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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小说出版内容与现代性

2013-04-11王海峰

绥化学院学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阿成迟子建萧红

王海峰

(吉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 吉林四平 136000)

黑龙江小说的历史,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在这个标题下,我觉得有必要站在一个本土评论家的角度观察黑龙江小说的发展断代史。这个断代史是洪流冲击中的断代史,也是“困厄与突围”中的断代史。在我看来,林超然的《1990年代黑龙江文学研究》[1]这本专著可以作为研究新世纪黑龙江文学现代性走向的一个支点,利用这个支点,我们是否可以撬动黑龙江文学的崛起之石呢,这需要集体的努力。“黑龙江文学面对现代性需要一次重大的突破……黑龙江文学需要在现代性冲击的大背景下有个体的独立思考和独特体验。”[2]而对于“现代性”这个当代人必须面对的问题来讲,历史长短的问题不是最重要的。既定文学背景、文学内容、文学观念,乃至创作技巧的现代性突破,才是问题的关键。这首先存在一个“如何认清”的问题,然后才是“如何突破”的问题。本文无意对黑龙江文学做整体性的举证,仅就典型的文本特征和发展事态作以分别论述,以期抛砖引玉,初步探索黑龙江小说突破现代性瓶颈的几种可能性路径。

一、文学的自觉与现代性认知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黑龙江文学乃至中国文学就面临着一种属于时代的挑战。这个时代的压力,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旧有的内部的已经满是油腻的时代,另一个是未来的外部的已经兵临城下的时代。新文化运动其实就是一种投奔和扬弃,黑龙江文学是新文化运动的边缘,后来东北作家群中的萧红对于上海的想往,就是黑龙江文学从边缘运动到核心的过程。鲁迅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满腹幻想和忧虑,从大的背景来看,这篇小说的产生无疑是被动的。它被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同时也被赋予了太多的意义。小说对于“吃人”年代的畏惧、憎恶和远离,其实,就是对旧有时代和非人性内容的反讽和颠覆,对未来时代和理性社会的寄托和期冀。这种夹缝中的追寻,我们即可以将其概括为对现代性的追寻。我们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新文化运动就是现代性的冲击,其本质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文学自觉性发生和现代性冲击的一部分。

对于现代性的理解和定义众说纷纭。“现代性(modernity)”的范围显然是十分宽泛的。在福柯看来,现代性显然不是一种时代性的产物,而是一种近乎于态度的事物。波德莱尔认为,现代性是一种美学理念,需要寻求一种平衡的永恒的姿态。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精神状态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现代性。我们目前所理解的现代性,一般是指启蒙时代以来,重新建构而成的世界体系时代,其以自由、平等、进步、民主、发展等要义为核心价值的时间观念。现代性与历史性和时代性具有着重要的关联,甚至这种关联式实质上的。现代性的持久关注者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性’首先是一种挑战。从实质的观点看,这一时代深深打上了个人自由的烙印,体现在三个方面:作为科学的自由,人的自我决定的自由——任何观点如果不是他自己的,其规范很难被认同。——还有自我实现的自由。”[3]这种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关于现代意义上的“自由”,显然是需要一个不断演进、修正、完善的平台,才能得以实现。“现代性”问题的提出为哈贝马斯的这种“自由”找到了出口。正如“现代性”这三个字本身一样,属于现代性的定义也应该是不断发展的、进步的、自在的,任何阻碍其成长的因素将被视为非现代的、非理性的蛮荒之物,也即“顽固”的“过去式”。“现代性”显然是一个永远面向未来的词汇,是一个永远不甘被时间遗落的观念,又是一个永远具有革命性质的矛盾问题。现代性作为一种跨越,表现在文学艺术创作领域里,“现代的艺术作品,其特征在于本质性和暂时性的统一”[4]。

