年8月7日在汉口召开了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展进程中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八七”会议,不仅纠正了大革命中的错误,而且制定了适合形势发展要求的新路线方针战略,从而使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入一个新的探索时期——土地革命时期。从此,土地革命、武装斗争以及根据地建设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主要内容。
在土地革命时期,虽然党内教条主义仍十分严重,甚至多次严重威胁到中国革命的发展。但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已开始独立地、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对中国国情和中国革命实际需要进行分析探索。1929年毛泽东在起草红四军党的九大的决议时提出:要教育党员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法去作政治形势的分析和阶级势力的估量,以代替主观主义的分析和估量;使党员注意社会经济的调查和研究,由此来决定斗争的策略和工作的方法,使同志们知道离开了实际情况的调查,就要堕入空想和盲动的深坑[13]84-85。在《反对本本主义》一文中,毛泽东明确提出“中国革命斗争的胜利要靠中国同志了解中国情况”,并指出:“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我们需要‘本本’,但是一定要纠正脱离实际情况的本本主义。”[14]111-112
按照这一思想原则,毛泽东在总结中国革命经验、党内教条主义教训的基础上,对中国社会和中国革命的性质、状况、结构关系、内在矛盾、发展动力与规律等彼此相关的社会历史问题,进行了深入分析研究。譬如:关于中国社会性质和中国革命的性质、对象和任务问题,他指出:“认清中国社会的性质,就是说,认清中国的国情,乃是认清一切革命问题的基本根据。”[10]633“自从一八四〇年的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一步一步地变成了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自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武装侵略中国以后,中国又变成了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和半封建的社会。”“帝国主义列强侵入中国的目的,绝不是要把封建的中国变成资本主义的中国。帝国主义列强的目的和这相反,它们是要把中国变成它们的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由此可以明白,帝国主义列强侵略中国,在一方面促使中国封建社会解体,促使中国发生了资本主义,把一个封建社会变成了一个半封建社会;但是另一方面,它们又残酷地统治了中国,把一个独立的中国变成了一个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中国。”[10]626-630“既然中国社会还是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既然中国革命的敌人主要的还是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既然中国革命的任务是为了推翻这两个主要敌人的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而推翻这两个敌人的革命,有时还有资产阶级参加,即使大资产阶级背叛革命而成了革命的敌人,革命的锋芒也不是向着一般的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而是向着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既然如此,所以,现阶段中国革命的性质,不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而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10]646-647除此之外,毛泽东还对如何理解中国革命的进程与转变,如何把握中国社会的阶级状况和中国革命的动力,如何认识中国革命的道路,如何把握中国革命战争的特点与规律等问题,也做了具有中国特色和中国风格的分析和认识。
上述分析和认识的出现,意味着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已开始逐步摆脱苏联人的控制,正在告别教条主义者那种以所谓“国际利益”实际上是以苏联利益为出发点考虑问题的做法,学会将民族利益和中国革命利益置于第一位,独立自主地决定自己革命道路及其民族的命运。正是由于如此,在关于什么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问题上,毛泽东才有这样一个最基本的看法:要立足于中国实际——即必须时时处处地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和中国革命的需要上——来考虑问题。毛泽东曾直接了当地指出,王明教条主义的要害在于把自己的事情想得太少,而替别人考虑得太多。1936年毛泽东在与斯诺谈话时指出:“我们为解放中国而战斗的目的,决不是为了将国家交给莫斯科!”“中国共产党只是中国的一个政党,在它胜利时,它必须是全民族的代言人。它不能代表俄国人民讲话,也不能替第三国际来统治,只能维护中国大众的利益。”[9]701937年10月毛泽东在《论鲁迅》一文中再次强调指出:“我们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同时又是最彻底的民族解放的先锋队。”[15]42不难看出,这正是毛泽东以及注重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中国共产党人与共产国际以及党内各种教条主义者的根本分歧之所在。所以,在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的《论新阶段》一文中,毛泽东极力强调要“高度的发扬民族自尊心与自信心”,认为民族“觉悟与自信心之不足,是大大妨碍着克服困难与准备反攻的基本任务的”,“只有全民族的解放,才能有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解放,爱国主义就是国际主义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的实施”。
