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池畔的“早寒”——梁实秋清华时期新诗创作论
2013-04-11王书博
王书博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梁实秋(1903-1987),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文学批评家、翻译家、英国文学史研究专家。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梁实秋的确是一颗足以照耀百年新文学的璀璨明星,而在翻译文学特别是在莎士比亚的译介及英国文学史研究上梁实秋亦成绩卓著。相较于这些方面,梁实秋在新诗创作上的成就却似乎默默无闻。但是,如若仔细考察却会发现梁实秋在清华求学期间(1915-1923)曾创作过一批优秀的新诗,其中数十首曾在《清华周刊》《创造季刊》《小说月报》与《晨报》第七版等当时颇为著名的新文学刊物上发表。可以说,清华时期的新诗创作与文学批评共同开启了梁实秋的文学之门,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梁实秋才真正走上了一生所热爱的文学创作、翻译与研究之路。20 世纪90年代初,曾有学者收集梁实秋一生所作的新诗作品30 余首①参见李正西《不灭的纱灯——梁实秋诗歌创作论》,台湾贯雅文化有限责任公司,1991年6 月版。,而其中大部为清华时期所作。2002年鹭江出版社编辑出版了《梁实秋文集》,共15 卷。其中第6卷集外补遗(一)共辑录了梁实秋一生创作的新旧体诗歌71 首,其中新诗占大部,而清华时期创作的新诗就有30 余首。在梁实秋创作的新诗作品中,长诗《荷花池畔》堪称代表作。这首诗诗行均齐,“一气贯穿,反复咏叹,婉啭缠绵,清丽纯朴。”[1]47其他诗歌还有《冷淡》《旧居》《早寒》《幸而》《寄怀一多》《小河》《赠》《怀》《答赠丝帕的女郎》②文中所列举梁实秋的诗歌皆出自《梁实秋文集》(第六卷),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等等。
下面将从诗歌文体、诗歌精神内涵两个方面对梁实秋清华时期创作的新诗进行全面考察,努力挖掘其早年新诗的艺术价值与新诗史意义。
一、散文诗、格律体新诗、小诗与歌词:梁实秋新诗诗体的多重试验
在清华求学期间,梁实秋创作的新诗与同时期的诗人闻一多(梁实秋的挚友)相比虽然数量不多,但在诗歌文体上的探索却丝毫不逊色。作为新月派的先驱之一,梁实秋的新诗创作与理论建构,在一定程度上为之后新月派的诗歌探索提供了借鉴的资源。早在1922年11 月,闻一多与梁实秋就合作出版了《<冬夜><草儿>评论》,这部新文学初期最早出现的评论集辑录了梁实秋对康白情诗集《草儿》的评论文章。梁实秋在《<草儿>评论》一文中首次阐述了自己对新诗的看法:第一,梁实秋反对新诗过分“说理”和“纪事”,主张“情感至上”。他认为“诗的主要的职务是在抒情,而不是在说理”,“诗人大半是情感胜过理智的。所以诗里最忌的是冷酷严厉的说理词句,因为如此适足以减少诗的情的成分”[2]7,同样“诗是不宜于纪事的,纪事的文字也犯不着用诗的体裁。除了真正的叙事诗(epic)以外,诗可以说是专为抒情的”[2]8。第二,梁实秋强调新诗的“图画化”与“色彩的节奏”。在《<草儿>评论》第三部分,梁实秋批评康白情《草儿》中的写景诗《日观峰看浴日》时言到:“描写的功夫,可谓尽致了”,这一首诗“却都是很卖气力的句子,不是随随便便写得出来的,并且也做到诗‘图画化’的地步。”[2]13在批评另一首描写天安门的写景诗《晚晴》时,梁实秋认为“越是平常的景致,越要写得不平常,才能令读者看得上眼”,“而《晚晴》这首诗却是恰到好处,——以红色作了通篇的骨子,由‘红日’联写到‘红脸红手’、‘红帽子’、‘红影子’、‘红墙’、‘红楼’,直令读者感觉到一片红光耀眼!如看一幅敷满红色的水彩画一般,在一片红光里反隐着‘蓝玉’、‘黄瓦’、‘绿瓦’、‘金烟’,就更合乎画家所讲的色彩的节奏(rhythm)了。”[2]14第三,梁实秋认为新诗的音乐性必不可少。“在艺术的世界里,属于听觉的音乐美是最纯粹超妙的。而诗与音乐又同为时间艺术,当然有很密切的关系。”[2]20第四,梁实秋提倡新诗的形式美。“音节不是诗的内容,是诗的形式”,梁实秋认为“一首诗缺乏情感和想象,则靠着人为的音节,或者可以添几分的价值”,同样,“诗的句法,因为音节的关系,当然是不能和散文一般的呆板平直”,“形式的美原是艺术家所应该去做的。除了新兴的‘自由诗’(free verse)以外,既是‘散文诗’也是用调锵然的响亮的句子;‘无韵诗’(blank verse)更是有一定的规律的节奏。”[2]23
