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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楚辞的龙马精神论其与殷商文化之关系

2013-04-11

关键词:卜辞龙马楚辞

王 伟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阳550025)

《楚辞》中龙、马常见。如《离骚》“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九歌·云中君》“龙驾兮帝服”;《湘君》“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大司命》“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河伯》“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九章·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天问》“应龙何画”,“逴龙赩只”,“烛龙何照”,“焉有虬龙”;《远游》“形蟉虬而逶迤”;《九辩·九》“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躣”;《大招》“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北有寒山,逴龙赩只”等,皆是所谓龙也。而《离骚》“乘骐骥以驰骋兮”;“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湘夫人》“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怀沙》“伯乐既没,骥焉程兮”;《卜居》“宁与骐骥亢轭乎”;《九辩·五》“却骐骥而不乘兮”①本文所据底本为中华书局《楚辞补注》本。等,则皆谓马也。而事实上《离骚》等之龙实质上也都为马。如《九歌·东君》“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洪兴祖《补注》谓:“马,即六龙。”此外《周礼·夏官·瘦人》“马八尺以上为龙”;[1]2629扬雄《甘泉赋》:“驷苍螭兮六素虯。”吕向注:“素虬,白龙也。凡称龙者,皆马也。言龙者,美之也。”[2]141《汉书·冯奉世传》:“奉世遂西至大宛。大宛闻其斩莎车王,敬之异于它使。得其名马象龙而还。”颜师古注:“言马形似龙者。”[3]2458《后汉书·冯衍传下》:“驷素虯而驰骋。”李贤注:“《尔雅》马高八尺为龙。”[4]670《后汉书·舆服上》:“画日月升龙,驾六马。”李贤注:“《东京赋》云:‘六玄虯之奕奕。”[4]2490曹植《七启》:“仆将为吾子驾云龙之飞驷,饰玉路之繁缨。”李善注:“马有龙称,而云从龙,故曰云龙也。”[2]645据上所举,则龙、马一也。是《楚辞》中凡龙之描写亦即马之描写。

而在相关龙马的描写中,屈原于白龙也即白马之描写较之于其他颜色的龙马着笔尤多,如《离骚》“驷玉虬以乘鹥兮”之玉虬,《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之白螭等皆白马。而《河伯》“驾两龙兮骖螭”,洪兴祖《考异》谓:“一本‘螭’上有‘白’字。”参之《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句,当有“白”字是,是其所乘白马也。此外,《天问》“白蜺婴茀,胡为此堂”,王逸注:“蜺,云之有色似龙者也。”是白蜺即白龙也即白马之神化者。而据王逸注《天问》“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句谓:“传曰:河伯化为白龙,游于水旁,羿见射之,眇其左目。河伯上诉天帝,曰:为我杀羿。天帝曰:尔何故得见射?河伯曰:我时化为白龙出游。”是《九歌》之河伯在传闻中也即白龙(马)。此外,余例尚多,不一赘举。

