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女性涉酒词中酒意象内涵研究
2013-04-11孙睿迪
孙睿迪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071000)
宋代以前,女性文学作品中涉及酒的极少,从中晚唐时期的鱼玄机开始,酒意象才在女性诗词中大量出现。到了宋代,酒成了女性生活中的寻常饮品,女性涉酒诗词的数量也随之空前壮大。酒能够一定程度上激发作者的创作激情,放大情感疏解的欲望,因此,从宋代女性诗词作品中出现的大量酒意象上也可以看出,宋代女性开始注重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审美需求,并开始试图脱离对于男性的依附关系,关注个体的生命感悟。目前对于这方面的研究,学术界多偏重于个案研究,而对于宋代女性涉酒诗词的整体研究才刚刚起步,专著较少。整体来看,宋代女性诗词中酒意象的运用具有一定的规律性和逻辑性,这种规律性也体现出酒意象所蕴含的思想和情感内涵是一个时代的女性在认识上的结晶。
一、露浓罗袖重,歌歇酒杯传:酒与女性的生活和创作
宋代女性的生活与创作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们在酒香四溢的世界里,尽情地表露着对于自由生活的渴望以及率真的性情。宋代女性的诗词作品更是在酒的浸润下散发出迷人的香味。
(一)酒与宋代女性的生活
在宋代,酒对于女性不再仅仅是礼仪宗庙之所需,更成为了女性生活中的寻常饮品。节日宴饮、友人送别甚至是平常独自一人的遣兴小酌,都少不了酒。例如在《东京梦华录·卷六·正月》中就有关于宋代妇女在正月游乐场景的记载,“向晚贵家妇女。纵赏观赌。入场观看。入市店饮宴。惯习成风。不相笑讶……小民虽贫者,亦须新洁衣服。把酒相酬尔”[1]154,可见在宋代,女性“入市店宴饮”、出入于酒楼茶馆、勾栏瓦肆等场所已是“惯习成风”。除此之外,更有妇女在团圆节看灯和吃御赐酒的风俗记载,如《东京梦华录·卷六·十六日》中所记:“仕女观者。中贵邀往。劝酒一金杯令退。”并由此亦引发一些酒与诗词的逸闻趣事。例如《新刊大宋宣和遗事亨集》中记载,正月十五这天有一宋妇人和丈夫一起看灯,热闹之中与夫君相失,恰蒙皇帝赐酒,怕被公婆责备其面带醉容,所以偷了御赐的金杯作凭而被捕,被捕后问其何故偷杯,乃做词而释,这首词名唤《鹧鸪天》:“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观鹤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赐酒,脸生春。归家只恐公婆责,也赐金杯作照凭。”[2]37由此可见,在宋代女性饮酒已是寻常之事。
另外,在宋代女性创作的诗词作品中,关于女性饮酒的生活情态的描写也处处可见。例如朱淑真的《除日》:“爆竹声中腊已残,酴酥酒暖烛花寒”,描绘了除夕夜饮酒驱寒、把酒迎春的生活场景。再如其《元夜三首》其三也描写了节日饮酒的情景,“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另外,朱淑真的《围炉》描述了闺中少女“围坐红炉唱小词,旋篘新酒赏新诗”的闺密生活,《春园小宴》则描绘了诗人随同家人“春园得对赏芳菲”,偶聚春园、把酒宴饮的生活片段。李清照的《如梦令》,描绘了词人与友人泛舟溪上,兴尽而归,“沉醉不知归路”的游乐情景:酒兴就着误打误撞的“藕花”和一滩惊慌而起的“鸥鹭”,成就了“兴尽晚回舟”这一清新婉丽的生活画卷,成为传世的佳作。再如吴氏的《好事近》,描绘了词人斟满酒杯为夫君祝寿的情景,“玉杯休惜十分斟,金炉更频爇”。可见在宋代,女性生活中的各个方面都触及到了酒,这也为酒深入女性作家的作品打下了现实的基础。
(二)酒与宋代女性的诗词创作
随着酒在女性生活中的广泛应用,女性作家在进行创作的时候也开始将酒和诗词进行融合,以酒来助诗兴,以诗来诠释因饮酒而放大了的情感。
在朱淑真的《春园小宴》中,就写到了饮酒和作诗——“牵情自觉诗豪健,痛饮惟觉酒力微”。春天的园子,莺燕飞舞,百花争媚,这散发着蓬勃生机的春景牵动了诗人豪迈的诗情,于是频频举杯痛饮,却还是觉得酒劲儿不足以将诗人胸中积聚的诗情酒意全部表达出来。可见在宋代,女性诗人已经认识到饮酒和诗词创作相互促进的关系了。
