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克思劳动范畴的再认识
2013-04-11任琳
任 琳
(南开大学,天津 300071)
恩格斯在总结马克思唯物史观产生和发展的过程时,将“劳动发展史”看作是马克思主义者“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锁钥”,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基于“劳动发展史”的理论,劳动概念作为一个哲学意义上的范畴,是马克思分析社会历史的基本范畴。如果不能准确把握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就会造成人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其他一些更加具体的概念和原理在认识上的含混不清,进而导致在理论研究中出现不必要的分歧,最终也就不能准确地把握和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本真精神,从而无法很好运用它解决现实社会发展中出现的重大问题。令人遗憾的是,马克思并未像构筑政治经济学体系那样显明地界定和阐明劳动范畴的内涵与外延,从而构筑起一个结构严密、逻辑严谨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整体,这无疑给我们理解马克思的劳动范畴及系统掌握历史唯物主义理论造成了很大的困难。然而,令人可喜的是,通过翻查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我们发现,马克思实则用了大量的笔墨对劳动这个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基础范畴展开论述。诚然,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哲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对劳动做出了全方位、多角度、深层次的理论分析,赋予劳动概念更为丰富的内涵。
马克思的劳动论题在不同阶段、不同文本中具有不同的表述和使用的差别。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资本论》的研究过程中,从一般人类劳动到活劳动、从劳动过程到生产过程、从劳动一般到生产一般、从社会生产到社会劳动等范畴的使用,可以看出马克思对劳动论题的解读思路不断地拓宽,对劳动范畴的认识越来越达到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使劳动范畴作为科学而合理的思维抽象具备了回到现实具体和思维具体的基本条件,最终使劳动概念的内涵和本质特征越来越清晰,并使其获得了立体感和历史感。
一、马克思从人和自然物质变换的角度对人类劳动做了本质性的规定
马克思认为,“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1]P207这种人类改造自然的感性的能动活动,是实现人和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物质性活动,这就克服了黑格尔把劳动仅仅理解为精神活动的片面性。劳动专属于人的本质活动,是人为了满足自己多方面的需要而进行的活动,而自然界不会自动的提供满足人自身需要的对象,这就迫使人为了自己的生存、发展和需要,不得不去进行劳动。“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2]P209作为主体的劳动者“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1]P208通过劳动与外部自然“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进行物质与能量的变换,人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自己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和工具,“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可见,自然界是人和人的劳动存在的基础与前提,人通过劳动将自身与自然界联系起来。“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2]P161人类通过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劳动活动,使自然界越来越成为“人化的自然界”,成为人的作品和人的实现,并不断在这个过程中使自己的本质力量得到确证、发展和完善。正如马克思所说,“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蕴藏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控制。”[1]P208这样,劳动在人与自然的矛盾运动过程中,实现了外部自然和人自身自然的改变与发展。从这个角度来说,劳动是人通过自身的自然力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一种客观的物质性活动。这种劳动“是为了人类的需要而对自然物的占有,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一般条件,是人类生活的永恒的自然条件,因此,它不以人类生活的任何形式为转移,倒不如说,它为人类生活的一切社会形式所共有。”[1]P215
二、马克思从人与动物相区别的角度对劳动做了科学的规定
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类自由而有意识、有目的的对象性活动,具有一定的能动性和创造性,这就克服了国民经济学家把劳动当成私有财产的本质,进而使“从而人本身被设定为私有财产的规定,”而“彻底实现对人的否定”[2]P179的错误。一方面,劳动是劳动者即劳动力的生理耗费,这种耗费是人的活的肌体客观地付出的。“不管有用劳动或生产活动怎样不同,它们都是人体的机能,而每一种这样的机能不管内容和形式如何,实质上都是人的脑、神经、肌肉、感官等等的耗费。”[2]P88这种作为一种以自身的自然耗费来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我们不谈最初的动物式的本能的劳动形式?”,[1]P208是不能将人的劳动同动物的本能活动区别开来的,因为,动物也听凭本能的趋势也会以自身的自然耗费去占有和影响自然。因而,我们要考察“专属于人的劳动”就应该从人与动物相区别的角度上来予以考察。在马克思看来,人的劳动同动物的本能活动的根本区别在于,人的劳动是有意识的、有目的的对象化活动,而“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动。”