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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挚友到对手——对胡适与梅光迪“文学革命”争论的再评价*①

2013-04-11刘克敌

关键词:白话诗文学革命白话

刘克敌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36)

胡适与梅光迪,这两个安徽老乡、留美同学本是相交多年的知己,却因在提倡白话诗方面意见针锋相对,终于渐成陌路。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梅光迪坚决和持续的反对态度促成胡适逐渐坚定用白话创作诗歌的决心并最终付诸实践,那篇令胡适暴得大名的《文学改良刍议》以及那本《尝试集》就是这样问世的。自然,在胡适萌发用白话创作诗歌的过程中,梅光迪的几个朋友如任叔永、杨杏佛和陈衡哲等也起到非常重要的“陪衬人”作用,他们或反对或赞同,最终成就了胡适的一世英名。不过,胡适自己承认,还是梅光迪的反对最为重要。如胡适晚年曾对唐德刚说,他的白话诗歌试验正是由于梅光迪的不断反对,才把他“逼上梁山”的,而事情的起因也和梅光迪有关。②胡适:《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译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40-141页。在此,我们仅就他们二人民国初年的交往历史特别是在美国留学时的交往情形进行梳理,其中特别值得关注者,是这一阶段胡适对包括梅光迪在内友人意见的态度以及胡适在生活中所受一些日常小事刺激所导致的有关心理变化,以见这种同学老乡兼好友关系的日常交往活动以及日常生活状况,如何制约和影响了文人的文学观念及文学实践。

胡适与梅光迪的最初相识,按照梅光迪的说法,当是在1909年的上海,居间介绍者是他们的安徽老乡胡绍庭:“自余寄迹吴淞江上,同游中颇与绩溪胡绍庭意相得。绍庭数为余言其宗友适之负异才,能文章。余心至之而未有一识其面也。去秋,适之过淞视绍庭,时余与绍庭同舍而居,因得由绍庭以介于适之。今年仲夏,余约一二友人北上应游美之试,遇适之于舟中,彼此惊喜过望。由是,议论渐畅洽,而交益以密。”③中华梅氏文化研究会:《梅光迪文存》,上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2页。梅光迪此处之“今年”即1910年,由此推知,他们相识是在1909年。不料梅光迪此次落榜,次年才被录取为清华教会学校官费留学生。而胡适却考取并于同年赴美留学,因此他们失去同年赴美留学的机会。好在梅光迪次年顺利考取,胡适得知消息后极为兴奋:“见北京清华学堂榜,知觐庄与钟英皆来美矣,为之狂喜不已。”①胡适:《胡适留学日记》,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37页。这是1911年的8月18日。

此时的胡适与梅光迪,对很多问题看法基本一致。实际上,从他们的书信及日记中可知,1915年之前,胡、梅二人对中国古代思想学术的现代阐释虽然存在分歧,但基本上属于思想学术之争,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友谊。对于胡适的思想才华与学术见识,梅光迪很早就发现并予以充分的肯定。“中人在此者不下三十余,求其狂妄如足下万一者,竟不可得,正所谓梦梦我思之者也。”“足下论阴阳极透彻,论打通小康亦详尽,谓孔子不论来生,以为诚实不欺,尤令吾叹赏。”这一时期,胡适留学日记中涉及梅光迪处也很多:

梅觐庄月前致书,亦言女子陶冶之势力。余答觐庄书,尚戏之,规以莫堕情障。觐庄以为庄语,颇以为忤。今觐庄将东来,当以此记示之,不知觐庄其谓之何?(1914年6月8日)

今夜同人有“社会改良会”之议,君倡之,和之者任叔永、梅觐庄、陈晋侯、杨杏佛、胡明复、胡适之也。(1914年8月14日)

1915年8月3日:梅觐庄携有上海石印之《白香山诗集》,乃仿歙县汪西亭康熙壬午年本,极精。共十二册,两函。有汪撰年谱,及宋陈直撰年谱。汪名立名,吾徽清初学者。(1915年8月3日)

梅光迪此时没有日记,从其回复胡适的信中可以看出,在1915年之前,他与胡适之间尽管某些方面存在分歧,但还是能相互启发、相互理解。不过从梅光迪信中也可发现,其性格比较自负,好胜好强,似乎任何问题都要与胡适争论,至少也要辩解清楚。这无形中就埋下了他日与胡适就白话诗问题要一争到底的种子。且看此时他致胡适信中的几段:

