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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曲阜孔氏圣裔女诗人论略*

2013-04-11

关键词:孔氏曲阜女诗人

石 玲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清代是女诗人辈出的时代,赵实在孔祥淑《韵香阁诗草·弁言》中称,“我朝二百余年,举天下闺阁中之能诗文者,不下数千辈”②[清]赵实:《韵香阁诗草·弁言》,见孔祥淑《韵香阁诗草》,清光绪十二年刻本。本文引用文献多采用麦基尔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明清妇女著作”数字计划,以下不再一一说明。。胡文楷的统计是“数逾三千”③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页。。虽然具体的数字无法准确统计,但清代女性诗文作者之多,超越了前此任何一个朝代,这是不争的事实。

在清代数以千计的女性诗人中,有这样一个特殊的创作群体,她们有圣人孔子的血统,具有良好的文化素养,地理分布上主要以山东曲阜和浙江桐乡等地居多(出于历史原因,孔府在宋末形成了山东曲阜的“孔氏北宗”和浙江衢州的“孔氏南宗”)。这些女诗人主要包括曲阜的孔丽贞、孔璐华、孔淑成、孔祥淑、孔印兰和浙江桐乡的孔传莲、孔广芬、孔继坤、孔继瑛、孔素瑛、孔昭蕙等等。本文将要讨论的是“祖庭”曲阜阙里孔氏后裔中女诗人的诗歌创作,主要包括孔丽贞、孔璐华、孔淑成、孔祥淑等人。

曲阜孔氏圣裔女性诗人的作品和生平资料散见于各种别集、选集、总集及方志中,笔者将其搜集、整理、分析,尽可能勾画出这些女诗人的生平活动,论述她们诗歌的创作特色及其内在的文化成因,以加深和拓展人们对孔府这个文化世家的了解和认识。

孔丽贞是清代曲阜孔氏圣裔女诗人中时代较早、辈份较高的一位,大致生活于康熙时期。孔丽贞(生卒年不详)字蕴光,孔子六十八代嫡女孙。父亲孔毓埏为六十六代衍圣公孔兴燮次子、六十七代衍圣公孔毓圻之弟,五经博士。换言之,孔丽贞的祖父和伯父均曾袭封“衍圣公”名号。归历城戴文谌,早寡,以节赐旌。工诗画。著有《藉兰阁草》、《鹄吟集》(未见)。《山东通志》、清卢见曾《国朝山左诗钞》、清孔宪彝辑《阙里孔氏诗钞》,清汪启淑《撷芳集》、清恽珠辑《国朝闺秀正始集》、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等均选入她的诗作,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亦收录。

从笔者所掌握的孔丽贞生平资料、诗作及《藉兰阁草自序》等来看,孔丽贞的人生并不幸福,更准确地说,起码在出嫁不久丈夫过世后心境就相当冷寂,苦与哭成为其生活的常态。对于她的诗作,与她同命相怜的颜氏(即颜小来,曲阜颜光敏之女,嫁孔兴(火阜)为妻,亦早寡,与孔丽贞交厚)曾有[点绛唇]《题孔蕴光女史〈藉兰诗〉后》一词,准确地总结了她诗歌“凄”、“悲”、“冷”的特点:

黄鹄吟余,声声字字俱呜咽。素心凄绝,鸾镜悲残缺。 点笔窗间,树树鹃啼血。冰心洁,冷如寒雪,皎似天边月。

陈芸《小黛轩论诗诗》亦注意到孔丽贞诗歌悲伤的基调。作者以“堤边芳草自枯荣,触目伤心孔丽贞”来评价孔丽贞的创作,同时还摘录了她的诗句加以佐证:“《芳草曲》有‘去年离别今年青,今年芳草去年折’及‘几度徘徊不能去,情移目触心为惊’之句。”①陈芸:《小黛轩论诗诗》卷上,清宣统三年(1911)刻本。