在《<草儿>评论》一文中,梁实秋论及了新诗的内容与形式,情感与音乐性等问题。文章中的主要观点与闻一多日后提出的诗歌“三美”原则存在着某种意义上的关联与相合,而且在新诗创作上,梁实秋早期的新诗试验与理论批评亦是一致的。虽然梁氏创作的新诗数量不多,但几乎篇篇精品,少有“拙劣之作”,而在清华创作的数十首新诗中,梁氏进行了多种诗体的试验与探索。
堪称梁氏代表作的《荷花池畔》共有两种“版本”,即“散文诗版”与“格律体新诗版”(以下简称“格律诗版”)。“散文诗版”的《荷花池畔》发表于1921年5 月28 日的《晨报》第七版,全诗共五段,不分行亦不押韵,全诗语言优美流畅,情感真实充沛,是中国早期白话新诗中比较成熟的散文诗佳构。而相较于“散文诗版”的《荷花池畔》,“格律诗版”则更能体现梁实秋的诗才与天赋。“格律诗版”《荷花池畔》发表于1922年11月24 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1 期,全诗共十三节,每节四行,全诗虽不用统一的韵,但梁氏的这首长诗却音韵错落有致,音律性较强,而诗行大致均齐,诗形整饬,富有诗歌的建筑美。而对诗歌形式艺术探索走得更远更彻底的则要数《早寒》和《旧居》,这两首诗都有着均齐的诗行,富有格律和音韵之美,这不能不让人想到闻一多那首举世闻名的《死水》。可以说,梁实秋的这两首诗,“对于艺术形式的讲求,已经与后来闻一多在<死水>中对‘新诗格律’的实践具有极大的相似之处。”[3]106
鹭江出版社出版的《梁实秋文集》第6 卷,共辑录了梁实秋清华时期创作的数首短小精致的新诗,然而在梁氏一生中,其对小诗这一诗体却曾“颇有微词”。在《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一文中,梁实秋认为“小诗惟一的效用就是可以由你把一些零星片段的思想印象记载下来,这些零星的思想和印象,有的比较深刻一点,有的比较肤浅一点,但其为零乱浮泛则初无二致。”[4]46可以说,梁实秋是“看不起”小诗的,在他的诗学体系中也许只有“大诗”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诗。梁实秋曾在《现代文学论》一文中谈到新诗的诸多问题,他呼吁:“我们有提倡写长诗的必要”,因为他认为“长篇作品不一定就是伟大,可是伟大的作品却没有篇幅很短的。这不是任谁一个人的主张,这是事实。”[5]407虽然,梁实秋对小诗的“偏见”与对大诗的“推崇”不无道理,但是仔细分析,这样的看法却不免有失偏颇。
虽然梁实秋“看不起”小诗,但在其新诗作品中却有多首诗歌为小诗,如《没留神》《蝉》《对墙》《重聚之瓣十二首》等等。梁氏的小诗显然要比康白情的“同类”作品优秀,即使梁实秋的小诗亦不外抒写丰赡的世间情感、瑰丽的自然之景与瞬间的生命体悟,但其却注重色彩的描绘,语言生动准确,富有诗歌的图画美。
梁实秋的新诗中还有一首独特的诗歌——《荆轲歌》。该诗发表于1923年7 月15 日《大江季刊》第1卷第1 期,是梁实秋为清华好友一樵(顾毓琇)剧本《荆轲》所作的歌词。该歌词一改梁实秋诗歌中一贯为之的温柔典丽的抒情风格,作者借助荆轲这一历史上著名的悲剧人物,抒发出自己生命中那另一腔慷慨豪迈豁达之气。
此外,在梁实秋“诗歌库存”里还有数首无韵自由体新诗,如《秋月》《梦后》《答一多》《送一多游美》等。这些作品亦是作者不可小视的创作成就。从创作数量上看,梁实秋清华时期的新诗创作虽然无法与同一时代著名诗人相抗,但在中国白话新诗的草创时期,能够进行多种诗歌文体的探索与试验并在自身鲜明的诗学架构之下创作出较为成功的新诗佳作的诗人,在新诗史上却甚为罕见,而梁实秋应该是其中重要的一位。可以说,在20 世纪20年代初期,梁实秋的新诗创作是独具特色的,因此应为其在中国新诗史上写下厚重的一笔。
