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民主国家形成、发展与衰微的政治社会学再认识
2013-04-11李娟
李 娟
(南开大学,天津 300071)
论及雅典民主,一种观点认为,它根源于商品经济生产方式,抑或根源于由商品经济生产方式而来的独立人格。值得探究的是,限于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此种商品经济只能是小商品经济,只能是最为原始的商品经济。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漫长时期,它虽然有一定的发展,但始终处于从属的地位,无论是交换的内容、范围,还是频率,它都受到很大的限制,所以,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以前的商品经济可以都称之为小商品经济[1](P21)。小商品经济既然处于从属的地位,那么,它从属于何种经济形态?雅典国家形成和发展的经济基础是什么?以这种经济基础为内容的雅典社会的利益格局又表现出怎样的历史形态?雅典民主制度的确立,是商品经济使然,还是由商品经济生产方式而来的独立人格使然?抑或是经济基础、利益格局与阶级斗争的综合作用使然?如此,我们必须要从历史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的角度,对雅典国家形成、发展以及灭亡进行科学、综合性的阐述和分析。本文对这些问题的研究不是对历史的简单回顾,而是以唯物史观为视角,探索雅典社会由氏族社会向国家进化的政治社会学逻辑。
一、雅典民主国家的形成:经济基础、利益格局和阶级斗争交互作用
氏族社会的雅典是如何进化为政治国家的雅典的,这要从私有制、交往和社会分工说起。私有制是以土地被分割成了私有财产为代表的,交往是以地产买卖、小商品经济和人的迁徙为代表的,社会分工是以农业和手工业、商业和航海业的分化为代表的。私有制、交往和社会分工的发展,打破了血缘关系的藩篱,使雅典社会不同氏族、胞族和部落的成员杂居起来,“这就扰乱了氏族制度机关的正常活动,以致在英雄时代就需要设法补救”,设立公共管理机关,划分阶级,“把全体人民,不问氏族、胞族或部落,一概分为贵族、农民和手工业者三个阶级,并赋予贵族以担任公职的独占权”[2](P113),全体人民被划分为三个阶级,体现了“建立国家的最初企图”[2](P114)。
同时,货币经济带来了政治国家的曙光,因为它“像腐蚀性的酸类一样,渗入了农村公社的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传统的生活方式”[2](P114)。而氏族制度“不仅无力反对货币的胜利进军,而且它也绝对没有办法能在自己的结构内部给货币、债权人、债务人以及逼债等找到立足之地”[2](P116),雅典的氏族制度最终被货币经济所击败,走向了灭亡,并且寄希望于以国家的形式得以挽救。“而国家也确实以梭伦制度的形式给予了这种帮助,同时它又靠牺牲旧制度来增强自己”,因为梭伦改革不仅改变了原有的所有制关系,而且还“损害债权人的财产以保护债务人的财产”[2](P118),最终为雅典国家的形成奠定了政治基础和阶级基础。具体而言,梭伦改革一方面限制了贵族对农民土地占有权和所有权,另一方面又以保护私有财产权为基本原则来划分不同阶层公民的权利和义务。至此,雅典社会渐已形成了两个对立的、不可调和的阶级,即自由民阶级和奴隶阶级,而贵族、农民和手工业者等成了自由民阶级的不同阶层。
由此可见,国家不是消极地产生的,它的出现是以客观环境与人的主观能动性之间的契合为条件的。雅典国家的形成也不例外,当社会分裂为两个不可调和的对立阶级的时候,克利斯提尼①克利斯提尼,译文中为“克莱斯泰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歧义,笔者按照普遍译法,将之改为“克利斯提尼”。革命就彻底“推翻了氏族制度的最后残余”[2](P120),最终建立了新的制度,原来以社会成员之间的血缘关系为基本纽带的氏族社会被按地区划分国民的国家取代。于是,克利斯提尼革命完成了对氏族制度的扬弃,雅典国家历史地形成了。“在阶级矛盾客观上不能调和的地方、时候和条件下,便产生了国家”[3](P5)。