孔丽贞《藉兰阁草自序》也以“苦”、“悲”来概括自己的诗作:“人世之苦,亦莫此为极,形诸墨沈者,亦遂易喜为悲矣。情随事迁,意缘境移,不信然乎哉!至于往来于历山泺水,徘徊于绣户红窗,偶有吟咏,无不可于悲乐中分之,此小集之大概也。”②孔丽贞:《藉兰阁草自序》,见卢见曾《国朝山左诗钞》,乾隆二十三年德州卢氏雅雨堂刻本。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孔丽贞的心境与诗歌凄如“鹃啼血”、“冷如寒雪”?究其生平,原来她的“声声字字俱呜咽”大多缘于至亲之人的离去,兄长、丈夫、幼弟、父母相继离世,而更多的则是“生死魂难聚”四十多年的嫠妇夜哭。

孔丽贞出身名门,贵为衍圣公府小姐,是衍圣公孙女、衍圣公侄女,但这样的身份并没有给她的人生带来荣华富贵,她在嫁给历城戴文谌一年后即守寡。在“三纲五常”的封建时代,她的“早寡”而最终“以节赐旌”,注定了人生的冷寂与悲苦。

由孔丽贞的诗作我们不难看出,她与丈夫相处虽短但还是怀有感情的。但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圣裔的身份是一把双刃剑,孔丽贞虽身为圣裔,然而妇德是不容挑战的,换句话说,她做节妇是别无选择的——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出于无奈。丈夫哪怕已经死去也是她作为女人独一无二的主人。她的哭泣既是对亡夫的思念,更是作为未亡人生命的挣扎。她在《哭亡夫》中写道:

亲老妾心悲,哭君无尽期。月圆分镜日,雨滴断肠时。生死魂难聚,幽明路已歧。纵为华表鹤,留语复谁知?

明知“幽明路已歧”阴阳两隔,“留语复谁知”无法诉说衷肠,可她作为活生生的一个人,表达的是“雨滴断肠时”的无尽孤独。她以诗作寄托苦闷愁苦,因命运的悲苦而触目伤心。她的诗作任凭感情的驱动而没有任何的矜持与矫情。选本多选其《暮春怀刘氏表姊》一诗,可视为代表作:

闲庭梧影静,曲径落花铺。地僻微风响,天空片月孤。新诗怀旧侣,短楮寄长途。不识清宵立,犹思小阁无。

梧影落花,缺月孤零皆因那寒透肌骨的冷寂。然而,孔丽贞毕竟是孔丽贞,是圣裔,是大家闺秀,是工于诗画的才女,具有相当高的文化素养。《读玉峰书城叶夫人诗因步其韵》一诗是其日常生活的写照:

卜宅临江志自伸,柴门常闭不知春。汲泉瀹茗全抛俗,绕舍栽蔬未是贫。曲径花铺鹤梦稳,茅斋雨过燕泥新。只怜落落无俦侣,同调难逢我辈人。

闭门而居,泉水沏茶洗去尘世的烦恼,绕舍栽蔬打发无聊的时光。虽离群索居、落落无俦,却依然超凡脱俗。其《中秋对月》不仅意境超拔,而且对仗工稳,颇见功力:

玉宇无尘万籁幽,卷帘一派暮烟浮。飞飞归燕方辞社,寂寂寒蛩已报秋。桂蕊迎风香满袖,桐阴绕座月当楼。世情争似清虚好,不染人间半点愁。

孔丽贞的诗作主要表达自己内心的孤独与凄冷,多悲苦哀怨之声,这种吟唱反射的是作者生命的挣扎和对爱的渴望,诗意境愈是凄冷,内心愈是炽烈。这样的挣扎和渴望在三从四德的封建时代决非只属于孔丽贞一人,但作为圣裔的孔丽贞却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展开青春与生命的独舞,伤感、真实而优雅。

孔子七十三代嫡女孙孔璐华的人生与诗歌则呈现出另一种情形。孔璐华(1777—1832)字经楼,山东曲阜人。七十一代衍圣公孔昭焕孙女、七十三代衍圣公孔庆镕女兄,著名经学家阮元妻(乾隆六十年由毕沅做媒,为阮元继室),诰封一品夫人。著有《唐宋旧经楼稿》七卷。《重修扬州府志》、清孙殿起《贩书偶記》、清蔡殿齐辑《国朝闺阁诗钞》、清恽珠辑《国朝闺秀正始续集》等有著录。陈芸《小黛轩论诗诗》论及,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收录。