来书所言极是,足下既以为吾两人所争非重要,自此可不必争矣。然迪仍有数语欲贡诸左右,非敢言争也。寸衷之所执,欲就有道君子以商可否耳。②梅铁山主编:《梅光迪文存》,上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02页。

迪一生大病,全在气盛。气盛则不能下人,而忌者中伤之术乘隙以售,一生吃亏全在于此。③梅铁山主编:《梅光迪文存》,上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10页。

看来梅光迪对于自己的毛病很清楚,但性格使其不能不好胜好辩。就上面所引第一段而言,既然梅光迪已经坦承“可不必争矣”,就该不再谈论,但他还是用了该信的绝大多数篇幅为自己辩护。第二信更是如此,彼时梅光迪与一留美同学争吵乃至动手,为怕胡适误解自己动手打人,梅光迪此信有上千字几乎都是在解释和辩解,同时不忘攻击那位与他争吵的同学。所以后来他与胡适在白话诗问题上意见不一致是可以预料的,因为他们都是必欲战胜对方而后快之人。

就胡适而言,他承认是在明确要以白话创作诗歌后,才遭到梅光迪的坚决反对,之后两人友谊逐渐淡漠,由亲密变为客气。随着胡适1917年在《新青年》上刊出《文学改良刍议》暴得大名后,他们的关系更是日渐恶化。后来胡适先于梅光迪回北大任教,曾致信梅光迪要他也到北大,但被梅光迪拒绝,原因即在他对胡适以及《新青年》的倡导文学革命持反对态度:

足下所主张无弟赞一辞之余地,故年来已未敢再事哓哓。盖知无益也……足下向称头脑清楚之人,何至随波逐澜……吾料十年廿年以后,经有力有识之评论家痛加鉴别,另倡新文学。④梅铁山主编:《梅光迪文存》,上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50页。

不过,梅光迪并未完全断绝去北大任教念头。毕竟这是国内最高水平的学府,而且他对胡适也没有绝望,认为他们的友谊可以让他即便到了北大,也不至于因为学术见解不同而遭受排挤:

弟来北大授课事究竟为足下所欢迎否?弟朴诚人,决不愿挟朋友之情而强足下以所难。若足下真能容纳“异端”,英文科真需人,则弟自愿来,否则不必勉强也。⑤梅铁山主编:《梅光迪文存》,上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51页。

此时,东南大学的文科是梅光迪留美好友刘伯明主持,其文学见解与梅光迪接近,所以梅光迪回国后决定任教东南大学。根据吴宓日记中的说法,梅光迪决定召集一帮志同道合之人,办刊物写文章,与胡适大战一场。为此,他力邀尚在美国留学的吴宓提前回国参战。据吴宓日记,吴宓接到邀请后几乎没有犹豫,即放弃在北京高校任职的机会,而毅然到东南大学与梅光迪等一起创办《学衡》,为此甚至不惜接受很低报酬。之后,梅光迪与胡适自然还有交往,但已沦为客气乃至生分。

查胡适留学日记,可知他由思考中国语言改革问题转而思考“文学革命”问题并最终尝试写白话诗,实在是出于偶然。①即钟文鳌寄主张“废除汉字改用拼音”传单给胡适引发胡适写信嘲讽事。对此胡适有很多论述,可参看其留学时期日记、后来所作之《四十自述》、《逼上梁山》以及唐德刚的《胡适口述自传》等。但偶然的背后又有很多必然性因素,例如胡适的性格抱负决定了他不愿继续学农科最终转为哲学,并拜在实用主义大师杜威门下等等。

首先,就胡适个人在1915年下半年和1916年的留学生活而言,笔者以为有这样一些“小事”值得注意:

(1915年)那个夏天,任叔永(鸿隽),梅觐庄(光迪),杨杏佛(铨),唐擘黄都在绮色佳,我们常常讨论中国文学的问题。从中国文字问题转到中国文学问题,这是一个大转变。这班人中,最守旧的是梅觐庄,他绝不承认中国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因为他的反驳,我不能不细细想过我自己的立场。(着重号为引者所加)我那时常提到中国文学必须经过一场革命;“文学革命”的口号,就是那个夏天我们乱谈出来的。……

这一年秋天,梅光迪从美国的西北大学转到哈佛求学,胡适在9月17日写了一首长诗送他,诗中第一次出现了“文学革命”的口号:

梅生梅生毋自鄙!