我曾经在一篇评论文章针对黑龙江寒地黑土文学的文化特征做过如下论述:“黑龙江寒地黑土地域文化特征决定了黑龙江的文学风格与特色是粗犷、崇高和质朴的,内容与主题上体现着浓厚的土地气息与生命意识。如萧红的《呼兰河传》,流动着浓烈而质朴的乡情和对东北农民畸形生存状态的关注、思考。对于故土的眷恋,对于生命的热爱,对于生机的渴望,让黑龙江文学有了坚强、踏实而温暖的底色。中国自古以来是个农业大国,中国人在本质上都有一种对于土地的依赖,黑龙江又是农业大省,其对土地的感情更加深厚。黑龙江作家对土地的无法割舍的热爱之情,使得黑龙江文学与当代中国文学划出一个相对明显的界线。这个界线一旦划出就意味着黑龙江文学有了自己的特色,但同时也意味着黑龙江文学与当代中国文学有了某种脱离意向。面对飞速发展的时代,面对商品经济的大潮,面对各种文学观念的冲击,黑龙江文学无法不作出调整,尤其是文学作品的现代性问题。在这一点上,一些作家获得了喜人的成绩,如王立纯对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1990年代以来黑龙江现代社会底层人物和官场人物的描写,迟子建对新时期农村社会生活的关注和拷问,等等,都代表了黑龙江作家向现代性的融合与转变,他们的作品活泼生动,时代感强,又不单纯是教化之语,体现了民众倾听这个时代最强最关己的音符的需要。”[2]然而,黑龙江文学界对于萧红的认知和纪念,显然要晚很多时候。从这一点上说,黑龙江对于萧红这个离家出走的孩子表现出的“漠不关心”,需要负很大的责任。我们能够看到,1947年写出《萧红小传》的中国作家骆宾基不是黑龙江人,1979年写出《萧红评传》的外国学者葛浩文也不是黑龙江人。黑龙江本土评论家对于萧红的研究兴盛于20世纪80年代。1990年代和2000年之后才陆续出版了几本萧红研究专著。我们知道,呼兰的萧红纪念馆成立于1986年6月11日,时为萧红75周年诞辰。到1990年代初的时候,萧红故居和哈尔滨出版社才出版了《萧红全集》和研究文集之类著作。2009年,黑龙江省文学院改名为萧红文学院,黑龙江省设立萧红文学奖,这两项举措,标志着黑龙江对萧红有了足够的认识和重视。对于这种迟来的荣耀,萧红没有理由感到喜悦,因为在此很久之前,萧红的《呼兰河传》已经成为世界名著中的一分子了。而对于这种迟来的现象,黑龙江文学界也没有理由不去做任何思忖。“仔细研读过《呼兰河传》的人都会感慨,这部带有鲜明自传色彩、浓郁散文气息、丰富童年感情的小说与萧红所处时代的纷争总带有些许‘隔阂’。对于这种‘隔阂’,茅盾在为萧红所写的《〈呼兰河传〉序》中说这部小说,所写的人物缺乏积极性,无法让人们看到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的血腥侵略,只看到了呼兰河畔人们自身的愚昧、保守和知足。那么,时过境迁,为萧红写评传的后来者们无法不去分析《呼兰河传》背后的精彩内容。不论用历史还原的视角分析这部小说,还是用当今开放式思想关怀这部小说,研究者所得出的文字需要辩证,并富有个性化特色……从萧红自己的观点中得出论述立场,也就是说萧红所写的不属于哪个阶级,而属于整个人类,萧红写作的出发点是面向人类的蒙昧。”[5]我们能够看到,萧红的《呼兰河传》具有某种散文化和诗化的特征,其对于现时代的反应也非“灵敏”,但是小说中对于人性底里的善与恶的描摹和寻求具有十足的超时代感。当然了,这是萧红的一种本真的写作态度:童年视角以及对于故乡的怀望之情。

二、民间的流逝与永恒式审美

汪曾祺曾说,自有阿成,后世始识哈尔滨。这话是有道理的。阿成的小说,不论从内容还是题旨上看,都是十足的“黑龙江风味”,可以看做是黑龙江地域文学的代表。阿成的小说写到了黑龙江人的骨髓、灵魂。这不是办多少届冰雪节,开多少次冬奥会能够弥补和替代得了的。文学作品,具体到小说,其中呈现出来的一个城市、一个地域的文化是其他任何一种形式也无法比拟的。这样的例子多了,比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张爱玲比下的旧上海,老舍笔下的老北京,等等,不一而足。