孔璐华无疑属于封建时代幸运的女性。她出身于圣府贵族门第,身为衍圣公嫡孙女兼衍圣公女兄,在孔府内部的尊贵自不待言,娘家在社会上的地位相当优越;同时,又嫁于名臣、学问家阮元为妻(阮元为嘉庆、道光间名臣、著名经学家,曾提督山东学政,先后任浙江巡抚、湖广总督、两广总督、云贵总督等),夫贵妻荣;而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她与丈夫琴瑟和谐,夫唱妇随,夫妻间有着共同的情趣和爱好,所有这些使得孔璐华的人生不仅富贵富足而且富有风雅。

孔璐华的诗歌创作得益于家学的哺育、丈夫的影响以及自然景物的触发。她自幼诵读《毛诗》,受到诗礼传家风气的熏陶,但她真正从事诗歌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却缘于丈夫阮元的影响。她在《唐宋旧经楼稿序》中曾这样描述自己的为诗之路:“幼年读《毛诗》,不能颖悟,兼又多疾,先君怜之曰:‘愿汝能学礼,不必定有才。吾家世传诗礼,能知其大意即可矣。’于归后,丈夫喜言诗,始复时时为之。又因宦游浙江,景物佳美,得诗较多。”①孔璐华:《经楼居士识》,《唐宋旧经楼稿》,清嘉庆二十一年刻本。她幼年时读《毛诗》不得甚解,父亲更注重的是达理而非诗才。阮元长她十余岁,人生阅历丰富、文学修养深厚(他在1793年至1795年提督山东学政期间,就曾写下赞美济南名泉的诗篇)。从孔璐华的自序中可以看出,他的“喜言诗”对妻子的影响是相当大的。

孔璐华的诗作因生活的美满而呈现出从容安闲的特点。随祖母(其祖母为衍圣公孔昭焕夫人)阙里迎驾、寓居衍圣公弟弟孔庆镕公邸等圣人家的尊荣、丈夫为官之地的风物人情、夫妻间的别离相思等,构成其诗歌的主要表现内容。如其《借居冶山弟公邸补种花树偶成》一诗:

虚庭自幽敞,依依百笏宽。我家汤沐宅,借居聊盘桓。堂前有古槐,绿阴影团圞。我亦爱花木,橐驼种此间。新槐出檐际,垂柳拂栏杆。紫藤杂丁香,还倚竹数竿。海棠最嫣姹,桃李何攒攒。虽未成老圃,因之忆杏坛。春深雨渐多,日日对花看。待得三五载,群卉皆可观。出游已十载,复来住长安。开轩惟把卷,恬然心共闲。

描述了随丈夫阮元宦游10年后回曲阜娘家种花栽树富贵安闲的心境。再如《随祖母阙里迎驾恭纪》一诗:

箫韶风暖净尘沙,缥缈炉烟吐绛霞。凤辇曾停携半袖,玉音重问赐名花。千章宝炬春光晓,十里旌旗泗水斜。何幸随亲同被泽,皇恩优待圣人家。

写随祖母曲阜迎驾时的情形,礼乐旌旗,场面宏大热烈以及内心升腾的荣幸之感。这样的题材在闺秀诗人中只属于孔璐华这样的圣人之后。《广东节署新建学海堂》一诗描写的是丈夫在广州新建学堂一事,体现了出于圣裔的文化使命感而对丈夫兴教育人的高度认同和由衷赞赏:

主人羊城节钺久,案牍终朝不释手。馀暇偶登越秀峰,择得一峰辟数亩。略加修筑有堂台,海阔天空眼乍开。夏木千章梅百树,登临遥望兴悠哉。紫澜翠岛摇清目,雨过风生凉满竹。四面窗纱日影微,云树相连满天绿。非为闲游设此堂,为传学业课文章。从今佳士多新作,万卷收来翰墨香。主人素爱研经史,欲美民风莫如此。更助香膏催读书,岭南他日留遗址。吾家尼山虽最高,无此海天好山水。

