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香囊怨》中刘盼春的精神困境与生存悲剧
2013-04-11朱红杰
朱 红 杰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朱有燉作为明代宫廷派杂剧的代表作家,曾对明代的杂剧创作与发展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其现存剧本有三十多种。《刘盼春守志香囊怨》(以下简称《香囊怨》)为朱有燉杂剧创作中唯一的一部悲剧作品,也是其情爱婚姻剧中最有影响的剧作。剧作故事是根据真实事迹改编加工而成,朱有燉在这篇剧作之序言中曾说:“山东卒伍中有妇人死节于其夫,予喜闻之事,乃为之作传奇一帙,表其行操。”[1]36这句话不仅说明了此剧所敷演之事的真实性,同时“表其行操”一句,也表明了此剧的创作目的。然笔者以为本剧除了褒扬刘盼春的节操品性之外,最为震憾人心的是揭示出了刘盼春的精神困境,造成刘盼春以死守志的根本原因乃是想要做一个正常人而不能的生存悲剧。这包括其自身对欢场生活的厌恶,以至于一心想脱离风尘但却不能如愿的苦闷,与自己的爱人不能相守的无奈以及守志守节而不能的绝望。
一、 想脱离风尘而不能的苦闷
作为欢场中的女子,倘若糊涂如刘金儿(《复落娼》)只知道贪钱图利,那么便不会有除了金钱与利益之外的其他烦恼,因为一个糊涂之人是不会考虑未来的,奈何刘盼春却是清醒的。“空逗引蜂蝶意,枉约会燕莺期,我从来做不惯迎新送旧的”[2],深处欢场,却又对欢场无比的厌恶。她一方面讨厌母亲为了钱财,将自己当成商品一样出售,同时她也很厌恶院场生活中那迎来送往,甚至是让一些人随意玩弄的耻辱生活。也正是因为她的清醒,她才会痛苦。
靠前呵,官长每骂俺忒自轻,靠后呵,子弟每怪俺不顺情,志诚呵,又道是老实头不中亲幸。随和的又道是看不上轻贱身形,年长的人道是把镘怜,年幼的人道是小鬼精,年高的道是老虔婆狠毒心性。但有些钱呵!又道是豪旺了那五奴撅丁。我想来便驴骡也与他槽头细草添三和,便猪狗也道他命里粗糠有半升,偏俺这乐人家寸步难行!
不论什么年龄,什么身份的人无论表面上对妓女是怎样的看法,其实都在心里面看不起欢场中之女子。通过刘盼春的这段唱词,就把欢场女子的悲哀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流露出刘盼春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喊出了对欢场生活的厌恶。得不到社会的认同,那就如同漂浮在海面上失去了方向感的孤船——孤独而无助。在朱有燉的另一部杂剧《庆朔堂》中甄月娥也同样喊出了院中生活的无奈以及欢场之中最无情的心声,“子被这乐名拘系。为娼妓,……更撞着村沙子弟,将俺这不自由的身体苦禁持。哪里会真心陪伴,他只待尽力施为”[4]。她们都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之恶劣,也极力想跳出这个令其作呕的牢笼。然而,现实毕竟是残酷的,真正能跳出这个牢笼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跳不出来的也就只能在污秽的泥沼中或沉沦、或独自悲鸣。显然,刘盼春是属于后者的。
二、 与爱人不能相守的无奈
爱情对任何女性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超乎一切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5]39,对于深处欢场的刘盼春也同样如此,她也渴望拥有真挚的爱情,嫁给自己所爱的男人,“刘盼春出身低贱,但她想过一种社会公共标准所承认的体面生活。她的坚定决心就是只嫁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3]179。她渴盼拥有一位知冷知热,能够与自己交心的人来爱自己,“但得个知心的是宿缘”[2]。这就是她对爱情的理念,只求一位一心人,然后彼此相守终身。