阿成小说的风格前后基本保持一致,文人清谈的风气,旁观者偶现的温情,简约散淡的含藏,等等,小说的节制让我们感到了一种近乎清冷的时令,隐约其中的一丝聊可慰藉的人性之光,便可支撑一个人或一种事物恒久地回荡在读者心中。比起韩少功《马桥词典》的“典型”和“封闭”,阿成的笔记小说则是与之相对的“普通”和“开放”。也就是说,阿成所写的是一种民间状态,既无关法律,甚至也无关道德,小说中的人物和事物,总是前赴后继,又无始无终。阿成的文笔可比刘亮程的文笔。虽则刘亮程是写诗起家,后转散文,再后小说,文字空灵、细腻,情感、神思贯穿其中如同奶油,阿成的文字亦是空灵的、细腻的,但是阿成的情感、神思却是含藏在外表清冷的文字之中,所以,阿成如茶。

首先,阿成在小说中记录民间世态的一个最重要的关键词,应该是“流逝”。这是一个和时间有密切关系的词汇。阿成笔下“流逝”这一个概念的外延很多,从城市环境建设的变迁,到平民心理的流动,到个别人事的变换,再到作家人生历程的不同体验……都围绕着这个词汇进行。

其次,阿成对于这种“流逝”的叙述态度,是平易的,是散淡的,是一种带有略微冷静的温情。当然啦,阿成在小说的叙述中也时常有评介。从现代叙述学角度看,这可以理解为“元叙述”的介入。这种外来的理论时常被评论家们阐述的神乎其神,比如一些人对于博尔赫斯的解读,便是高不可攀的天书。实际上,中国传统的笔记,或者说话本、评书,已经具有了其所谓的“元叙述”的种种实践。阿成小说的这种“元介入”做得十分精致、劲道,从而具有了一种独特的现代风味。且容笔者后叙。

阿成在小说《梁家平话》中写了梁家一家人的命运迁徙。不管故事中的人物遭受了怎样的苦难。阿成的叙述从来都如流水一般波澜不惊,从容不迫。比如写到梁金虎中毒而死,除了借助间接的退信所言之外,只写了这样的几句话:

“是夜,黑龙江上空下雨。是雷雨。电闪频频,齐齐下了一整夜。

翌日,晴了。天地纯净,新新一个世界。一切都过去了。”[6]

阿成的小说,有一种类似无可留恋的洒脱情绪。这种情绪带领读者亟不可待地从“过去”奔向“现在”,以及“未来”。一切人事纠葛都在时间的“照料”、“抚慰”、“搜刮”、“掩埋”……下“过去了”:“岁月如刀,锋利得很,一闪,二十年便没了。”[6]这样的叙述,在阿成的小说中,比比皆是,都给人一种物是人非、沧桑人世变幻之感。

在阿成众多长中短篇小说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短篇中的末尾一句话。这个短篇是《郭先生》,末尾一句这样写道:“你就这样吃下去罢,郭先生。”[6]这句话可谓神来之笔,味道隽永,内涵丰富,耐人寻味,算得上是阿成小说评介式叙述的经典之句。我们知道,阿成的小说颇得汪曾祺的神髓。这句话不免会让我们想到汪曾祺的妙语。汪曾祺在《受戒》中写有这样的一句:“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这个“很好”与“很黑”颇受评论家的夸赞。而阿成的这句,我以为,更具神采。

首先,阿成的这句话在小说中具有双重身份,一个可以看做是作家阿成对人物郭先生的一种评介式叙述;另一个可以看做是小说中“我”对郭先生的一种“叮嘱”。而汪曾祺的那句则缺少这种身份的叠加,止于村里人的褒贬和隐含的作家对村里人的褒贬。

其次,阿成这句话中包含了两种状态,一个是存在状态,“你就这样吃”;一个是时间状态,“你……吃下去罢”。这是延续故事的一种方式,也是评价故事的一种态度。

第三,这种状态体现出了阿成的一贯风格,即“冷眼旁观”,略带讽刺,既不积极肯定,也不消极否定,这种旁观者式的中间状态,具有一种很耐人咂摸的原始风味。在现代社会,已经很少能够见到。