随着酒在女性生活中的广泛运用,酒也开始作为一种意象频频出现在宋代女性诗词创作之中。宋代女性作品中有关酒的诗词有百余首,写酒意象的女作家有30多位,创作主体之广泛、内容之丰富都是史无前例的。特别是李清照、朱淑真的诗词,几乎处处都飘着酒香。这些有关酒的诗词中所运用的酒意象又有着不同的情感蕴含,表达着宋代女性作家独特的审美视角。
二、消破旧愁凭酒盏,去除新恨赖诗篇:宋代女性诗词中酒意象的具体内涵
宋代女性诗词中的“酒”在不同的诗词中有着不同的情感蕴含。女作家们借着微醺的酒气,或体物伤怀,或送别怀远,酒不仅仅承载了诗人的个人情感,也承载了她们对封建社会女性命运的剖析与解读。
(一)酒香四溢春情浓——对春天、青春和爱情的礼赞
朱淑真的《断肠集》中写春景的诗有4卷。朱淑真“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3],虽诗中多忧愁怨恨之语,但其写春情的诗词中也多有清新婉丽之作。例如《春园小宴》这首诗,为诗人偶到春园游玩、小宴时所作。彼时的春园百花争媚,草木荣发,柳絮飘飞,在怡人的春景之中,诗人把酒吟诗。可见,这杯酒,是欢愉的酒,是助兴的酒,虽痛饮千杯仍不足以做出令诗人满意的诗作来临摹这春景之美,来抒发满心荡漾的春情。这里的酒,是在为春天助兴,在为荣发的生命和蓬勃的生机助兴。再如朱淑真《鹧鸪天》:
独倚阑干昼日长。纷纷蜂蝶斗轻狂。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
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3]200
这首词是女词人闲情遣兴之作,描绘的春景与《春园小宴》相似。词人在阳光明媚的春日,独自倚着栏杆看蜂蝶飞舞,柳絮飘扬,桃花盛放。这首词的妙处在于,全篇虽未提到饮酒,但处处皆是醉意,诗人将“醉”的主体暗含在春天的诸般景色之中——万般景物皆沉醉于春光之中,独倚阑干赏春之人岂能独免于此?此处颇有李清照“未成沉醉意先融”之意。“休叹流光去,看看春欲回。椒盘卷红烛,柏酒溢金杯”,这是出自朱淑真《除夜》中的诗句。年轻的女诗人此时充满了乐观与希望——不要感叹流光尽逝,你看春天不是马上就到来了吗?这里的酒,是女诗人对于青春和生命的热爱以及对“春欲回”的翘首盼望。
然而四季流转,春光寸金,满园春色亦不会因诗人的期许而稍作停留。青春貌美、豆蔻年华也终将尽逝于流年之中,春天的到来意味着辞旧迎新,也昭彰着岁月的流逝。于是,诗人在惜春之中又不免带了些许伤春之情。“穷冬欲去尚徘徊,独坐频斟守岁杯”,寒冬虽已结束,却苟延残喘迟迟不肯离开,乍暖还寒。诗人在频斟的守岁酒中暗自叹息着“且是作诗人未老,换年添岁莫相催”(朱淑真《除夜》)。此时的酒因为“独坐”和“频斟”变得无比萧索,但又因为是“守岁”之酒,所以这里的酒便成为了诗人内心矛盾的承载体。诗人频频斟酒,“守岁”二字道出了作者对守住现在的年岁的渴望,也从一个侧面道出了作者对春天既爱又怕的情思,伤春之情于此尽显。冬天寒冷孤寂,诗人固然渴望春回大地,但即将破晓而来的春色,同样意味着饮酒作诗的人儿又老了一岁。所以这首《除夜》中的“守岁酒”,少了对春回大地的欣喜,多了伤春之感及对于韶华易逝的恐慌。
宋代女诗人们的命运多有不幸,这种不幸与万物复苏、满含希望的春天形成强烈反差,春情之中难免会有孤寂愁绝的基调,于是她们只能“消破旧愁凭酒盏,去除新恨赖诗篇”(朱淑真《春霁》)。例如吴淑姬的词《祝英台近》:
粉痕销,芳信断,好梦又无据。病酒无聊,敧枕听春雨。断肠曲曲屏山,温温沈水,都是旧、看承人处。
久离阻。应念一点芳心,闲愁知几许。偷照菱花,清瘦自羞觑。可堪梅子酸时,杨花飞絮,乱莺闹、催将春去。[4]1041
本是“杨花飞絮,乱莺闹”的热闹时节,然而词人在一番沉醉之后醒来,面容憔悴地歪斜着倚在枕边,却见窗外下着春雨,淅沥的雨声如怨如诉,听雨的词人顿生愁绪。睡梦中的那一场好梦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春雨中回荡着的繁华散场般的萧索——盛放的杨花、飘扬的飞絮、叽叽喳喳的莺燕,不过是在催着春天离去罢了。借着酒醒之后的百无聊赖,词人又联想到自己,美好的光景稍纵即逝,就如同春天在最美、最热闹的时节就已经酝酿着离去一般。这病酒,满含繁华散尽的落寞之感。
