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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远大前程》中的疯女人形象:以郝薇香小姐为例

2013-04-11李海霞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远大前程狄更斯福柯

李海霞

(四川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1)

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在他的小说中,一些“精神异样”的次要人物经常被描绘得栩栩如生。《远大前程》中的郝薇香小姐就属于这类人物。基于前人对其备受压抑、孤立、变态、奇异心理的研究,本文认为郝薇香小姐是狄更斯笔下的“疯女人”,她的疯癫是女性与父权制权力斗争的产物,体现在理性与非理性的行为纠缠中。福柯认为,在社会中,“权力无所不在”,[1]67权力虽然“造就了文明与文化”,但“疯癫也产生于权力斗争中”。[1]37在“文明与文化的发展进程中,权力的拥有者拥有决定性的话语权,但这同时也剥夺了他者的话语权,使其话语缺失,精神压抑,走向疯癜”。[1]37而疯癫又以其非理性行为表现出来,它是“非理性的承体”。[1]110出身于上流社会的郝薇香小姐在婚姻受骗后不仅被社会嘲笑与抛弃,而且被剥夺了向权力拥有者挑战的话语权。在精神崩溃后,她以其非理性,把自己囚禁在监狱般颓废阴冷的沙提斯宅,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并收养了艾斯黛拉作为报复男人的工具,变成了疯狂报复的恶魔。然而,福柯继续指出,疯狂的本质实则是理性真相的一种表现形式,“任何一种理性,也都有它的疯狂,作为它可笑的真相”。[1]150在郝薇香小姐这些非理性表象的背后,表现的是她以自己的理性向父权社会的抗争。在其理性与非理性的行为交织中,她逐步走向了疯狂,成为狄更斯笔下建构的“疯女人”。

一、疯狂的前奏——被剥夺的话语权

在《古典时代疯狂史》中,福柯指出,当疯狂和疯子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时,疯子的存在是因为它象征了“突然出现在欧洲文化地平线上的焦虑”。[1]20他们“是威吓和嘲弄,是世界令人眩晕的非理性”。[1]20《远大前程》中,郝薇香是一位富有、漂亮、单纯、骄傲的中产阶级贵族小姐,因为骄傲,她抛弃了亲戚的忠告而执拗地忠顺于情人,因为骄傲,她无法接受她不顾一切得来的爱情悲剧。当她被未婚夫抛弃之后,便一个人躲进了封闭的黑暗中,整日与老鼠、蜘蛛和甲虫为伴,她把家里的一切都停留在被抛弃的那一刻,甚至是自己的穿着打扮。她被父权社会剥夺了话语权,只有整日把自己埋在那张椅子上徒然地等待着。这种无法摆脱的凄苦和怨恨,使她滋长了对男人恶意报复的怪癖心理。她心理变态,生理衰老,性格古怪,声音嘶哑,语调时而狂暴、时而阴森、时而凄厉,在对男人的报复中,她逐步走向了疯狂。然而,她的疯癫是被逐渐建构起来的,它是维多利亚时代父权制社会力量的客体化对象,是女性与父权社会权力斗争的产物。

权力无所不在。在父权制体系中,男人成为了权力的拥有者,他们拥有着决定性的话语权,而女人则被视为“他者”和“被驱逐的边缘人”。福柯指出:“拥有权力的一方构成主流话语,他的对立面就会被主流话语边缘化、异化,处在失语的状态。在话语缺失与精神压抑中,她们必然会走向疯癫。”[1]37权力虽然造就了文明与文化,但疯癫随着权力斗争而产生。《远大前程》中,郝薇香小姐是权力斗争下产生的“疯女人”。这种权力斗争体现在父权制对她的压迫以及她对父权制社会的颠覆中。身为高贵、漂亮、单纯、傲慢的贵族小姐,郝薇香明显内化了父权社会给她定位的角色。她也认为实现其自身价值的唯一出路是通过婚姻做个“家庭天使”。然而,当她被未婚夫抛弃,成为权力拥有者的对立面而存在时,她被剥脱了向权力挑战的话语权,被边缘化和异化,成了孤独的灵魂,处在失语的状态。作为中产阶级贵族,被男人抛弃和受骗上当更是一种耻辱,她失去了向社会抗争的话语权。