阿成笔下的时间具有一种“悔悟”与“找平”的伟力,同时,也具有一种可有可无、漫不经心的“消解”功效。阿成的这种叙述态度,显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它可以面对各种时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挑战,更可以面对各种时间中的人与物的变化。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叙述态度,让我们想到了孔子的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与之相对应的这种含而不露的典型的中国式的叙述之美,也必将具备一种恒久存在的魅力。

当然,我们的忧虑还是有的。评论家张景超说:“高品位的文化小说应当在一定奇异的背景中写出一定地域中的人的精神、灵魂和人格,并使之能与更广阔的世界里的人沟通;仅仅写了点耸人听闻的风情习俗,那还不能算是大气象。”[7]面对多元化的现代社会,阿成的表达形式过于散漫,其与当下生活内容、生活方式的演变节奏显然显得格格不入。阿成的名作《年关六赋》,虽有风俗与风情,但是却缺少了更深更广的意蕴。阿成小说的现代性是“内向性”的。这是一条很好的很古典的路子,但是走好却并不十分容易。我们虽然看到了阿成的一些努力,比如其长篇《马尸的冬雨》、《忸怩》中的表现出的异化与商品化对人性的撞击,但是,阿成的那种文人风气和清谈气派,如何能够在现代工业时代保持更加警醒和深刻的内涵与审美,是我们所深切关注和期待的。

三、情感的减法与女性化温情

张承志的《心灵史》在情感上显得激烈,因为其有一个尖锐的思想指向。而情感的表达使得小说有了源自心灵的哭诉。民族的表达题材屡见不鲜,对一个民族的情感的把握已经成为首要的问题,然后才是思想的介入。而作家在作品中走的情感的这段路,正是我们所要论述的内容。从情感的角度上看,萧红的《呼兰河传》写的是个人对于亲人和故乡的一种朴素之情,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写的是家族咒语下的无助之感,和人生尽头的沧桑与孤独之情,张承志的《心灵史》写的是一个民族的心灵走向,这个民族带着自己极富特色的情感寄托历经苦难的过程。

事实上,支撑作品存在和闪烁光芒的东西有两件:一个是思想,另外一个便是情感。人们习惯于将思想和情感放在一块说,即思想感情。实际上用这种说法概括一部小说的真正意旨是全然不够恰当的。它们必须被厘清。这不仅仅是因为作品中体现了这两种从感性和理性的角度生发出来的意义,也是一个作者内心中感性和理性的分野标志。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里说:“情感者,文学之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胡适将情感列于思想之前来说,可见情感是先于思想而来的,感观先于心理认知,从审美的角度说,则是感性先于理性而来,胡适又称“文学无此二物(情感与思想),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虽有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末矣。”[8]

迟子建的小说可以看做是黑龙江小说风格的一个典型代表。迟子建小说叙述的温婉、细腻、清新、悲情、外柔内刚等特征,已经受到很多评论家的关注。迟子建从遥远的北极村走来,在对蒙昧的启发以及对处于蒙昧中优美的人性光辉的展现中,迟子建完成了一次次的华丽转身。在这个过程中,迟子建也表达了她对“现代性”等一系列问题的持续思考。我认为迟子建这种思考的原动力源于她内心的不平衡。这种不平衡具有时间性,同时也具有空间性,在时间和空间之外,还有一层隶属于道德的社会属性。这三种属性构成了迟子建小说世界的精神支柱。具体而言,时间性的不平衡,主要表现在原始的或者说童年的生活与现代的或者说成人的生活之间的不平衡;空间性的不平衡主要表现在本土的困境和坚守同外来的干扰和侵袭之间的压力冲突;道德层面的不平衡则主要表现在旧有的传统道德与现代的伦理秩序之间的人性恐慌。

