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宗教语词辨正

张晓英

(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四川 汶川 623002)

《西游记》宗教语词辨正

张晓英

(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四川 汶川 623002)

黄肃秋先生点校的《西游记》是一部有重大参考价值的善本，但失校、误校时有所见。《西游记》取材于唐僧取经的宗教故事，小说中的某些寻常字眼源出宗教典故或阐发宗教义理，阅读时需要了解其特殊的语言表达。对《西游记》失校、误校的宗教用语“大雨缤纷”、“教网张罗”、“总发挥”、“万境皆清”、“侮慢”等词语加以辨正。

《西游记》；宗教词语；辨正

《西游记》取材于宗教故事，小说中的某些平常字眼源出宗教典故或阐发宗教义理。在阅读和研究时不仅要注意宗教的思维方式，还要清楚它特殊的语言表达方式。《西游记》产生于三教合一的历史文化背景，即便某些相同的语词，在佛、道教义里具体所指内容也不尽相同。现行《西游记》最权威的整理本，是黄肃秋先生以世德堂本(简称“世本”)[1]138为底本精心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善本(简称“人文本”)，[2]268既便于一般读者阅读，也为研究者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但细读此本，有若干语词尚可商榷。今对人文本中失校或误校的宗教语词择要勘正，以就正于方家。

一、失校例

大雨缤纷

忽见那西南上一朵彩云坠地，满山头大雨缤纷，有人叫道：“悟空，认得我么？”[2]801

按，“大雨缤纷”令人费解，因为当时彩云坠地，并未下雨。《汉语大词典》“缤纷”词条释谓“纷飞貌”，[3]并引此例，甚是不确。“缤纷”用作动词“雨”的宾语，当指色彩斑斓的天花。此处“雨”用作动词，当读去声，意指像下雨一样降落，如《诗·邶风·北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4]可见“大”当为“天”字形误。“天”误作“大”，又如世本第二十四回，“那大仙承众徒弟飞升，竟朝大界”，[1]575“大界”实即“天界”，人文本所校甚是。“天雨缤纷”描写佛祖出现，天花乱坠的祥瑞之景，似此描写在佛经中多见，如《贤愚经·华天因缘品第十》：“其儿生已，家内自然，天雨众华，积满舍内”，[5]“华”同“花”。《法华经·序品第一》：“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6]209又《譬喻品第三》：“诸天伎乐，百千万种，于虚空中，一时俱作，雨众天华。”[6]259用例甚多。《西游记》第十二回写唐僧说法：“检点人生归善念，纷纷天雨落花红”，亦其例。

教网张罗

法云容曳舒群岳，教网张罗满太空。检点人生归善念，纷纷天雨落花红。[2]148

按，“教网张罗”不辞，人文本失校。按照汉语同义连及的语用习惯，“教网”当与“张罗”同义。佛教认为，修造了佛殿和佛像，倘若只是光秃秃的房子和塑像，那就不算完工，还必须在宝像、天花板、墙壁之上增加彩画，进行种种艺术加工，还得悬挂幢、幡等，陈设供品法器、种种珠宝，以作庄严之具。如《法华经·方便品》云：“金银及玻璃，砗渠与玛瑙，玫瑰琉璃珠，清静广严饰，庄校于诸塔。”[6]243甚至用于斋僧的车辆亦作如是装饰，如《譬喻品》：“金银琉璃，砗磲玛瑙，以为众宝，造诸大车。庄校严饰，周匝栏楯。四面悬铃，金绳交络。真珠罗网，张设其上，金华诸璎，处处垂下。”[6]267故此可见，“教”当为“设”字繁体“設”形误,“设网张罗”则文从字顺矣。对于佛家来说，真珠罗网不过是物质方面的庄严，更重要的是以此激发人们心底的“万德庄严”，即以功德智慧来作庄严。供铃于塔庙、法场，常以法音觉诸世间，“清风时发，出五音声”。[7]108罗网的作用在于把诸多珍宝垂铃联缀起来，如《佛说无量寿经·菩提道场第十五》曰：“有菩提树，高四百万里……金珠铃铎，周匝条间；珍妙罗网，罗覆其上。”[7]108又《往生论》：“宫殿诸楼阁，观十方无碍。杂树异光色，宝栏遍围绕。无量宝交络，罗网遍虚空。种种铃发响，宣吐妙法音。”[8]174“罗网遍虚空”与“设网张罗满太空”虽文字微别，但意思是相同的。“设网张罗满太空”即写唐僧妙演大法，感得天花乱坠，响振九天，故此听法者人人归善。另有《西游记》第六十五回：“浑战惊天并振地，强争设网与张罗”，[2]793亦可证。

