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布迪厄“惯习”概念在现代社会中的意涵转变
2013-04-10潘利侠
潘利侠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 北京 100871)
一、缘起
“场域”和“惯习”是构成布迪厄实践理论的两个核心概念,它们都源自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布迪厄在阿尔及利亚做的人类学调查,其最初的解释对象是尚处于前现代状态的阿尔及利亚农民。阿尔及利亚农民固有的性情倾向与殖民者所代表的现代化模式发生了抵牾,布迪厄的概念就产生于对这一抵牾的洞察。此后,布迪厄将惯习和场域的概念广泛运用于对阶级、性别、现代教育、学术场等不同领域的研究,而这些领域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出于纯然现代的情境之中。以往的研究者大都质疑布迪厄仅仅得自法国局部地区的解释模式是否可以适用于其他国家(布迪厄,2007:3),但是却很少人质疑这一得自于前现代社会研究的研究结果是否能够适用于现代社会,假若可以,概念的原有意涵在从前现代社会移用到现代社会的过程中是会发生改变还是会全然保持原样?这一问题的回答首先需要对两个概念的原有意涵作出充分的澄清。
相对于场域,“惯习”概念对于布迪厄的理论贡献来说更为关键,因为克服普遍存在于理论中的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的对立是布迪厄社会理论的主要目标,惯习则是这一目标的具体落实者。
客观主义者主张简单的机械决定论,把行动者的实践还原为各种外在的社会决定机制;而主观主义者则把仅适用于经济学部分领域的理性行动理论推广到人类行为的所有领域,行动者的实践在这一视角下无一例外的被看成是具有明确目标的、精明算计的结果。在布迪厄这里,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都有失片面,布迪厄的场域概念类似于客观主义所强调的外在社会约制,布迪厄承认外在社会制约对行动者行动的客观约束,但是他也关注这种制约通过历史性事件的累积而积淀在行动者身上的效果,即外在社会约制的内在化,惯习概念的产生正是为了概括这一效果。惯习是外在社会约制经过历史积淀内化于行动者并体现在行动者身体上的各种姿态、感知、判断和性情的倾向,是内在化了的社会结构。但是如果惯习的意涵仅限于此,那么实际上场域和惯习除了形式上一个外在于行动者、一个内在于行动者之外就没有什么差异了,惯习的概念也就显得多余了。然而正如布迪厄所说,惯习概念和场域概念的不同之处在于惯习不仅涵括了行动者行为中被动保守的一面,而且还融入了行动者在行动中的能动性。正因为有了惯习中的能动性,行动者的行为才不能简单的归于客观社会结构决定的结果;同时惯习中的这种能动性中又参杂了各种历史积淀的结构,能够促成社会结构的再生产,所以其预示的行动观也绝不与主观主义的行动观相同(布迪厄,1998:164;戴维斯·沃茨,2006:61-71;布迪厄,2003:31-43)。个体性和社会性的存在在惯习的作用中合二为一,“社会化的实体(人们称为个体或个人)并非位于社会的对立面,它实际上是社会的存在形式之一。”(布迪厄,1980:29,转引自戴维斯·沃茨,2006:111)
鉴于惯习概念在布迪厄实践理论中的核心地位,本文将把主要的关注点放在对其意涵的阐明上,而能动性是惯习得以区别于场域而独立存在的根本依据,因此也最适合作为理解惯习意涵的切入点。所以,阐明惯习能动作用的发生机制是清晰界定惯习意涵的首要工作。基于以上考虑,本文将首先尝试澄清布迪厄惯习中能动性的发生机制,以此为切入点来阐明惯习的原有意涵,在此基础上本文还将着重讨论布迪厄将惯习概念运用于现代社会时其意涵发生的潜在变化。
二、惯习在布迪厄文本中的原初意涵
布迪厄的实践理论是要摆脱实体主义,关心既有秩序的生产和实践发生的模式,建立一种“外在性的内在化和内在性的外在化或融入(incorporation)和客观化(objectification)相互辩证的经验科学”(Bourdieu,1977:72)。惯习是这一理论目标的主要承载者。
