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父亲曾颖的教育秘密

本刊记者_向静 供图_曾颖

陪伴，父亲曾颖的教育秘密

本刊记者_向静 供图_曾颖

从浪子蜕变为人父，从新闻记者变成写教育随笔的全职爸爸，曾颖曾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他与女儿互为镜子，共同收获，亲情悄悄地改变了他们一家人。

上午暴雨，下午放晴，7月末成都的天，好似多变的娃娃脸。锦都美茶馆的大榕树下，摆着20余张茶桌，人们点一杯菊花茶，吃两颗紫葡萄，靠在椅背上，或是打趣闲聊，或是闭目养神。就连老板娘，也并不忙着做生意，跷着腿嗑瓜子儿，许久，才懒洋洋地走过去掺一杯茶。这就是典型的成都式生活，“偷得浮生半日闲”。有人说，成都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因为这里舒适、恬静，能得到心的自由。

但什邡人曾颖例外，他曾在这个城市里寻寻觅觅数年，依然不得安宁。直到9年前，女儿曾善美来到这个世界。此后，“浪子”曾颖消失了，“好爸爸”成为他的新代名词。

他在这个茶馆有一方常用的方桌，老板娘也尊称他为“曾老师”。旁边的高楼，有一间他为女儿打造的幸福之家。谈及女儿“小美猪”，他的声音变得温柔。周一下午，在茶馆清幽的树荫里，他为访者讲述起他和小美猪的成长故事。

当浪子成为父亲

9年前，曾颖35岁，在一家媒体做社会新闻部主任，职业的缘故，他常年游走于社会底层。

普利策曾说：“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告。”这句话，几乎代表了所有新闻人的理想工作状态。

那时的曾颖，常常自诩为“愤青”，他心怀太多理想与抱负，急切地想要实现。因此，当28岁的妻子因为孩子问题与他产生争执时，他的态度很强硬。

“年纪大了，朋友们几乎都有了孩子。一个个熊孩子顽皮得要命，常常吵得天翻地覆。作为一个写字的人，我喜欢安静，我惧怕孩子。”他说作为一个媒体人，只有去北京、广州等地，方能实现理想。而孩子是绑架家长的人质，会阻碍自己飞翔。

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曾颖很少说出口。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世界的看法很悲观，过去他常想：“我是一个浪子，我自己都在世上浪荡漂泊，何必让孩子也来受苦？”朋友羡慕他的洒脱，他却并不快乐。然而，女儿的降生，让他彻底改变了以前的观点。

“以前我听到‘孩子是上天送给父母的礼物’这句话时，总是不以为然。现在，当有朋友说‘小美猪真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时，我觉得再赞同不过了。”

女儿以一个偶然的机缘来到曾颖的世界。曾颖站在医院的婴儿床边，她皱巴巴的脸，小小的，软软的身体，触动着这个钢铁男子的心。初为父亲的曾颖，开始照顾这个小生命的饮食起居、喜怒哀乐，甚至学着柔声细语地用叠字说话：“吃饭饭、喝水水、花花……”那个曾以流浪为梦想，以“打抱不平”为职责的新闻工作者，开始注意起身边的琐碎之事。

刚开始，曾颖只感受到作为父亲的重重压力：“担忧房子、担忧户口、担忧就学，担忧与孩子相关的一切。”但小美猪懂事得让人心疼，她在婴儿时期，就从不夜哭，不容易生病，也不随意大小便。孩子慢慢长大，抚育的快乐开始体现出来：父母的每一次付出，都能在女儿身上获得积极回应——一个故事，一碗炒饭，一次对话，都是女儿成长的动机。敏感的曾颖发现，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映照在女儿身上，马虎不得。

愤世嫉俗的曾颖开始试着与世界和解，他给女儿起名为曾善美，希望她“真实、善良、美丽”。有了女儿，曾颖如获新生，他和女儿一起成长，就如他自己说的：“我们互为镜子，同时收获”。

让教育像农业

初为人父时，曾颖喜欢小心翼翼地观察孩子，小美猪的一颦一笑，都会让他琢磨很久。

9年光阴，白驹过隙，他累积起一点点育女心得，出版《曾颖：陪女儿看花开花落 一位父亲的情商教育手记》一书。按照常理，能出教育书籍的家长，他们的孩子都不能太平凡，不管是红极一时的《哈佛女孩刘亦婷》，还是引发争议的《虎妈战歌》。

但小美猪太普通，甚至，她的成绩都处于班级中游，她只是一个乖巧、正常的儿童，出书的价值在哪里？

面对这样的质问，曾颖不以为意：“这社会的价值观不正常，现在遗憾的不是虎妈太少，而是正常的父母太少。我从来没有想过培养天才，我的书，也不是为了分享一种成功经验，而是纪录我的经历，我女儿的故事。”

他有一个绝大多数父母都拒绝赞同的理论：孩子一生下来就已经确定了属性，父母是不可能通过后天去改变的。“她是向日葵，长大就只能是向日葵。所谓教育，不过是给她加点养料，适时地浇水，移栽，静静地陪伴，耐心地等待。我觉得我们应该追求农业教育，而不是工业教育。工业教育太可怕了，方的都磨成圆的了。”

在曾颖的坚持下，小美猪长到9岁，从未进行过任何学校以外的附加教育，连三年前幼儿园学的几句古诗词，都已忘得精光。曾颖也曾想挖掘出女儿的兴趣所在，却发现她对任何事都有兴趣，但又没有特别感兴趣。