这种情况十分清楚地表明,此时的中国共产党民族主体性意识已经觉醒,即中国共产党开始独立自主地根据中国的实际,特别是中国革命的需要,来具体地和全面地制定和完善自己的各项方针政策,开始具体地实践毛泽东所提出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具体原则了。从此,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思想原则不仅得到了全党的支持和肯定,而且马克思主义真正被赋予了一种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民族风格和民族形式——毛泽东思想的形式。
三、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的提出标志着中国共产党人文化民族性意识的自觉
科学正确地对待民族传统文化,既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在要求,同时也是一个民族对其主体性进行自我认识、形成理论自觉的标志。斯图尔特·施拉姆教授在评价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时曾指出:对于毛泽东来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反映出一种发自内心的信念,即归根到底,一种源于西方的意识形态,如果不能适应中国人民的思想和精神状态而做出改变,就不可能在中国的环境中发挥作用”[9]72。毛泽东强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用民族传统中的思想和财富来丰富马克思主义,使其成为进行革命转变、最终实现现代化的最强有力的动力,而不是用什么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的新教条主义去取代中国传统文化”[9]127。就是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要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落地生根,汲取传统历史文化和智慧,并与中华民族精神逐渐实现交流、融合和整合。显然,要实现这种交流、融合和整合,中国共产党不仅需要强化自身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修养,更需要对中华文化民族性问题的认识有一个理论自觉。
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之日起,就以推翻帝国主义压迫,实现民族解放和无产阶级世界革命为宗旨。因此,早期的中共党人既是国际主义者,也是政治上的民族主义者。但在文化的问题上,他们却并不简单地认同民族主义的目标。一方面,他们明确提出“不去尽帝国主义的一切势力,东方民族之文化的发展永无伸张之日”,另一方面又强调“宗法社会及封建制度的思想不破,则于帝国主义的侵略无法抗拒”[16]18。所以在他们的思维逻辑里,文化上的主要任务不在于批判资本主义,而首先在于彻底地反封建。为此,他们把文化批判的锋芒突出地指向封建主义和复古思潮,甚至于不惜与资产阶级建立“思想界的联合战线”(邓中夏语——笔者注)。正是基于此种认识,在如何对待民族传统文化的问题上,他们将主要力量放在了对其消极成份的分析批判方面,对其积极因素则未能予以认识和揭示,表现出极其明显的形式主义和简单化的倾向。突出反映这种认识倾向的一个重要表现在于,当时的中共党人比较重视的是文化的时代性、革命性和阶级性问题,对于文化发展的民族性、继承性,对于中国民族文化的历史成就,总体上是轻视和忽略的。不仅如此,他们甚至于还常常以文化的“时代性”来说明、取代,有时甚至于根本抹煞不同文化间的“民族性”区别问题。关于这一点,瞿秋白对“东方文化派”的批评,堪称典型实例。在反驳梁漱溟等人提出的东西文化是“性质之别”而非“程度之异”的观点时,瞿秋白指出:“东西文化的差异,其实不过是时间上的”,“人类社会的发展,因为天然条件所限,生产力发达的速度不同,所以应当经过的各种经济阶段的过程虽然一致,而互相比较起来,各国各民族的文化于同一时代乃呈先后错落的现象。……而一切所谓‘特性’、‘特点’都有经济上的原因,东方与西方之间,亦没有不可思议的屏障。正因为人类社会发展有共同的公律,所以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有相异之处。这却是由于彼此共有同样的主要原因,仅因此等原因之发展程度不同,故有差异的结果,并非因各有各的发展动力,以至于结果不同。此处的异点正足以表示其同点,是时间上的迟速,而非性质上的差别。”[16]9
应该说,出现上述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早期中共党人直接承袭了五四前期“全盘性”反传统的文化激情,那种“全盘性”反传统的“五四”思维惯性在他们身上仍然发挥着作用;也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初,遭遇到形形色色的封建保守论调和资产阶级理论的攻击,并得出马克思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的结论有关;同时最重要的还在于早期共产党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修养尚普遍不足,再加上作为一种外来的思想理论,马克思主义本身还有一个与民族思维方式相结合的过程,等等。导致他们既无法理性地面对和深入解释文化的民族性,也无法正确地对待文化传统与历史遗产问题。