再如朱淑真《蝶恋花》,“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作者在上阕隐去了词人这一送春、伤春的主体,而代之以垂柳,并将垂柳生动化、人物化。下阕,伤春主体回归,满山翠绿、杜鹃啼叫,已是春末,于是女词人带着留春不得的愁绪斟满酒杯,把酒送春,不想春天竟连道别都没有,只有黄昏下起的潇潇细雨,像极了她离去的脚步声。这里的把酒送春,是词人在留春不得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酒里带着惋惜和无奈,也带着词人无尽的遐想和思索——春天要去往哪里?而“我”的归所又在何处?这种对于自身命运的思索,在宋代女性的诗词作品中多有体现。例如魏夫人的《定风波》: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无涯。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4]269
这首词上阕写落花,下阕借着“把酒临风”将笔锋一转,开始写人,以花喻人,情景交融,将人的命运和花的命运契合在一起。昨日还沐浴在春光之中的枝上花,今天便被风吹到了未知的去处。落花的命运暗和了女性的命运:开至灿烂时,无人欣赏怜惜,知音难觅;纵然偶得佳人,却也终不过“妙舞清歌谁是主”,脱不开依附于男性的命运,这是封建社会女性悲剧命运的一杯苦酒。然而宋代的女性并没有在这苦酒里沉沦,她们借着酒劲,努力为自己发声,她们的声音虽然柔弱却不失浑厚——“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李清照《蝶恋花》)女词人肆意地表露着自己的“春心”,疏离了封建礼教,大胆地追求共享诗情酒意的爱情,这是宋代女性在枷锁下的心灵解放。
由少女时代对灿烂春光和美丽青春的赞扬,到对韶华易逝的叹息和惆怅,再至对爱情和命运的追求与思索,宋代女性渐渐作为独立的审美主体登上宋代文坛。她们在诗情酒意中解构并重建了“三从四德”,开始用自己的手写自己的心,这是女性对于时代的初步的胜利。
(二)未成沉醉意先融——对离愁别绪的疏解及对爱情的大胆表露
宋代的商品经济发达,女性抛头露面甚至去酒楼都是寻常的事情,但封建礼教的束缚仍然使得很多女性同他们的爱人分别,耐不住那一片相思,往往酒不醉人人自醉,借酒浇愁愁更愁,独斟独饮之中,竟也成就了很多流传千古的词作。例如李清照《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5]14
这首词开头便写到了酒,但是上阕却是在写词人未醉之时的愁绪。独自面对着满满一杯浓似琥珀的酒,酒劲儿还没上来,思绪已随着傍晚的凉风模糊了,似是醉了,却又醒着,只能不停地饮酒来驱赶着愁绪。下阕写到了酒醒之后的情态:从梦中惊醒,顿觉香尽裘寒,空对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红烛。词人一时之间难以从梦境和现实的反差中回过神来,但铜镜中那斜插的头钗和零乱的发髻,恰恰印证了方才那一场沉醉,“醒时空对烛花红”,孤寂寥落之感和相思之苦较之上阕更胜一筹。一醉一醒交映着,似乎刻刻都是离愁,时时都是别绪。再如《醉花阴》,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屏居青州时所作的伉俪小别之作。“佳节又重阳”,又是一个重阳节,但是词人却独守空闺,对比以前夫妻团聚之时的甜蜜,顿时悲秋伤别,自然也无心赏菊。直至黄昏日落才“东篱把酒”,然而这杯酒却未能宽解沾染了满身菊花香的词人的愁怀,开的极美极艳的菊花,反而使得词人更加思念丈夫。夜晚的凉风掀起了帘子,微微的寒意中词人感慨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因为思念着远方的丈夫,所以酒不肥、花不美,连人都似花般清瘦、憔悴,相思之情在这杯寡淡无味的酒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这相思酒虽是涩的,却也带着一份甜,因为小别之后还有团聚之日,因为举案齐眉、夫妻恩爱的生活是存在的。但是,有的离愁却似浓得化不开的苦。例如朱淑真《江城子·赏春》: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因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3]198