然而,“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1]69在父权制的笼罩下,女性也在尽一切努力反抗男性的权力,为自己争取话语权。面对失败的“家庭天使”之梦,郝薇香归隐到颓废荒芜的沙提斯宅,把自己囚禁起来,过上了“笼中鸟”的生活,旨在逃离世人的闲言碎语。[2]同时失去话语权的郝薇香是愤怒的,她在艾斯黛拉和皮普的身上建构自己的话语权,寻找施展自身权力的客体对象。她收养艾斯黛拉作为报复男人的武器,让男人们为爱而心痛;她寻找皮普成为她“病态幻想”下消遣的对象和报复的客体,让他为得不到艾斯黛拉而痛彻心扉。在皮普和艾斯黛拉面前,她既是长辈也是权力的拥有者。在他们身上,她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自己的话语权。正如狄更斯写道,当皮普有一次去沙提斯宅时,艾斯黛拉出去后,郝薇香便以命令的口吻向皮普道:“快去爱他,爱他,爱她。她待你好也爱她。她伤你的心也爱她。哪怕她揉得你心碎——你年纪大了,坚强了,你就不轻易心碎了——可是哪怕心碎,也要爱她,爱她,爱她!”[3]226她在皮普身上建构自己的话语权,试图颠覆男性权力者的地位。然而,在颠覆男性权力的过程中,她把自己逼上了疯狂的道路。在皮普看来:“这个‘爱’字从她口里一遍一遍吐出来,等于是一声声诅咒,如果她说的不是‘爱’字,而是‘仇恨’‘绝望’‘报复’‘惨死’之类的字眼,听起来也绝不会这样刻毒。”[3]226在皮普眼里,郝薇香小姐几近成了为爱报复的疯子。

在爱情的毁灭与报复中,在对权力的颠覆与自我建构中,郝薇香小姐以其非理性的行为把她疯癫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展现给了读者。

二、疯狂——非理性的代言

福柯认为,疯狂是非理性的一种表现形式,“非理性是疯狂的承体”。[1]235他说:“有一天,社会将会以心之异化者来命名疯人,然而非理性首先就是在这个社会之中,被当作陌生人:它就是在这个社会之中,遭到放逐和进入沉默。”[1]110在《远大前程》中,郝薇香小姐成了社会的异化者和边缘人,她被当成陌生人而遭到放逐并陷入了沉默。她的非理性行为表现在其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自我监禁和疯狂报复上。

首先,郝薇香小姐的非理性以其哥特式的生活表现出来。她颓废的生活方式和畸形的言行举止将她疯狂的生活暴露无遗。狄更斯在小说中写道,当皮普第一次被引进沙提斯宅时,出现在他眼前的不仅是空寂无人、荒凉冷落的酒坊,更是沙提斯宅中漆黑阴森的过道、凌乱狼藉的房间和骷髅般的白发“蜡人”。[3]62当皮普进入沙提斯宅时,“过道里一片漆黑,只点着一支蜡烛”。[3]21当他进入郝薇香小姐的房间时:“遍地衣衫狼藉,还有东一只西一只没有收拾好的衣箱。看来她还没有完全打扮好,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子——另外一只还放在梳妆台上,就在她手边——披纱也没有完全戴好,带链的表还没有系上。”[3]62“最惹眼的是一张铺着桌布的长桌,仿佛盛宴刚要开始,忽然举宅上下,满屋钟表,都统统停住不动了。桌布中央放着一件类似装饰品的玩意儿,结满了蛛丝,根本看不清它的本来面目。”[3]92这其实是她的结婚蛋糕。“而屋里的老鼠们正在护壁板后面杂沓奔忙,啃食着这块蛋糕,也啃噬着她的心。”[3]92各类昆虫,蜘蛛、金甲虫都在忙着生存之道。而郝薇香小姐就像一个拄着拐杖的“女巫”。[3]92“她本人也干瘪了,除了凹陷的眼窝里还剩下几分神采,便什么神采也没有了。”她形容“枯槁得只剩皮包骨头,衣服罩在身上显得空落落的”。[3]62她仿佛就是一个蜡人,一个骷髅。她的婚纱,像是一件尸衣,披纱似乎就是一团“裹尸布”。 这位夫人当时的神气,好像只消一见阳光,立刻就会化着尘土似的”。[3]344郝薇香小姐屋内尘封、肮脏、狼藉,给人一种颓废没落的景象,而她自己更像是个游离的鬼魂,苍白恐怖。爱情失败后的郝薇香处于崩溃状态,她的精神是不正常的,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处理一切,只有任凭其腐朽与溃烂。福柯指出,“语言便是疯狂最初和最终的结构”。[1]34郝薇香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还体现在她畸形的言行举止上。她性格古怪,声音嘶哑,语调时而狂暴、时而阴森、时而凄厉,当她扪着皮普的心说“碎了”时,她“眼里露出急切的神色,语气用得奇重,脸上浮现出一种怪笑,还带着些自负的神气”。[3]63当她告诉皮普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时,“她疯狂地狂叫了一声,吓得我(皮普)连忙抱住她的腰。原来,她裹着那身尸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空中乱扑,好像恨不得要往墙上撞去,撞个一命呜呼似的。”[3]266爱情失败的郝薇香小姐是愤怒的、不理智的,她的一言一行无不透露出一个畸形的疯女人形象。她稀奇古怪,像个鬼魂或幽灵游荡在沙提斯宅。

