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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辞所涉赤道与北冰洋研究:《天问》“何所冬暖,何所夏寒”再探索

2013-04-11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北冰洋天问赤道

汤 洪

(四川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一、楚辞传统注疏语义之岐说

屈辞涉及诸多极地概念,除西极外,[1]尚有《大招》“魂乎无往,盈北极只”之北极。北极与西极似应为屈原基于欧亚大陆板块的极地认识。屈辞与“北极”相关以南北纬度纵向上的地理认识尚有《天问》之“何所冬暖,何所夏寒”,楚辞注疏家言此多有异说,现梳理如下。

(一)无注

王逸曰:“暖,温也。言天地之气,何所有冬温而夏寒者乎?”[2]94但检索《天问》可知,屈原问旨在于求证哪个地方冬天温暖,哪个地方夏天寒冷。其目的在于想知道具有此种气候特征的地理方位在哪里,但王逸的注解并没有作出回答。

(二)笼统意义上的南北

洪兴祖《楚辞补注》引述了《素问》五百余字,此段材料以阴阳为说,全在中原地理内来阐发寒热因果,显然与《天问》问旨无涉,但所引《淮南子》或许与屈原问旨有些关联,“《淮南》云:南至委火炎风之野,北方之极,有冻寒积冰,雪雹霜霰,漂润群水之野。又曰:南方有不死之草,北方有不释之冰。”[2]94《淮南子》所描述的南北气候特征极似赤道和北极气候,与屈原所问似大体不差。

(三)中国南北之某个实际地理

宋人朱熹的见解甚为可观:“南方日近而阳盛,故多暖。北方日远而阴盛,故多寒。今以越之南、燕之北观之,已自可验,则愈远愈偏,而有冬暖夏寒之所,不足怪矣。”[3]朱熹没有把问题局限于中原或者中国来考察,故他能以较为开阔的视野观照《天问》“冬暖夏寒”的设问,他以越之南、燕之北为界限,认为愈远愈偏之地有“冬暖夏寒”之所似,已接近屈原设问意旨。

王夫之《楚辞通释》曰:“南粤冬暖,五台夏寒,地殊候异时变,固不可测也。”[4]王夫之划定南粤和五台来界说屈辞冬暖与夏寒之所,以政治中国版图来索解答案,故亦不能反映屈原的世界地理观念。山西五台夏天同样暑热,如果以山而论,中国境内海拔高出五台的何止一二,山越高气温越低,那么,为何夏寒之所不是指别的什么高山呢?南粤是一个十分宽泛的概念,清代南粤之地,当指广东一带,此地冬天虽较中原温暖,但也有低温之时。

(四)比附象征说

黄文焕《楚辞听直》谓:“莫不苦冬之冻,莫不苦夏之暑,使冬能暖,夏能寒,人心岂复怨咨哉!”[5]“我注六经”式的注书理念在中国古代颇为流行,许多士人秉承“述而不作”,故将心血多用于经典之注疏。表面看来,他们似在注释古书,但实际上他们借题发挥,依傍经典而阐说己意,其结果往往是下笔千言,却离题万里。洞察此点,我们也就明白黄文焕为什么要将冬暖、夏寒之所解说成“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式的理想宣言,与其说是在注书,还不如说是他借古抒泄内心情怀。

(五)赤道、北极说

真正说清《楚辞》这个问题的注家们,是受明清之际西洋传教士输入世界地理知识影响的蒋骥、戴震诸家。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引《大明官制》、《月令广义》、《异域志》为证,于事并无多少补益,但蒋氏所引陆次云《八纮译史》及利西江《山海图》两段文字却有重要价值,“又陆次云《八纮译史》:‘百尔西亚极热,人常坐卧水中;阿路索极寒,六月有僵冻者;满剌伽四时皆裸;莫斯哥盛夏重裘,皆其槪也。’按:利西江《山海图》:‘东西中线,上为北,下为南。近中线处,半月为一季,一年两冬夏春秋。南北方则春夏秋冬相反,皆因日轮远近以为燠寒。’”[6]81阿路索可能为现今之俄罗斯,①满剌伽现今译为马六甲,莫斯哥现今译为莫斯科。俄罗斯紧邻北冰洋地区,那当然是一个极寒之所;马六甲地处赤道,固然是一个极热之地,所以当地居民要四时皆裸。屈原所问,正是基于对北极与赤道地貌气候特征的把握。传教士利西江的认识已是现代科学知识的产物,至于屈原本人有没有认识到北极寒冷和赤道炎热的气候是由日轮远近所致,暂存而不论。