总发挥

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2]232

按，此咏孙悟空擒拿猪八戒，文中皆为道教术语。“总发挥”的“挥”当为“辉”，人文本失校。道家丹门功理功法修炼追求身、心、灵合一。《悟真篇·西江月》其四：“木性爱金顺义,金情恋木慈仁。相吞相啖却相亲，始觉男儿有孕。”[9]143金喻性、木喻情，金木相合谓之“木性金情”。但是，“甲乃青龙之木，庚乃白虎之金。故金木常有间隔之患。”[9]5要达到灵肉合一、金木交并之境，即炼就金丹，修炼者需与时消息，随日月之阴晴圆缺适时用功，“月盈亏应精神之衰旺，日出没合荣卫之寒温”；[8]165“中秋月魄十分圆，金旺潮洪出海门”，[10]6修行者长期修真进德，方能体证人天合一的生命之境。“神息定而金木交，心意宁而龙虎会”，[11]51“西山白虎正猖狂，东海青龙不可当。两手捉来令死斗，化成一片紫金霜”。[11]67道教经典中不乏对修行者进入这种甚深功态之境的描绘，“一息之间，即得金木归并，性情合一，龙虎入鼎，心虚湛然”；[10]4“一霎火焰飞，真人自出现”，[11]67“近来透体金光现，不与凡人话此规”。[9] 116修行者金丹炼就，内视则光华夺目，闪烁上下，如《云笈七签》卷五《中岳体玄潘先生》载：“先生真气内融，辉光外发。”[12]26卷四十七《栉发咒》：“映照我身，三光同辉，策空驾浮，举形仙飞。中央黄中理气，总统玄真，镇星吐辉，流焕九天。”[12]276又卷八十《神仙守一养身图》第五《真气颂》：“导引九天气，摩手熨身形。遏断邪魔迳，莹饰练光明。”[12]501再又《神仙常存图》中部第四《真气颂》：“漏尽外应消，正气自夷微。积感妙真降，六府生光辉。”[12]501故此可见，韵文“木恋金仁总发辉”正是描绘“六腑生辉”的甚深功态。丹道家又把这种生命体征喻作明月，“牵将白虎来家养，产个明珠是月圆”，[9]22“华池宴罢月澄辉，跨个金龙访紫微”。[9]105所以《西游记》第二回道：“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2]18

二、误校例

法界

安享净土祇园，受用龙宫法界。[2]83

按，“法界”世本原作“沙界”，人文本径改作“法界”。“法界”为梵语意译，通常泛称各种事物的现象及其本质。但是，“净土”、“祇园”与“龙宫”、“沙界”皆同义连文，均指佛寺。“沙界”文义均佳，不烦改。如《西游记》第六十五回写小雷音寺：“霞光缥缈龙宫显，彩色飘飘沙界长”，[2]785“沙界”与“龙宫”对举，其义可证。“龙宫”借指佛寺的典故，见于《佛说海龙王经》。[13]《海龙王经·请佛品第十》载：海龙王诣灵鹫山，闻佛说法，信心欢喜，欲请佛至大海龙宫供养。佛许之，龙王即入大海化作大殿。无量珠宝，种种庄严，且自海边通海底造三道宝阶，恰如佛往昔化宝阶自忉利天降阎浮提时。佛与诸比丘菩萨共涉宝阶入龙宫，受诸龙供养，为说大法。后人即用“龙宫”指代佛寺。如唐代刘长卿《戏赠干越尼子歌》：“厌向春江空浣沙，龙宫落发披袈裟”，[14]1582又杨衡《寄彻公》诗：“别来几度龙宫宿，雪山童子应相逐”。[14]5315故此可见，“净土”、“祇园”、“龙宫”均指佛寺、宝刹，“沙界”亦指佛寺。如果把“沙界”释为世界或其他意思，甚至径改作“法界”，则有违诗歌对仗章法，语意也欠妥。再如唐代王勃《益州德阳县善寂寺碑》：“祇园兴板荡之悲，沙界积沦胥之痛”，[15]“沙界”与“祇园”对举，其义自明。

富贵

寇元员喜待高僧，唐长老不贪富贵。[2]1143

按，此为第九十六回回目。“富贵”，世本原作“富惠”，人文本径作“富贵”，失当。“惠”用作动词，表示施予恩惠。佛语里“惠”特指布施、布惠，因与“舍”、“施”等同义，故常常同义连用，如《百喻经·见他人涂舍喻》：“虚弃稻谷，都无利益。不如惠施，可得功德”，[16]《大唐西域记》卷一：“周给贫穷，惠施鳏寡”，[17]“惠”用作名词，指施舍之物。《史记·李斯列传》：“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18]可见“富惠”意即厚施。此写唐僧在寇员外家稽留半月，不贪享寇家奢侈供养坚志奔西而去。

万境皆清

心净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清。[2]950

按，“万境皆清”世本原作“侵”，人文本径改作“清”，殊为欠当。又第八十五回：“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2]1024失校。“侵”意谓侵扰。佛教修行以无念为宗，无念乃自心清静，外境不入，内欲不生。《坛经·定慧品》云：“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生念。”[19]《五灯会元》卷十一《临济玄禅师法嗣·宝寿沼禅师》中有这样一段话，“僧问：‘万境来侵时如何？’曰：‘莫管他。’”[20]按照佛家的说法，魔由心生。所以《西游记》第十三回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2]152又第七十八回：“一念才生动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但凭洗涤无尘垢，也用收拴有琢磨。扫退万缘归寂灭，荡除千怪莫蹉跎。”[2]943所以修德即屏除心中的一切妄念，道家修行也要求凝神息虑，谓之“无念坐”。《尹真人东华证脉皇极阖辟证道仙经·采药归壶章第五》：“清心静坐，凝神定息，收视反听,一念不生，万缘尽息。浑沦如太极之未分，溟□如两仪之末兆，湛然如秋江之映月，寂然似止水之无波，内不知乎吾身，外则忘乎宇宙。”[21]正因一念不生，万境不侵，才能心净如月，神明似灯，恢复人自身圆明通灵之性也。