《额尔古纳河右岸》可谓是迟子建最具深情的长篇小说,小说将人类面对同胞的苦难、自然的灾难、氏族的迁徙、人性的演变等情感,放在各种物质与精神层面的冲突当中进行考量。我们渴望能够在迟子建悠扬的叙述中有所发现,发现其在小说中所表达的情感实质和真相。显然,读到最后,我们发现,这个所谓的情感的“本来面目”竟如鲁迅笔下形容的“地上的路”一般“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了。言其“有”,是因为这个“情感”有一个出发点,而言其“无”,则是因为这个“情感”一直在变化,如同“不舍昼夜”的流水一般,无法从中寻找到一个固定的点,亦如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时间是无情可言的。但是人类的情感却有着及其强烈的时间性。亚当·弗格森在其《道德哲学原理》[9]中关于情感讲了四种,人类的基本情感都与它们相关,即欢乐、悲痛、希望和恐惧。这些情感的具体表现,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具有时间属性。弗格森相当粗略的定义和诠释,并没有将谈及情感的这个属性。人类的或者说一个人的情感,是随时随地在波动变化的。欢乐、悲痛、希望或者恐惧表现时,它们首先会受到人体力和心力增强或减弱的影响,当人精力旺盛的时候当然更有利于欢乐,悲痛的侵袭放在林黛玉身上只能雪上加霜。而人的生理和心理又时刻受时间的影响。一种情感或者情绪无法在人的身上恒久不变地存在,它或者加深或者减弱。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对时间做了一个很特别的试验。同样,回忆也成为马尔克斯与迟子建的共同叙述方式。这种方式是对时间之中过去事物的激活和再现。记忆的事件再现场面较之真实发生的场面必定有所模糊,但是记忆所带来的情感却并不一定较之真实发生时流露的情感模糊。情感由自然状态进入审美状态,便涉及情感的时间属性问题。这种情感的种种震动仿佛是在做了一个“减法”之后的结果。减法的减数是初始的情感,被减数是“现在”(当然,这个现在是永远“动荡不安”的)的情感,而在迟子建的小说里,这个减法所得出的差,便是现代性带来的对人类情感属性和道德防线的冲击。

《额尔古纳河右岸》开篇写道:“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10]显然,从修辞的角度看,迟子建将雨雪拟人化了。而从情感的角度上看,则是“我”和雨雪已然熟识,叙述者“我”对雨雪有很深厚的感情,而且“我”的讲述就是对着雨和雪的。雨和雪在北方是如此常见之物,正因其常见常接触,“我”才对它们有了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能够抵御寂寞,抵御时间带来的越来越多的记忆和遗忘。雨和雪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鄂温克人生存的需要,它们同火、熊等物一样具有着神奇的意义。《心理学大辞典》中解释:情感是人对客观事物是否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产生的态度体验。“我”眼前的火焰能够让“我”的叙述温暖地进行下去,便是满足了一种需要,对于自然之物的神圣崇拜或者敬畏之举,便是从情感的需要或者无助中得来。这样的事物还有树木、驯鹿、河流、岩石、岩石上的天然图画……人在时间这条无穷无尽的河流的冲刷之下,与其他事物一同相处,日久生情。这些事物中,不论是对人毫无威胁的还是危险异常的,人的心理对它们都产生着一种波动的情感。这些事物给人带来的保护或者伤害,都无一不牵动着鄂温克人的情感。而时间久了,人的生存惯性促使着自身对那些保护或者伤害过他们的东西产生一种理所当然的情感。这种时间冲刷出来的情感统治着人的行为举止,我们可以称之为习俗、道德或者是信仰,换言之就是集体情感和集体生存惯性。

作为回忆者“我”,其记忆力是优秀的,除却小说创造的叙事必要性问题使然,便是“我”对生命和民族的热爱之情感使然,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一文中说:人类的“记忆力”越差,他们的习俗就越是可怕。这无疑深刻地道出了时间力量之伟大,以及人头脑中的同样具有伟力之时间——记忆——同习俗、道德或者是信仰的承载关系。