中国共产党比较自觉地意识到文化民族性问题的重要,是在全面抗战爆发前后。1935年10月1日,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以中央名义正式发表了由王明起草的《八一宣言》,明确提出“为祖国生命而战”、“为民族生存而战”、“为国家独立而战”的主张和口号。同年10月,王明公开发表了《论反帝统一战线问题》一书。该书提出了两个非常新颖且十分重要的看法:一是“共产党员是我国一切固有传统和文化中一切优秀的和有价值的东西的真正继承者,同时,共产党员并能创造新的、更高尚的和更美丽的文化和道德”;二是“孙中山革命思想和革命传统中最好的一部分遗产,是由我们共产党员继承了”[17]463。过去总是被文化保守派、国民党政府视为毁灭民族文化传统罪魁祸首的中国共产党,现在其高层领导人竟开始公然以中国“固有传统和文化中一切优秀的和有价值的东西的真正继承者”自称,它预示着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即将做出重大的调整。
“一二·九”运动爆发后,部分文化人在中共抗日统一战线政策的感召及其民族危机意识的强烈冲击下,发动了一场与抗战政治相匹配的、以实现“文化联合阵线”为前提的文化运动。不久,该运动发展成更具思想性的“新启蒙运动”。新启蒙运动以“继续并扩大戊戌、辛亥和‘五四’的启蒙运动,反对异民族的奴役,反对礼教,反对独断,反对盲从,破除迷信,唤起广大人民之抗敌和民主的觉醒”为宗旨,逐渐演变成一场“文化思想上的爱国主义或民族主义运动”和“文化思想上的自由主义或民主主义运动”[18]124-139。正是“新启蒙运动”所具有的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性质,以及艾思奇、柳湜、何干之、胡绳等共产党人对现代新文化目标的正确把握,直接导致了中国共产党文化民族性意识的觉醒。
1937年夏秋,作为“新启蒙运动”主将的陈伯达、艾思奇、何干之、周扬等人先后奉命到达延安,他们不仅同中共高层领导如毛泽东、张闻天等有密切的交往,陈伯达还担任了毛泽东的秘书,使他们能够将新启蒙运动的思想特别是文化的民族性意识直接带进中共党内,并成为延安文化思想界当之无愧的权威。关于这一点明显地表现在以下两个事件上:一是1937年11月中共机关刊物《解放》周刊上发表了《现阶段的文化运动》一文,该文宣布马克思主义者并不排斥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新启蒙运动的目标是要唤醒中国民众的民族自觉”,建立中国自己的“真正的民族文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该文特别地提出了文化“中国化”的任务,强调“要使我们的文化运动充分中国化!”指出:“过去的新文化运动,外国气味实在太重了,这是它不能成为大众文化的一个原因。我们不是反对接受优良的外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和辩证法唯物论就可以说是在外国文化中接受过来的,然而不是生吞活剥的简单接受一个死东西,而是要把它种在自己土地上,使它适合中国的气候和营养条件。接受外国文化,是为要给中国本身新文化运动的推进得到一个好帮手。我们现在还缺少真正建立在中国民众生活上的文化产品,我们现在还缺少好的文艺,好的戏剧,具体化的理论,以中国的实践为内容的哲学等等。一切真正民族的文化,都需要在我们今后更切实更深刻的文化运动中建立起来的。”[19]此后,艾思奇、王实味、陈伯达等人在《解放》周刊上相继发表了《我们关于目前文化运动的意见》、《我们继续历史的事业前进——为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十七周年而作》、《论文化运动中的民族传统》等一系列文章,不仅鲜明地提出和强调了新文化的民族形式问题,准确地揭示了文化民族化和大众化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且充满激情地阐述了中国共产党、马列主义和中国民族传统三者之间的文化关系以及中国共产党是“彻底代表民族利益的政党”。从而在理论上清晰地表明了马列主义与中国民族实际相结合、在中国实现其具体化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二是同年11月14日,在特区“文协”成立大会上,张闻天在其所做的《十年来文化运动的检讨及目前文化运动的任务》报告中,明确提出当时文化界的主要任务,一要适应抗战,二要大众化、中国化等(据1937年11月24日《新中华报》)。它不仅在党内首次较为成型地提出了发展新文化的整体思路,即“民族的、民主的、大众的”原则或纲领,还率先树起了文化“中国化”的大旗,表达了要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践相结合、使之适合中国的条件、并创造出“以中国的实践为内容”的“具体化的理论”之初步理念。
最能反映中共党人文化民族性意识理论自觉的当属毛泽东在《论新阶段》、《新民主主义论》等著作中的有关论述了。在《论新阶段》中,毛泽东不仅首次向全党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命题,向全党发出了“学习民族历史”的号召,而且要求将二者有机结合起来,以利于创造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新文化。他说:“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以批判的总结,是我们学习的另一任务(相对于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任务——笔者注)。我们这个民族有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对于这些,我们还是小学生。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的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共产党员是国际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是马克思主义必须和我国的具体特点相结合并通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实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伟大力量,就在于它是和各个国家具体的革命实践相联系的。