显然,孔璐华对主人(丈夫)修建学堂一事非常理解和赞同,丈夫的举动就是她的心愿,她欣喜地描述了在越秀峰所建学堂凭海临风、郁郁葱葱的壮观美景,联想到故园曲阜尼山的地位虽然至高,却不曾拥有如此的海天好山水。她对“主人素爱研经史,欲美民风莫如此”的赞美甚至让人读出她对丈夫的崇拜之情。这种文化上的高度认同感让我们看到了他们精神追求的趋同和夫妻间心灵的高度契合,这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自幼受诗礼文化熏陶的孔璐华遇上文化素养极为深厚的阮元才能让如此高度的理想境界成为现实。

丈夫阮元身为官员,公务在身,夫妻不免有时别离,孔璐华用诗歌记录了她的相思之情、孤独之感以及挂牵之心,如《忆外书寄滇南》:

拟入京华共旧林,不期滇海久分襟。锦囊但觉新诗少,白发还愁旧病深。万里江湖难放棹,一楼风雨独停琴。致君珍重无多语,惟把丹心答帝心。

从中可见夫妻感情甚笃。在“致君珍重”之时,不忘济天下、报君恩的使命,这就是圣裔女诗人孔璐华。

孔璐华出身优越,生活美满,又随夫宦游各地,见闻较广,其诗格雍容安闲,从容舒畅。具有一种圣人家特有的富贵与大气。

孔淑成(生卒年不详),字叔凝,曲阜人,大致生活于嘉庆、道光年间。博士孔广鼐女,少时曾随祖父任黔中,归颜士银。母以子贵,以子官主事而封安人。早卒,遗诗19首,有《学静轩草》。《山东通志》、《柳絮集》、《国朝闺秀正始集》、《小黛轩论诗诗》等有著录。

孔淑成英年早逝,诗作数量不多,加之丈夫地位不显,流传并不广泛。《小黛轩论诗诗》选其《吟栗树歌》。《国朝闺秀正始集补遗》也仅选其《侍母点消寒图》一诗,诗云:

堂上传呼停绣襦,慈萱看比掌中珠。鹤眠积雪三三径,猩点消寒九九图。月影清如今夜好,梅花香似去年无。眼前索笑随晜妹,博得欢颜韵不孤。

取材家庭生活,其中“月影清如今夜好,梅花香似去年无”的诗句,表现月影梅香写得较好。

孔祥淑(1847—1886),字齐贤,曲阜(今山东曲阜)人,孔子七十五代女孙,是曲阜孔氏圣裔女性诗人中成就最高的一位。从辈份上讲,前面所述孔璐华是她的祖姑母。少时即随父亲蔼亭先生宦游蜀、黔,多得江山之助。后适浙江巡抚刘树堂,年甫四十而卒。有《韵香阁诗草》,传世者有清光绪十二年(1886)刻本、光绪十五年(1889)刻本(在光绪十二年刻本基础上增加了吴汝纶序),有近古体诗近千首。《昆山胡氏书目》、恽珠辑《国朝闺秀正始续集》、陈芸《小黛轩论诗诗》等著录。当代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李灵年、杨忠主编《清人别集总目》等收录。

孔祥淑为女中奇才,颇有女中豪杰风范,为人做诗具有一种大丈夫之气。苕溪生《闺秀诗话》对孔祥淑及其诗歌创作做出这样一番评价:

孔氏所著《韵香阁诗草》中近古体近千首,均苍遒高华,洗尽脂粉之气,真闺阁中仅见之才。盖夫人生于曲阜,为亓官氏嫡裔,家学渊源,又随观察宦游万里,故其发为诗歌,迥异凡响,非寻常女子纤靡巧丽之音所能望其项背。①苕溪生:《闺秀诗话》卷二,上海:广益书局,1926年,第7页。