布迪厄于1960年代提出惯习概念,此后这一概念被不断的应用和完善。在《实践理论大纲》(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和《实践感》中,布迪厄对“惯习”概念的意涵做了最为深入的讨论(戴维斯·沃茨,2006:116)。他认为,场是制度的外部客观化,而惯习则是制度的身体或内在客观化。惯习是一套持久、可转换的倾向系统,它产生于构成特定环境的结构,是一种已经被结构化的结构。惯习会在实践和表征中发挥作用,成为实践和表征生成及结构化的原则,因此,实践和表征表面上虽然不是遵循规则的产物,事实上却呈现为有规则的,它们没有有意识的锚定目标,也没有对如何达致目标的运作有明晰的掌握,但是往往却在客观上做出了适合于自身目标的行动。这种表面上对规则和目的的符合会给人造成机械决定论或目的论的假象,而实际上,尽管惯习作为过去各种结构累积的产物,在行动者的实践过程中又会将昔日的结构再生产出来,使得实践的结果看上去符合行动者的预期,但由于实践中行动者使用的各种策略都源于惯习,所以它们并非基于真正的策略意向(genuine stragetic intention)而产生,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无意识行动的产物,与目标明晰的目的论绝不相同,同时又因为有各种不同策略的存在,实践的结果也并非完全由客观结构所决定,所以机械决定论在这里也不适用(Bourdieu,1977:72-95;布迪厄,2003)①。
惯习将行动者过去和现在的经验凝结在一起,一方面,过去经验作为身体化的客观结构以感知、评价、行动图式的方式作用于实践,被实践再生产出来;另一方面,在这一过程中,现时的经验也会作用于过去的经验和结构,对其进行一定程度的修正。在这两方面的相互作用中,集体历史生成的客观结构得以持存和唤发活力。由于惯习是过去感知、评价和行动图式的身体化,所以它在发挥作用的过程中会无意识的选择与昔日结构相吻合的现时社会条件,做出与之相符的行为,而排斥那些危及过去经验的新信息,由此来强化已经内化于身体内的结构,这就是行动者看上去自由选择的行动最终为何总是符合客观结构的原因所在,惯习总是在趋向于承认和实施场的内在要求这一行为倾向中被永久客观化。由此可见,惯习所具有的结构再生产能力在实践中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它是各种社会制度绵延持续的根源所在。现时经验通过惯习对昔日结构的修正作用是非常有限的(布迪厄,2003:79-100)。
假如只关心惯习为场域决定、在生产场域结构这一面,就会导致惯习与场域的意涵重合,从而使惯习的概念显得多余。尽管布迪厄指出惯习概念存在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超越客观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二元对立,而且还在于它可以用来解释惯习和场域冲突的情形以及各种偏好和品味的问题(布迪厄,1998:175-176)。惯习概念的合法性恰恰在于它能够超越场域的影响,赋予行动者能动性,让行动者行动的多样性反过来对客观结构本身造成修正,即使这样的修正作用在短时间内十分有限,从它的存在本身也可以窥探到宏观结构变化的端倪,进而最终使得布迪厄超越各种对立的理论目标得以充分实现,否则宏观结构仍然覆盖一切,布迪厄到头来还是不能摆脱客观主义决定论。也正是因为能动性对于惯习概念的合法性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所以探寻惯习中能动性的作用机制对于准确把握惯习概念的确切意涵也是必不可少的工作。
布迪厄在《实践感》中明确指出,就算是同属一个阶级的人,他们的个人惯习仍然各不相同,个人惯习中有一部分属于对集体惯习的内化,但在此之外,他们总是或多或少偏离了集体惯习。因为“个体习性②之间的差异原则源自于社会轨迹的特殊性”,“与个人及其所属世系的轨迹联系在一起的变量可形成无数的组合。人们不难发现,这些不可计数的组合能说明个人差异的不可枚举性。(布迪厄,2003:93)”从布迪厄的这一描述可以看出,内化于身体、作为惯习表现出来的社会结构不仅仅包括场域的效果,而且还有其它种种的社会轨迹,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和个人生平经历有关,每个人的社会经历各不相同,所以作用于他们身上的社会结构类型也必然各不相同,由此就导致了同一场域或同一阶级的人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反应,惯习在这里通过其它类型的社会结构得以超越场域的作用,表现出多样性,然而究其根本,它仍然是社会结构的产物。③社会轨迹的存在使得惯习能够区别于场域而独立存在,但却未能让布迪厄的整个理论摆脱决定论的色彩。不过由于这里起决定因素的社会轨迹因人而异,各不相同,所以它们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社会决定论中具有总体性和实体性的社会结构,或许更接近于齐美尔、符号互动论者们眼中多种多样互动形式的作用。当然这一点,布迪厄本人并没有意识到。