刘盼春与周恭初次见面便彼此互有情意,可谓是一见钟情。周恭曾说:“见了那女子盼春,两情相恋,一向放心不下。”[2]刘盼春也言:“我看了此人,性格温柔,资质聪俊,必然是个风流人物。”[2]有了情感的基础,再加上刘盼春自己的择偶观是不论其家庭背景,只愿找一个贴心之人,她曾对自己的妈妈说:“若是你女儿的姻缘配正,也不捡是何处的。只怕留了个村拗愚浊之人,便是我一世前程也。”[2]再加上周恭本是一个聪俊人物,于是在周恭拿着钱财要做她的院中女婿之时,她很自然地把周恭看成了自己未来的依靠。虽然周恭的梳拢之钱很少,但她还是竭力地劝自己的妈妈将周恭招为自己的院中女婿,期盼二人可以彼此相守相爱。
然好景不长,一直垂涎刘盼春美貌的盐商陆源,也一直没有放弃要成为刘盼春房中客的想法,陆源自从于院中见过刘盼春后,便一直想要梳拢她,奈何刘盼春见他油头粉面,料定不是良人,便一直不从。陆源在听信胡子滚的一番说辞后,立刻委派胡子滚到周恭家,将周恭与刘盼春之事告知周恭之父。那胡子滚言:“周生的父亲十分严切,想是不知他儿子在彼行走。俺今日只做寻周生去,对他父亲说知,必不放他去也。”[2]事情果真如胡子滚所料,周恭迫于老父的严厉,再也不敢去院中找刘盼春,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被这些奸佞小人拆开了。
造成刘周二人不能相守的原因,除了陆、胡二人的从中破坏之外,更为重要的还是古代社会中的等级门第观念以及刘盼春父母的拜金思想。周恭之父之所以对周生严加看管,防其再次与刘盼春交好,只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家庭及家族的名声罢了。以此看来,周恭之父对刘周二人相爱的阻隔,仅仅在行使他作为古代社会等级门第观念代理人的职责而已,最为深层的原因还是门第等级观念的影响。而刘盼春的父母都是见钱眼开之人,看到钱,眼中就再也容不下除了钱之外的其他之物。那所谓的母女之情,也在金钱面前被他们抛之脑后,甚至是烟消云散。“奶奶啊!你怎么一世仁义皆无,半生来钱财忒紧,只贪图人利物,全不顾自家门”[2]。陆源以金钱相诱,虽打不动刘盼春忠于爱情的决心,但却着实打动了刘盼春那贪婪成性的父母的心。
在小人的从中破坏以及森严的等级门第观念的双重夹击与摧毁下,周恭与刘盼春这对相爱之人被生生分开,而刘盼春一直梦想的像一位正常女子那样与自己所爱之人长相厮守的朴素愿望也被彻底地打碎了。
乌有先生团团脸,酒糟鼻,胖胖的,就像庙里的弥勒佛,蓄起头发胡子,换下僧袍转行做起道士,艰难的棋局令人费神,弄得他脸上层层油汗。子虚先生清癯、瘦削,好像一只打坐的鹤似的,乌有出子慢吞吞的,他却很快,闪电似的,手指将棋子掣出来,稳稳地弹到棋盘上,棋子就放在他们身边一个荒废的鸟巢里。听到有少年提到媪妇谱,子虚转过脸,淡淡地说:“你会下棋?”
三、 忠守爱情而不能的绝望
刘盼春虽然为欢场中之女子,但她不像其他欢场女子那样朝秦暮楚,她坚守着古代社会伦理道德对女子从一而终的要求,“我虽是生长在风尘内,我常是操守的性钢针,我怎肯再嫁重婚做泼贱妻,嫌的是腌门经无人义,我既嫁了一个了,休想又告替你觅我。我花枝儿般嫩体,休想我又引惹浪蝶狂蜂戏”[2]。这是她对自己贞节观的郑重宣言,同时也为她最后的死亡埋下了伏笔。
在被迫与周恭分离后,她只想像平常人家女子那样守节,从此不再接其他客人。为了挣钱养家,她甚至不辞辛苦出去卖唱。这一点可从周生之口看出,“大姐为我不肯再接客人,每日之出去唱。行院人家,靠那唱也不济事,讨得多少钱物养家”[2]。卖唱不仅钱少,而且又十分辛苦,“唱呵唱的人干了咽颈,舞呵舞的人软了身行,得了那几文钱,知他要怎生”[2],但即使在如此艰辛的环境中,刘盼春却能始终如一地守志守节,这更能突出其性格的刚烈。但就连她这小小的想守志守节的最基本的心愿却还是不能实现。