[2]P162因此,动物的生命活动是无意识的本能活动,是以本能的方式适应外在环境以维持自身生存的活动,具有单一性和自在性,没有自己“历史”和“发展”,而人的生命活动则是以劳动的方式去改变世界的生活活动,是创造性的历史活动,因而人在劳动之前就已经自觉意识到了劳动的目的。在劳动过程中,劳动者内在的观念目的、本质力量以及智慧和体力都外化在劳动过程和劳动产品中,正如马克思指出的:“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他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同时他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的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须使他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1]P208可见,人在自觉意识到劳动目的的基础上,在劳动过程中会实现“对意志的强制”,“劳动的内容及其方式和方法越是不能吸引劳动者,劳动者越是不能把劳动当做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来享受,就越需要这种意志。”[1]P208而这种对意志的强制是动物所不具备的。因而,人的劳动还是人类意志和创造性的体现,是一种创造对象世界的能动活动。虽然动物也进行生产,“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2]P162这就是说,“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固有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2]P163即人通过创造性的劳动能够生产整个人类世界。因而,人的劳动不是被动的受动性活动,而是体现人的力量和意志、能动性和创造性的生命活动。“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2]P46正是人的这种有意识地支配自己活动的类特性使得人类从自然界中站立起来,使得人与动物有了最本质的区别。从这个意义上说,劳动是人的本质属性,即人是在劳动的基础上不断实现自我塑造、自我生成和自我发展的。
三、马克思从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角度考察了劳动的实现和现实的劳动,揭示了劳动是物质规定性与社会规定性的统一
劳动过程又是劳动的物质内容和劳动社会历史形式的有机统一。劳动既是人们制造和使用工具,改造自然物,满足人的需要的活动,又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下进行的活动。一方面,马克思看到了劳动的物质内容,指出,“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2]P531现实的人的感性的物质生产劳动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第一个前提和基础。人们正是通过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创造出一定的“物质生活条件”。劳动之所以能够创造“物质生活条件的总和”就是因为它是人们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活动,制造和使用工具是人类劳动的物质内容。马克思还分别考察了人们使用自然产生的生产工具以及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的劳动情况,进而得出生产工具体现着劳动的物质规定性的科学结论。人与自然的交互活动总是在不同的历史形式中运动的,因而总是有着特定的社会规定性。因而,马克思进一步从人们制造和使用工具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从人与人的关系等方面说明劳动的本质内容,看到了劳动的社会形式。马克思指出“劳动是活的、造形的火;是物的易逝性,物的暂时性,这种易逝性和暂时性表现为这些物通过活的时间而被赋予形式。在简单生产过程中——撇开价值增殖过程不谈——物的形式的易逝性被用来造成物的有用性。”[3]P73当劳动作为制造使用价值的有目的的活动,不是同具有社会形式规定性的生产资料发生关系,只是同作为物质实体、作为劳动材料和劳动资料的生产资料发生关系。尽管这种劳动“不仅已经脱掉一切社会形式和性质规定,而且甚至在它的单纯的自然存在上,不以社会为转移,超越一切社会之上,并且作为生命的表现和证实,是尚属非社会的人和已经有某种社会规定的人所共同具有的。”[4]P923但是“这个从简单劳动过程的观点得出的生产劳动的定义,对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绝对不够的”,[1]P581也“不可能理解任何一个现实的历史的生产阶段。”[3]P12显然,就必须从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层面来对劳动做出深刻的理解和把握。“人们在生产中不仅仅影响自然界,而且也互相影响。他们只有以一定的方式共同活动和互相交换其活动,才能进行生产。为了进行生产,人们相互之间便发生一定的联系和关系;只有在这些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范围内,才会有他们对自然界的影响,才会有生产。”[2]P724社会关系作为劳动的社会规定性,既是劳动过程予以实现的必不可少的前提,同时又是劳动过程中必然形成的产物。脱离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来理解劳动,只能得到对劳动的空洞的抽象理解。相反,只有从社会关系上来理解把握劳动,才能真正理解劳动对自然所产生的改造作用,才能确定劳动的社会性质。也只有这样理解的劳动,才能揭示社会历史的发展。可见,劳动不仅是满足人的物质需要的活动,还是人的自我实现。
此外,马克思还指出了在人类劳动过程中与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以及人和人的社会关系同时存在着的另一种关系即人与其自身意识的关系,并科学分析了内在于劳动中的这三种关系之间的关联性。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以及人与其自身意识的关系相互制约,共生于劳动中。在劳动结束时所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以观念和目的的方式存在于人的头脑中,并且在实际的劳动过程中,决定着人们改变自然物的方式和方法,从而也决定着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发生关系的方式。而人和自然界的关系是人和人的社会关系以及人和其自身意识的关系存在的基础和前提,人和人的社会关系又对人和自然界的关系和人及其自身意识的关系产生一定的制约作用,这三者关系在劳动的基础上共同构成了人类世界的复杂关系之网。因而,脱离开哪一个关系,都不可能是现实的劳动。