应该说,这个评价十分中肯。的确,孔祥淑诗歌苍劲雄健、气势不凡,在闺阁诗人中实为罕见。对此,我们还可以从《韵香阁诗草》邹振岳序、赵实弁言、孔祥淑丈夫刘树堂《孔夫人家传》,以及其胞弟孔祥桢的诗作等得以印证。

孔祥淑的雄奇豪健一方面得自她的秉性,她自小就不是一个闺中弱女子。刘树堂《孔夫人家传》云:祥淑6岁即与兄弟从师而学,7岁时“诸兄学诗夫人(即孔祥淑)亦诗,诸兄学文,夫人亦文。”先生对她说:“尔读书不过记名姓耳,不似尔弟兄博取科名也。”她随即反驳:不科名即不读书耶?晓义理何分儿女耶?于是令先生抚几称奇②刘树堂:《孔夫人家传》,见《韵香阁诗草》,清光绪十二年(1886)刻本。。以一个7岁的女孩,敢于大胆反驳塾师,有着女子虽不能博取科举功名、但读书可以通晓义理的见识,实在是不凡之辈。难怪她的丈夫刘树堂在《孔夫人家传》中称其为女中奇才:“夫古今得奇才难,今得奇才于妇人尤难,不意于齐贤夫人见之。”这么一个奇女子,又喜欢涉猎经世之书,胸襟自非一般闺阁诗人所能比肩。她的胞弟孔祥桢在诗中这样描述她:

抱负真如大丈夫,经经纬史展鸿图。更难名教冠篇首,合比班昭女诚无。

才华岂尽属男儿,偶得真成绝世奇。阁贮韵香诗百八,名编合续旧经词。

运筹内政济世功,学问经纶一卷中。体格浑无闺阁气,远宗正始语羞同。①见《韵香阁诗草》后所附[清]孔祥桢:《先姊于庚午岁于归,桢方九龄,今春因选拔入都,道出保阳欢聚廿余日,报罢复回甫经半月便成永诀,抚今追昔,勉成十二截以当一哭》。

在她的弟弟看来,其姊的抱负、才华、学问经纶、诗歌体格等等皆丝毫不让须眉。

孔祥淑的雄奇豪健还得自她的人生阅历。她少小之时就随父亲宦游秦蜀滇各地,“十岁随先岳蔼亭公赴河南开归道任,服阙量移云南迤东道”②[清]刘树堂:《孔夫人家传》,见《韵香阁诗草》,清光绪十二年(1886)刻本。,胞弟孔祥桢注意到了这种经历对其人生与诗歌的影响。他在怀念姐姐的12首绝句的第3首写道:

长途随侍历清尘,蜀道秦关阅几春?少小纵观天下事,工诗多在宦游人。③见《韵香阁诗草》后所附[清]孔祥桢:《先姊于庚午岁于归,桢方九龄,今春因选拔入都,道出保阳欢聚廿余日,报罢复回甫经半月便成永诀,抚今追昔,勉成十二截以当一哭》。

祥淑自幼喜欢涉猎经史,随父亲宦游的经历则使她小小年纪就有“纵观天下事”的机会,长成后嫁刘树堂观察又随其宦游万里,这使其人生视野远远超出一般闺秀。事实上,这种独特的“蜀道秦关”的人生阅历,是她见识超凡、诗歌气势宏大的重要成因。

孔祥淑“贤且才”,作品足有可传,其豪杰风范在闺阁诗人中实为罕见。从创作题材上看,与一般闺阁诗人的创作题材有所不同,“其佐夫助子之篇居其半,咏史者复居其半,若夫描山画水绘景写情仅十之二三而已”④[清]赵实:《韵香阁诗草·弁言》,见孔祥淑《韵香阁诗草》,清光绪十二年(1886)刻本。,咏史题材的比重较大。

孔祥淑一扫女子诗歌的纤巧,其诗作境界雄浑开阔,这主要体现在她的咏史之作与题咏山川之作。如其《三峡观瀑布》云:

奇峰秀削插当面,晓起凌虚天一线。轰轰震谷雷乍鸣,重岩陡转飞白练。如烟如雪势奔腾,大珠小珠满地溅。碧潭千尺窈而深,响滴铜壶漏传箭。蛟龙不作尘不染,皎洁水光澈底见。静观顿使道心清,日暮云封犹眷恋。

