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七律神韵集》为伪托之作——兼王渔洋《神韵集》浅考

刘宝强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541004;咸宁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旅游系，湖北 咸宁437100)

江西省图书馆独藏《唐人七律神韵集》，内署“王士祯(原名王士禛)选”，卷端题“扬州汪棣耩怀重校”。该集不分卷，1册，选诗149题、166首。该本产生具体年代不详，但在乾隆十九年(即1754年)，王昶在广陵与汪棣交往时就曾见到过此本，也出现在王昶《湖海诗传》的记载中，可知汪棣该本成书时间应早于乾隆十九年。由于该集内署有“王士祯选”的字样，故学界通常认为该集为王士禛本人所选，并认为该集是士禛《神韵集》流传后的一个变异版本，或者至少有部分诗歌为王士禛所选。

邬国平在《王士祯(神韵集)考辨》一文中居然认为王士禛在早年从未编过这样一部唐诗选本《神韵集》。那么，《神韵集》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书，它是否有版本流传至今呢?“版本纠误是古典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1］，通过具体的文献资料，可以对《神韵集》该选的情况进行考析，并深入了解该集的真实状况。

王士禛本人曾两次提到过自己早年的那部唐人五七言律绝选本《神韵集》。一次是在《居易录》卷二十一中载:“广陵所刻《唐诗七言律神韵集》，是予三十年前在扬州，启涑兄弟初入家塾，暇日偶摘取唐律绝五七言授之者，颇约而精。如皋冒丹书青若见而好之，手抄七律一卷携归。其后二十年，泰州缪肇甲、黄泰来刻之，非完书也。集中有陈太史其年及二子增入数十篇，亦非本来面目矣”［2］。这段原始文献已经表明:士禛早年在扬州时确实编选过一部唐五七言律绝选本。此选本只为二子家塾学习之用，所以士禛也没有特别看重该选，冒丹书见过该选本并且很喜欢，曾手抄了七律一卷带走。二十年之后，缪肇甲、黄泰来广陵刻本，是在冒氏手抄七律一卷的基础上增入数十篇而成的，已不是原选本。由于士禛这简短的说明，使得缪、黄广陵刻本的价值大受影响，不久后该本便佚失，以至于当今学界无法更详细地了解此本的具体情况，这也是历史造成的文献学上的损失与遗憾。另一次是《渔洋山人自撰年谱》，该年谱卷上载:“顺治十八年辛丑，二十八岁，在扬州。……秋七月，泊舟海陵，……又尝摘取唐律、绝句、五七言若干卷，授嗣君清远兄弟读之，名为《神韵集》。今广陵所刻止七律一卷，非全书也”［3］。从这段古文献也能判断:该集的编纂时间与名称基本无疑，编纂时间是辛丑(1661)秋七月，诗选的名称为《神韵集》。这段年谱的记载也明确了广陵所刻《唐诗七言律神韵集》只留有七律一卷，只是王士禛早年所编《神韵集》的一部分。

从以上两条王士禛的自述可以证明其早年确实曾编选过唐诗五七言律绝选本《神韵集》。惠栋在《渔洋山人精华录训纂》卷首列有王士祯撰述书目，分已见和未见两类，已见的书目也有《神韵集》。可见，邬国平认为士禛早年从未编过《神韵集》是不尊重原始文献的胡乱揣度，其实，人文社科领域和自然科学领域一样，同样需要讲求证据，得出的任何结论都应有文献﹑调查或其他的依据。

从上面两条文献也可知王士禛这部唐诗五七言律绝选本的刊刻流传情况:1.《神韵集》家塾本，收唐人五七言律绝，顺治辛丑年(即1661年)七月编成，据士禛所言，该选“颇约而精”，是否刊刻，卷数、具体诗目均不详。2.冒丹书手抄本，大约抄于康熙乙巳年(即1665年)，是士禛《神韵集》原选的一部分，仅有士禛《神韵集》中的七律一卷，具体诗目不详。3.缪肇甲、黄泰来广陵刻本《唐诗七言律神韵集》，刻于冒氏手抄本后20年，依据冒氏手抄本刻，但于冒氏手抄本中又增入数十篇，卷数、具体诗目不详。

江西省图书馆馆藏的《唐人七律神韵集》本(即汪棣本)往往被认为与以上三种版本的其中一种有关，是《神韵集》的一种变异版本，贺严在其著作《清代唐诗选本研究》中认为江西省图书馆独藏的《唐人七律神韵集》是王士禛《神韵集》的一种变异版本，而韩胜也在其所著《清代唐诗选本研究》中以《唐人七律神韵集》来研究王士禛诗学观，持这种观点做研究的学者并不为少。事实上，《唐人七律神韵集》应为清代汪棣所选的唐人七律诗集，与上述三种版本并无直接关系，也没有王士禛所选之诗，下面通过文献对此观点考析之。

渔洋门人俞兆晟在《渔洋诗话序》中有其师晚年回忆平生诗学的一段话:“吾老矣!还念平生，论诗凡屡变……少年初筮仕时，惟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韵胜于才，推为祭酒。然而空存昔梦，何堪涉想?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4］。这段话使我们似乎不能否认王士禛中岁诗学观是兼取三唐的事实，这也会误导我们认为江西图书馆独藏的汪棣本《唐人七律神韵集》确为王士禛所选。因为既然士禛早年诗学观是兼取三唐的，那么多选盛唐杜甫、中唐刘长卿、晚唐李商隐的诗也很正常。但值得反问的是，王士禛既然早年兼取三唐，该选本为何不取李白、李贺、孟浩然、白居易等三唐诸大家诗作?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汪棣本人重视杜甫，以杜诗为尊，因此多选杜甫之诗，该本为汪棣自己所选而并非王士禛。

