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成书的启示
2013-04-11秦进才
秦进才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中国有着重视著述的传统,把著述称为名山之业,将文章叫做千古之事,视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91;讲究“世上功名兼将相,人间声价是文章”[2]297;相信“人无百年不灭之形,而有千年不朽之心”[3]570。千年不朽之心跳动在传世的著作当中。著作是学者人生智慧的结晶,是学者用心血书写的名片,著名学者就是以著作而闻名于世。《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是使胡如雷先生成为《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卷所收录的孔子以来85位史学家之一的代表作。回顾《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的成书历程,笔者深受启发,略述其管窥蠡测,以请教于大家。
一、时代铸就的名著
胡如雷先生纵观中国史学的发展,提出了时代赋予历史学家中心使命的问题。指出:“每一个历史时代,由于社会政治、经济制度的制约和史学发展规律的作用,客观上必然会向当时历史学家提出发展历史科学的中心任务。只有那些很好地完成了这一时代所赋予的中心使命的史学家,才能在史学史上留下自己光辉的业绩。”“自‘五四’以来,史学阵地上的中心使命就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研究历史,当今的史学工作者应当首先在这方面力争有所作为。”[4]这是胡先生对中国史学发展史的一家之言,是他自己的亲身体会,也是他自觉的行动,更是《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成功的原因之一。
在内忧外患深重、战乱接踵而至的20世纪40年代,胡如雷先生在苦闷与求索中,阅读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代表性著作——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之后,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动,思想上选择了马克思主义,由文学转到史学并作为自己的职业与事业。在清华大学历史系读书时,适逢《资本论》翻译者王亚南讲政治经济学,“他不但一章一节按部就班地讲授,而且每讲完一个阶段都要告诉学生马克思为什么这样安排章节顺序,讲清楚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建立的方法论”,在解答疑难问题时,“他不但指出正确的答案是什么,这些问题错误在哪里,而且最后还要指明,提问者所以产生这样的疑问,在思想方法上犯了什么错误”[5]29。这种方法,对胡如雷先生影响深刻。同时,他阅读王亚南撰写的《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中国经济原论》①《中国经济原论》,中国经济科学出版社1946年出版,又由上海生活书店1948年、北京三联书店1950年出版。后改为《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经济形态研究》,人民出版社1957年出版,并多次印刷。等研究中国社会形态的著作,受益匪浅。毕业之后,又读了王亚南的《中国地主经济封建制度论纲》等著作,在王亚南的启迪下,“萌动了研究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的念头”②胡如雷《回顾在清华大学历史系学习生活的片段》(《学林漫录》七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0页)。胡如雷先生在《坎坷的遭遇 多彩的暮年》中谈到《中国封建形态研究》时说:“我的这部书是学习参照马克思研究资本主义社会和写作《资本论》的方法研究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的。此项工作从1959年就开始了”(《文史精华》1993年第3期)。实际上,1959年是《中国封建社会形态论纲》完成的时间,据上述所引用话和1961年6月5日上海人民出版社人事科致河北北京师范学院人事处函来看,开始当比1959年更早些。“马克思写了一部《资本论》,我以后要写一部《地租论》”[6]。要在王亚南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继续发展,进行更为深入系统和详细全面的研究。①这个理想、追求在《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一书中得到了实现,日本学者菊池英夫在《中国封建社会理论的新进展——胡如雷先生新著评介》中说,王亚南《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经济形态研究》“在简明之中贯穿着一条粗大的逻辑主线,有一种将普遍的经济理论彻底中国化的姿态”,而胡如雷的《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不论在书名上还是在手法上,这本书都可以说是一部真正继承王亚南先生的工作”,“这部著作具有综合的体系性与整合性,在从基础概念出发构筑起完整的理论方面,可谓是一部出色之著”(《中国古史论丛》,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82页)。道出了胡先生《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的奥妙,胡先生听到这个说法很高兴(胡宝国《父亲的书》,《书城》2006年第6期)。这个选择,得到了王亚南等人的热情鼓励和关怀。
