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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在景观与现实之间

2013-04-11顾华飞

绥化学院学报 2013年8期
关键词:言说现实景观

顾华飞

(南京大学文学院 江苏南京 210046)

一、令人惶恐的景观世界

景观社会这一概念是当代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提出来的,当今的中国也在步入景观化的进程之中,突出表现在当前文化传播的高度视觉化:从静态的书本插图、街头海报、商品包装,到动态的商业广告、彩色电视和3D电影,不论是休闲领域、商业领域还是文学领域,传播方式的视觉化都占有了绝对的主导地位。然而,在体现快捷、多彩、吸引注意力的高效作用的同时,视觉传播所带来的世界的景观化却为人类的精神和思维带来了不容忽视的危机,这种危机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以视觉图像为载体的传播方式对话语权的剥夺

图像从本质上讲是直观的、确定性的,并且给人以存在感。当受众面对以某一潜在目的而呈现出来的图像时,首先是注意力的被吸引,紧接着是自我意识的被入侵,图像以其直观性向人们的意识中植入一种图像内容的确存在或者至少有存在的可能性的观念。单一的图片或许到此为止,而连续播放的图像则在吸引得受众的注意力的同时剥夺受众的言说的权利,以连续的播放一方面消解可能产生却无法发出的有声的质疑,另一方面不断强化所呈现的内容的可信度,二者共同导致受众在投入的同时失掉了判断力和话语权。而经过图像解读这种轻而易举的获取信息的方式的“培养”后,人们开始产生一种惰性,潜意识里认为,或者出于对所谓的高效率的迷恋,而开始高度的认同图像的真实性。当铺天盖地的图像侵入后,人们便不自觉的放弃站在图像的对立面,站在自己思维的维度中审视和斟酌的权利,要么直接得出图像传达的结果,要么等待下一段图像的解答。言说的欲望不仅从形式上被消解了,而且在主体中被遗忘了。话语权就此消失,甚至可能进而导致判断力的丧失,而这一切毫无疑问的给这种可以实现广泛平等的传播方式的民主性完全划上了句号。

(二)图像的拼贴特效和瞬时性对历史感、时间感的消弭

图像的创造一直以来都是以新奇、大胆、冲破界限以及最大限度的突出主题、便于理解等为旨归,在这样的追求中,产生了以拼贴为本质内核的多种创作方式,无论是色彩的拼贴、线条的拼贴还是带有一定情节性的拼贴,它所直接呈现给受众的感觉都是一种强大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的反复出现将人从现实那饱含着无奈的空间中抽离出来,开始相信这些虚幻的图像才是生活的住处,才是意义和价值所在。经过图像的冲击,多数受众已经很难保留自己分辨世界和景观的能力了,图像于是不动声色的打破了空间的现实性,打破了时间之流,更打破了人处于时间之流的历史维度和浑整性。拼贴体现为一种聚集,但实际上却对应着一种断裂!而图像播放的瞬时性即迅速吸引注意力但很快消失其现实价值的一种存在性,它使得人们更加关注瞬间体验、关注关注本身、关注如何获得尽可能多的极限体验或者说巅峰体验。奇观电影的产生和风靡就是这种作用的直接结果。

(三)图像的可重复性、可选择性对生命尊严感的解构

中国本土、中国传统文化内部其实并没有狂欢文化,中国讲求中庸之道,过犹不及。然而,视觉文化带着其强大的冲击力涌入中国并在每一个受众生活和心灵中开疆拓土后,人们开始有了对于体验的迷恋、对于狂欢的向往。视频或图片我们可以通过多种方式重复观看,可以放大、缩小、快进、快退,尤其在这种冲击进入网络游戏之中后,血腥暴力内容的充斥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方式对于人潜在观念的解构:如今的网络游戏多以攻击性、杀人闯关类为框架,不论是自己还是对手都有多种死而复生的方式,没有通关大不了重新开局;与此相通的是动漫的风行,动漫的表达方式中重要的一点是对于人体承受力的夸张,动漫中的人物几乎不会死亡、承受疼痛却总是呈现出可笑甚至可爱的效果,这些将暴力血腥的实质遮蔽,腐蚀了人意识中对于疼痛、施暴、生命价值等的原初认识,以致人们可以面对一桩杀人案件还能开玩笑,以致人们以为生命可能只是一场短暂的狂欢!而这种前前后后都不涉及理智的狂欢所引导的其实只是对于生命尊严感的失落。