二、红荷之魂与浪漫主义:梁实秋新诗的精神之维
从1915年考入清华起,到1923年秋登上去往美利坚的远洋客轮止,梁实秋在清华共经历了八年的求学生涯。然而梁氏真正意义上的新诗创作却只有四五年,有学者曾言:“梁实秋浪漫的早年时代,应该在是从1920年到1924年,只有短短的四五年时光。这个浪漫时代的主要作品,是诗歌与批评文章。”[3]99可以说,梁实秋国内求学时代的母校清华大学就是他新诗创作的处女地,正是清华园美丽的荷花塘与年轻的恋人让梁实秋爱上了诗歌——这一颗文学皇冠上的明珠,而他也的确为此痴迷一生。虽然后来梁实秋留学美国基本上放弃了新诗的创作,并一心专研文学评论,然而在梁实秋短暂但又漫长的人生路途之中,他却一直与诗歌保持着“亲密接触”。梁氏在其一生中写下了大量的诗歌评论及为数不少的与新诗相关的学术文章,因此可以认为,正是后来的那些文章一直延续着梁实秋生命中那颗对诗歌永远至诚、至爱之心。然而梁实秋新诗创作又不能不与其早年的文学艺术观念发生关联。
1923年梁实秋留学美国,之后从恩师白璧德那里“拿来”了西方的古典主义,并最终形成自己的古典主义诗学理论体系,而他早期的浪漫主义诗歌写作则必然会成为其日后自我嘲讽批判的对象。梁实秋在《槐园梦忆》中曾评论自己的长诗《荷花池畔》“没有什么内容,只是一团浪漫的忧郁”[6]531,从这一点来看,梁实秋自己也认为其早期的新诗创作当属浪漫主义的产物。
在梁实秋清华求学时代,其所赞成并拥有的文学艺术观依然是浪漫主义的。从他清华时期创作的新诗作品来看,梁氏的诗歌非常重视真实、丰满的情感抒发,追求烂漫典丽的柔美诗风,当然这也与其生活的环境、人生阅历有关。清华时代的梁实秋正值青春韶华之际,恰逢佳人与挚友,且整日过着清苦但又甜蜜的校园生活,这样的人生经历怎能不唤醒诗人内心之中那只属于青春的丝丝浪漫情愫呢。
梁实秋清华时代的新诗大致上可以梳理出三个基本主题:“一是表达与程季淑的恋情”[3]99,如《答赠丝帕的女郎》《赠》《怀——》等等;“二是表现与闻一多的友情”[3]99,如《送一多游美》《答一多》《寄怀一多》等等;“三是吟风吟月之抒情”[3]100,如《秋月》《早寒》《冷淡》等等。这三个主题都或多或少地体现出了诗人那与生俱来的浪漫主义情怀。
可以说,梁实秋的诗歌充分展示了其敏感的内心,在温雅典丽的语言与意象之下深藏着诗人丰赡细腻的情感。不管是梁实秋写给恋人的爱情诗,还是诗人自己写景抒怀之作,抑或是与友人相唱和的诗歌,都能够表现出诗人那一股独具魅力的文人气质与浪漫情怀。诗人闻一多曾为一生的挚友梁实秋写过一首诗歌《红荷之魂》,这首诗“可以看作是他对知心朋友的最高的赞美”[7]91,而梁实秋的确当之无愧,他的诗歌也一直深得闻一多的喜爱。在《红荷之魂》“这首诗里,闻一多衷心地推崇梁实秋的才华,把这位朋友的形象艺术化为一个美丽的诗歌意象——红荷之魂”[7]91。“红荷之魂”——这个意象的巧妙运用恰恰在于诗人闻一多准确地把握住了梁实秋诗歌深层的思想内涵与精神旨趣。“‘红荷’底魂啊!/爱美的诗人啊!”[8]76,闻一多的诗句意在推崇梁实秋诗歌之魂的超拔与脱俗,而“爱美的诗人”也凸显出梁实秋清华时期浪漫主义诗人身份。
从梁实秋早期新诗的艺术特色与流派色彩来看,诗人的写作应归于浪漫主义一派。正如学者高旭东认为“与古典主义相比,浪漫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情感不受理性的束缚而能够自由地抒发”,而梁实秋早期的诗歌正是如此,“他不仅着眼于浪漫主义而推崇情感,而且是以情感来揭示文学的审美本质的。”[3]110从上文论述到的梁实秋在《<草儿>评论》一文中所表现出的其对新诗的种种看法与主张来说,清华时代的梁实秋赞同浪漫主义式的新诗创作,主张“情感至上”,而这与梁氏留学归来所倡导之古典主义又截然相反。可见,在早期即清华时代,梁实秋还未形成真正意义上成熟的诗学理论体系,对于浪漫主义的热爱与推崇成就了梁实秋的新诗写作。换言之,正是当时诗人内心中文学观念的相对混乱,而在靠近浪漫主义的文艺思想占据上风的情况之下,梁实秋拿起诗笔开始了自己的新诗创作。