指路的可能有千人,走路的终归是自己。胡如雷先生受时代潮流的影响,认真地学习马列著作。在运用马克思主义研究历史方面,经历了从教条主义的寻章摘句到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解决历史问题的转变。认为经典著作中,“有的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结论,放之四海而皆准。对这一部分论点当然可以当做理论,加以广泛使用。有的是就某一具体史实所作的理论性概括,这样的结论就不能任意往别处硬套”[7]。因为有些在具体的时空内或在某些方面是真理性的认识而被无限地扩大到所有领域就有可能转化为错误的看法,对某一具体事实所作的理论概括膨胀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也会使理论变成为谬论。因此,他学习马列著作并不是专门记诵其结论,而是注意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研究问题的方法。然后看这种方法在解剖中国封建社会的某些问题上能否使用。方法上、思想上每受到启发,就及时捕捉住,日积月累,掌握的方法、领悟的心得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系统的看法。为了使自己的思路跟着经典作家走,经常自觉地阅读马列著作,在潜移默化中提高了理论修养。为了研究中国封建社会形态,两次通读《资本论》汲取理论营养,按照政治经济学与历史学结合的模式构建了《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的体系,从而建立了中国封建社会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体系。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中国史学界曾形成盛极一时的五朵金花现象——中国古史分期、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农民战争、资本主义萌芽和汉民族形成,成为史学领域的主流。50年后,时过境迁,回顾反思,五朵金花产生于史学在特定的政治环境中所承担的意识形态功能,不必讳言存在着不足和失误,如政治支配学术,学术为政治服务,涉及领域集中而狭窄,研究课题过于单调,公式化,把理论当做教条去剪裁历史等诸多弊端。然而从中国史学发展史的角度来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史学家的使命,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史学研究的主旋律,体现那个时代的使命与主旋律的成果就成为那个时代的标志性成果,其标志性成果也逐渐转化为人所共知的常识,从而成为后人前进的阶梯,成为后来继续攀登理论高峰的基础,可以扬弃而不可毁弃。作为后来人,看不出前人的弊端固然没有水平,如果仅知道先哲的毛病也是没出息,关键在于不能亦步亦趋地踩着前人的脚印走,也不能全面否定前贤的成就,要汲取前贤的成果登在巨人的肩膀上,前人的不足正是后人进步的起点。史学界的五朵金花在当时特定政治环境下的确是主流所在,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由于学者们对学问追求的真诚与执著,仍使得五朵金花中的多数论战具有弥足珍贵的学术内核,在所谓“假问题”之树上,结出了真实的学术硕果;在虚假的缺乏学术根据的命题上,获得了丰富的学术内容,有其不可抹煞的学术史意义。[8]168-172五朵金花中,中国古代社会土地所有制形式问题讨论与胡如雷先生有直接关系。1956年9月13日,胡先生在《光明日报》发表《试论中国封建社会的土地所有制形式》一文,对侯外庐关于中国封建土地所有制占支配地位的是“皇族土地所有制”的观点进行商榷,提出中国封建土地所有制包括国家土地所有制及地主土地所有制,而占支配地位却是地主土地所有制的观点,成为中国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问题讨论中的一家之言,成为这朵金花的育花人之一,并由此而奠定了《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的理论基础。在古史分期讨论中,胡如雷先生独辟蹊径,着眼于中国封建社会史的分期,提出了一系列自己的看法;对于中国农民战争史问题的讨论,胡先生以隋唐史为基础,在隋唐农民战争史研究中发现新问题后,进行深入探讨,提出自己的观点,再瞻前顾后归纳出规律性认识,这些后来成为《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的组成部分。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讨论的成果,在《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中也有所反映。