(四)视觉传播导向的消费时代下人的景观化

消费时代这样一个描述从一定角度上讲,是极为恰切的,人以消费界定自己的社会身份、维系自己的交际圈、体现自己的文化品位,消费成为验证个体存在的方式。而这些其实并不是我们物质繁荣的缘故,这其中有着复杂的社会、经济、政治等多方面的原因,但是,我要说的是这其中,视觉传播方式的侵蚀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当然,视觉传播的导向本身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资本运作,在视觉传播主体并不对受众负有任何责任和关怀,图像实处浑身解数使人堕入消费的黑洞。进入这消费的强大吸纳能力的黑洞之中后,人面临的便是自我的景观化。我们不难发现当今的人们已经由对于占有本身的迷恋转向对于炫耀占有的迷恋转换,人们开始迷恋关注度、迷恋如何将自己展现给世人看,而这种展示无关乎美与丑,善或恶,这就像人们去观赏奇观电影,要的不是美的言说,要的只是震撼,是奇观,可是究竟什么是奇观呢?在这个展示平台极度丰富展示权力几乎不受限制的网络时代,人们对于展示内容完全没有基本的底线,没有人格化的追求,这种展示行为本身已经形成了一种可悲的奇观。

图像的喧嚣背后是景观化的急速扩张,而这扩张来势汹汹,一朝防备不够自己甚至也会被网罗进去成为景观的一部分,绚烂的色彩下其实是令人惶恐的精神危机。

二、文学:景观的对面

经过上述的剖析我们已经看到视觉文化冲击下,人正面临陷入自身景观化的黑洞的危机,理想的文学恰恰应该是站在景观的对立面,为受众重新捡拾起失落的一切的。

首先,文学可以自成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虽是虚构的,但却不是如图像那般虚无的,它与现实世界有着密切的联系,可以说文学的世界中的材料其实都是现实中的元素,它并不完全脱离于人生脱离于社会的,而是通过穿越现实才得以抵达的世界。一方面,文学所创造的的世界能够给予人生活的真实感,那些为了生计或者基于生计解决后的困惑、无奈的亲情或火热的爱情,正是真实的生活的内容,但是因为文学的整合和虚构,我们可以从中体味生活内容下面,关乎生命关乎人这一个体乃至全体的深层意义,瞬间流逝的生活达不到的,文学替你保留待你思考。当然,个体经验的独特性决定了任何一个创作者都不可能言说所有人的审美期待,但是,任何一个优秀的创作者都是能在个体性经验言说的尽头遇合集体性经验,正是这种可能性使得读者在文学的空间和维度中可以感受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生活,又可以确证自己之于整个人类的万缕千丝的联系,人的价值确证正在于在集体之中找寻同一找寻基点,在同一中又确证自我的独特性。正是文学所创造的虚构但是绝非虚无的世界,把人的心灵连接成一个整体,而不是在虚无的图像之中把自己化为了遗世独立的图像,没有根,也没有生长性。另一方面,文学的世界之存在恰恰既是一个“inside”的状态,又是一个“outside”的状态,它提供给读者认知生命、认知世界的又一方式。读者通过阅读与文本形成互动、形成对话,从狭窄的瞬时的甚至是表层的生活经历中抽离出来,站在文学的世界之内,反观自己的生活,这种站在内部体验获得的文学内容与站在生活之外进行的思考最终合成人重新体悟过往、感知生命价值的可能。这是一种美丽的突破,正想面临普遍的死的绝望的时候,人们创造了神,在仰望和信仰中重拾生的勇气,人们在阅读的过程中遇见抗争生的艰难之外的人的价值,遇见自我,以及确证自我,这正是人得以区别于物的实质。总而言之,正是文学世界的创造性的存在,使人们得以认知自我,获得从娱乐至死或彻底被景观化的危机中回过神来的可能性,并且在文学作品中通过遇合集体经验、遇合更深更真实的生命意义的过程中重拾对于生命的尊严感和尊重。这都是图像冲击下人们极度缺失而唯有文学可以弥补和挽回的。