鄂温克族人崇敬之物如熊,对于熊的捕杀有诸般讲究,吃熊肉时将切熊肉的刀叫成“刻尔根基”,意为“钝刀”,也不能乱扔熊骨,等等。当马粪包打破禁忌的时候,惩罚和报应如期而至。如果不是妮浩萨满的解救,马粪包将被熊骨卡死。解救马粪包的代价自然是妮浩亲生骨肉的死去。这个代价在小说中不断复现,甚至形成了一个怪圈,一个连锁反应。任何人只要一触碰到这个怪圈的一角,那么惩罚和报应之事便会转嫁给那个逆神的旨意而行事的人。每一次神力的取得或者说灾难的解救都需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足够残忍。但是鄂温克人仍信仰这个“交易”背后的肇事者,即它们的神灵,既是保佑他们的神灵,也是惩罚他们的神灵。这显然是一个矛盾的神灵,而鄂温克人对于这个神灵的感情也必定是矛盾的。一种悲痛情感的平息往往需要另外一种悲痛情感的到来换取。而其叙述的核心动力或者说解救的情感原因则是可以称之为善和怜悯的东西。我们不禁要问,这样这种“善”和“怜悯”还有什么意义吗?只能说意义在于舍弃自己的情感满足,供给他人的情感需要,这在于无私,在于献身。这样的情感的产生是信仰和道德的结出的苦果。

个人情感是脆弱的,是需要被照顾的。但现实之中往往事与愿违。个人情感总是要“照顾”集体情感。这个情感的背后便是理性所承认的利益。因为人的情感从本质上讲是由利益的得失和欲望的满足与不足决定的。具有普遍特色的思维方式是集体的利益大于个人的利益。但是事实却是集体的情感深深地包含于个体的情感之中,普遍性包含于特殊性之中。作为一种常识而被颠倒,其间起到逆转作用的这一事实是多数人对于少数人的震摄,即集体对于个人的压制。这种压制往往没有什么实际的行为,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出于信仰和道德层面的潜在律令。个体情感的自愿牺牲与被迫牺牲,都无助于从本质上解决人类面临的关于情感本身的矛盾。在实际上,悲痛的牺牲和选择,不论对个人情感还是集体情感都是一种冲击。妮浩萨满用自己的悲痛换取他人的解救,这个过程显然是个体化情感向他人化情感甚或说向集体化情感转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情感变得宏大、高尚、悲壮起来。解救和繁衍的意义并非在于施救者和生存者本身,而在与集体化中的利他行为,或者说整个集体的生存问题。

个体化的情感也有很多自私情形,便出现了情感的集体化与个体化冲突。比如,拉吉米将其捡来的马伊堪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的要求,就带有浓重的利己的自慰色彩。马伊堪无助地承受着解救拉吉米摆脱孤独及恐惧之重担,马伊堪有对拉吉米感恩的情感,拉吉米有对马伊堪依恋的情感。但是感激和依恋并不是他们全部的情感,情感在这里并非只受某一个人影响,情感之所以没有自身平衡的时候,是因为人接触到万事万物都构成对人的情感的威胁和影响。马伊堪一个三十岁的漂亮女人需要得到爱情,需要自由,需要美好之物。马伊堪挣扎在情感的漩涡里,最终私生下西班,自杀而死。马伊堪献出自己的生命去结束那种矛盾的情感,可以说她自私地完成了心愿。她找到了一个替身。这个替身的得来却又有悖于道德律。道德的约束在马伊堪的情感苦楚面前终于不堪一击。但是又有很多时候道德是可以束缚个人情感的。比如达西要娶刚刚守寡的杰芙琳娜,遭到众人的反对,达西对杰芙琳娜的喜爱之情历经三年的磨难才得偿所愿。情感对道德和信仰的冲锋,没有胜败的定数。但是情感无处不在遭遇变故,且永久不可调和,这也是人类情感在现代性漩涡中呈现的一种奇妙景观。

[1]林超然.1990年代黑龙江文学研究[M].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7.

[2]王海峰.黑龙江文学的现代性突破[J].绥化学院学报,2008(6).

[3]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地平线——哈贝马斯访谈录[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48.

[4](德)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译林出版社,2004(12):12.

[5]王海峰.谈郭玉斌《萧红评传》及其他[J].绥化学院学报,2010(3).

[6]阿成.城市笔记[M].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181,181,90.

[7]张景超.文学:当下性之思[M].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0:468.

[8]胡适.文学改良刍议[EB/OL].http://baike.baidu.com/view/79542.htm.

[9][英]亚当·弗格森.道德哲学原理[M].孙飞宇,田耕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10]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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