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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与死亡——两个漂泊诗人的不同归宿

2013-04-11黄丽萍

关键词:海子抒情陶渊明

黄丽萍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从古至今,人类一直有自己的家园,包括自然家园、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与家园相对的就是离家,在外漂泊流浪。狩猎为生游牧而居的时候,人们依靠自然家园,并不断迁徙以满足生存的需要;后来,物质家园不断完善,人们又为了寻找更好的物质家园和追求自己的精神家园而努力。“寻找是流浪的主要内容,也是流浪的根源。”[1]106有时候,由于战乱或自然灾害不得不离开故土,背井离乡,跋山涉水,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个理想的家园可以落脚。这时,漂泊只是一个过程。而很多时候,漂泊却是一种生存方式。人们对现实不满,甘于精神流浪,乐于灵魂漂泊。

在中国文学中,漂泊形象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种是贫困者的漂泊。他们都是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身无长物,为了生存求得温饱不得不到处讨生活,受尽强者欺凌和看客奚落。像《骆驼祥子》里面的祥子属于此类。第二种是侠者的漂泊。他们身怀绝技,无牵无挂,四海为家。路见不平、拔掉相助是他们的本能;浪迹天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是他们的使命。《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等武侠小说中均以这类形象为主。第三种是知识分子的漂泊。他们为了理想背井离乡,居无定所,偏偏又怀才不遇,命途多舛。他们生活上困顿,精神上流浪。最后,或借酒消愁自甘堕落,或消极避世不问红尘,一生都在为追求与结果的二反定律而痛苦。像柔石的《二月》、郁达夫的《沉沦》就是塑造了这一类形象。“穷愁困顿、灵魂飘荡、焦虑不安也许就成了漂泊者家族一个共同的形象特征”。[1]105

知识分子身上背负着历史,心系着未来,是所有阶层中最具漂泊特质的一族。许纪霖说:“知识分子永远是最不安分的,总是不愿被某个固定的模式禁锢。即使他们已经被定位在社会体制的某一环节上,仍然没有安身立命之感,总是要不断地寻求着突破与更合理的归宿。在灵魂的深处,他们是漂浮的,自由地漂浮着。”[2]31就像东晋诗人陶渊明的一生,宦海浮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耿直性格注定了他要在俗世之中处处碰壁,四处漂泊,他最后寓情于田园风光,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海子一生离经叛道,不为世俗所容,灵魂飘荡,他本是大地之子,最终回归大地。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都是漂泊诗人,都在尘世漂泊了一生,苦苦寻求自己的家园。不过,他们的流浪类型不同,归宿不同,反映在作品中其诗歌的走向也自然不同。

一、被动与主动

陶渊明,字元亮,号五柳先生,是东晋著名诗人。他在《归去来兮辞》的序中写道:“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五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从此陶渊明便步入了充满波折的出仕之路。393年,他任江州祭酒,他的庶族使他备受奚落,“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7年之后,他又离家投入桓玄门下做属吏,发现桓玄的狼子野心后不甘与其同流合污,遂于第二年借丧母之事辞职;405年,刘裕等讨桓平叛,他投入刘裕幕下任镇军参军,但不久他又看不惯官场的黑暗现象黯然离去,转入江州刺史刘敬宣幕下任建威参军;405年三月,刘敬宣辞职后,他也随之去职;405年秋,“家叔以余贫苦”,介绍他做彭泽县令,“及少日,欣然有归欤之情”,“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为了赚钱养家,他“以心为形役”,在仕途上五进五出,几经漂泊。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出生于安徽怀宁县一个贫穷之家。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从此离开安徽农村到首都北京。1983年毕业后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海子骨子里有乡村的朴实和憨厚,他说:“我称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兄弟。”城市的圆滑世故他学不会,在现代文明和乡土生活的两难境地中,海子成了都市中的流浪汉,“作为生存于都市与乡土,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边缘人,他们既感受着古老的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期的历史阵痛,又体验着波特莱尔笔下的都市文明的沉沦与绝望,以及魏尔伦诗行中的颓废的世纪末情绪,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他们回到内心世界”[3]363。海子血液里流淌着诗人的执著与追求,固守自己的诗歌理想永不言弃。出门远行是他的乐趣,也是他诗歌灵感的来源。《老人们》《民间歌谣》《平常人诞生的故乡》等一系列诗歌都是他在流浪途中的作品。他在《夜色》里写道:“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首先,受难与幸福等同;其次,流浪放在了受难的第一位。海子对流浪的热爱由此可见一斑。

如果将流浪分为生活流浪和精神流浪。“生活流浪,其表现的侧重点是人物为生存而奔波,为自身的利益而寻找,为生活的更好而不懈追求。其漂泊流浪的起因多为生活所迫,为了身家性命,为了自身及家人的安全,为了寻找到一个更适宜的生存环境与条件。”[1]105陶渊明贫困潦倒,“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甚至有过《乞食》的经历。他在仕途上出出入入显然是一种生活流浪,“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体现了对漂泊的被动接受。“精神流浪必然包含着生活流浪,但又不以生活流浪为指归,不以追求正常人的物质享受为目的,而主要是出于一种精神的追寻,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一次经历的探险和自我意志的磨炼。仿佛前方总有一种东西在吸引着,又仿佛听到了远方的不断的呼唤。”[1]105海子身负公职,衣食无忧,他的流浪就是一种精神流浪,他主动、热情、执著,为了自己的诗歌理想而不懈奋斗。“海子爱与美的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处处落空的尴尬境况,导致他产生精神强烈的逃亡冲动……”[4]200