“这可能是我培养出来的，因为我喜欢鼓励她学习各种东西。她学会了玩儿滑板，我会奖励她；学会了解数学题，我还是会奖励她。所以，她有一种学习的乐趣在，她会对事事都充满好奇，样样都得到快乐。用我的话来说，她有一种‘傻不拉几’的快乐。”每天晚上睡前，爸爸都会问小美猪一句：“小美猪，你今天快乐吗？”答案通常都是肯定的。

对待教育，曾颖显得虔诚且郑重，他像对待朋友一样尊重小美猪。他从不说自己了解孩子：“我觉得我不了解她。现在的孩子多聪明啊？他们一个下午获得的信息比我们小时候一个月学来的都多。所谓大人教育孩子，其实就是在显摆家长的权威。在我看来，家长不过是一个一无所知的中年人。”

去年冬日某天，小美猪与社区的其他小朋友一起疯玩。因为天气冷，街上行人并不多。玩儿到兴起，几个小朋友突然集体转身，裤子一脱，将屁股对着街面，然后迅速穿上，一哄而散。曾颖在窗边看到了这一幕，他没有前去责备，而是报以大笑。

“她这样做，你不说她吗？”有人问。“不说，娃娃有自己的道理。如果小美猪不知道这样不好的话，她就不会在人不多的时候脱了。仔细想一下，就应该知道，她知道脱裤子不好。大人如果没有设身处地，有什么资格用方的逻辑去要求圆？”

在这种充满尊重与礼遇的家庭氛围里，小美猪变得平凡却不平常。她总是不骄不躁地看着你，落落大方地打着招呼，黑亮的眼珠里，透露着淡定的神色。

贫穷也可以快乐

“陪伴”，是曾颖常挂在嘴边的词语。他并不在意孩子的学校是哪一所，教师是哪一位。他认为，良好的家庭氛围胜过一切学校教育。

但现实生活中，并不是人人都能像小美猪一样幸运，能得到父母的精心陪伴，细心照顾。2012年，丹麦公益组织Steps International以中国农村为题材拍摄了一套纪录片：《为什么贫穷？》，在第8集中，导演向人们呈现了中国农村“举全家之力”供孩子读书的现象。有的父母，为了让孩子凭借教育改变命运，背井离乡。至2010年，中国已有留守儿童8300万人。

曾颖尤为反对“让儿童留守”的做法：“贫穷家庭也可以温馨快乐，‘人穷水不穷’。孩子的童年生活中，幸福感最重要。只有拥有快乐的童年，她才能平静安详地面对这个世界，才能勇敢地应对未来生活中的困难与挫折。”

而造成留守儿童现象的重要原因，他认为是中国父母的“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错误观念。

曾颖认为，成长是一个身心结合的过程，是什么年纪，就应该做什么事。“如果让5岁的孩子去做8岁的事，是非常危险的，且不科学的。”

“在德国，如果3岁的小朋友看到天上圆状的云，脱口而出‘O’的话，父母是会被上诉判刑的。”因为德国社会反对学前教育，他们认为过早地给儿童教授知识，会破坏他们的想象力。曾颖赞成西方的教育观念：童年快乐玩耍，中学挖掘天性，大学宽进严出。这样既不会损害孩子的学习兴趣，又能保证孩子的心智成熟。

曾颖将现代中国父母观念的“畸形”，归咎于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和现代复杂的社会问题。长久以来，中国民间流传着苏秦的故事，他出游数载，起初一事无成，于是“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后来游说六国成功，身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妻子、大嫂惭愧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这则无从考证的传说，代代相传，刺激着人们在这个人情冷暖的社会里“出人头地”的渴望。同时，如今的家长因为儿时吃了太多的苦，童年学习的时间太少。“自己缺什么，就给孩子补什么”，于是孩子们不得不不停地学习各种东西。

“社会的基本价值观有问题，大家都认为孩子不读书，就没办法生存。但是，生存的技能是人的天性，只要他活着，他就能生存，与读书好坏没有任何关系。”

曾颖没有普通家长的焦虑，他从未想象过小美以后会做什么工作。他近期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成功说服了姐姐，让高中毕业的女儿去学习烹饪。“这孩子成绩很好，考上了二本。但是她志不在此，她的梦想是当女厨师，以后在大学旁开一家小甜品店。我和姐姐争论了很久，她才同意。”小女孩欢欢喜喜报考了烹饪学校，让念哈工大的姐姐都羡慕不已。

王朔在《非诚勿扰2》中，借“李香山”之口说：“我这辈子就不想让她为了钱工作一分钟，就想让她虚度光阴，过那种不想干嘛就不干嘛的日子。”这句话深得曾颖的心。

但他的这个观点连家门都走不出，妻子很重视女儿的书本知识，常常陪着女儿一起学习。

“我很遗憾啊，不过十个月前，我辞职了，现在在家做全职爸爸。有更多的时间来影响女儿。”

尽管曾颖再三强调他不是在谈“教育”，但说起教育观点，他滔滔不绝。谈及现实中的教育问题时，他的痛心疾首与深恶痛绝，也暴露了他曾经的“愤青”本质。

但愤怒的方式好像悄悄地改变了。

“我当然还是会愤怒。在这个社会上，不愤怒是不可能的。但是看到不满的，我现在先从自己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