其次,郝薇香的非理性表现在她的自我监禁上。在《远大前程》中,监狱意象一直贯穿整个小说。沙提斯宅不仅是郝薇香小姐躲避“丑闻”的隐身之处,还是囚禁她的监狱——一个营造丑闻的地方。[4]福柯认为:“监禁把非理性隐藏起来,却泄露出它所引起的耻辱……如果说,对于前者,人们认为最重要的是避免丑闻,那么对于后者,人们是在营造丑闻。”[4]在这个监狱里,郝薇香是一个“罪犯”,她时时刻刻都受到外界对她的监视,她被描述、被看、被定义、被边缘化。同时,她的自我监禁也引起外界人们的好奇,吸引人们去揭露她的丑闻。当皮普被引到沙提斯宅时,他看到的是“砖瓦都已年深月久,阴森森的,四面还装着好多铁栅栏。有几扇窗户已经彻底没了,剩下的窗户,低一些的一律护着锈痕斑斑的铁杆。宅前有个院子,装了铁栅门”。沙提斯宅完全是一个监狱形象。当他走进去时,他发现里面有一座遗弃了多年的酿酒厂并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啤酒酸味。在这座监狱式的宅第里,郝薇香小姐的生活像一个罪犯。里面看不到一丝白日的阳光,只有徽微的烛光零星点点。而她则像个犯人,身着泛黄的白色婚纱,活像“蜡人和骷髅”,整日足不出户,与蜘蛛、蟑螂和老鼠为伴。她把时间锁定在8点40分,将自己关闭在阴暗、发霉的房间里。这里没有时间的变化,没有现在和将来,有的只是过去;这里没有春天,没有白昼,没有自然、生命的轮回,有的只有黑暗与冬日;这里没有新生与活力,有的只是骷髅与死亡。她的监禁引起了周围人们的好奇,人们渴望找到她监禁背后的真像,因此引起了更大的丑闻。当皮普第一次去沙提斯宅回来后,引起了她姐姐一家人,甚至是为郝薇香小姐当了多年仆人的潘波趣先生的好奇。他问皮普:“孩子,郝薇香小姐究竟长得怎么样?”[3]74皮普的姐姐也希望郝薇香能给皮普一大笔财产。事实上,他们更好奇郝薇香小姐为什么终年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屋子里。