②如在《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第217页的注释中就提到“在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讨论中,不少文章引用了能够说明这一情况的材料,今仅举一例:明代嘉定迤东沿海一带,‘田土高仰,物产瘠薄,不宜五谷,多种木棉,土人专事纺织’(《震川集》卷8《论三区赋役水利书》)”。可见胡如雷先生对于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是关注的。在史学界五朵金花中,四朵与中国古代经济史有关,顺理成章地导致《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与其讨论有关,这不仅与《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的研究对象有关,也与当时的史学研究氛围有着密切的联系。
同时,从《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的正文与注释中,可以看到胡如雷先生参阅李文治、白寿彝、彭信威、夏鼐等人论著的情况,说明在广泛收集历史文献资料的同时,也吸收了当时有关的学术研究成果。在论述当中,有针对对方观点的正面论述,如关于土地国有制与私有制的论述;还有虽未标明争论对方的姓名,实际上也是具有针对性的。①如《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第二编第八章《超经济强制与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政权结构》,有部分内容是针对唐宇元在《历史研究》1964年第5-6期发表的《关于中国封建社会阶级矛盾的一些问题——与胡如雷、蔡美彪同志商榷》一文阐述自己的看法。在论述当中,无论是正面的阐述,还是反面的批驳,都是由当时的学术氛围所决定的,这样有助于拓展思路、深入思考。
正是这些讨论,促进了学术界对不同于西欧封建社会并具有典型意义的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的探讨,“不仅大大丰富了人们对封建社会的认识,同时还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封建观的新发展,即使在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史上也是具有重大理论意义的”[9]。有些学者在文章、著述中对中国封建社会形态作过一些探讨论述,而在胡如雷先生那里构成了自己的体系。因此可以说,《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是胡先生长期钻研、执著追求的成果,也是20世纪50-70年代中国史学界学术研究成果的反映与升华。正如李济所言:“研究人类全部文化历史的学者,已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即凡是一种伟大文明的产生,都具有两种基本条件:(1)富有创造性;(2)富有收容性。有创造性,方能以自己的能力适应自然环境的变迁;有收容性——即接受它文化的创造而加以利用——方能节省自己的精力而集中于更新的创作与更大进步的工作。”[10]460其实一部名著的产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中,胡如雷先生以富有创造性为特色,同时又善于收容性。富有创造性形成了自己的体系,善于收容性综合汲取了学术界成果,从而使《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成为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标志性成果之一。
陈寅恪讲:“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11]503胡如雷先生不仅仅是预流,而且在某些方面是引领潮流,如中国古代社会土地所有制问题的讨论。自20世纪20年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在中国产生后,走过了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贴标签、移植结论的早期草创历程,逐渐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并进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正是在此时代背景下,胡如雷先生进入史学研究领域,既受到老一代史学家深厚史学功底的熏陶,刻苦攻读奠定了扎实的历史文献基础;又沐浴在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阳光之下,努力攀登,自觉地克服教条主义的影响。同时,清华大学的师缘关系、学术传统、学术影响起了促进作用,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胡如雷先生自觉运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国封建社会形态,他“关于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的理论,并不是单纯地在追求经典作家理论的普适性,他在书中的处理方式实际上是在探索一个能够解释和说明中国历史发展独特道路的理论框架”[12]。