布迪厄对惯习能动性的发生机制从未有过集中清晰的论述,他对惯习概念独特之处的说明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启示。在回答华康德的提问时布迪厄谈到,当惯习和场域不相适合或者在解释偏好和品位的情形下,惯习概念的必要性体现的最为充分。关于偏好和品味布迪厄举了一些例子来说明,如人们的消费结构不受短期收入影响、婚姻行为及小资产阶级向上流动时对上层阶级品位偏好的模仿等,这些实例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属于惯习与所处场域不吻合的表现,也就是说,惯习概念只有在其作用与场域明显相背时其存在才具有最为确凿的合法性。无论如何,惯习的能动性也恰恰体现在它背离场域作用的时候。从布迪厄的作品中,大致可以归纳出两种惯习与场域不符的行为类型:一种是由于惯习倾向于保守而不符合场域的要求;另一种是惯习相对于场域的更具有革新性和超越性。以旧的思考方式面对殖民侵略的阿尔及利亚农民继续即属于前者,而后者最集中的体现则是从事反思性科学研究的研究者(布迪厄,1998:175-176)。④为了反对以往学院观点对知识分子工作性质的误识,布迪厄引入场域和惯习的概念分析科学场的运作。他认为,科学场同样是一个具有自律性又受制于其它社会场影响的场域,位于其中的知识分子受到自身所处场域位置的限制,他们运用各种策略参与争夺场域内的资源以维护自己的地位。因此,知识分子的研究成果通常都是其场域和惯习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有维护自身利益的诉求,另一方面整个研究过程本身也常常被灵感、直觉等因素促动,而非源于对各种形式规则的严格遵循。
在这一阶段,处于科学场受自身惯习支配的知识分子和阿尔及利亚的农民一样,会为确保自己在场域中的利益实施各种策略。策略呈现出的多样性让我们常常很容易将惯习的能动性与之相关联。但是尽管布迪厄认为策略带有一定的自觉意识(布迪厄,1998:177),最终他还是认为“策略发挥的自由度取决于场域的结构”(布迪厄,2006:61),所谓万变不离其宗,策略总是倾向于再生产那些生产策略的客观结构,它的发生总是缺少明晰的策略意向(布迪厄,2003:94)。不过,由于布迪厄在实践感中又把策略看成是源于惯习⑤,所以惯习中超出场域的那部分社会结构所产生的影响会体现在部分策略中,而这部分策略所展现的惯习的能动性,仍然是来自场域之外的、作用于惯习的各种不确定的社会因素。
然而,革新性的、超越场域影响的惯习绝非指学院观点掩饰下的、通常意义上知识分子所从事的科学实践,只有进行反思性社会科学研究的知识分子才是这类惯习的真正体现者。从事反思性社会科学研究的知识分子能够将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关系置于科学分析之下,摆脱一切偏好和利益,抛弃场域位置限制下的狭隘立场。这是一项有意识的、自觉的并经过精心筹划的工作。而且,布迪厄特别强调,“改良主义的反观性不是单独一个人的事,只有当它归属于此场域中从业者总体的义务时,改良主义的反观性才能被充分地实行”。布迪厄的这种论调不免让我们想到了当年康德对道德行为的界定,康德把道德行为设定为一种摆脱了一切偏好、依托人人都有的善良意志和理性得以实现的义务。康德对现代人的理性寄予了无限的信任,认为它们可以避开偏好和幸福的误导,永远的指引人们做应做之事(康德,2005:卷4)。一向注重场域制约的布迪厄将反思性设定为社会科学家的义务,认为反思能够帮助社会科学家摆脱场域和偏好的影响,那么他是否和康德一样依托的是人的理性?而这样的理性是否真的可以为我们所说的“革新的惯习”所容纳?这不仅要求惯习能够超越场域的制约,而且还要求它超越各种场域之外的社会决定因素,这一点究竟能否实现呢?