梁实秋的新诗带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无论是爱情诗、写景诗、赠别诗还是与友人酬唱之作,全都打上了浪漫主义的标签。诗人的诗句“清丽冲淡”,闻一多曾言自己的诗歌受到梁实秋的影响,而梁氏新诗的清新烂熳的特征正是闻一多所言及的对其诗歌的影响。闻一多认为他自己的诗歌介于郭沫若与梁实秋之间,即“雄浑沉劲”与“秀丽冲淡”之间,闻一多如此概括自有其道理,而这样的比较也相当准确。郭沫若的诗歌自是浪漫主义的杰作,其代表作《女神》在中国新诗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相较于郭沫若,梁实秋的新诗虽然“刚劲不足”,走的是“小家碧玉”的路数,但是其诗歌的清新典雅之气在当时亦为诗坛送去一阵凉爽与惬意。虽然梁实秋的诗歌缺乏深厚的“大诗”气象(而这一直是他认为的诗歌的最终走向),但却显然要比同一时期善写小诗的俞平伯和康白情优秀得多,而闻一多亦认为在情诗的创作上,梁实秋要比湖畔诗人出色。“公平地说,梁实秋的情诗较之‘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湖畔诗人的作品,确表现出另一种特色。他们都具有年轻人的热烈、直率、纯洁;但是比较起来,梁实秋的作品则更透着几分端庄典雅、清丽脱俗。”[7]111这些都在说明梁实秋诗歌艺术价值的独特与重要。
三、结 语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大师,梁实秋的散文、文学批评以及外国文学翻译与研究都令世人所称赞,但是在新诗创作上,梁实秋却显得默默无闻、鲜有人知。然而,与世人所认识的恰恰相反,在清华求学时代,梁实秋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诗人。梁氏清华时期的新诗创作带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梁实秋的诗歌“清丽典雅”“冲淡脱俗”,在20 世纪20年代初白话新诗的草创时期,梁氏为中国新诗坛送去了一股别致的唯美诗风。
虽然梁实秋在留学美国之后,开始一心从事文学批评而最终放弃了新诗的创作,同时也搁浅了诗集《荷花池畔》的出版。如果从今天来看,这不能不说是梁实秋文学生涯上的一大缺憾,同样亦是中国新诗史、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大缺憾。然而,梁实秋清华时期的新诗创作依然产生了较为重要的影响,梁实秋曾在《清华周刊》《创造季刊》《晨报副刊》《小说月报》等著名的新文学刊物上发表新诗作品数十首,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同时其诗歌及新诗理论对闻一多及后来的新月诗派亦产生过某种程度的影响与贡献。
总而概之,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梁实秋是一位不应被忽视也不能被忽视的优秀诗人。而梁氏在新诗史上应得的文学功绩与地位,也必将随着当下新诗研究者对其早年新诗进一步的挖掘与探究而最终得到世人的认可和历史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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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梁实秋.现代文学论[M]//《梁实秋文集》编辑委员会.梁实秋文集:第1 卷.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
[6]梁实秋.槐园梦忆[M]//《梁实秋文集》编辑委员会.梁实秋文集:第3 卷.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
[7]宋益乔.梁实秋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8]闻一多.红荷之魂[M]//孙党伯,袁蹇正.闻一多全集:第1 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