雅典国家的生成经历了两个拐点,一个是梭伦改革,另一个是克利斯提尼改革。我们可以从如下的史料中掌握梭伦改革所面临的部分历史背景,“显贵阶层与大众之间发生了长时间的派别之争。因为他们的政体在各个方面都是寡头制的,穷人们本人连同其子女和妻室全都为富人们所奴役,他们被称为‘柏拉太’或‘六一农’,因为他们按这一比数为其所耕种的富人们的土地交租。要是他们未能交纳地租,他们本人及其孩子就会被掳去,并且,所有的借贷均是以人身为担保”[4](P3)。以政治经济学的视角观之,这一背景正是货币经济形态在社会结构中的具体表现。伴随着货币经济形态的深入发展,雅典社会逐渐分裂为两个对立的阶层,即贵族阶层和平民阶层(之所以说是阶层而非阶级,是因为雅典社会尚处于“转型期”,成熟的阶级格局还未形成)。少数派的贵族阶层意欲维护甚至扩大既得利益,就必然追求贵族政治,寡头政体或君主政体则是贵族政治的理想形式;多数派的平民阶层意欲取得利益,就必然追求平民政治,平均主义政体是平民政治的理想形式。在这种形势下,雅典社会面临着三种可能的历史抉择:寡头制或君主制的专制国家,正如古老的东方社会一样;小农主义的无政府社会,这只是一种天真的幻想;民主共和国,这成为了雅典社会的最终的历史选择。
倘若认为雅典民主根源于商品经济生产方式,便是唯物史观的庸俗化;倘若认为雅典民主根源于由商品经济生产方式而来的独立人格,便是抽象人性论的简单延伸。雅典社会之所以选择民主共和国,是经济基础、利益格局和阶级斗争这三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1.经济基础
“所谓经济基础,就是生产关系,主要是所有制”[5](P319)。所以谈论某一社会的经济基础,主要着眼点应该是所有制关系。谈论雅典社会的经济基础,应以梭伦改革为界限,自觉地把目光凝聚在梭伦改革以后,即奴隶制成熟以后的这段历史时期。梭伦改革以前,虽然不成熟的货币经济形态的出现导致了贵族与平民的分化,而且贵族不断聚敛财富,平民则日趋贫困,但是成熟的奴隶制尚未形成。梭伦改革以后,贵族与平民的分化有所节制,奴隶劳动日渐繁荣,奴隶制也臻于成熟了。在这一历史时期,它存在的所有制关系,概而言之,即为生产资料与奴隶为奴隶主所有,奴隶主“不仅占有生产资料,并且还占有人”[6](P1)。如此,在这一所有制关系下,奴隶主和奴隶这两大阶级的出现以及对立,必然为雅典国家的形成奠定了阶级基础;而不成熟的货币经济形态所导致的贵族、平民、奴隶等不同阶级之间利益的竞合、分化与斗争,又为雅典民主政治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社会基础。
2.利益格局和阶级斗争
倘若仅从经济基础的角度分析雅典社会,这远不足以阐释雅典民主形成的原因。一方面,东方奴隶制专制国家也有和雅典社会同质性的经济基础,中国在夏王朝时代就步入了奴隶制经济时代,但是它以及它以后的朝代却并没有发展为民主政治;另一方面,依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经济因素并非决定历史发展的唯一因素,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正如恩格斯所言:“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上层建筑的种种因素——阶级斗争的政治形态及其结果——有斗争胜利阶级确定的宪法法律形式、甚至所有相关当事人头脑中有关斗争的自然反应、政治理论、法学理论、哲学理论、宗教观以及由这些理论发展而成的教条主义制度等等,它们都对历史斗争的过程发挥着作用,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主要决定着斗争的形式。所有这些因素相互之间起着作用,而由于某些因素的无以计数的偶然作用,必要的经济活动才得以实现”[7]。