布迪厄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对惯习能动性的讨论在很多情况下都是含糊其辞的,但至少有一处能够帮助我们找到分析这一问题的枢机。针对极端决定论者的指责,布迪厄在《实践与反思》最终中辩解道:“斯多噶派的先贤们曾经这么说:我们能够决定的,并不是第一反应,而只是第二反应。控制惯习的第一倾向是很困难的,可是反思性的分析告诉我们,情境强加给我们的力量有一部分正是我们赋予它的,我们可以去改变对情境的感知理解,从而改变我们对它的反应。这使我们有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对某些通过位置和性情倾向之间的直接契合关系而发生作用的决定机制,进行监督和控制(布迪厄,1998:181)。”布迪厄的实践理论强调的是实践紧迫性和模糊性的一面,在实践的这种特征下,行动者的反应行为通常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做出的,并且通常,越是无意识的实践在社会关系上会越容易成功(布迪厄,2003:231)。布迪厄自己也认识到,“只有借助无意识,在与无意识的契合中,决定机制才能充分发挥作用(布迪厄,1998:182)。”他已经看到:行动者可以有意识的自觉把握自身与性情倾向之间的关系,从而对之进行压制或鼓励。当然,布迪厄并没有把这种对性情倾向的控制等同于理性对激情的控制,而认为它只不过像莱布尼茨说的那样,是“用‘有偏向的意愿’,即在其它激情力量的协助下,抗击激情(布迪厄,1998:182)。”由此可见,布迪厄的反思并不完全等同于康德的理性,这种反思仍然不可能完全的摆脱各类偏好,但是它至少可以帮助行动者管理性情倾向的第一倾向,从而拒绝成为决定机制的同谋,向着离真理更近的方向迈进。
从布迪厄的以上阐述中可以看到,惯习包含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布迪厄所说的在通常情况下对行为起决定作用的第一倾向,这部分主要以无意识的方式发生作用;另外一部分则是可以通过反思对其进行控制的第二倾向,这一部分是通过行动者有意识的努力来完成的。惯习对社会结构的再生产和它的保守性,都是其第一倾向作用的结果,布迪厄使用惯习概念,基本上是在第一倾向的意义上来使用的,它更符合布迪厄对实践性质的定位,对于惯习概念由之产生的阿尔及利亚农民来说,用惯习的第一倾向来解释它们的行为模式是最恰当不过的。惯习的能动性在这里通常表现为场域结构所限制的各种策略。但是,真正可以使惯习最大程度上挣脱各类社会结构作用的能动性,其实是蕴含在惯习的第二反应里。只是,在布迪厄的分析中,除了社会科学家能够运用反思对第二倾向进行管理之外,在人们的日常实践这种能被控制的第二倾向并不占据主导地位,甚至几乎被完全的忽略了。所以,布迪厄经常使用的惯习概念其原初意涵其实就是第一倾向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各种作用于实践的性情倾向。
三、“惯习”在现代社会中的意涵转变
布迪厄所调查的阿尔及利亚是一个尚未分化的传统社会,在那里,经济活动受到鄙视,荣誉是被推崇的事物,人们即使有对经济利益的追求,也一定要通过各类象征资本加以掩饰。⑥这个社会具有较高的同质性,如同滕尼斯所谓的共同体或涂尔干对传统社会的描述,人们有着大致相同的经历和价值观念,因此彼此之间的交往和日常的实践活动都像布迪厄所描述的那样是由一种长期习惯养成的性情倾向来主导的,确切的说是由我们所说的惯习的第一倾向来主导的。通过反思对性情倾向的某些部分——惯习的第二倾向——倾向进行监督,这种行为模式对处于传统社会中的农民来说是极其陌生和少有的,惯习第一倾向的作用已经足够应付生活。
当布迪厄将惯习观念扩展应用于对现代教育、学术、文化、阶级等主题的分析时,这些主题无一例外都处于现代社会的背景下,而从传统社会发展到现代社会,人们的生活经验和行为方式毫无疑问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用得自传统社会的惯习概念或者说用惯习概念的原初意涵来解释现代情境下的主题是否仍然有效呢?这就需要我们对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稍作考察。