待到周恭与刘盼春分开之后,陆源在听了胡子滚分析后,自认为机会来了。于是拿着一百两银子作为梳笼之资,心想刘盼春必然相从,“我今又添了五十两银,共该一百两花银,将与那大姐,他必然肯了”[2]。于是委派胡子滚前去探问,陆源再次提出梳拢要求,使刘盼春守志守节的愿望开始出现了抹不掉的隐患。
面对金钱的诱惑,见钱眼开的刘妈妈可谓是心花怒放,开始不停地劝自己的女儿留下陆源。奈何刘盼春却丝毫不为所动,“一任你蜂狂蝶乱相随趁,便休想团香团香弄粉,枉担阁你暮雨朝云。我已自半年来无点涴,再怎肯两遍家结婚姻。我说来的言语无私徇”[2],眼看刘盼春守志不改,陆源便不再强求,自己已是打起了退堂鼓。“大姐守志不从罢,小子二人告图”[2]。但刘妈妈怎会看着眼看到手的银子凭空消失呢,她开始严厉的斥责女儿,甚至以赶刘盼春出家门为威胁,全然不念母女之情,甚至在刘盼春要以死明志时她还是咄咄相逼,“你干死了,休将死字来吓我。我不信,务要你留客人”[2],也正是她的这种步步相逼,直接导致了刘盼春的死亡。
鸨母无情,一切都向金钱看齐,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鸨儿贪财无义,根本不顾及什么“母女之情”,虽说在《香囊怨》中刘盼春与自己的母亲是真正意义上的母女关系,在血缘上比杜十娘与鸨儿的“母女关系”更进一步,然而,刘盼春的母亲也是只认钱不认人的彻底的“拜金主义”者。可以说,正是其母亲为了钱财全然不顾亲情对刘盼春的步步相逼,使得刘盼春想要像平常女子那样,即使不能与爱人相守,但也要为他守志守节的愿望被彻底打碎。当然她的结局不是作者的有意为之,而是外部环境的压力导致了刘盼春的悲剧。“朱有燉提倡的是女人自愿守节,这是衡量一个女人好坏的道德准绳,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相对于强大的势力无法选择时,以死抗争”[6]30这种愿望被打碎后,刘盼春最基本的生存欲望也被破灭了。
要之,刘盼春的死不仅仅是为了表达对爱情的忠贞,更是为了向让自己连做人的权利都丧失掉的社会控诉。“自杀,说到底是一种无奈的抗争”[7]33。她也想像常人一样的生活,但是现实是无情的,继“脱离风尘改换家门”[2]的愿望落空后,她的爱情也被外力破坏,甚至连为爱守节这最后的要求也要破灭,于是留给她的选择就只有两条:以死明志,彻底地摆脱污浊的社会与作为娼妓被任意摆弄的命运;顺从命运,卸下自己所有的理想随波逐流,继而了此残生。“既然无法选择生,那么对于死亡的自主选择也许就成了唯一的权利”[8]1,刘盼春毅然地选择了前者。“环境的压迫和诉诸理性的抉择,也是造成悲剧的主因”[9]12她的悲剧是在生存境遇被毁灭的境况下的无奈之举,想做一个正常人而不得的生存毁灭是深刻而让人无限叹惋的。
生存本身“包含着现实性与可能性的因素”[10]18,但在刘盼春的身上却连最后的一丝生存的可能都被打破了,生存欲望破灭的结果也就只能是死亡。她选择了以死来解脱尘世间的一切羁绊。“快乐即永生或感觉永生的途径”[11]150刘盼春在活着的时候是痛苦压抑的,她只有祈求着死之后能够获得快乐与永生。剧中刘盼春死后一个包着周生曾送给他的书简的香囊在大火焚烧后依然如故,以此来彰显刘盼春的坚贞。夏志清先生也曾说:“没有比情操高尚的妓、妾为表现忠贞而自杀更为美丽更为可悲了。”[12]262但刘盼春的悲剧命运已成定局,留在世间的香囊也只不过徒添伤感罢了。然而刘盼春的悲剧命运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同时也是像她一样想做一个正常人而不能的青楼女性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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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夏志清.徐枕亚《玉梨魂》的文学历史批评研究.国际汉学会议论文集(文学组).台北:中央研究院,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