朱淑真的一生是凄苦的一生,她满腹才情却嫁作市井民家妇,最后抑郁而终。但是从这首《江城子》来看,她是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的。这首词题目为“赏春”,然而作者其实并无赏春的心情,春天的景色无一不勾起词人对于“前欢”的回忆,这回忆又转化成了芳草凄凄话别离且一别杳无音的愁绪,一樽酒,和着寂寞,引发了作者流不尽的眼泪。接着词人说道,“昨宵结得梦因缘”,“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沉醉昏睡的时候,梦里是美满的姻缘,谁料醒后发觉竟是一场空,于是辗转反侧懊恼着为什么不再多睡一会儿。懊恼、叹息都无法化解心中的悲恸,于是词人大声哀叹,“天易见,见伊难”,这伤心痛绝之语,给后世的读者留下了震憾心灵的悲感。女词人求知音而不得,一生“独坐独行,独唱独酬还独卧”(朱淑真《减字花木兰》)。愁,离不得酒,然而借酒本是浇愁,却又加重了愁绪。
思念爱人而不得固然痛苦,然而还有更加浓烈的酒等着女词人去品尝。这浓烈的酒是生离死别的绝望。如李清照作于赵明诚死后的作品《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5]64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首词一开头便把作者的心绪表达得“触目惊心”,究竟是何等的光景让人如此迷茫、无助、孤苦、悲戚!往下看去,又不禁跟随着作者心生寒意,“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再也没有了“酴酥酒暖烛花寒”(朱淑真《除日》)的温暖,再浓烈的酒在词人嘴里都是“淡酒”,驱散不了“晚来风急”的凄凉和笼罩在词人身心“乍暖还寒”的凉意。此时的李清照,没了丈夫,失了辛苦一生收集的金石器皿,更无安定的生活,颠沛流离着。她想到旧时所熟识的生活和爱人,又看到如今这满目的萧索,不禁感叹“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如今的光景已非单单一个愁字所能比拟,就如同满心的凄凉无法用三杯两盏淡酒来驱散一样。这里的酒显得这样无用,它甚至无法令词人沉醉一场从而得到片刻的平静,于是词人只能独守空窗,望着萧条的秋景,清醒地悲痛着。这酒里,添了生离死别的悲恸,国破家亡的愤恨,难以化解的愁绪,更添了无法醉人的无奈。
无论是伉俪小别的相思还是生离死别的愁绪,都是宋代女性对自由恋爱、对执着爱情的追求。她们饮酒、作诗,将宋代理学的“禁欲主义”弃之不顾,大胆地在诗与酒中表露着自己的内心,这也是独立女性意识开始发声的一个标志。
(三)临别伤离方寸乱——对惜别伤离之情、乡愁和爱国情怀的表达
宋代女性创作的诗词中,也不乏惜别思乡之作。她们的把酒相送,少了一份男性的雄壮,多了一丝女性的柔情。她们的送别酒里,有对亲朋故友的不舍,也有对未来生活的希望,更含有些许哲学意味的思考。如李清照《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姐妹》: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5]27
这首词是赵明诚之任莱州,李清照离开青州去莱州路上于昌乐县驿馆所作,借以表达对朋友的惜别伤离之情。一个人在驿馆之中,词人回想起离开青州之时,姐妹们与她把酒话别的情境:惜别的泪水沾湿了罗衣、弄花了妆容,情至极致竟把《阳关三叠》记作四叠唱了千万遍。词人只顾着伤离别,却不想回过神来,已是一路的山水绵绵,把酒话别的热闹场景转眼间变成了独自一人孤馆听雨的萧瑟。想起临别时乱了方寸,竟忘了话别的酒盏是何滋味,只记得话别的酒伴着惜别的泪,虽开启了词人一路的旅行颠簸却也饱含朋友姐妹们的真情真意。于是词人又暗自庆幸着,还好“东莱不似蓬莱远”,于是这送别的酒香中除了惜别伤离之意又多了一份乐观的情绪。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宋代女性作家虽然柔弱,却也不失对未知世界进行探索的勇气和对生活不轻易失望的乐观心态。再如魏夫人《点绛唇》:
波上清风,画船明月人归后,渐消残酒。独自凭阑久。
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重回首。淡烟疏柳。隐隐芜城漏。[4]269