四、马克思分别考察了劳动对象化、外化、物化以及异化劳动等在劳动逻辑展开中出现的一系列概念,得出了关于劳动辩证法的科学论断
从人改造自然创造满足自己需要的产品,将自己的本质力量转化到劳动产品这一点来讲,劳动对象化、物化以及外化具有本质内容的一致性。而当马克思具体考察现实社会中的劳动时,他看到了劳动的消极方面,在这个意义上说,劳动的物化、外化以及异化劳动的内涵具有一定的内在关联。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明确界定了劳动对象化这一概念,即“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2]P157这种“劳动作为使用价值的创造者,作为有用劳动,是不以一切社会形式为转移的人类生存条件,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即人类生活得以实现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1]P58通过劳动对象化,产生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自然界。一个是天然自然,未被人的劳动对象化的、抽象的自然界。这种“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2]P220另一个是人化自然,被人的劳动对象化的自然界。“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2]P193人的本质力量是通过人的劳动对象化所产生的人化自然的激励而不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并在对象化活动中将自己的本质外化、对象化于劳动产品中,使人的本质在对象化中显现出来。“我们看到,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2]P192可见,马克思从劳动对象化角度去理解周围的存在物乃至整个自然界,甚至整个历史和文明也是借助于劳动对象化所形成的人化自然而发展起来的。其次,马克思考察劳动外化现象,劳动外化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是劳动者内在的目的、本质力量、智慧和体力外化为劳动过程和劳动产品中,这个意义上的劳动外化与劳动对象化的内涵一致;另一方面,劳动是为了谋生而不得不进行的活动,这种劳动不是劳动者所渴望的自由自觉的活动,劳动本身与劳动者是敌对的活动。同时这种劳动外化的典型形式还表现在作为劳动产品的私有财产上,私有财产是通过劳动外化形成的劳动产品,它既是劳动外化的结果,又是劳动外化得以实现的手段,然而却使劳动工人成为私有财产即劳动产品的奴隶。“结果是,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2]P160这个意义上的外化劳动与异化劳动可以等同使用。再次,马克思还考察了劳动的物化形式的双重内涵,即一是在生活劳动中,劳动者作为个人使自己的生命和体力转化为物质性的产品。这种物化劳动是任何社会形态都存在的现象,它伴随着任何劳动过程的始终。从对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作用来看,这种劳动的物化与劳动对象化、劳动外化在内涵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二是马克思在与异化、外化等同的意义上使用物化概念,即“关键不在于对象化,而在于异化,外化,外在化,在于不归工人所有,而归人格化的生产条件即资本所有,归巨大的对象[化]的权力所有,这种对象[化]的权力把社会劳动本身当做自身的一个要素而置于同自己相对立的地位。”[3]P207可见,作为否定意义上的物化的特征是物主体化、人客体化,物成为统治人、支配人的力量,表现在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资本对劳动的统治和支配。最后,马克思还考察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普遍存在着的应该被予以批判和消灭的现实的异化劳动及其四种表现形式,即劳动过程与劳动者相异化、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相异化、劳动者本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以及人与人相异化。由于劳动的异化,使生产劳动不再是自由自觉的活动,劳动者“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2]P159进而马克思又分析了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的关系,指出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直接原因,而私有财产作为人的自我异化,反过来又强化了异化劳动。要真正实现人类解放就必须从现实的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中找到现实依据,“整个革命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的运动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2]P186因此,这种异化劳动是积极力量和消极力量的统一,它的出现与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只有消灭资本主义所带来的劳动的异化状态,即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们才能真正实现“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2]P185从此,人类才真正进入了人的社会,劳动最终成为满足人的需要及自我实现的真正的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
综上所述,马克思所理解的劳动范畴是作为抽象与具体、应然与实然、理想与现实的统一。从抽象、应然、理想角度来说,劳动是人的自我实现活动,是一切社会存在和发展都必须具备的必然条件;从具体、实然、现实角度来讲,劳动是人为满足自身物质需要的活动,而且这种劳动还不是自由劳动,还仅仅是满足人们谋生的需要,更多的不是体现人的自主性和个性。因此,我们需要不断创造条件,使劳动真正成为给每个有生命的个人提供全面发展和表现自己全部能力的机会,成为一种快乐而不是负担。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谭桔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