胡如雷先生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国封建社会形态,主动地担负起时代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以探索创新为主,博采综合为辅,从而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体系。使《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不仅是政治经济学与历史学杂交的产物,而且成为较为完整而严密的中国封建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成为胡如雷先生与他那个时代、那一代人所铸就的学术名著之一。
二、磨难锤炼的名著
胡如雷先生因在清华大学历史系读书,受王亚南的影响萌动了研究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的念头,孜孜不倦地勤奋攻读,公认为是高材生,并准备保送为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生继续深造。在大学毕业前夕的“忠诚老实运动”中,他如实公开了自己同阎锡山的堂甥舅关系。本来家庭出身谁也没有挑选的自由,因为这是先赋角色与生俱来的命所注定的,根本无法改变;而学术道路,则有选择的权利,因为这是由自己的学术兴趣、学缘关系、时代背景所决定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不应成为评价一个人的主要依据。但在新中国刚刚诞生不久的年代,百年来革命运动的惯性力量仍然强大,社会矛盾错综复杂,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在阶级斗争扩大化的社会环境中,与阎锡山堂舅甥的社会关系,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时时束缚着他,影响着他,被理所当然地打入另册,从此一系列的磨难接踵而至。
清华大学毕业时,周一良给他写的分配意见是“学习认真,业务成绩很好。英文有阅读能力。适合于中国近代史、世界史方面的研究工作。或大学助教工作”[13]。然而,当胡先生满怀希望地从首都北京到当时河北省省会保定报到,却又从保定被派遣到邢台,最终分配到河北邢台师范学校(今邢台学院前身)教初中班的历史课。面对着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胡先生没有听天由命,深知自己无力改变整个社会的大气候,但可以通过个人奋斗营造适合自己的小环境。他向孙毓棠、周一良请教,选择隋唐史作为研究方向,并把结婚时夫人的首饰卖了,购买了《二十四史》《全唐文》《册府元龟》《资治通鉴》等基本资料,又接受了孙毓棠赠送的《唐六典》《唐会要》等,走上了学术研究之路。繁重的教学工作,压不垮他探索中国历史奥秘的理想;沉重的家庭负担,消磨不了他攀登史学高峰的意志。终于1955年2月在《历史研究》上发表《论武周的社会基础》一文,初步的成功鼓舞了他奋斗的信心。
就在胡如雷先生信心十足地搞教学科研的时候,1955年7月肃反运动开始了。因为曾经随集体参加过三青团,是阎锡山的堂外甥等问题,再加上所谓组织落后小集团,有计划、有目的地破坏各项中心工作等罪名,9月6日,被批准逮捕法办,追查为什么不跟阎锡山走?留下来是不是想当反革命?交代所谓的问题,写坦白材料,并由他人写检举材料。整天不许说一句话,没有一字可以看,失去了人身自由。9月24日,办案人员提出给予劳动教养的建议,并在11月24日被批准。但经过内查外调没有问题,1956年3月3日,主办人员提出改劳动教养为记大过的处分。直到5月2日,方被甄别定案不予处分。①参见河北师范大学人事档案室档案资料:1955年《逮捕审批表》和1956年3月1日《甄别定案审查报告表》。在此之前,中共中央提出了“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周恩来总理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再加上胡先生1955年在《历史研究》上发表了《论武周的社会基础》与《唐代均田制研究》两篇论文,引起了史学界的注意,因此1956年9月调到河北天津师范学院历史系 (1958年合并到河北北京师范学院,1969年改为河北师范学院,1996年合并为河北师范大学)工作。由此开始,胡先生与历史系一起经历了天津、北京、宣化、石家庄之间的频繁搬迁。