所以,我们必须要关注利益格局因素和阶级斗争因素在雅典民主国家形成和发展中的功能和地位。经济基础必然有它具体的历史形式,这便是利益格局;利益格局又必然取得它具体的社会结构表现,这便是阶级斗争。梭伦改革以前,雅典社会的利益格局可以作如下概括:贵族占有生产资料,剥削平民;平民丧失生产资料,被贵族剥削。贵族对平民的剥削,有向奴隶制剥削发展的趋势,并且这一趋势因梭伦改革的成功而得到强化,统治者剥削的对象由平民最终转向奴隶。梭伦改革成功的原因不在于梭伦的文韬武略,而在于贵族与平民的势均力敌。就其实质而言,梭伦改革是贵族阶层与平民阶层之间的斗争;两者斗争的结果,既非贵族压倒平民,也非平民压倒贵族,而是贵族与平民的妥协。亚里士多德对此有一段记载:“平民们原以为他会重新分配一切财产,而显贵者以为他要么会恢复到与先前相同的秩序,要么仅作微小的偏离;但是梭伦违背了双方的心愿”[4](P11)。贵族阶层与平民阶层之间的妥协,在政治上的表现便是对民主政体的选择,贵族向平民的妥协导致了专制政体的幻灭;平民向贵族的妥协导致了小农主义的无政府社会的幻灭;彼此相互妥协,使联合执政成为唯一的可能。少数贵族的联合执政,只能产生披着共和外衣的寡头政治;而少数贵族与多数平民的联合执政,当氏族残余被尽数淘汰的时候,亦即当克利斯提尼改革取得成功的时候,便历史地形成了民主共和国。由此可见,雅典民主的形成也是雅典社会利益格局分化和阶级斗争深化的必然结果。此处的分析暂且搁置了奴隶阶级,这是因为雅典国家的民主权力,只是贵族阶层与平民阶层的专利,与奴隶阶级是无缘的。
以上分析表明,最终促成雅典民主共和国形成的主要因素包括四个方面:第一,梭伦改革以后,以奴隶主占有生产资料为核心的所有制关系的形成,促进了雅典民主国家形成所必备的阶级基础和社会基础的产生;第二,不足够强大的贵族阶层与不足够弱小的平民阶层之间的妥协,使得联合政府成为可能;第三,由贵族阶层和平民阶层联合而成的自由民阶级与奴隶阶级之间所形成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对立,标志着雅典国家的正式形成;第四,对氏族制度的历史扬弃,造就了雅典民主国家的特殊性。总之,雅典民主国家的形成是各种因素共同合力的结果,而且每个因素的功能和作用都具有不可替代性。
二、雅典民主国家的发展:常态民主向平民民主的嬗变
如上所述,雅典民主国家的形成包含三个促成因素,它们的建构以及彼此之间的斗争和平衡是缓慢的,而且是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动态过程,并非一夜之间平地而起的。它始于梭伦时代,完成于克利斯提尼时代,并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迥然相异的特点。
(一)梭伦时代雅典民主国家的常态民主:民主政治与经济基础相契合
亚里士多德将梭伦视为“平民的首领”,他对梭伦政体进行了全面的评价:“在梭伦的政体中,看来有三点最具平民性质,最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禁止借贷以人身为担保,接下来是凡愿意者皆被允许替遭受不公正对待的人申冤,第三点——人们说最主要地是凭借了这一点大众才获得了力量——是向陪审法庭申诉的制度;因为对投票有决定权的平民们成了政体的主宰”[4](P10)。
诚然,梭伦改革建构了一些益于平民的制度,他努力做一位超脱的守望者,既不迁就贵族阶层,也不偏袒平民阶层,以使二者各得其所。这一意向在他的诗歌里有所体现:“我给予平民的尊荣恰如其分,不夺走他们的尊荣,亦不予以扩增/那些拥有势力和因钱财而显赫的人,我也留意使他们不致身蒙任何屈辱的事情/手执坚盾我挺身遮护两者,不让任何一方不公正地取胜。”[8](P189-190)但是,倘若因此而认为梭伦是“平民的首领”,那便是一种直观主义的表现。因为事实并非如此。梭伦改革不是消灭地产,而是规范地产,将这些地产置于一定的界限之内;不是消除公民的权利和义务,而是按照地产的多寡规定公民的权利和义务。这样一来,地产不仅是财富的象征,而且是获得政治权力的标准和筹码。与此同时,梭伦改革以后,贵族由对平民的剥削,转向了对奴隶的剥削,从而促进了奴隶制的长足发展。而且贵族阶层由于具有财富上的先天优势,便成为了奴隶制经济的主导者;加之政治权力与财富之间高度的一致性,他们又自然而然成为了民主共和国的主导者。于是,贵族与平民的经济权利和政治权力,历史地被以制度化的形式固定了下来,成为了一种社会发展的常态。由此观之,主观而言,梭伦改革意欲持守中庸之道,实现社会各个阶级之间利益的平衡;但是客观而言,梭伦改革主要维护了奴隶主贵族阶层的利益,同时也兼顾了平民阶层的利益。