从上可见,屈原于白马确实尤其措意。而赵逵夫先生对于以《离骚》等为代表的楚辞中的龙马描写这一现象也曾予以关注,先生谓:“总的说来,《离骚》中的‘龙’、‘飞龙’、‘玉虬’,都是指白色的神骏。”[5]21师说甚韪。而从屈原在《离骚》等作品中反复描写或运用龙马尤其白马来看,则其描写当非偶然,而学界相关研究虽于先秦文学或楚辞作品之龙马描写有所关注,但其研究也各有侧重,其于《楚辞》龙马现象并未予以足够重视,如张家成先生《试析〈庄子〉中的“马”的意象》一文言《庄子》之马旁涉《周易》之马却不及《楚辞》;[6]而李炳海先生《原始野性的展示、弱化和重现——先秦文学马意象的演变》[7]一文虽意在全面考察先秦文学之马意象,但事实上全文也仅仅是讨论了《山海经》、《周易》、《诗经》、《庄子》中之马,却也无一言及《楚辞》众多之马意象;而于雪棠先生《〈周易〉马龙原型与上古文学的相关意象》一文则于《楚辞》相关问题有所涉及,如其指出:“骏马无处驰骋,志士无法展才的事象,在《诗经》中还不太醒目,是极个别人的感慨,不具有普遍性。这一事象在《楚辞》中则表现得鲜明而突出。骐骥意象经常出现,它成为有志之士用以自喻的典型意象,诗人用它表达对士不遇问题的思考。屈原可谓是这类意象的创始者。”[8]同门马世年先生与马婷婷《先秦诗歌马意象的建构及定型——兼论其文学史意义》一文则统计出“《楚辞》中复现马意象总计30多次”,并谓“在马意象定型的进程中,《离骚》《九歌》《九章》等作品有着至为重要的意义”。[9]比较而言,于雪棠、马世年两文于《楚辞》之龙马现象有着比较积极的认知和评价,但于《楚辞》之马虽有所涉及和探讨,不过也仅仅是涉及传统之马意象及其表征意义,而从文化角度对于屈原为什么会如此多地运用龙马描写之内涵的探讨则多付阙如。

据我们的阅读和理解,认为屈原爱马楚辞多马这一文化现象是与楚人尊崇龙马之文化意识相关的。无独有偶,《楚辞》以外,一些历史传说也可佐证楚人对于龙马以及白马之重视,如上揭于雪棠、张家成、李炳海等先生之相关研究指出《周易》、《庄子》、《山海经》之多马现象对于我们的探讨也有着积极的启发意义。首先看《周易》之马,《周易》多马实际上也是殷商文化之反映,因为从文化渊源看,《周易》中的马意象反映的也是殷商文化,如于雪棠先生讨论《周易·贲》之“白马翰如”时言:“白马意象的文化蕴涵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周易·贲》云‘白马翰如’,乘白马的婚姻使者透露了部族文化特征,这是殷商的使者向周族人求婚,是部族间的通婚,白马意象是殷商与周人的通婚使者。《诗经》中的《小雅·白驹》和《周颂·有客》两首诗,也带有部族文化特征。骑白马的使者是殷商后裔,他们来到周朝觐见周王。”[8]于说甚是。《淮南子·齐俗训》即谓“武王入殷而行其礼”。而《庄子》中《逍遥游》、《齐物论》、《至乐》、《马蹄》以马为喻者甚众,如《逍遥游》之“野马”,《齐物论》之“万物一马”,《至乐》之“马生人”,《马蹄》之“马之真性”等皆为此类。李炳海先生据袁珂先生《山海经校注》统计出《山海经》中直接提到与马相关的神话也有24则之多。[7]事实上,《庄子》、《山海经》与《楚辞》对于马之同样重视并非孤立与偶然现象。因为《庄子》、《山海经》与《楚辞》都属于楚文化系统,如庄子,王国维谓:“庄子楚人,虽生于宋而钓于濮水,陆德明《经典释文》曰‘陈地水也’,此时陈已为楚灭,则亦楚地也,故楚王欲以为相。”[10]1757王说甚韪。至于《山海经》,袁珂先生谓其“作地是以楚为中心”。[11]前言1据此,则楚人于龙马之重视于《楚辞》外,更有《庄子》、《山海经》之佐证。此外,《史记·伍子胥传》:“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张守节《正义》谓:“《吴地记》曰:‘越军于苏州东南三十里三江口,又向下三里,临江北岸立坛,杀白马祭子胥,杯动酒尽,后因立庙于此江上。”[12]1691伍子胥为楚人,越人当是以楚人之风俗来祭祀子胥。以白马祭祀也见于其他楚人所祭,如《七国考》引陆机《要览》谓:“楚怀王于国东偏,起沉马祠,岁沉白马,名飨楚邦河神,欲崇祭祀,拒秦师。”[13]278而《异苑》卷一“汨潭马迹”也谓:“相传云:‘原投川之日,乘白骥而来。’”[14]597《异苑》虽谓传言,但也从另一方面指出屈原与白马之关系。