胡如雷先生调到河北天津师范学院历史系后,生活、科研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变,但与阎锡山的堂甥舅关系,在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年代里,随时都可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磨难。1959年冬,胡先生撰写成《中国封建形态论纲》②1961年6月5日上海人民出版社人事科致河北北京师范学院人事处函载书名为《中国封建制经济形态简编》。胡如雷先生1961年4月11日回复函抄件载书名为《中国封建形态论纲》。两件档案所记载的书名不同,此处按胡如雷先生回复函的书名。,第一次对中国封建社会形态作系统的研究,整个结构的雏形由此确立。书稿寄给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2月,出版社寄来了校样,胡先生很快校对完毕寄回。因当时有出版社向单位调查作者有关情况的惯例,上海人民出版社向单位发函调查,河北北京师范学院人事处函告胡先生的政治情况,上海人民出版社迅速作出“不予出书,当即列举书稿的缺点,将稿件退还”的决定。已经看完校样的《中国封建形态论纲》,就这样夭折了。4月11日,刚从北京门头沟区参加劳动锻炼归来的胡先生写信据理力争,但无济于事。③参见河北师范大学人事档案室档案资料:1961年6月5日上海人民出版社人事科科致河北北京师范学院人事处函及胡先生回复抄件。挫折,使人获得了经验,也使人增加了阅历。失败,是奋斗者的成功之母;逆境,是强化意志的淬火之炉。经此磨难,更激发了胡先生的斗志。博览群书广搜资料,陆续发表论文以听取意见。埋头苦干,默默钻研。1965年④胡如雷先生在《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序言》中说:“本书初稿完成于1964年。”在回忆录《坎坷的遭遇 多彩的暮年》中说:“到1965年时,这本书的初稿终于写完了”(《文史精华》1993年第3期)。两者初稿完成时间说法不同,本文采用《坎坷的遭遇 多彩的暮年》的说法。,《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书稿写成,并交人民出版社审阅,第三编辑室主任史枚审读后即决定出版。
好事多磨难。就在等待 《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出版的时候,1966年8月,胡如雷先生被红卫兵从邯郸永年县“四清”前线揪回北京批斗。人民出版社自然不敢给反动学术权威 (其实胡先生当时职称是讲师,因学术影响而被称为反动学术权威)出书,把书稿退回学校,而处于被批斗中的胡先生却一无所知。又是与阎锡山的堂甥舅关系,使胡先生在文革中蒙受了更多的磨难,大字报的无情攻击,批斗会的严厉批判,书房被“天兵天将”查封,身体遭受红卫兵的棍棒之苦,精神饱经折磨煎熬。待到1969年4月从牛棚中解放出来,寻找书稿时,已经不知其具体去向。后来在偶然的机会书稿有幸完璧归赵。行百里者半九十,每一次遭受挫折之后,都是再一次的重新开始。从1972年起胡先生对书稿再次进行修改⑤胡如雷先生在《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序言》中说:“从1974年开始,我每晚利用业余时间在书斋里进行修改。”在《坎坷的遭遇 多彩的暮年》中说:“1972年,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学院和河北师范学院的三个院校历史系的部分教师组成一个写作班子,设在北京师大,专门编写《中国古代史》课的讲义,当时我也参加了,算是写作组成员之一,一共在北京住了一年左右。在师范大学期间,远离我的本单位,比较方便,于是我偷偷地利用业余时间干起了‘私活’——着手仔细修改《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的初稿”(《文史精华》1993年第3期)。前后说法不同,我询问了当年参与编写教材的苑书义先生,可知的确是1972年。之所以有此说法不同,可能是1978年6月时,胡如雷先生认为在北京师范大学修改书稿是私活,因而不愿说改稿的事。,虽然遇到评法批儒运动,但胡先生坚持原则,不作违心之论,并抓住各种机会,增补史料,完善体系。终于在1978年6月完成了书稿的撰写。1979年7月,《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由三联书店公开出版,第一次印刷50 000册,很快销售一空,第二次又印刷50 000册。传播十分广泛,影响了当时众多读者。《历史研究》《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书评,誉为“独辟蹊径”“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而严密的中国封建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①参见田居俭的《独辟蹊径大醇小疵——评价胡如雷著〈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载《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童超《读〈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载《光明日报》1980年10月21日。。1982年,日本学者撰写长文系统评述。②参见1982年日本唐代史研究会编《中国历史学界动向》第十二章菊池英夫《中国封建社会理论的新进展——胡如雷先生新著评介》,从在研究史上所处的地位、胡如雷先生新著的出发点、构想和理论等四部分进行介绍,中文译文的前三部分,载《中国古史论丛》,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80-413页。1983年,香港学者在著述中全面介绍。[14]78-861987年,台湾谷风出版社出版竖排繁体字本,称其是兼容了史学、政治经济学的特长,而又出入中西的别开新局之作。