神州文学久枯馁,

百年未有健者起。

新潮之来不可止;

文学革命其时矣!

吾辈势不容全视。②欧阳哲生编:《逼上梁山》,《胡适文集》第1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3页。

请注意加着重号部分,当笔者利用书信日记等考察胡适与梅光迪两人这场重要争辩时,逐渐确认这场争辩之所以发生,与其说是和两人的文学观念不同有关,不如说和他们两人都具备的不服输和争强好胜性格有关。只是胡适相比于多少更趋于空谈的梅光迪,更愿意深入思考也更愿意做一些具体的实践也即尝试写白话诗,所以辩论的结果从一开始就可想而知了。

(1916年)1月4日:吾国古谚曰,“死马当活马医”。言明知其无望,而不忍决绝之,故尽心力而为之是也。吾欲易之曰“活马作死马医”。活马虽有一息之尚存,不如斩钉截铁,认作已死,然后敢拔本清源,然后忍斩草除根。若以其尚活也,而不忍痛治之,而不敢痛治之,则姑息苟安,终于必死而已矣。③此处所引用资料来自胡适:《胡适留学日记》,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此段已隐约可见胡适对文言之态度,那就是“活马作死马医”。其实之后他与梅光迪争论的焦点就是如何看待文言,由此可知他与梅光迪已不可能调和。

1月27日:我们为什么要在意“别人”对我们之看法呢?如何准确地评价我们自己(如果不是更行的话),我们不是和他们一样能行吗?

此段见于胡适写给美国妇女的信,被胡适收入日记,可见他对此信的重视。由此段也可看出胡适的自负和抱负所在。

1月29日:近来作诗颇同说话,自谓为进境,而张先生甚不喜之,以为“不像诗”。适虽不谓然,而未能有以折服其心,奈何?

这一段也极为重要,说明胡适已经有意无意地在作诗过程中追求通俗易懂,只是暂时得不到他人的理解而已。如果有了合适的契机,胡适当然就会把自己用白话写诗的力量释放出来——胡适是幸运的,因为此时他离这个契机已经不远。

这一年的2月3日,胡适在日记中提到与梅光迪讨论“诗界革命”,主要就语言问题展开,也就是所谓的“诗界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参阅梅光迪的回信,可知二人对诗歌的语言问题已经有不同意见。其分歧的关键处在于梅光迪认为文学中的“文之文字”与“诗之文字”截然不同,而胡适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梅光迪这样的看法“未达吾诗界革命之意也”。胡适在同日就翻译外国名著事写给陈独秀的信中,还提出了如果要创造中国新文学,“宜从输入欧西名著入手”,先让本国作家模仿,“然后乃有自己创造之新文学”的建议。①胡适:《胡适留学日记》,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196-197页。以下有关胡适日记内容均出自该书。如此种种迹象,说明胡适已经“蠢蠢欲动”,内心潜藏的“以白话入诗”念头就要开始实施了。

正如很多事件的爆发需要导火索一样,胡适写白话诗也需要一个契机。在契机未到之前,胡适还是要继续积攒力量,同时经受其他一些日常生活中有关联事件的刺激。此处笔者根据胡适日记,仅把比较重要者列在下面并给与简单的分析:

1916年2月29日,胡适收到母亲来信,得知其大哥大姐竟然于两日之内先后去世,胡适极为悲痛,发出“吾家骨肉凋零尽矣!独二哥与吾犹漂泊天涯一事无成耳”的感慨。显然,胡适对自己留学在外多年彼时尚一事无成极为不满,因为他一向自负且极自信。这样的心理自然会触动他去寻找可以尽快获得成功的机会,这对他后来几乎不顾一切同学朋友的反对坚持写白话诗,应该是一个内在的动力。这可以从胡适不久之后的日记中找到证据。3月26日的日记中,胡适将自己过去所写一首诗赠与一日本留美学生,其中有“词人慢说柳条弱,也向西风舞一回”之句。该日本同学看后说日本有谚语“雪压不断杨柳条”,正与胡适诗句之意相同。胡适“大喜”,将此事记入日记。这件事说明,胡适潜意识之中,已经意识到他不久后要从事的白话诗创作,可能会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对此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而且,胡适与梅光迪就“文学革命”的看法在一开始其实是一致的:

1916年3月间,我曾写信给梅觐庄,略说我的新见解。指出宋元的白话文学的重要价值。觐庄究竟是研究过西洋文学史的人,他回信居然很赞成我的意见。他说:“来书论宋元文学,甚启聋聩。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入手,此无待言。惟非经一番大战争不可。骤言俚俗文学,必为旧派文学家所讪笑攻击。但我辈正欢迎其讪笑攻击耳。(3月19日)”这封信真叫我高兴,梅觐庄也成了“我辈”了!②欧阳哲生编:《逼上梁山》,《胡适文集》第1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7页。

有些文学史研究者往往忽视这一段所传达的信息,其实无论是梅光迪的原信还是胡适的复述都很清楚,那就是梅光迪赞同来一场“文学革命”,这革命必须是从“民间文学”入手,必须提倡“俚俗文学”,而且梅光迪已经做好了迎接保守派“讪笑攻击”的准备。这说明梅光迪本来完全有可能与胡适一起走到历史的前台,去提倡白话、成为五四文学革命的倡导者而非反对者!那么,是怎样的阴差阳错,使他由胡适的同道者走向反对者呢?还是先看胡适的有关日记,再看梅光迪的有关回应。

在1916年4月5日的日记中,胡适用大量篇幅,就中国历史上的几次文学革命进行分析评价,最后得出了“惜乎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席,而半死文学遂苟延残喘,以至于今日”的结论。显而易见,胡适是在为自己即将从事的白话诗试验从历史上寻求支持。

该年4月13日,胡适第一次将《沁园春·誓诗》记入日记,其中有“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的句子,俨然一副拯救中国文学救世主姿态。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首词,胡适竟然修改了五次,且每次都记入日记,对比一下他修改的内容,还是很有意思的。例如初稿中的“为大中华,造新文学”在第二次修改稿中还有,但后面三次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强调“言之有物”,尽管具体表述不同,但几次修改一直保留这样的表述。其次,胡适的几次修改都似乎是在自我激励,强调“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但求似我,何效人为”,其背后潜藏的似乎还是有些底气不足,所以才要如此自己鼓励自己吧?

接下来,胡适日记中还有一些事件值得注意。我们关注的不仅是这些事件本身与胡适后来的白话诗试验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在于胡适为何将这些事件写入日记,又怎样折射出胡适内心的想法。

该年4月30日,胡适在日记中列举了一些中国古代文学中他认为是“活文学”的例子,主要是摘取一些元杂剧和话本小说的段落。

该年6月9日的日记中,胡适为马君武感到遗憾,认为他“十年以来,似无甚进步。其于欧洲之思想文学,似亦无所心得。先生负国中重望。大可有为,顾十年之预备不过如此,吾不独为先生惜,亦为社会国家惜也”。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不过如此”一词以及为马君武遗憾的态度,如果胡适指责他人没有做好某事,那么他自己为了避免也受到他人指责,则必定会倾全力于某事并务求其成功才是。从这个角度看,此时的胡适显然已经决心要为社会国家做一件大事了吧。

几十年后,胡适在其《胡适口述自传》中对这几个月的思想变化特别是关于白话诗问题有这样的评述:

今日回思,在1916年2、3月之际,我对中国文学的问题发生了智慧上的变迁。我终于得出一个概括的观念:原来一整部中国文学史,便是一部中国文学工具变迁史——一个文学或语言上的工具去替代另一个工具。中国文学史也就是一个文学上的语言工具变迁史。①胡适:《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译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42页。

不过,胡适尽管有了这样的想法,但还是需要一个契机来引发他的行动,特别是需要有人站在对立面来公开反对他。就胡适与梅光迪而言,他们的很多意见本来是一致的,只是在如何看待文言上有些分歧。而导致他们开始持续论争的导火索,竟然是1916年7月8日发生的一件小事。事后看来,这件甚至不值得当事人回忆的极为偶然的日常小事,竟然成为促成胡适尝试写白话诗的动力,并进而引发胡适与梅光迪之间愈辩愈认真的论争,这说明任何日常生活事件,其实都孕育有触发或成为历史事件的种子。