词中主人公与友人聚会离散之后,月在湖面上撒下皎洁的月光,清波伴着和风,推动着归家的船儿,船上的人残酒渐消。此时,清风徐徐,主人公独自一人站在船头,忽觉方才还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现在就是独自一人凭栏伤怀,不禁感慨这聚散匆匆的忧愁年年都有。迷离的醉眼望向岸边,似乎望向方才聚会时的地方,而那里已经繁华散尽,只剩下在淡淡的薄雾中若隐若现的杨柳,仿佛在送着自己。这首词中虽然没有提及“把酒送别”,却句句在话“惜别”,这种“惜别”也不再单纯的只是把酒送别、故人远行,而是添了一种“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哲学意味。一场友人欢聚的酒宴,本是热闹的酒,而在这里,词人用一个“残”字砍去了“热闹”,剩下了将散不散的迷离酒气和独自凭栏的清醒思考。但作者的思绪并没有只停留在“伤别”上,而是进一步深化,将惜别伤离之感升华为“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的哲学思考。
离家远行,惜别的不仅仅是亲朋故友,还有对故乡的怀恋,是乡愁。而宋代的乡愁,又因为其时代命运增添了愤恨交加的爱国情绪。如李清照《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5]47
这首词上阕写往年雪里煮酒赏梅的情境,与下阕今年远离故土、流落他乡的境地相对比。现在的作者两鬓斑白,早已丧失了煮酒赏梅的心境。更何况,看这天气,应该是不允许作者再去雪里赏梅了。作者通过对往年煮酒赏梅的回忆,来突显如今国破家亡的凄凉。这里的“醉”承载着作者故往的生活,对比之下,如今的清醒让人更加震痛。再如李清照《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沈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5]13
李清照作这首词时已是南渡之后。南渡后的李清照几乎受尽了流离之苦。先是金人攻陷青州,从此李清照客居南方,再也没能北归故里,她的人生轨迹由平静安宁转向了颠沛流离。再是丈夫赵明诚逝世,这对于李清照来说无疑是国破家亡。在这首词中,作者头两句写了风和日丽的早春时节,脱下了厚重的棉衣,乍换上轻薄的夹衣觉得心情很好。然而后面接着便写小憩之后醒来忽觉阵阵寒意,鬓上插的梅花已经枯损了,短暂的好心情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故园的怀恋和浓浓的乡愁。下阕作者叹道,“故乡何处是”,随即便无奈地思量:许是只有喝醉了才能忘怀这乡愁吧。这是何等的绝望,作者必定是认为北归故里已是幻梦,才会选择在沉醉中遗忘故乡!喝着喝着渐觉醉了,沈水燃尽时浓浓的酒气还未散,说明作者此时醉得深沉,醉深说明愁重,愁重说明作者思乡之情强烈。结合李清照的生平,可以看出在这浓重的思乡酒中,不仅有作者对青州故园和东京故都的思念,还有对金人的愤慨和对南宋朝廷的失望,渗透着浓重的爱国情感。李清照这个时期的诗,一扫词曲的婉约风格,反改阳刚雄壮之风,如她有名的断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就表达了对南宋朝廷昏庸无能的谴责,再如“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李清照《咏诗》),则表达了对金人在北方扶持的傀儡政权的愤慨。
宋代的女作家们赋予了酒意象丰富的情感蕴含,这酒香中有她们对自由的渴望、对爱情的追求、对理想和抱负的抒发,也有爱国情怀的表达。这种多角度的审美取向充分说明了宋代女性作家已“醉眼开”、“睡眼开”(吴淑姬《长相思令》),她们开始用自己的手来写自己的心,开始对封建社会女性的悲剧性命运进行揭露和思索。虽然宋代的这缕酒香并没有指明女性解放的道路,但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却已经开始酝酿发声了。
[1]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舒红霞.宋代女性文学研究——女性审美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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