上文《居易录》卷二十一所载提供的另一个信息是:缪肇甲、黄泰来二人也只是见到冒丹书《神韵集》手抄本七律一卷，并以冒丹书《神韵集》手抄本为基础进行刻印。缪肇甲、黄泰来两人都并未见到王士禛《神韵集》的完整之书，更何况比缪、黄两人出生更晚的汪棣呢?因此汪棣本《唐人七律神韵集》不可能为王士禛原选。王昶《湖海诗传》记载:“汪怀居广陵，好文史，尝刊渔洋《唐诗神韵集》行世，然寥寥数十首，未必为真本也”［5］。王昶作为汪棣的好友，对该本的真伪就已经产生了怀疑。王昶在《湖海诗传》中明明说该选本收诗数十首，《唐人七律神韵集》却收诗一百六十六首，多出王昶所说诗作数量的一倍，王昶在《湖海诗传》中明确表明自己见过该选本，不可能连诗数都记不清楚，而且差距如此之大。这只能进一步表明:该选本确为汪棣自己所选，只是伪托王士禛之名而已。

刘声木先生认为江西图书馆独藏的汪棣本《唐人七律神韵集》“殆覆刊黄氏之本”［6］。这种看法过于草率，刘声木在自己的著作中并未提到自己见过该本，而只是据王昶所述，然而他的这种看法却不知何故使得学界以讹传讹，用现存的江西图书馆独藏的汪棣本《唐人七律神韵集》来研究士禛诗学观，并认为今世所传的江西图书馆独藏的汪棣本《唐人七律神韵集》是王士禛所选。事实上，黄氏之本究竟是何面目，由于该本已佚，已找不到更直接材料进行比勘，我们只知道缪肇甲、黄泰来刻本是在士禛《神韵集》中的七律一卷基础上，增入了数十篇诗作而成，是士禛《神韵集》的一个残本。汪棣曾居广陵，那么汪棣本《唐人七律神韵集》是否会为缪肇甲、黄泰来广陵刻本的重刊呢?这种可能性其实也不大，《唐人七律神韵集》选录了从初唐沈俭期到晚唐殷文珪等四十位诗人的诗一百六十六首，其中入选诗作最多的是杜甫三十六首;其次是李商隐二十六首;再次是刘长卿十三首，王维十一首。汪棣本《唐人七律神韵集》选杜甫的诗数接近整部选本诗数的四分之一，而王士禛在《唐贤三昧集》中对杜甫诗作一首不选，反差如此之大实难解释，而且既然士禛早年博综该洽、兼取三唐，为何风格比较突出独到的李白、李贺、孟浩然、白居易等诗人均未入选，这与王士禛诗学观不合。唯一的解释是，《唐人七律神韵集》并无士禛所选之诗，为伪托士禛所选之选本。

江西图书馆馆藏《唐人七律神韵集》为伪托之作另一个有力的证据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云:“《唐贤三昧集三卷》(江苏巡抚采进本)，国朝王士祯撰。士祯有《古欢录》，已著录。初，士祯少年，尝与其兄士禄撰《神韵集》，见所作《居易录》中。然其书为人改窜，已非其旧。故晚定此编，皆录盛唐之作……”［7］。这段话说明王士禛在编定《唐贤三昧集》时(即康熙二十七年)就已发现自己早年所作《神韵集》已面目全非，其他版本为变异版本。而连士禛本人也不记得早年《神韵集》的初貌，何况是冒丹书、缪肇甲、黄泰来等人呢?故再重新编订一部唐诗选本《唐贤三昧集》来倡导自己的“神韵”主张，《唐贤三昧集》有本留存至今，录了从盛唐王维到盛唐万齐融诗歌四百余首，说明“皆录盛唐之作”之语不虚。故王士禛重盛唐应该是其根本的一条诗学观，而《唐人七律神韵集》录的却是初、盛、中、晚四唐诗人之诗，因此《唐人七律神韵集》已不是王士禛原选。王士禛在乾隆朝被追谥“文简”，文学地位极高，汪棣只是希望借王士禛的名声来达到倡导自己诗学主张的目的。郭绍虞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曾说:“可惜我们现在不曾见到《神韵集》，假使能得到此种选本，以与《唐贤三昧集》相比较，那么渔洋所谓“神韵”之说，更容易彻底了解”［8］。希汾先生这段话说明他也认为江西图书馆馆藏汪棣本《唐人七律神韵集》虽然内署“王士祯选”，但已不是王士禛《神韵集》的变异版本，也并非王士禛所选，只是郭先生未予详细的考据分析而已。

综上所述，王士禛《神韵集》已无版本传世，现存的《唐人七律神韵集》也不是王士禛所选，既然《唐人七律神韵集》不是王士禛所选，如果再通过该选本来分析士禛诗学观就不合理了，故有必要对以前这方面的研究著作与论文进行重新审视。

［1］刘宝强.秀水沈氏本《河岳英灵集》与王士禛《河岳英灵集选》讹误浅考［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

［2］王士禛.居易录//王士禛著，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M］.山东:齐鲁书社，2007.4104.

［3］王士禛.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卷上//王士禛著，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M］.山东:齐鲁书社，2007.5067.

［4］俞兆晟.渔洋诗话序//王士禛著，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M］.山东:齐鲁书社，2007.4749.

［5］王昶.湖海诗传卷三十［Z］.清嘉庆八年(1803)刻本.

［6］刘声木.苌楚斋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1988.137.

［7］纪昀总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5205.

［8］郭绍虞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4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