戴震《屈原赋注·天问》曰:“日发敛于赤道外内四十余度之间,《虞夏书》以璿璣玉衡写天,遗制犹见于《周髀》(非汉之浑天仪)。赤道者,中衡也。日自北发南,冬至当外衡;自南敛北,夏至当内衡;春秋分当中衡;中土在内衡之下已北,其外衡之下已南,寒暑与中土互异。中衡之下,两暑而无寒,暑渐退如春秋分,乃复。南北极下,凝阴常寒矣。《周髀》谓‘北极左右,夏有不释之冰;中衡左右,冬有不死之草。’举其概云尔。地为大气所举,日之正照,气直下行,故暑。非正照之方,气不易到,则寒。寒暑之候,因地而殊,固其宜也。”[7]戴震虽然没有直接援引《八纮译史》以及利西江辈的见解,但他选择《周髀算经》来证实其说,与蒋骥殊途同归。《周髀算经》所言北极与中衡,正是今天意义上之北极与赤道,所言北极地貌特征与赤道物候现象亦正好与今之认识相吻合。《周髀算经》对北极和赤道的记述,后有论,此不赘述。

其实,蒋、戴诸家所发现的问题,早在先秦或更早已为博达之士所通晓,屈原正是熟知这些知识,才会有此“冬暖、夏寒之所”的设问。此一问题汉代即告湮没,自明清蒋骥、戴震得以重申,但可惜的是,蒋、戴之后,遂又隐而不发。姜亮夫《屈原赋校注·天问》谓:“所,犹许也,处也。此承上日安不到言,非更端别言寒暖也。言日光无处不到,然有寒暖之殊。则当冬寒之时,其暖往于何许?当夏暑之时,其寒又何所往也?”[8]先秦以“所”指“地点处所”,典籍随处可见。屈原此问以自己生活的地理环境为坐标,问哪个地方冬天暖和,哪个地方夏天寒冷,简单明了,没有必要使问题复杂化。游国恩《天问纂义》谓:“此问亦必因神话中有冬暖夏寒之说,而疑其果在何处也。诸家或释冬暖夏寒之理,或实以宇内之地,均无所当。”[9]游国恩借以神话,亦无必要,屈原《天问》涉及天文、地理、神话和历史等诸多问题,此处所问,当指地理为妥,这也是历来注家大体一致的看法,而游国恩却怀疑诸家以宇内之地释屈子所问,若以今日地理学知识观察,游氏的怀疑似乎低估了屈原时代博达之士所拥有的世界地理知识。

二、历代文献典籍所载“冬暖之所”和“夏寒之所”指称基本一致

成书于公元前2世纪前的《周髀算经》记载:“冬至之日,去夏至十一万九千里,万物尽死。夏至之日,去北极十一万九千里,是以知极下不生万物。北极左右,夏有不释之冰……中衡左右,冬有不死之草”。[10]揣度语境与文意,《周髀》所称北极似乎应指今日所识之北冰洋,中衡又与赤道无异。《周髀》时代与屈原时代相去不远,《周髀》所记北极与赤道地貌精准如此,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屈原《天问》“何所冬暖,何所夏寒”不是对北极和赤道地理气候发出的询问呢?

《尸子·广泽》曰:“朔方之寒,冰厚六尺,木皮三寸。北极左右,有不释之冰”。[11]材料所记常年覆盖不融化的厚厚冰层地貌,除了北极,也即是北冰洋地区,恐怕再也没有其它地方更为契合,由此可知,《尸子》著述者似乎也知晓北极地貌。

东方朔《海内十洲记》曰:“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北岸九万里……又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12]东方朔所说位于南海之中的炎洲,方圆又极为广阔,似当为赤道地貌。至于火鼠,《神异经》等诸多典籍俱有载录,大多认为亦为赤道物种。由此可知,去先秦不远之汉人如东方朔已经知晓赤道的地貌特征。

《神异经》谓:“北方曾冰万里,厚百丈”。[13]《神异经》旧题东方朔撰,但学界多以其为伪托之作,但即便伪托,至迟在隋以前已经定型。累累冰雪,广万里,厚百丈,这样的地貌恐怕北冰洋最为契合。

《淮南子·时则·五位》也有类似记载,“南方之极:自北户孙之外,贯颛顼之国,南至委火炎风之野,赤帝祝融之所司者,万二千里……北方之极:自九泽穷夏晦之极,北至令正之谷,有冻寒积冰,雪雹霜霰,漂润群水之野,顓頊玄冥之所司者,万二千里”。[14]《淮南》此篇记述了东、南、中、西、北五极之位,通观全篇,此处描写的南方之极正符合赤道地貌,而北方之极亦正符合北冰洋地貌特征。

柳宗元《天对》曰:“狂山凝凝,冰于北至。爰有炎洲,司寒不得以试”。[15]《山海经·北山经》有“狂山,无草木。是山也,冬夏有雪”语,[16]柳宗元借狂山解“何所夏寒”,但世界上具有狂山“冬夏有雪”地貌特征的高山何止千万,屈原不大可能针对某个具体高山而生发此问,《周髀》所记北极地貌似更符合屈原从世界地理视角发出的询问。总体看来,柳宗元的回答大体不差,特别是借《海内十洲记》所载“炎洲”解“何所冬暖”,则较为准确地回答了屈原的询问。