当我们回到最朴素的说法,“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文学实现的途径,语言的优越性决定着文学在多大程度上实现其终极使命,文学语言通过阅读完成言说并形成直接的力量,正是这力量使得人可以对抗景观社会的侵蚀,保留自我的独立性。首先,语言的呈现体现平等而真实的对话性,我们知道唯有语言是没有阶级的,语言是绝对平等的,而且在时下,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的语境中,语言文字的交流沟通更加的自如,更见出平等性。当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时,恰似在与人沟通,而且我们可以自主选择掩卷沉思片刻或者提笔写下一番感慨留待以后与作者或他人沟通。文本即在演言说,言说使得它与读者有着距离,而这距离保证了读者的主体性,使读者能够与之产生对话,而对话又恰恰是将读者引向思考和回味的领域,不至于下意识的放弃这些权利最终成为被动的接受者,最后甚至将自我的主体性也都消解掉了。第二,语言通过文本的形式能够打破时空的局限性,把人置于真正的时间的长河之中,真正的庞杂而无所不包的生活之中,捡拾起流逝掉的小玛格丽特香甜的味道、捡拾起遥远的故乡半顷桃花的芬芳,这些所带来的是存在感的复归,时间感、历史感的复归,人们能够在文学文本中体验到已经流逝的或者当时触手而不可及的生活的部分,以及一直在渴望中徘徊留恋的梦。只有现在、只有当下的人其实不是生命,而是消费品,是景观,把人以及人的意识拉回到时间的河流才是挽救人免于景观化的途径。第三,关于想象至于文学的必要性,记得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的比喻“想象是一个有雨飘落的地方”。而语言作为符号,具有其抽象性,通过能指来指称所言说的内容,这种方式使得文学的表达力增强,读者的想象力也获得极大的自由。从表达者的角度说,能指的多向性、多解性恰恰能够帮助自身解决个体经验的局限,进而以最大的可能性实现在表现生活琐碎细节中的突破和抵达社会整体解构性视野的高度。从读者方面看,想象力的极大自由,使得读者在阅读中参与度极高,既能够使得文本价值得到延伸,还能够为那些生命不可验证、不可言说的缺失的实现提供场域。想象力的可实现性而非如图像那种狂放不羁的绝对现实性给读者对话的勇气,进而是在现实中的行动的勇气和力量。图像将作为主体的人想要亲身体悟亲身实践的或探索的内容轻而易举的转化为虚幻的实体,最后完全解构了实现本身的意义,这是对人的权利的剥夺。而文学言说到想象为止,把可能性、把光留给读者,这才是文学的适可而止。文学不传达绝望与颠覆,不传达结论,文学给予人希望。

三、困境与突围

当我们认识到这还是文学的时代的时候,我们借以提供说服力的是理想的文学,而时下我们的当代文学的现状却在困境中,甚至快要失掉站在景观对立面担当时代使命的力量了,文学面临的困境可以总结为两个方面:一是自我边缘化,一是自我景观化。

抛开不容乐观的外部环境不谈(那是有深刻的复杂性的社会问题),只说说文学的自我边缘化。内在的自信力和信仰的缺失或自我解构使得文学开始自我疏离。我们看到自90年代以来新写实的尝试确实为文学创作开了启新的领域,让纯文学与生活真实、与底层世界渐行渐远的路径越走越窄,文学似乎开始重新向大众开启,好的一方面是有的,但是重要的是,由此而带来的影响正像当初纯文学产生之初也怀着美好的初衷一样,最终却走上了矫枉过正的道路。现在正是文学在很大程度上自我消解的过程,特别是图像那种不动声色的入侵,使得很多文学创作自身已经失掉了原有的自信力和信仰,开始错误的以为真正的文学若不适应注意力经济的潜在原则,便无生存的空间,于是文学陷入这样一种困境:一种极端是坚持文学的绝对自足性,沉醉在自我创作和欣赏之中,将文学完全当做一种兴趣爱好怡情养性。本来文学就有这样的性质,不过在图像冲击如洪水猛兽般的时候,在自己的园地里自说自话就成了一种为了逃避的无力的装聋作哑,真正的文学就是要言说的、要介入进而要穿越和联通的,文学自足本身就成为了一种主动边缘化的选择。另一种极端是,连文学自足这样的信仰都没有,连反抗也没有做就自主的深怀热情的融入图像时代自甘景观化。用图像代替文学言说,获得更多的注意力和更高的关注度,而这实际上正是文学景观化的开始,我们已经看到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的巨大浪潮,并且产生了很多出众的电影,获得大众乃至专业评论家的赞许,然而,这种浪潮却解构掉了阅读的意义,引导人们放弃阅读,并相信文学的图像化的可能。文学将自我的深层意义献祭给浩浩荡荡的图像化大潮,文学自甘承认不再需要思考、回味和对话,变成瞬时性的视觉享受,至此,文学陷入了自我景观化和价值消解的另一困境。

文学的话语权和自信力的失落进而陷入边缘化和景观化的双重困境的现状,更见出文学自身奋起突围的迫切。若说这突围从何谈起,我想还是需要回到一些基本的却被我们忘却许久的问题谈起。