《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的出版,标志着胡如雷先生磨难时期的结束。现在看来,这些磨难,不仅是胡先生个人的磨难,也不仅是胡先生一家的磨难,而是当时众多知识分子坎坷遭遇、蹉跎命运中的一个。俗话说,挫折和苦难是财富,能锤炼人的意志,能使人获得生活的真谛,走向人生的辉煌。又说,磨难是最好的大学,前提是你必须不被击倒,然后才能成就自己。当你战胜了磨难,磨难成为你的财富,转化成为你的智慧;当磨难战胜了你,磨难成为你的耻辱,磨难压断你的筋骨。一波三折的坎坷磨难,锻炼了胡如雷先生的毅力;逆境挫折,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形成了他勇于探索创新、执著追求真理而百折不挠的治学精神,支持着他无论社会环境多么恶劣,治学条件多么简陋,都坚持信仰、献身学术,因而形成了“生命力强,不浇水,不施肥,也能活下去”的野生植物精神。[15]磨难,设置了众多的路障,延缓了前进的步伐,但也为胡先生提供了开阔视野、收集资料、凝聚成果的时间。当然,接连不断的磨难,给胡先生的生活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波及到子女的升学、就业等。但对于《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来说,却是因祸得福。从中国史学史来看,史学名著的产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不仅需要作者有神圣的使命意识、执著的追求精神,而且需要作者有渊博的知识准备、大量的时间投入,以及由浅入深、由少到多等方面的知识积累、转化过程,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克日交工也不可能。作者选准目标,辛勤读书,认真钻研,长期攻关,往往是经过了10年、20年、30年、40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研究探讨琢磨修订。③汪扬《几部史学名著修撰时花费的时间》载:《史记》18年,《汉书》20余年,《三国志》十五六年(一说二十三四年),《后汉书》20多年,《通典》35年,《资治通鉴》19年,《通志》30年,《文献通考》20余年(载《史学史研究》1981年第1期,第8页)。汪扬所说属于举例性质,成书时间超过10年的史学名著还很多,如张守节的《史记正义》30余年,欧阳修、宋祁的《新唐书》17年,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历时40年,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用了15年时间。可见探索的兴趣,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充足的时间,深入的钻研,仔细的考订,精益求精而不急于求成,是形成传世名著的基本条件。并且名著的产生多与磨难相连,“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16]3300。司马迁所举例子未必都准确无误,与他遭受宫刑之后发愤撰写《史记》的感慨和自我激励有关,自有其道理。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历史是通过史料的中介来研究人类社会的学科,是古老而年轻的事业,需要有一定的人生阅历,需要对社会有所了解,需要继承前人的研究成果,融合中外博古通今,才能够与古人对话;掌握了系统的资料,才有可能观察得比较全面。任何激动人心的豪言壮语,任何愿望美好的急功近利,任何包治百病的秘方灵药,任何自以为是的投机取巧,都不会解决实际问题,反而会增加一些无谓的麻烦。再则学术著述,“有比次之书,有独断之学,有考索之功”[17]476。“考索之功”是“独断之学”的基础,讲究无证不信,孤证不立,言必有证,事必有据,博釆众家之长而折衷以己意,其前提是系统而全面地搜集史料,不仅需要有浩繁的历史文献为基础,而且需要大量的时间投入。认识历史是一个发现问题——收集史料——产生认识——再收集史料——再深化认识的循环往复而曲折的过程,需要专心致志地考察,需要反复深入的思索,需要多种方法的掌握融合,等等。具体到一部书成书的过程来看,由点到面,由单篇论文、系列论文到成体系的著作,也并非一日之功。恩格斯说:“即使只是在一个单独的历史实例上发挥唯物主义的观点,也是一项要求多年冷静钻研的科学工作,因为很明显,这里只说空话是无济于事的,只有靠大量的、批判地审查过的、充分地掌握了的历史资料,才能解决这样的任务。”[18]118尤其是中国古代社会,历史悠久,幅员辽阔,内容丰富多彩,矛盾错综复杂,史料浩如烟海,要正确揭示其规律与特征,绝对不可能弹指之间就能完成,更不可能规定期限指日成功。因此,胡如雷先生的《中国封建形态论纲》如果在1961年出版就此打住,充其量不过是一本小册子;《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如果在1965年顺利问世,也达不到后来的水平。世人多祝愿万事如意,实际上一帆风顺产生不了盖世英雄;大家都祈求心想事成,事实上只有经历了坎坷磨难才能成功,撒出去奋斗者的心血汗水,才有可能树立起胜利者的旗帜。文章不厌百回改,著作成于锤炼中,正是一次又一次的挫折磨难,给了胡先生思考、修改、完善著作的时间,在胡先生一回又一回的修订中,锲而不舍,博采众长,深思熟虑,求真求是,才逐渐接近了规律。什么是学术价值,学术价值就是学术上的创新,就是凝聚在学术成果中货真价实的劳动。这创新,包括着发现新问题,发掘新资料,开拓新领域,运用新方法,提出新观点,构建新理论,形成新体系等;这劳动,包括着眼光思路的创新,心血汗水的付出,大量时间的投入等。胡如雷先生从20世纪50年代萌动研究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的念头,到1979年公开出版,历时20余年,历经两次大的修订,终于在磨难挫折中把《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锤炼成为名著。