涂尔干向我们呈现出了一幅分化、异质、个体主义盛行、传统道德原则崩溃的现代社会图景。韦伯则把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化视为一个祛魅的过程。他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新教伦理倡导的纪律、勤奋和救赎理念在整个社会中蔓延开来,促成了经济行为的合理化,是人们追求经济利益并导致经济进一步发展的原初动力,工具理性逐渐取代其他各种行为模式成为人们行为的主要类型,但在此过程中,克己求进、理性计算等价值观念却失去了最初的宗教意涵,人们在彼此计算的经济活动中丧失了对彼岸世界的关注。⑦滕尼斯将现代化的过程看成是共同体向社会演变的过程,他同样强调理性对于现代社会的重要,在《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他写道:“中意、习惯和记忆的意志形式,对于各种共同体的团体尤其,特别典型,犹如深思熟虑、决定和概念的形式对于各种社会的团体特别重要和特别典型一样(滕尼斯,2010:150)。”在滕尼斯笔下,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典型的共同体,其居民一般都拥有共同的生活经验,共同的信念和记忆,彼此熟悉,感情深厚,并常常靠一些盛大仪式来维系其共同的存在。而社会则是随着货币经济的发展和个人的独立才出现的,个人在社会中的联合只是表面的、暂时的,是为了达到私人目的而采取的权益之计。
从经典作家的论述中能够看到,在同质性较强的传统社会,彼此熟悉的人们更倾向于采用由“中意、习惯和记忆”支配的行为方式,也即是布迪厄所说的几乎完全为惯习第一倾向所决定的行为,他们很少对惯习第二倾向进行反思性管理并由之采取行动;但是到了现代社会,社会普遍分化,人们的生活经验各不相同,彼此之间很难有共同的信念和原则可以遵循,故而在这种情况下,“深思熟虑、决定和概念”所支配的行为方式逐渐占据主导地位,人们越来越多的根据具体情境下手段和目的的符合程度这一判断作出行动,反思性监控开始在生活居于支配地位,越来越少有人仅凭惯习的第一倾向对现实情境做出反应,因为他们时刻都有可能面临新的人和事。
也许齐美尔对现代社会的描述更有助于我们理解现代人的行为方式。齐美尔极为生动的叙述了货币经济的飞速发展对现代社会造成的影响。货币重量轻质,夷平一切价值的特殊性,可以和任何事物交换,但对一切都冷漠无情,它所有的这些特点对现代人的行为方式产生了深切的影响。现代人彼此客观冷漠,形同陌路,仅仅靠理性计算相互打交道,他们仿佛和很多人都有关系,但是和每一个都保持着距离,因此最终他们只是孤身一人,现代人的行为特质深深的沾染了货币的色彩。在布迪厄的阿尔及利亚人那里,经济活动还是被鄙视的活动,对阿尔及利亚人起决定作用的最大场域并不是经济。但在现代社会经济活动几乎已经成了其它一切场域的元场域,人们的一切行为几乎都或多或少受到它的支配。涂尔干早已看到这一点:“很早以前,人们还轻蔑地把经济功能划归在下等阶层的范围里,但现在我们却看到军事、宗教和管理等领域的功能已经越来越屈从于经济基础。只有科学还在与经济孤身奋战。即便是这样,科学除了应用于某些实际事务以外,在今天已经不再享有任何特权,在大多数情况下,它都在为与经济相关的职业效力(涂尔干,2000:15-16)。”布迪厄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布迪厄,2006:2-3),但他却没有进一步探讨这种转变对惯习概念本身的影响。经济特别是货币经济在现代社会主导地位的建立不可能不使惯习本身的意涵发生改变。