描绘三峡瀑布,既有“如烟如雪势奔腾”的巨大声势,又有“大珠小珠满地溅”的局部特写,而碧潭之水“皎洁水光澈底见”,又能使人清心静观,临飞瀑而得静心,在动与静中表现景与境的转换。再如她的《巴东舟中》:

猿啼两岸夕阳催,江上何人赋落梅。山影漫随烟霭去,钟声时杂雨风来。鸟穿叠嶂阴云合,舟入重岩石壁开。到此蓬莱知不远,我今新自蜀东回。

一个“催”字将西沉夕阳、两岸猿啼抛闪在飞舟的行进中,驶过烟霭漫随的山影,耳畔传来雨风中的钟声,而舟入重岩,穿行于重岩叠嶂之中。读之有身临其境之感。

孔祥淑的咏史之作写得遒劲有力,仅《读史》组诗一口气就写了18首,兹选其一:

鸿濛判天地,清辉并日明。仪型孚万国,端由内化成。早朝警永巷,失德误倾城。法戒昭古鉴,尚论贵持平。燕私苟不忝,千载流芳声。

时间纵深感强,空间无限寥廓,漫天日月清辉。诗作境界雄阔,具有很强的张力。

即使是写给丈夫的诗,孔祥淑有时也能摒除脂粉之气、儿女情长,虽为女流之辈,却有着开阔的眼界与胸怀,在这些时候,她更像丈夫的挚友。且看其《偶感寄外》四首:

茫茫宦海浩无边,几度扬帆风得先。俯瞰江河渐日下,挽颓方不让前贤。

天骨开张冀北空,九方不遇转无功。从知济世安民略,尽在通权达变中。

帝力浑忘击壤歌,纷纷报最竟如何。为培元气无他术,吏不相侵政不苛。

锄奸尚猛政从宽,为报君恩称职难。待到功成身便退,好依红树钓江干。

宦海挽颓、通权达变、为政不苛、功成身退……,这样的政治志向与韬略,“戚不几愧须眉,而羞巾帼之彦耶”⑤[清]邹振岳:《韵香阁诗草序》,见孔祥淑《韵香阁诗草》,清光绪十二年(1886)刻本。!难怪《闺秀诗话》认为,“佐使君子万民,真不愧为才女、为贤妇也”①苕溪生:《闺秀诗话》卷二,上海:广益书局,1926年,第8页。!她的离别诗也独具一种别样的进取心,如《留别》;

携手河梁上,滔滔水不波。盈觞愁未解,折柳劝徒歌。红日离时短,青山别后多。相思期努力,莫负夕阳过。

斟满的美酒不能消除心中的离愁,折柳枝留不住远行的脚步,就让相思之情化为加倍的努力,莫负飞逝的时光。

孔祥淑不愧出身“文章道德文章圣人家”,不仅是“才女”,而且还是“贤妇”,儒家伦理在其深层精神结构中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其诗作中有《训子》、《训女》、《训子姪》一类的篇什,“训子女于严正”,如《训子姪》云:

巍巍山怕愚公移,养正从知圣所基。但使就将勤补拙,古人端合是吾师。

孔祥淑还有一些“描山画水绘景写情”从容悠闲的诗作,读来如行云流水,如《偶成》:

性本难谐俗,山川系梦思。心闲事不扰,知命乐奚疑。开轩时远眺,白云出岫迟。悠悠布天际,林深鸟不知。静观真自得,欲问复何之。

寄情山水云林,寻求心灵的宁静。《雨后即事》描写雨后清新明丽的风光:

雨歇杨林渡,东郊尽把犁。青溪千鹭饮,红杏一莺啼。树色随帆近,波光入户低。三春无限好,两岸夕阳西。

《华阴道中》则轻松明快:

柳拂秦关道,云山过几重。前村知不远,花外一声钟。

《口占》一诗是那么悠然惬意:

偶然散步到东篱,可爱蔷薇映水池。更有多情双燕子,一年一度一相思。

孔祥淑以40岁的英年即撒手人寰,的确令人惋惜。但无论是从创作数量、还是从创作的成就上看,孔祥淑无疑是曲阜孔氏圣裔女诗人最为突出的一位。

在历代统治者对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认同、接受并利用的过程中,孔子的地位显著提高,而孔府这个圣人家族也得到格外优渥,也正是由于在历朝历代政治地位的稳定性成就了孔府这个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世袭罔替”的贵族世家。“夫帝王之姓有时而易,定鼎之区有时而改,独孔子之阙里则与天长存。”②[清]龚鼎孳:《阙里广志序》,见宋际、李庆长撰《阙里广志》。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在标榜尊孔崇儒的清代,身为圣人之后(包括女性圣裔)还是颇有优越感和尊贵感的。

作为女性圣裔,这些女诗人出身不凡,自幼饱读诗书,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就能够超越当时的社会文化系统。在一个男权主导的社会体系里,她们的社会地位和其他女性一样,是完全依附于男性的。

美国学者在论及中国古代妇女生存状况时指出:“妻子的地位不仅取决于她丈夫的地位,还取决于她娘家的声望,更有甚者,女人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命运还取决于她的孩子的经济状况与社会地位。”③Walter H.Slote and George A.Devos,Preface,Confucianism and the family,edited by Walter H.Slote and George A.Devos,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Albany,1998.这是十分切合中国封建时代的国情的。一个女人的地位与命运并不能由她自己主宰,丈夫的地位、娘家的声望、子孙的成就才是决定其社会地位的构成要素。首先,老祖宗孔子赋予这些孔氏圣裔女诗人不同寻常的血统——自然的、文化的。对于她们,娘家的声望与生俱来;其次,又因门当户对的联姻观念而嫁给或有文化、或有功名地位的男子,丈夫及孩子(后代)的地位都会对她们的人生发生重要影响,进而影响到她们的诗歌创作,甚至还影响到她们诗歌的传播与评价。笔者所接触的有关选本在介绍作者生平时,往往会着眼以上这些方面。譬如,《国朝闺秀正始集》卷五孔丽贞名下云:“博士毓埏女,戴文谌室。以节赐旌。”④[清]恽珠辑:《国朝闺秀正始集》卷五,清道光十一年(1831)紅香馆刻本。父亲孔毓埏身为五经博士,丈夫是历城文人戴文谌(因去世太早功名不显),自己则“以节赐旌”,因为丈夫守节而获旌表;《国朝闺秀正始续集》卷七这样介绍孔璐华:“衍圣公庆镕女兄。大学士阮元室。诰封一品夫人。”①[清]恽珠辑:《国朝闺秀正始续集》,清道光十六年(1836)紅香馆刻本。也就是说,孔璐华是衍圣公孔庆镕的姐姐,在娘家的身份非一般圣裔所及,又因为嫁给大学士阮元为妻而“诰封一品夫人”;孔淑成则以子官主事而封安人,等等。因此,这些孔氏圣裔女诗人虽然沾老祖宗的光,同时也无法摆脱封建时代妇女的从属地位。

上述曲阜孔氏圣裔女诗人虽然人生经历不同、诗歌创作特色各异,但在精神深处都体现出孔府家族文化的特质。生而为圣裔,儒家道德伦理规范从他们呱呱坠地之时就注定是其精神与行为的规范,已深深地融入她们的血脉之中。正如米夏埃尔·兰德曼所说:“我们不仅生而就具有我们自己的作为个体的天赋,而且同时也被投入已由我们的祖先积累起来并传给我们的‘外部装置’中。除了我们自己所具有的主观精神之外,我们从祖先那里接受了客观精神的礼物。……正如伦理规范的情形那样,我们被迫为所有领域中的先已内在的规范所引导。”②[德]米夏埃尔·兰德曼:《哲学人类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218页。对于孔氏圣裔而言,这种“外部装置”的作用更加明显,道德的使命是生来就被赋予的。“夫子之教,盖统德功於言之中,合而一之,非分而二之。故於孔氏为诗人最难也。”③[清]朱锦琮:《阙里孔氏诗钞十四卷序》,见孔宪彝辑《阙里孔氏诗钞》,清道光曲阜孔氏刊本。纵观曲阜孔氏圣裔女诗人的生平与创作,纲常伦理意识亦是他们精神与人格构成的基础。