回顾时代铸就、磨难锤炼的史学名著——《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的成书过程,有很多的启示。与时代俱进而又坚守学术原则,自觉地担负起时代赋予的中心使命,探索创新与博采众长相结合,才有可能写出传世的名著。史学自有其规律,史书撰写自有其条件,起码需要浩繁的历史文献作为基础,需要大量的时间投入,需要安心地坐冷板凳,需要反复深入的思考,需要仔细认真的修订,但表现形式却是千姿百态、千差万别。胡如雷先生经历的磨难挫折可以说是歪打正着,最终反而有利于使《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成为名著。当然,也应当看到史学著述、史学思想等,都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既是一家之言,更是那个时代学术成就的整合反映与系统升华,也就难免带着那个时代的局限。“不但古人有历史局限性,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中的人物有历史局限性,任何时代的人也都具有局限性,概莫能外”,“比前人有创新,比后人有不足,最幸运的人物也只能处于这样的历史地位”[19]198。“无论哪一代人,他们所认识的真理都有相对性,虽然其中都有绝对真理的因素,但任何人也不能穷尽绝对真理”[20]。胡如雷先生自己的著述受到历史的局限,也是“概莫能外”的。更何况无错不成书,出书必有错,但无论是人们认同的结论,或是不同原因导致的失误,还是受人批判的观点,并不影响它的理论价值,因为它从正面或反面启发了后人的思辨与探索,是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胡如雷先生的《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作为认识中国古代社会形态历程上的阶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提高了后来学者研究的起点。
[1]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三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2]刘禹锡.刘禹锡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3]孙奇逢.夏峰先生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4.
[4]胡如雷.时代赋予历史学家的中心使命 [N].光明日报,1982-02-01.
[5]胡如雷.回顾在清华大学历史系学习生活的片段[G]//学林漫录:七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
[6]胡宝国.父亲的书[J].书城,2006,(6):32-35.
[7]胡如雷.谈谈研究封建社会经济史的一个方法论问题——如何看待典型性的问题[J].河北学刊,1983,(1):109-113.
[8]王学典.20世纪中国史学评论[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
[9]李根蟠.“封建地主制”理论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重大成果[J].河北学刊,2007,(1):98-101.
[10]李济.安阳[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1]陈寅恪.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2]张国刚.陈寅恪、唐长孺、胡如雷与20世纪中国学术史[J].河北学刊,2005,(5):82-84.
[13]清华大学一九五二年暑假毕业生登记表 [B].石家庄:河北师范大学人事档案室.
[14]鲁凡之.中国文化发展形态与“亚细亚生产方式”[M].香港:精英出版公司,1983.
[15]胡如雷.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历史的点滴体会[J].文史哲,1984,(2):45-47.
[16]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7]章学诚.文史通义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9]胡如雷.隋唐政治史论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20]胡如雷.怎样研究隋唐五代史[J].文史知识,1983,(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