对于中国共产党说来,就是要学会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应用于中国的具体的环境。成为伟大中华民族的一部分而和这个民族血肉相连的共产党员,离开中国特点来谈马克思主义,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马克思主义。因此,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成为全党亟待了解并亟须解决的问题。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10]533-534这段耳熟能详的文字清晰地表达出,中国共产党不仅要使马克思主义“通过一定的民族形式”实现本土化、民族化,应根据民族的特性和实际使它“在中国具体化”;而且要创造出一种“生动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新文化。因此,它标志着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共党人对中华文化民族性的认识已达到了理论自觉。
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毛泽东对文化的民族性问题做了更为清晰、更为生动形象和透彻的阐释:“这种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民族的。它是反对帝国主义压迫,主张中华民族的尊严和独立的。它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带有我们民族的特性。……中国应该大量吸收外国的进步文化,作为自己文化食粮的原料,这种工作过去还做得很不够。……但是一切外国的东西,如同我们对于食物一样,必须经过自己的口腔咀嚼和胃肠运动,送进唾液胃液肠液,把它分解为精华和糟粕两部分,然后排泄其糟粕,吸收其精华,才能对我们的身体有益,决不能生吞活剥地毫无批判地吸收。所谓‘全盘西化’的主张,乃是一种错误的观点。形式主义地吸收外国的东西,在中国过去是吃过大亏的。中国共产主义者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应用也是这样,必须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完全地适当地统一起来,就是说,和民族的特点相结合,经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有用处,决不能主观地公式地应用它。……中国文化应有自己的形式,这就是民族形式。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义的内容——这就是我们的新文化。”[10]706-707从这段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在毛泽东看来,文化的民族性不仅体现在应具有本民族的文化特色上,而且体现在吸收外来文化的主体性上,这种主体性不仅表现在吸收外来文化的主体性选择上,还表现在消化外来文化的自觉适应和应用能力上。显然,这一论述明显地表现出中国共产党不仅对文化民族性问题的认识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而且从此开始已成为了全党的共识。
对于中国共产党人来说,文化民族性意识的理论自觉,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了以往中共轻视民族文化传统因而被国民党等詈为民族利益“背叛者”的社会形象,使其在文化上更加贴近工农大众,并增强了对于广大知识分子的亲和力和吸引力,而且因此找到了文化意义上的“民族自我”,使其能够从文化的高度和全局去全面把握中国革命的理论问题,从此无论是在思想建设方面,还是在社会实践方面,都对自己所致力于的革命事业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正是由于如此,毛泽东在对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新民主主义理论的建构中,才直接因“解决”文化问题而起,并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的最后,以一种前所未见的乐观态度宣称:“举起你的双手吧,新中国是我们的”。
四、 结束语
综上所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一个产生于复杂历史文化背景、可以进行多向度解读的“复合命题”,其内涵深刻而丰富。但不管是把它看成为中国共产党人已开始独立自主把马克思主义运用于中国具体实践解决中国实际问题,走中国自己的道路,在中国创新发展马克思主义,并且是中国共产党需要长期坚持的基本原则和为之长期奋斗的事业,是一个具有必然性、普遍性和规律性的命题;还是将其看作是一个特定政治、历史和文化背景下具有特定工具价值的命题,都有赖于中国共产党人民族主体性意识的觉醒和文化民族性意识的自觉:即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共产党,首先是深深扎根于中华民族之中的,他既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更是中国人民、中华民族的先锋队。因此,挽救民族危亡、实现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和伟大复兴,是他必须肩负的重大历史使命。所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命题,“最直率、最大胆地体现了他关于中国革命的独特性以及中国人需要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解决他们自己问题的信念”。“‘中国化’的概念是一种象征,面对共产国际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它伸张了中国的民族尊严。”[9]7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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