再次,郝薇香的非理性表现在她被抛弃后产生的扭曲爱情观和疯狂报复中。郝薇香小姐把她既深沉又浓烈的爱全部倾注在康培生身上,换来的却是无情的欺骗与嘲弄。当对皮普表示她对爱情的看法时,她认为:“真正的爱就是盲目的忠诚,死心塌地低首下心,绝对的惟命是从,无非是不顾自己,不顾一切,无言不听,无事不信,无非是把你整个的心儿肝儿魂儿灵儿都交给你的冤家去割去宰——像我这样!”[3]266其实,这是维多利亚时代所有女性内化了的爱情观。也正是因为她彻底地把这些加在女性身上的束缚给内化了,所以,当她遇到爱情的欺骗时,她束手无策,只有选择放弃生活,远离阳光,对爱死心。然而,她这颗受伤的心却平静不下来,她恨透了男人,恨透了那些有爱情冲动的男人,她要把她受到的侮辱与痛苦报复回来。因此,她抚养了艾斯黛拉,然后又故意把皮普招来,使她俩坠入爱河。皮普第一次去沙提斯宅时,郝薇香小姐便对他说:“我过得太无聊。我需要找个人消遣,可我不想再和大人打交道了,你来玩儿吧。”[3]63在这里,郝薇香所说的“玩”不仅是她厌世情绪的表达,同时也显示了她的报复之心。当皮普与艾斯黛拉的爱情火苗刚刚燃烧的时候,她又把艾斯黛拉送走,让他们因不得相见而备受爱情的折磨。当艾斯黛拉长大以后,她又把她嫁于朱穆尔,让皮普心碎。直到她走向毁灭的那一刻,她才醒悟自己的报复是多么愚蠢,不仅害了他人也害了自己。在报复的过程中,她也逐步使自己走向了疯狂。

三、疯狂的实质——理性

疯狂似乎以其非理性的形式表现出来,然而,疯狂的本质却是理性的一种表现。“任何一种疯狂,都有可以判断和宰制它的理性,相对的,任何一种理性,也都有它的疯狂,作为它可笑的真相。”[1]45正如福柯所言:“疯子的傻言傻语,一点也没有理性的外貌,却说出了理性的语言,他的诙谐点醒人的可笑:他想请人说明爱情,想年轻人说明生命的真谛,为傲慢者、蛮横之徒以及骗子述说事物平凡的现实。”[1]21在《远大前程》中,郝薇香小姐的疯癫是非理性表象下理性话语的代言,是中产阶级女性对父权制社会的颠覆。当她在表达什么是爱情时,她却是在嘲笑爱情的可悲。“真正的爱就是盲目的忠诚,死心塌地的低首下心,绝对的惟命是从,无非是不顾自己,不顾一切,无言不听,无事不信,无非是把你整个的心儿肝儿魂儿灵儿都交给你的冤家去割去宰——像我这样!”[3]266一方面,她道出了维多利亚时代女性在爱情中的臣服地位和以婚姻为人生目的可悲;另一方面,她也是在嘲笑自己失败的爱情——即使死心塌地、惟命是从、任人宰割,结局也还是如她般悲惨。在旁人看来,郝薇香小姐就像一个疯子寄居在阴暗的角落,而她自己,却觉得一切理所当然。[5]福柯说:“疯狂意识具有强大的自信,也就是说,它确定自己并不疯狂。” 纵使社会可以剥夺郝薇香小姐的话语权,可以将她驱逐和边缘化,但她却也是理智的,她在尽一切努力坚强反抗,重塑自我。她把自己囚禁在沙提斯宅里,一方面是为了躲避“丑闻”,过上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在为自己建构权力,在艾斯黛拉和皮普身上报复她所遭受的痛苦。

四、结论

作为中产阶级的男性代表,狄更斯明显也内化了社会给与女性的角色定位。当郝薇香小姐以娇生惯养、孤冷高傲的形象出现时,狄更斯就给与了否定;当她爱情失败,又不能重新站起来做个“家庭天使”时,她的悲剧也就跃然纸上了。在男性目光的审视之下,郝薇香最终成为了沉默者、无语者、忏悔者与牺牲者。在《远大前程》中,狄更斯把郝薇香小姐理性与非理性的行为表现交织起来,建构了一个疯女人形象。郝薇香小姐的疯癫不仅是“文明与文化”的结晶,更是维多利亚时代父权制下女性的一曲悲歌。

[1](法)米歇尔·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M].林志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2]王新春,石红英.笼中鸟——试析《远大前程》中的女性形象郝维仙小姐[J].大学英语,2008(3):92.

[3](英)狄更斯.远大前程[M].王科一,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219.

[5]步雅芸.略论《爱玛》的女性成长主题[J].四川文理学院学报,2012(3):5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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