7月8日这一天,胡适的几个好朋友任鸿隽、莎菲(陈衡哲)、梅光迪和杨铨等人在绮色佳的凯越嘉湖上划船游玩,突然暴雨将至,他们急忙划向岸边,情急之中几乎将船弄翻,最终还是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事后任鸿隽就写了一首题为《泛湖即事》的小诗并寄给胡适请求批评。胡适看了这首四言古诗后大为不满,认为诗中所使用的一些句子如“言棹轻楫,以涤烦疴”等都是一些陈腐的表述,是“三千年前之死语”,所以回信指责任氏。任鸿隽不服,遂与胡适展开辩论。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许就不了了之。不过,他们两人的辩论引起梅光迪的兴趣。他当即加入论争,毫不犹豫地站在任鸿隽一边,并很快写了一封十分激动的信反驳胡适。于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也许是最重要的好友之间的论争正式拉开帷幕。胡适与梅光迪两人也许都没有想到,他们的往来书信由此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史料之一,而白话诗的创作也由于他们的论争不断深入,最终由胡适付诸实施。当胡适冠以“尝试”之名的白话诗集问世后,他们两人其实已经在历史舞台上成功扮演了历史赋予他们的角色。

就梅光迪此封信而言,应该强调的有两点:第一,梅光迪是赞同文学革命的,只是责怪胡适“言之过激”。其次,梅光迪认为胡适把改革文字看得过于容易,文字改革远非将古代文字看作死文字、将白话俗语看作活文字那样简单,因为文字是世间最保守的事物,对其进行改革一定要慎之又慎,何况胡适要改革的还是文学语言——因为文学语言更有特殊的要求。对于梅光迪的信,胡适毫不掩饰其不满,从收入《梅光迪文集》的此信中可以看到胡适很多的眉批,其意见之尖锐及与梅光迪的对立态度极其鲜明且不可调和。此外,胡适还写了一首长达一百句的白话诗来嘲笑梅光迪,由此进一步引发后者的不满,论争由此进入白热化阶段。

令胡适感到有些灰心的是,他的主张在他这些最好的朋友那里几乎遭到众口一词的反对,只有莎菲一人表示支持,而且还用创作白话小说的方式给予胡适最大的支援。胡适在留学生朋友那里得不到支持,自然转而向国内谋求同道,于是他把文章寄给《新青年》就是顺理成章的行为了。

在整个论争期间,胡适与梅光迪之间由好友之间的坦承相对到虽然意见对立但尚不失和气直到最后的几乎要断绝关系,每一个环节其实都是在刺激和激励胡适,也就是他一定要尝试成功,用事实回击对方。且看梅光迪信中的一些多少有些意气用事的表述或者说不够冷静的嘲讽之语,读者可以据此揣度胡适看到这些话后的反应:

鄙意“诗之文字”问题,久经古人论定,铁案如山,至今实无讨论之余地。然足下欲翻此案,驾诗界革命第一大家Wordworth而上之(因此老欲翻案而未成功)。迪方惊骇不知所措,又何从赞一词。

……

读致叔永书,知足下疑我欲与足下绝,甚以为异。足下前数次来片,立言已如斩钉截铁,自居为“宗师”,不容他人有置喙之余地耳。夫人之好胜,谁不如足下。足下以强硬来,弟自当以强硬往。处今日“天演”之世,理固宜然。①梅光迪:《梅光迪文集》,上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35-542页。

再看胡适日记中有关文字,但日期不一定逐一对应:

觐庄大攻我“活文学”之说,细析其议论,乃全无真知灼见,似仍是前此少年使气之梅觐庄耳。觐庄治文学有一大病:则喜读文学批评家之言,而未能多读所批评之文学家原著是也。此如道听途说,拾人牙慧,终无大成矣。

我最恨“耳食”之谈,故于觐庄来书论“新潮流”之语痛加攻击。

觐庄有长书来挑战,吾以病故,未即答之。觐庄闻吾病,曰,“莫不气病了?”②胡适:《胡适留学日记》,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卷13、14中的有关部分。

从一开始针对对方观点反驳的直言不讳,到最后大肆攻击嘲讽乃至几乎绝交程度,梅胡二人为白话诗问题针锋相对,互不退让,多年友情因此几乎破裂。在为他们如此伤害情感之辩论感到惋惜的同时,笔者也由衷佩服他们为捍卫自己所认同的真理和事业而不惜一切的勇气和决心。