孔氏圣裔女诗人强烈的道德规范意识是其最鲜明的文化基因,这种文化基因来自孔子。当然,孔子的影响远不仅仅局限于他自己的家族。只是这种文化基因赋予孔氏圣裔女诗人以相当鲜明的印记。一般而言,清代许多女性诗人的感性色彩较重,视域更多局限在感情或者家庭生活等方面,而孔氏圣裔女诗人更多的是自觉地“统德功於言之中”,追求个体的感性心理欲求必须与社会理性的纲常伦理相统一。显而易见,在上述女诗人中,最典型、最自觉的当属孔祥淑。

在孔祥淑看来,纲常伦理无处不在,所谓“纲常弥宇宙”(《读史》),因此,其诗歌的诗教色彩比较浓厚。邹振岳的《韵香阁诗草序》显然充分注意到了这一点:“孔子删诗,开卷六篇皆歌咏后妃之德,齐家先于治国,王化起于闺门。……今读景韩观察夫人之诗,而益信夫人圣裔也。未嫁而孝于父母,既嫁而敬于翁姑,持家以俭,御下以慈,训子女于严正,凡女道妇道之宜尽者固秉性所自。……读夫人之诗,戚不几愧须眉,而羞巾帼之彦耶,夫人以上智之姿,又承大圣人之家学源远流长,温柔敦厚其得力于诗教者深矣。”④[清]邹振岳:《韵香阁诗草序》,见孔祥淑《韵香阁诗草》,清光绪十二年(1886)刻本。自觉地追求女道妇道之所宜。邹振岳也明确指出了孔祥淑对源远流长的圣人家学的继承。她的《咏史》组诗、《训子》、《训女》、《训子姪》等无不体现了诗教的用心。此外,孔璐华在写给丈夫表达思念的情诗中也不忘“惟把丹心答帝心”(《忆外书寄滇南》)的劝勉。道德规范意识既赋予孔氏圣裔女诗人以强烈的责任感,也使得她们的诗歌有时过于凝重板滞而缺少生活气息。

清代曲阜孔氏圣裔女诗人的诗歌创作体现了温柔敦厚与典雅守正的家族文化精神与传统。孔子是其家族文化精神的缔造者,孔氏圣裔“尤承先圣学诗之训”,“阙里家庭世世皆当学诗,更为家教矣”,因此,学《诗》是圣裔们(包括女性圣裔)的必修功课。孔璐华“幼年读《毛诗》”(《唐宋旧经楼稿序》),孔祥淑6岁即与兄弟一起从师学诗学文(刘树堂《孔夫人家传》)……在这个过程中,她们既受到儒家诗教“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观念的熏陶,也在审美活动中自觉不自觉地受到《诗经》范式的引领,体现出温柔敦厚的风貌。

由于深厚的家学渊源,曲阜孔氏圣裔女诗人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她们有的还工于书画。她们的诗歌格调高古,典雅守正。譬如,孔丽贞嫁后不久即寡居,精神苦闷,感情沉寂,但她依然“汲泉瀹茗全抛俗”,不失贵族风范,在孤寂中仍保持“曲径花铺鹤梦稳,茅斋雨过燕泥新”(《读玉峰书城叶夫人诗因步其韵》)的审美心态;孔璐华的诗具有一种从容安闲的富态,孔祥淑的诗具有深厚的文史学养,其“描山画水绘景写情”的诗作,亦悠然娴雅,清新典丽。

总之,清代曲阜孔氏圣裔女诗人在表现内容上承袭家族传统,“不语怪、力、乱、神”,发乎情,止乎礼,道德伦理统摄个人的心理诉求,“统德功於言之中”是她们诗歌最大的特色。这些女诗人的诗或凄苦素雅,或从容安闲,或苍劲雄健,尽显古朴典雅之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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