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加格达奇的火车
2013-04-12鲍尔吉原野
文 _ 鲍尔吉·原野
去往加格达奇的火车
文 _ 鲍尔吉·原野
我在沈阳北站等候进站,去加格达奇。
要检票了,排队的人开始拥挤,都想往前凑,秩序有点混乱。这时,一个人走到检票口说:“让我先上车。”对方说:“排队去。”这人背一个双肩包,40多岁,头发全白了,神情诚恳,他说:“我时间不够了。”对方回道:“谁时间够?都一样。”他掏出一个病历本,打开给人看:“我是癌症患者。”人们沉默了,庄重地给他让出一个位置。他挤出一点笑容,说:“谢谢!”
前往加格达奇的列车晚点30分钟,倒霉的火车又侵占了癌症患者30分钟时间。这个人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无奈和渴求的情绪在他脸上奔走,像河上无人掌舵的船,做不了自己的主。
开始检票。人群像渔网里倾泻的鱼,众人没怎么费劲就被推入了站台。我在9车厢,上车后发现对面刚巧坐着那个病人。他靠窗坐,眼睛望向窗外,显然在想别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细长的塑料盒,打开,里边摆着十几种药。他每样挑出两三片,用泡着不知什么药材的蓝塑料杯里的水把药冲服下。
“没用。”似乎是发觉我在观察他吃药,他指着药说,“都很贵,但吃了没用。”“有用。”我安慰他。“也许吧。”他拧上塑料杯的盖子。“这些药换成钱的话,是我过去没舍得花的多少倍。”他指着药说,“想买一副蝴蝶牌乒乓球拍,1000多块钱,没舍得;想去丽江,没舍得;想上五星级宾馆开一个生日派对,没舍得;想给穷孩子捐书包,更没舍得。现在舍得了,都吃药了。”他露出自嘲的笑容:“癌症患者有舍不得钱吃药的吗?没有。”我没敢陪他笑,他可以轻蔑这些药,但我不能。
“你看什么书?”他问我。我吓了一跳,此时我正在揣想他还能活多长时间,于是脱口而出:“半年。”“半年?”他指着书的封面说,“这不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吗?”“对。”我点头,“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名字太长,说一个名字就要用这么长时间,哪有时间啊?”时间,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时间。“我知道这本书,”他说,“这是陀什么妥最有名的书,但我没时间读了。你能用20分钟给我介绍一下这本书吗?”“我……”我想起书中的人物—伊柳沙、佐西玛长老、德米特里大哥、卡嘉,以及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我不能,它很复杂。”“这本书是讲什么的?”他问道。“信仰、罪恶、诱惑以及纯洁,更多的是反映苦难的俄罗斯,它写了人们心灵深处最隐秘的东西。”我回答说。他摆手说:“没用,说这个有什么用?活着已经不错了,说别的没用。”
“啤酒、香肠、烧鸡、盒饭……”餐车过来了。
“我买一个盒饭。”病人说。“把盒饭给我!”过道对面一个壮汉喊道。乘务员停下小推车,说:“就剩一个盒饭了,你们俩谁要?”病人说:“我先要的盒饭。”壮汉起身把盒饭拿走,说:“别跟我扯这个,你还想抢啊?”病人蒙了,说:“你这不是不讲理吗?”壮汉突然火了,啪的一声把盒饭摔在桌子上,脸涨得紫红:“讲什么理?检票的时候你就说时间不够了,占大伙便宜。这火车定点开车,加塞有什么用?你时间比别人多了吗?”“你……”病人站起来,脸色惨白,说不出话,他没想到对方会拿他加塞来说事。他哆嗦着说:“盒饭归你。”“什么归你不归你?”壮汉把盒饭又摔了一下。壮汉看上去有100多公斤,脸上尽是筋包。我赶忙说:“都消消气。”“驴!”病人低头说道。壮汉耳朵真尖,他猛然站起来:“你说谁驴?”说着把盒饭摔了过来,盒饭摔在了我左边一位穿毛衣的乘客身上。这位乘客用手抹着脸上的米粒和粉条,指着壮汉说:“你找死啊?”然后就是一通骂。这一位魁梧、年轻,表情里带着冷静的凶狠,好像随时可以捏死壮汉。壮汉不敢出声,坐了下来。
突然,壮汉从座位上滑了下去,脸对着地板。这个情景挺滑稽,像装的。接着,他开始呕吐,吐出许多白沫。“快找医生!”不知谁喊了一声。一帮人把壮汉抬到了卧铺车厢,才几分钟,他下垂的双手已变成紫黑色。痛骂壮汉的乘客继续在衣服里、肚子上挑粉条、芹菜和米粒,脸上仍有怒气。“时间不够”的人木然地看着窗外。
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斗结束了,没人说话,车轮咣当咣当地响。车停在了一个什么站,站台的灯已经亮了。火车再次开动时,一个人走过来,声音里透着兴奋地说道:“刚才那个胖子死了,脑溢血。”“啊?”大伙都很吃惊。“真的!”这人指着窗外,“抬下去了。”我身边的乘客愣了一下,拎起包离开了座位。癌症病人惊讶地问我:“他死了吗?”我说:“抬下去了。”他迷惑不解地说:“死了?一点预兆都没有啊。”他拿出另一个药盒,拣几片药放进嘴里,喝水冲下去,“到底是怎么回事?”车轮咣当咣当,没人回答他,好像都在想各自手里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