在胡适一方,既然梅光迪等人集中攻击胡适白话可以入诗的观点,既然双方的立场最后已不可调和甚至到了友谊破裂的程度,胡适意识到再争论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他最该做的就是抓紧试验,如果成功,则对方的观点不攻自破。所以在1916年8月4日,胡适这样回答任叔永:“我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似新习一国语言,又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而行。然吾去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此新国尽是沙礋不毛之地,则我或终归老于‘文言诗国’,亦或可知。倘幸而有成,则辟除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莅止耳。”③胡适:《胡适留学日记》(卷14),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288页。

之后数月,胡适果然集中精力创作白话诗,其中包括一些打油诗。至于水平如何,文学史早有定论。我们所知道的是,胡适自己的白话诗虽然不能算是成功,白话新诗至今也还不能说是完全成功,但他所开启的白话诗运动——仅仅作为一种文学思潮而言,确实是成功了。至于由此引发的五四新文学革命,更是成为数千年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划时代意义的事件,在这一点上说胡适是成功者,应该没有问题。至于站在胡适对立面的以梅光迪为首的一些胡适留美的朋友,也不好简单地称他们是失败者。其实,正是他们不断的而且是有很高水准的反对意见,才迫使胡适以“逼上梁山”的勇气和毅力深入思考白话如何取代文言问题并坚持“尝试”写“白话诗”,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梅光迪等人就值得我们尊敬。更何况他们的很多反对意见不仅在当时确实击中了胡适的要害,即便在今天看,也还是很有价值。只是历史让胡适站在了引领时代和社会潮流前进的方向,而梅光迪等自然就是“逆流”而动者。但在他们最终决定各自扮演的角色时,其实有很多偶然,而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点滴小事以及他们之间交往的一些细微末节,就成为导致他们走向各自文学立场的隐形刺激因素。时过境迁之后,看看当年影响他们一步步走向各自立场的那些生活细节,再结合分析他们当时的思想文化观念,读者也许会对当年的那场论争有新的感悟吧。

最后,有两点需要说明。其一,就胡适而言,这极为重要的一年他确实极为忙碌,这既值得赞美,也替他惋惜。他到哈佛这一年,精力超群,学业之外,又积极参与很多学生社团活动与社区活动,还要思考白话诗问题并拼命作诗。此外,交往颇多,书信往来更是惊人。据其日记统计,1915年9月至1916年9月一年间,他收到来信999封,写信874封,无怪乎他要发出“甚矣,无谓酬应之多也”的感慨了。①胡适:《胡适留学日记》(卷14),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310页。而且,在促成其尝试写白话诗的过程中,如果说梅光迪是从反对角度刺激胡适,则陈衡哲(莎菲)、韦莲司等人的鼓励就是正面动力,而任叔永等人后来偶尔写写白话诗,也会让胡适感到欣慰。所以,胡适说自己是孤身一人其实是不太准确的。自然,这里主要分析胡适与梅光迪的论争,所以没有引入这些因素。

其二,就梅光迪而言,如果不是其性格的过于好强和极端自负心理,他本来是有可能站在胡适一边,成为鼓吹白话之最早倡导者之一的,如此他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恐怕是要重写的。那么,是否因为胡适已经早于他提出了“文学革命”和以白话取代文言的主张,使得一向不甘人后的梅光迪认为,既然不能做提倡白话的第一人,索性做反对的第一人?加之胡适的不断反驳,梅光迪自己也就只能继续坚持自己的反对立场?如此可以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假如是胡适写了那首被他大肆攻击的任叔永作的文言诗,而梅光迪是否会转过来加以嘲讽,从而使得他们的立场来一个对换?笔者思考了很久,也许答案还是不可能,因为早在1915年之前,胡适的思想立场就已确立,特别是在受到杜威的哲学思想影响后,他已经不可能走到保守的立场去。如美国学者周明之就注意到胡适对于著名新闻记者黄远庸有关“提倡新文学”的一段论述曾多次引用,而这段论述写于1915年,彼时黄远庸在美国的旧金山,胡适可能在那时就知晓此人。②[美]周明之:《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75-176页。但从梅光迪这方面看,其实真的是有与胡适一起提倡文学革命之可能性的,可惜他自己的性格等因素使得他宁愿走向反面。而一件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游湖之事,竟然催生出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重大事变,也确实值得人们一再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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