身丧

樵子闻言，眼中堕泪道：“老母今年八十三岁，只我一人奉养。倘若身丧，谁与他埋尸送老？”[2]1033

按，“身丧”世本原作“无常”，人文本径改作“身丧”。“无常”本指变化不定，佛语指无有常住，谓世间一切事物不能久住，都处于生灭变异之中。无常自有情而言曰“死”，自事物现象而言曰“灭”。《敦煌歌辞总编》卷六《十二时》：“无常一件大家知，争奈人心不警悟”，“‘无常一件大家知’者，谓人生必死这一件事，乃人人所知者也。”[22]又元代王晔《桃花女》楔子：“天那！着谁人送我无常！”[23]《红楼梦》第五回：“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24]“无常”在《西游记》中凡3例，如第一回：“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2]6又第二十九回：“三魂七魄，倏忽阴司，已作无常之客。”[2]350

侮慢

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2]955

按，“侮慢”世本原作“俄慢”，人文本径作“侮慢”,失当。“俄慢”当即“我慢”。“侮慢”虽与“我慢”义近，但“我慢”的宗教含义非“侮慢”所能表达。“我慢”为梵语Asmi-māna意译，谓倚恃己之所能，欺凌于他人。我慢由我执而起，由我执故，进而贡高我慢。《成唯识论》卷四释谓：“我慢者，谓踞傲，恃所执我，令心高举，故名我慢。”[25]又《法华经·方便品》：“我慢自矜高，谄曲心不实。”[6] 242

[1] 金陵唐氏世德堂刊.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O].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 (明)吴承恩.西游记[M].黄肃秋，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3] 罗竹凤.汉语大词典：缩印本[K].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5744.

[4] 诗经[M].王秀梅，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55.

[5] (元魏)贤愚经[M].凉州沙门慧觉，等，译.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12.

[6] (后秦)法华经今译[M].鸠摩罗什，译.张新民，龚妮丽，注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7] (后汉)黄念祖居士.大乘无量寿经白话解[M].支娄迦谶，译.上海：上海佛学书局印，1993.

[8] 《往生论注》讲义[M].戒修,辑述.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9] (宋)悟真篇浅解[M].张伯端，王沐浅，解.北京：中华书局，1990.

[10](唐)崔希范.入药镜[M].王道渊，等，注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1]道藏气功书十种[O].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87.

[12](宋)张君房.云笈七签[M].蒋力生,等,校注.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

[13]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十五册[O].东京：东京市小石川区台町五番地,昭和四年:160.

[14]全唐诗:增订本[G].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9.

[15](唐)王 勃.王子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06.

[16]尊者僧伽斯那.百喻经注释[M].萧齐求那毗地，译.弘 学,注释.成都：巴蜀书社，2008:71.

[17](唐)玄 奘，辩 机.大唐西域记[M].季羡林，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136.

[18](汉)司马迁.史记[M].(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引.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9：2559.

[19](唐)慧 能.坛经校释[M].郭 朋,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7:32.

[20](宋)普济.五灯会元[M].苏渊雷，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652.

[21]段成功，刘亚柱.中国古代房中养生秘笈：下卷[O].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1：1566.

[22]项 楚.敦煌歌辞总编匡补[M].成都：巴蜀书社，2000：230.

[23](明)臧晋叔.元曲选[G].北京：中华书局，1979：1016.

[24](清)曹雪芹，高 鄂.红楼梦[M].俞平伯，校.启 功，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57.

[25]成唯识论[M].玄 奘，译.韩廷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287.

[责任编辑邓杰]

AmendmenttoReligiousWordsinJourneytotheWest

ZHANG Xiao-ying

(Chinese Department of Aba Teachers College Wenchuan Sichuan 623002, China)

JourneytotheWest, the version collated by Huang Su-qiu, is a valuable one. But in it there still exists some unproper collations or misses.JourneytotheWestis a true story about Xuan Zang seeking religious books in the Tang Dynasty. Some common words and expressions in the novel come from religious stories, expounding religious dogma, which should be religiously understood in reading. In this paper, such religious expression as da yu bin fen (大雨缤纷), jiao wang zhang luo (教网张罗), zong fa hui (总发挥),wang jing jie qing (万境皆清),wu man (侮慢).

Journey to the West; religious expressions; amendment

2013-03-10

四川省教育厅项目“杨闵斋《新镌全像西游记传》校点”(13SA0056)

张晓英(1972—)，女，四川仁寿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汉语词汇史研究。

H02

A

1674-5248(2013)04-009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