经济场域的支配作用成为主导时,齐美尔客观文化支配主观文化的断言,也就可以用来理解布迪厄惯习概念在现代社会的意涵。齐美尔的主观文化指可以为个体所吸纳、转化为个体人格组成部分的文化产品,而客观文化则指不能为主体纳入人格的那一部分。在货币经济膨胀、劳动分工发展的条件下,客观文化积累的速度大大超过主观文化,因而形成对主观文化的优势和支配。考虑到齐美尔文化产品一词的丰富含义,主观文化正好近似于布迪厄惯习的第一倾向,是个体习惯性的无意识反应,而客观文化由于其未能被纳入个体人格,所以属于外在于个体的陌生部分,个体只有通过反思对惯习的第二倾向进行监控,在此前提下才能对这一部分文化产品做出反应。经济场域起主导支配作用的情形下,客观文化对主观文化的优势地位也就意味着:反思性监控日渐成为日常行为的主导模式,可以由反思所控制的、惯习的第二倾向在现代社会渐渐占据了支配行动者行为的主导地位,在第一倾向支配下行事的人越来越少。
四、决定论的阴影
我们从惯习的能动性切入,从社会科学工作者义务性的反思中找到了其能动性最具革新性的一面,这种反思能够最大限度的挣脱场域、偏好的影响。那么,当我们说,反思性监控下的第二倾向在现代社会成了行为的主要支配者时,是不是意味着现代人普遍都能够挣脱场域的束缚而最终让我们在认识论上成功的摆脱决定论的桎梏呢?
事实并不如此。正如我们从前面的分析已经看到的,反思性监控作为现代社会的一种主要的行为方式,它根源于经济场域在现代社会的决定作用,仍然是场域决定的结果。更为自利的现代人仍然会竭力维持自己在场域中的利益,只不过他会使用更为有效的方式,即尽力约束惯习的第一倾向,把自己的行为置于经过反思性计算考量的第二倾向的支配之下,就像埃利亚斯在文明的进程中观察到的,各种外在的约束在现代人这里都成了个人有意识的自我监督,而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人们关系链条的复杂有关。所以,在现代社会,人们看起来拥有空前的自由,可以自己为所有的事情计算考虑,而实质上,真正多样化的却仅仅只是人们做事的表面方式,人们在考虑和计算所依据的原则本身则已经深深的侵润了场域和其它社会结构的因素。因此,看上去多姿多彩的社会,其运行机制仍然可以相对长久地维持下去。不过,毕竟,反思性监控的存在以及由其决定的第二倾向的主导作用,为行动者提供了随时背离场域的可能,尤其是在自律性更强的科学场内,康德所宣称的那种“理性”也未必没有实现的希望,只是这希望实现与否,也许最终取决于一个人愿意在多大程度上将其设定为一种义务并自始至终为之进行艰苦卓越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反思性的社会科学研究者是将反思性监控发展到最极端的代表,因此也是惯习能动性最有力的体现者。
注释:
①这两本书中对惯习概念的讨论多有段落重合之处。
②“habitus”,有译“习性“,有译“惯习”,本文皆采用“惯习”译法,个别引文为忠实于原译者故作“习性”。
③参见《科学之科学与反观性》中对科学家惯习养成的描述。“这些特殊的习性与行动者的历程(包括社会和学校方面的,场域内或场域外的)以及在该场域中所占有的地位紧密联系。”见该书P73,布迪厄著,陈圣生等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06。
④布迪厄明确把阿尔及利亚农民归于惯习与场域不符的一类,但是对研究者的反思布迪厄并没有在这一段落中提及,不过他在《学术人》和《科学之科学与反观性》这本书中的论述似乎可以支持本文的论证。
⑤“习性是这些客观上像策略那样有一定安排但不是真正的策略意图之产物的一连串“做法”的根源……”,见《实践感》,p9。
⑥参见《实践感》,象征资本一章。
⑦“追求天国的奋斗开始慢慢消解成冷静的职业道德,宗教的根基逐渐枯萎,并且被功利的现世执着所取代”,韦伯,《韦伯作品集XII: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p180,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07。韦伯还形象地对这一情形做了描绘,赶往天国的朝圣者被孤独的经济人所取代,结果人们必然会走向韦伯所说的理性的铁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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