基于此,梭伦并不是“平民的首领”,而是贵族的首领。“任何民主,和一般的任何政治上层建筑一样,归根到底是为生产服务的,并且归根到底是由该社会中的生产关系决定的”[9](P224),梭伦进行的民主改革也是如此。他通过一系列的改革,实现了贵族阶层经济权利和政治权力的规范化和合法化。他尽管也兼顾了平民阶层的利益,他的法令“减轻了大多数穷人的负担,但又没有完全剥夺少数派贵族的特权”[8](P189),但是这种兼顾的最终目的还是要为贵族阶层服务。而且,梭伦时代的雅典民主政治也并非绝对的民主,其最终是为在生产关系中居于主导地位的贵族阶层而服务的。当然,我们也不能对梭伦加以非难,毕竟,他智慧地把握了历史的规律,并使雅典民主共和国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推动了雅典社会的进步和发展,顺应了历史发展的潮流。科学的民主精神,是自觉地使政治民主与经济基础相契合——政治民主既决定于经济基础,又服务于经济基础。梭伦民主很好地体现了这种精神。
(二)克利斯提尼时代雅典民主国家:民主政体向平民政治嬗变
如前所述,克利斯提尼改革完成了对氏族制度的扬弃,至此以后,雅典社会进入了民主共和国时期。可以说,克利斯提尼时代是雅典历史上的又一座丰碑。在克利斯提尼的政事中,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有三件事情,一是政区改革,二是“五百人议事会”,三是“陶片放逐法”。
1.政区改革
关于政区改革的史料如下:克利斯提尼按地理位置把阿提卡地区分为三大块,即城市、海岸和内陆。每个地区又被分为10个“三一区”,每个“三一区”内包含若干业已存在的德莫,即阿提卡的自治村社。德莫规模不等,共有100多个,每个“三一区”包含的德莫数量不尽相等。接着,克利斯提尼从城市、海岸和内陆三大区各取一个“三一区”,将三者合在一起构成一个部落。如此一来,每个部落均由三个“三一区”组成,而它们分别来自城市、海岸以及内陆。为了强化政治利益,削弱家庭关系,居民以所在的行政区名互指,以取代其家族名[8](P199-200)。
政区改革,就其历史意义而言,它完成了政治国家对氏族制度的扬弃;就其政治意义而言,它否定了遗传于氏族社会的血缘原则,削弱了贵族的力量,从而减小了专制政体对民主政体的威胁。所以,不论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政权建设的角度来看,克利斯提尼政区改革的意义都是重大的。
2.五百人议事会
关于“五百人议事会”的史料如下:议事会成员经抽签选举产生,各部落50个名额,按每个行政村社的公民人数按比例分配。用抽签形式决定每年的议事会成员是克利斯提尼民主制度的最重要特征。“五百人议事会”取代了早先的“四百人议事会”,接管为公民大会准备议程、提案的工作,同时负责处理经济及外交事务[8](P200)。五百人议事会是一个民权机关,这从它的职权中可以看出。用抽签形式决定每年的议事会成员,这是克利斯提尼的发明。而且,由于抽签的随机性,贵族几乎丧失了选举作弊的可能性,这就进一步减小了专制政体对民主政体的威胁。
3.陶片放逐法
“陶片放逐法”是克里斯提尼制定的一条重要的法律条文,“这条法律之订立乃是出于对那些权高位重者的防范,因为身为平民领袖和将军的佩西斯特拉托就成自立为僭主”,“它也被用来除去其他看起来过于强大的人”[4](P25)。在雅典民主国家历史发展过程中,这条法律着实发挥了它最初的效用,第一位僭主者佩西斯特拉托以及他的亲戚和朋友都遭到了放逐。而且,它也进一步强化了政区改革和五百人议事会在巩固民主政体中的作用和地位,暂时实现了贵族利益和平民利益的平衡。
任何历史现象都有它的两面性,克利斯提尼改革也不例外。政区改革和五百人议事会,固然打击了专制政体,巩固了民主政体,但是,当民主政体成为了排斥贵族阶层、服务平民阶层的工具的时候,它也就嬗变成了平民政治。倘若平民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者,那么,这种嬗变便是一种进步;倘若平民不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者,那么,这种嬗变便是一种倒退。奴隶劳动对平民的否定,便证明了平民政治的落后性,这也正是雅典民主共和国消亡的真正根源。