由此看来,楚人于马尤其白马确实重视,因此屈原于《离骚》、《九歌》等才会反复运用和描写,而此种文化习尚就相关典籍来看,实非楚人所原创,而当是继承于殷人之文化。前人研究表明楚民族于殷商文化多有继承,如郭沫若《屈原研究》谓:“殷人的超现实性是被北方的周人所遏抑了的,在南方的丰饶的自然环境中,却得着了它的沃腴的园地。《楚辞》的富于超现实性,乃至南方思想家之富于超现实性,我看都是殷人的宗教性质的嫡传,是从那儿发展了出来,或则起了蜕化的。屈原作品中常有灵巫在演着重要的节目,那便是绝好的证明;而屈原始终崇拜着殷代的贤者彭贤,也正明白地表示着他的超现实的思想的来历。”[15]40郭沫若并谓:“南方的开化既较迟,而又是殷人的直系的文化传统,故尔南方的生活习惯较为原始,然亦较富于艺术味。”[15]79此外,已故张正明先生在《楚史》一书中也谓楚人虽也遭到殷人武功的打击,但同时也受到殷人文治的熏陶。[16]18是郭沫若、张正明等先生敏锐地指出楚人与殷商文化多有相承关系,确实眼光独到。

而殷人崇尚白色也为学界所常谈,如《史记·殷本纪》:“汤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会以昼。”[12]65《礼记·檀弓上》:“殷人尚白,大事敛用日中。”[17]173《礼记·明堂位》:“殷之大白。”[17]849是殷人崇尚白色见诸史载。而据刘青先生介绍,“甲骨卜辞中所记录的献给祖先神灵的牺牲中,凡是标明颜色的,多半都是白色”[18]178。是殷人于白色之崇尚于甲骨卜辞也得一证。同样,殷人于马不仅重视且也更崇尚喜欢白马,如《礼记·檀弓上》所载殷人“戎事乘翰,牲用白”[17]173及《礼记·明堂位》“殷人白马黑首”[17]849以及《尸子》“汤之救旱也。乘素车白马”[19]294等文献所载皆是。而殷人于马尤其白马之重视于甲骨卜辞也可得到相应的佐证,如据孟世凯先生《甲骨学辞典》,武丁及后期卜辞载:“贞:……呼取白马致。”“古来马。不其来马。”“己巳卜,雀取致马。”“宁延马二丙。”[20]444“奚来白马(五),王占日,吉,其来。……奚不其来白马五”[20]211等皆是殷人于马及白马重视之证。此外,裘锡圭先生《从殷墟甲骨卜辞看殷人对白马的重视》一文也指出“殷人在占卜‘取马’、‘以马’、‘来马’等事时,一般不指明马的毛色”,“唯有‘白马’却在这类卜辞里屡次出现”。“在为马的‘灾祸‘、死亡等事占卜时,一般也不指明马的毛色”;“这类卜辞里出现的指明毛色的马名,确凿无疑的也只有白马”,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出,殷人对白马的确特别重视。更有意思的是,殷人还屡次为将要出生的马崽是不是白色的而占卜”[21]。裘先生所论甚为精辟,是殷人于白马之重视得甲骨卜辞之佐证则确凿无疑也。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肯定屈原于龙马之关注描写及《楚辞》多马且犹重白马这一文化现象当是源于楚人对于马的重视这一文化意识,而这一文化意识,探本溯源则是受到了殷商文化之影响,此诚如郭沫若所言:“徐、楚人和殷人的直系宋人,是把殷代的文化传播到中国南部,而加以发展的”[15]32。郭沫若的这一论断从屈原于龙马以及白马之关注描写也可得窥一斑也。而由此也可看出屈原于文化之继承实非单一与孤立,其于《离骚》等篇之龙马描写虽称匠心独具,但也源来有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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