从认知到尊重。忘记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或者说不屑于面对现实是当代文学的现象之一。回归现实,这是一个文学的基本问题。文学的力量和存在的价值其实还是来自它与生活的血脉相连。也许人们会说,这个社会的任何文化景观都连着现实生活,但是恰恰是这种认识使得人们在陷入生活景观化的黑洞中却还不自知。萨特坚持文学的“介入”,虽然他所指向的是散文,但其实任何体裁的文学都需要回归现实。但是回归现实不是要每个人都去写时事新闻,急于对一些重大社会问题进行政治正确性表态,过快地希望自己通过文学创作就能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某种总体性解决方案,而是文学创作努力构建一个只有文学可以虚构出的空间。真正把生活作为源泉,在尊重和熟悉的基础上构筑文学的世界才是成就杰作的前提。

重视言说与对话。作为言说的文学,需要真正具备言说的力量,而不是相反,陷入言说的困难之中。由生活语言到文学语言,是一种升华但却不是疏离,每一种语言都连接着一个“故乡”、一段记忆。文学创作只有在无限的对于生活语言以及生活语言所隐含的强大心灵背景中,形成长久的开放性对话才能保有自己的生命力。一方面,开放性对话唤醒记忆,艾科说“没有人能活在瞬间的现在里;要感谢我们连贯的记忆,让我们不管把个人的还是集体的(历史和神话)事情和事件连接起来。”而语言正是连接记忆和现实和思维的最好的工具,在阅读过程中建立起真正的回忆性对话,给予读者介入的权利、延伸的权利,文学文本才可能更加是文学的。另一方面是经由语言实现文学性的复归。我们已经看到许多结构文本的语言创造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性,而只是情调或生活气息的拼贴,这其实也是文学景观化的一个侧面,误以为纯粹的形式可以代替文学本身。其实在图像时代想象力和言说的寂寞之中,文学更应该以忠实于叙事、忠实于对话来努力构筑自己的世界,以言说的方式介入现实宏大的结构中真正存在的裂缝中去,再以提供对话的可能的方式获得读者的完形。我们知道,文学在当前的文化语境中的领导权的失落首先源自读者的失落,文学若不重新获得读者,何谈重拾领导权,何谈对抗景观化和人的精神失落呢?

中国语境下的文学:回归文化传统。在步入现代社会的进程中,中国人发生的最大的变化是对于文化了解越来越少,质疑越来越多,也许这和五四以来为了思想革命需要而导致的矫枉过正有着渊源关系,也许也和西方资本运作通过图像传播进行的文化霸权有着时代关系,总之,中国的文学对于文化传统的继承和挖掘从来没有像时下这样薄弱过,而面对中国文化传统,才能真正是使我们当代的文学面对世界文学,面对世界。其实西方那些此起彼伏的各种“主义”究竟适合中国的土壤,甚至,那些“主义”本身的生命力尚待考察。而当代文学走出困境,在充分吸收国际营养的同时,或者说从根本上,还是要回到中国的土壤,在千百年的文学史,千百年的历史积淀中,发见真正属于中国的文化传统、文学传统,而非放弃根,追求所谓的超越性——那实质上不过是非独立性的异域性罢了。我们已经看到在我们本土的文学传统中见出文学面对现实该有的方式——正如吴炫在《文学穿越现实导论》中提出的观点:是渗透而非对抗。中国文化之中面对现实,并且穿越现实本身,都不是以建立人可以凌驾于现实的格局为目的的;同时,中国传统并不追求创建彼岸,并不把构建绝对抽象的理性形式当做文学的终极目标。而不论是先锋文学在以西方化的方法虚构内容的“失忆”,还是游离于时代命题的大叙事之外的晚生代作家的艰难创作,真正能够维持其生命力的还是中国时空中的文化传统。文学想要走出困境,想要在当代文化语境中重获更加主动的话语权,回到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来是必然的途径。但当然,认识真正的中国文化传统,认识真正的中国大环境,我们的作家还有很长很艰辛的路要走。

图像的入侵不仅不能作为文学自我放逐的借口,相反,这入侵本身恰恰是文学所应该积极关注和探讨的内容,文学的突围可以首先从对于景观化的反思和虚幻性的繁荣之沉潜开始。当代的文学创作者和理论家要有五四时期的那种信仰的自豪感和开拓的勇气,才能在景观与现实之间有路可走。文学不是要重返争夺话语权或者革命主导权的战场,而是要保有人类思维和心灵的疆土!

[1]吴炫.文学穿越现实导论[J].当代文坛,2010(5).

[2]居伊·德波.景观社会[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5).

[3]余华等.文学:想象、记忆与时间[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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