值得思索的是,民主政体为何嬗变为平民政治?这不是因为政区改革,也不是因为五百人议事会,而是因为五百人议事会的产生方式,这种产生方式造成了政治形式与经济内容的相背离。根据概率论原理,用抽签形式决定每年的议事会成员,必然使平民占据民权机关的绝对多数。经济上处于优势地位的贵族阶层,取得了政治上的劣势地位;经济上处于劣势地位的平民阶层,取得了政治上的优势地位。在一个理性不足的世代,以政治权力求取经济利益,往往是一条令人向往的捷径。当平民阶层以政治权力求取经济利益时,便出现了对贵族阶层的压制,甚至是掠夺。雅典的民主政体便嬗变为了平民政治。“陶片放逐法”内涵的演变,便是民主政体向平民政治嬗变的例证,平民们在政治上处于优势地位,拥有了对贵族的无限放逐权限,而且还可以“一次性地剥夺其公民权”[4](P25)。
(三)梭伦民主与克利斯提尼民主:常态民主PK平民政治
前面的分析表明,梭伦民主是一种常态的民主,而克利斯提尼民主是一种向平民政治嬗变的民主。
梭伦民主之所以是常态的,是因为政治形式与经济内容的契合。这里有必要再一次回顾梭伦改革。梭伦改革的重要制度之一,就是规范地产,将其置于一定的界限之内。这一制度,不但平衡了贵族阶层与平民阶层的势力,而且平衡了贵族阶层内部的势力,从而奠定了民主共和国的基础。梭伦改革的重要制度之二,就是以财富的多寡作为政治权力的分配标准。这就使贵族阶层的政治优势有了制度化的保障,从而激励了以贵族为主导的奴隶制生产,奠定了奴隶制繁荣的基础。
克利斯提尼民主之所以是向平民政治嬗变的,是因为政治形式与经济内容的背离。“在僭政时期,由于废置不用的梭伦法律被取消了,克利斯提尼另行订立了一些新法,以维护大多数人为目的”[4](P25),因而,在克利斯提尼时代,财富的多寡已不再作为政治权力的分配标准。用抽签形式决定每年的议事会成员,必然使平民占据民权机关的绝对多数。经济上处于优势地位的贵族阶层被置于政治上的劣势;经济上处于劣势地位的平民阶层取得了政治上的优势。“陶片放逐法”的滥用,使这种政治形式与经济内容的背离达到了极致。这就压抑了以贵族阶层为主导的奴隶制经济的积极性。这对于雅典民主共和国而言,是毁灭性的。
虽然在克利斯提尼之后,雅典国家一度呈现出繁荣的局面,但是,这种繁荣应归因于自梭伦以来的历史积累。当雅典民主向平民政治嬗变的时候,它便具有了反动的实质,因为此时此刻雅典应该是产生阶级和国家的时候,平民政治的出现违背了这一规律,所以是反动的,它遂成为阻碍雅典进步的绊脚石。
三、雅典民主国家的衰微:平民政治束缚了经济发展
关于雅典国家的衰微,史学界似乎早有定论。一种有代表性的观点认为,雅典国家的灭亡,“部分原因在于希腊城邦内部的分裂和经济衰退,这抑制了雅典发展出一贯的政策,部分原因在于相互之间的不信任阻碍了——就最主要的城邦而言——雅典、斯巴达和底比斯形成有效的统一战线,主要原因也在于,许多希腊人期望发生巨大的变革以整顿希腊的各种弊病——或许是通过君主专制,甚至是发动圣战,比如一位君主能够讨伐波斯”[8](P417)。在这种内忧外患之下,雅典走向了灭亡。这一论述是正确的,并且为笔者所接受。前人业已做足的工作,笔者不再赘述,此处将从历史规律的角度来揭示雅典衰微的深刻原因。这一角度也正是人们常常忽略的。
这要从货币经济说起。关于雅典社会的货币经济,恩格斯作了如下论述:“贵族的统治日益加强,到了公元前600年左右,已经变得令人不能忍受了。这时,货币和高利贷已成为压制人民自由的主要手段。……贵族的日益扩展的货币统治,为了保护债权人对付债务人,为了使货币所有者对小农的剥削神圣化,也造成了一种新的习惯法。在阿提卡的田地上到处都竖立着抵押柱,上面写着这块地已经以多少钱抵押给某某人了……不仅如此,如果出卖土地所得的钱不够还债,或者债务没有抵押保证,那么债务人就不得不把自己的子女卖到国外去做奴隶,以偿还债务……要是吸血鬼还不满足,那么他可以把债务人本身买为奴隶。”[2](P120)基于此,货币经济使雅典社会日益分裂为两个对立的阶层,即贵族阶层和平民阶层。贵族占有生产资料,剥削平民;平民丧失生产资料,被贵族剥削。但是这一阶层对立趋势因梭伦改革的成功而终止,因为梭伦主持政事以后,通过禁止以人身为担保的借贷,使平民获得了自由;他还通过制定法律取消了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债务,农村高利贷与地产的扩张由此受到了有效的节制。这些都大大平衡了贵族阶层与平民阶层的势力以及贵族阶层内部的势力,止息了贵族对平民的剥削。