二、真与幻

流浪与回归是一组相对的概念,不管离家多久,总有回归家园、落叶归根的一天。曹文轩说:“有感于社会理想屡屡破灭并且实无指望再去实现,浪漫主义的归宿只有两个:或是宗教或是田园。”[5]201

陶渊明作为诗人,也有浪漫主义的一面,他的归宿就是田园。归隐田园后,在“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阡陌之中,他以务农为生,经常与其他农民一起参加农务劳动,“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一中实实在在地记录了他归隐田园后的快乐。“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他首先坦言自己先天缺乏迎合世俗的性情而偏爱遥远的青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是对自己曾经“口腹自役”的行为深深悔恨。“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眷恋家园乃人之本性,诗人的职责便是还乡。在“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和“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恬静与悠远中,诗人不禁感叹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田园就是陶渊明的精神寄托和最终归宿,他在很多诗中描写他的归宿和快乐,并表示出愿守护家园、长期躬耕的志趣,“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可以说,他的家园是清晰明确而又实实在在的,“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他甚至担心起来了,“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在清净的乡居生活中,诗人焦虑不安的灵魂终于结束了流浪。

海子却没有那么幸运,他在诗歌理想与现实生活之间跌跌撞撞,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寻觅觅,在乡土与城市之间苦苦纠缠,一直在寻找却终未找到自己的家园,最后,一切死于途中。海子说,他是大地之子。有人说,乡村是海子诗歌之根。“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本源之处”[6]258,海子也不例外。在15岁之前,海子一直生活在乡村,村庄、麦子、麦地雨水、青草、河流等意象已深入他的血液,自然进入他的诗中。1989年冬,海子回乡探亲,家乡经过现代文明的侵蚀,昔日田园牧歌不再,带给他的是荒芜。在历史面前,他痛心疾首地呼唤着:“何方有一位拯救大地的人/何方有一位拯救岛屿的人/拯救半岛的人何日安在/……大地啊,何日方在?”(见《太阳·土地》)他一直以大地为家,但大地已非昔日之大地。生存于都市背景的海子只是把目光转向田园,并没有像陶渊明那样亲自进行劳作,田园亦非昔日的田园,海子无家可归[5]202。麦地是海子诗歌中反复呼唤的意象,“当他反复呼吁麦地时,正说明,他希望自己栖息于麦地”。曹文轩指出,这里的“麦地”实与“家园”为同一概念[5]202。但这里的麦地是非物质性物象,不像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那样真实可感,只是海子“无家可归之后的一种心灵物象……像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田野不是实际上的功用的田野一样,这里的麦地、野地只能是梦幻般的”[5]202。“大地盲目的血/天才和语言背着血红的落日/走向家乡的墓地”(见《太阳·土地》),预言了他以死亡祭献大地,这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三、抒情与史诗

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源远流长,从“诗言志”到“诗缘情而绮靡”再到“至情说”都体现了中国文人的重情传统。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五四文学,因其在古典文学的基础上产生,因此既维持了对传统的链接和继承,同时又深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对此,普实克归纳出了新文学的双重品格,即“抒情”与“史诗”。“普实克视抒情与史诗的交汇为现代中国文学发展的动力,并将这种主观与客观、抒情与史诗的辩证结合看做中国文学的重要标志”[7]6。

“抒情”一词显示出这位海外汉学家对中国传统文学的赞赏。他认为,占据中国古代文学主流的正统文学“同民间文学中占主要地位的叙事性和客观性相比,它更多地强调的是文学作品的抒情性和主观性。在旧式中国文人的作品中,抒情性占有绝对的地位。”[8]10不论诗还是词的形式,或是长篇韵文——赋都不例外。陶渊明的流浪本是生活流浪,他带着儒家济世的理想离家,一番波折之后又有道家乐安天命的情怀。所以他能在尘世之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能以田园为家,成为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被誉为“千古隐逸之宗”。他的田园诗歌多描写个人的经历和情感,发扬了中国古代的抒情传统。如《归园田居》五首、《归去来兮辞》等,即为抒写归隐之后的状况与心情,写乡居的恬静与感想,写田园里的劳动和乐趣。

与“抒情”相对的是“史诗”。在现当代文学中,“对个人的实体和意义的意识往往伴随着一个特征,那就是对生活的悲剧性感受”[8]2。再加上海子深受荷尔德林和西方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对“存在”的思考和悲剧性感受决定了海子不可能像陶渊明那样止于生活流浪,在诗歌中也不止于抒一己之情。海子认为,“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9]505,他希望“在幻想和流放中创造伟大的诗歌”(见《太阳·土地》)。20世纪80年代是物质力量极度爆发的时代,上帝已死的时代是精神贫乏的时代。刘小枫说:“真正的诗人,应该是在神性离去之时,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在众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贪娱求乐之时,踏遍异国的大地,去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追寻人失掉的灵性。这正是贫乏时代(丧失人灵、神灵隐循的时代)中诗人的天命。”[10]41带着这样的天命,海子的史诗创作成就不凡,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成就了自己的“大诗”的理想,也展现了史诗性和客观性的品格。

[1] 王卫平,徐立平.困顿行者和不安的灵魂[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1).

[2] 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3]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

[5] 曹文轩.中国二十世纪末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 西 川.海子诗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7] 朱敏雅.抒情与史诗的辩证——论普实克的中国文学研究[D].苏州:苏州大学,2012.

[8] 雅罗斯拉夫·普实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集[C].李燕乔,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9] 罗明誉.神话诗人——海子[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8.

[10] 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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