清代康熙年间陆次云《八纮译史》卷二《西部》载:“阿路索在中国西北,西洋之东北……天气甚寒,其边隅六月中有僵冻者”。[17]9《西部》又载:“莫斯哥……其地夜长昼短,冬至日止二时。气极寒,雪下则凝……夏秋皆衣裘”。[17]37卷三《南部》载:“爪哇……旁有苏吉丹国,裸体跣足”。[17]57陆次云所记,已经完全是现代地理观念。位于赤道的爪哇常年暑热,正为冬暖之所;紧邻北冰洋之阿路索(俄罗斯)及莫斯哥(莫斯科)常年寒冷,正为夏寒之所。明清之际中西文化的再一次碰撞产生了这样的认识,但是,并不能由此认为直到康熙年间中国人才清楚了解地球极地与赤道地貌,相反,在《天问》甚至更早的《周髀》时代,人们就已经具备了极地与赤道地理知识,只不过这一认识因政治地理观对人视野的束缚而一度被中断了一千多年。

以上所引数端,历代典籍对北极和赤道地貌有着大致相似的认识,且与现今地理知识相差无几。

三、屈辞“冬暖之所”和“夏寒之所”原义再探索

前引《周髀》作者所称北极当指今天地理意义上的北冰洋,中衡又与赤道无异,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屈原《天问》“何所冬暖,何所夏寒”不是对北冰洋所在的北极地区和炎热的赤道地区的地理气候发出的询问呢?

除《天问》外,屈原在其他作品中亦说到北极和赤道。

《招魂》曰:“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2]201王逸注谓:“北方常寒,其冰重累,峨峨如山”。[2]201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冰雪犹如高山,且面积甚广,地广千里,除了北冰洋地区,恐怕再难找到更适合的地方。蒋骥引《译史记余》的一段话亦可用来证实此说法:“北有冰海,凝冰如山。又持弥国有大凝山。千年不释。飞雪千里,谓千里之远,常雨雪也。盖北方阴寒,四时皆如是也”。[6]161《译史记余》所描述的地理地貌同样非北冰洋莫属。

《大招》曰:“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王逸注谓:“南方太阳,有积火千里”。[2]217此处描写的地理特征似为赤道地貌。

《大招》又曰:“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魂乎无往,盈北极只”。[2]218此处描写的地理方位似亦应为北冰洋地貌。

综观之,屈原在自己作品里多次使用了北极和赤道地理地貌知识,同时代的《周髀》也有相同记载,此外,历代诸多典籍对北极和赤道地理特征的描述亦大致相似。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屈原《天问》“何所冬暖,何所夏寒”是对赤道与北极地理地貌所发出的询问,正确的解答无疑是:“赤道虽冬而暖,北冰洋虽夏犹寒”。由此可知,人类对极地和赤道的了解要比我们想象的久远得多,人类探寻自己生存的地理环境也要比我们想象的积极得多。今人断不可以山川阻隔、交通不便等想当然自认为合理的理由去否认先民的探求之功。众所周知,先秦乃至更远时代人类在地球东西维度上的整体认识观念已很成熟,[18]同时,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先秦乃至更早时代的人们已经具有对亚欧大陆的整体宏观的认识,从而清楚知道地球南北向度上的北极和赤道,楚国的屈原正为典型代表。

注释:

①对阿路索音译问题的探寻,着实让笔者费了一番周折。承蒙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周及徐教授指点,始获解答,特致谢意。周及徐认为:阿路索可能是蒙古语俄罗斯的音译。蒙古语中借用其他语言以R开头的词时,都要加上相应的元音。俄罗斯在俄语中是РοССиЯ(汉音罗斯亚),中译应为“罗斯”,蒙古语音译为OROS,增词首元音O。汉译从蒙语借入此词,因之增加“俄”,轻读时与“阿”相近,音译汉字记音初无定字,记为“阿路索”。只是最后一个音节当为“-SO”,是“索[SO]”字的对音,不知为何蒙语词少了最后的元音。暂未查到蒙语词典,有待进一步考实。

[1]汤 洪.屈辞“西极”再探索[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6):81-86.

[2]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朱 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57.

[4]王夫之.楚辞通释[M]//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15.

[5]黄文焕.楚辞听直[M]//续修四库全书:第130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51.

[6]蒋 骥.山带阁注楚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7]戴 震.屈原赋戴氏注[M]//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17.

[8]屈原赋[M].姜亮夫,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298.

[9]游国恩.天问纂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2:141.

[10]周髀算经[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8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4.

[11]尸 佼.尸子:二十二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74.

[12]东方朔.海内十洲记[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75.

[13]东方朔.神异经[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68.

[14]何 宁.淮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8:433-436.

[15]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373.

[16]袁 珂.山海经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96:98.

[17]陆次云.八纮译史[M]//丛书集成初编:第326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

[18]汤 洪.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离骚》地理再探索[J].中华文化论坛,2010(3):5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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