不过,梭伦以财富的多寡作为政治权力的分配标准,使贵族阶层的政治优势有了制度化的保障,从而激励了以贵族为主导的奴隶制生产,如此,贵族继而转向了对奴隶的剥削,奴隶制经济日益发展起来,构成了雅典社会的经济基础。雅典社会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梭伦改革,一方面实现了贵族阶层与平民阶层之间的利益平衡,为雅典民主国家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政治基础,梭伦以后,虽然间或有僭主的专政,但是这种专制十分不稳,以至于在贵族与平民的反对声中迅速败落。另一方面,它又推动了奴隶制经济的繁荣,适应了货币经济发展的需要,为雅典民主国家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经济基础。
到了克利斯提尼时代,梭伦民主的这种伟力似乎已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克利斯提尼民主。克利斯提尼的历史贡献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在他的主持下,雅典国家实现了对氏族制度的彻底扬弃;另一方面,在他的主持下,雅典民主开始了向平民政治的嬗变。需要指出的是,平民阶层不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者,它是氏族经济不彻底瓦解的产物,并在新的历史时期取得了新的内容和形式。它既不是主导奴隶制经济的贵族阶层,也不是创造奴隶制经济的奴隶阶级,而是与贵族阶层相抗衡,又与奴隶阶级相对立的阶层。也就是说,平民阶层是阻碍奴隶制经济发展的力量。它有三个积极的出路:第一,转化为奴隶阶级,成为奴隶制经济的创造者;第二,转化为贵族阶层,成为奴隶制经济的主导者;第三,进化为封建地主或封建农民,成为更先进的生产力的代表者。但是,当平民阶层不求进取,并且以现状为荣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历史进步的绊脚石。当雅典民主嬗变为平民政治的时候,雅典国家飞翔的翅膀也就封冻了,尽管它也曾一度地繁荣,但那主要归因于历史的积累与惯性。雅典衰微的根源,在于平民政治对奴隶制经济的束缚。
四、启示与结论:良性的民主政治何以可能
雅典民主国家的建立和发展是西方文明的里程碑,它给后世留下了丰富的物质成果和精神成果。但是,雅典民主并不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它的产生、发展和衰微都是具有深刻的历史原因,我们必须结合具体、历史的社会环境认识和把握其发生和发展的过程。雅典民主也绝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民主政体,它发生和发展的直接目的是为了平衡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利益,根本目的则是为了适应生产力发展的需要。雅典民主下的平民政治也不应成为任何国家追逐和向往的“宠儿”。事实上,平民政治并不等于良性的民主政治,它在不适应经济基础的条件下依然会成为社会发展的阻碍因素,雅典民主国家的衰微就是典型的例证。而且,良性的平民政治建立的前提之一在于公民素质的普遍提高,否则过于非理性的平民阶层不仅不会实现民主政治,而且还会破坏社会各个阶层利益的平衡,破坏社会发展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最终不利于社会进步。因此,平民政治或者民主政治的好坏并非取决于理论层面的主观臆断,而是取决于其对社会和国家的发展是否具有阻碍或者推动作用。以雅典民族国家的兴衰史为鉴,合理的平民政治和民主政治的构建不仅需要适应生产力发展的需要,更需要适应各个民族、国家和地区历史和现实的需要,不同民族、国家和地区都有权利和权力选择适合自身发展需要的民主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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