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
2013-04-10裔昭印
裔昭印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地中海地区不仅是古代埃及、两河流域、希伯来、希腊、罗马等文明的发源地,也是数千年来各种宗教、经济与政治、思想体系融合与冲突,彼此影响和互相吸收的地方。地中海地区文化是多元一体的世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该地区的历史与文化不仅有助于人们理解其文化的特征以及生态环境与人类社会的关系;而且有助于人们了解当今世界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冲突的背景。地中海地区的这种重要地位吸引了众多历史学家对其历史和文化的关注,使地中海史成为历史研究的一个领域和不少高等院校的一门课程。本文拟选择若干有代表性的作者的著述,主要对20世纪以来国内外学者对地中海史研究的状况作一评述,并对该领域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发展提出一点建议和设想。
一
在20世纪,对地中海历史研究最有影响力的学者,至少有罗斯托夫采夫、皮雷纳、戈伊坦和布罗代尔4位历史学家,他们是这一学术领域的开拓者,佩里格林·霍登和尼古拉斯·珀塞尔把他们称作“一条船上的四个人”。[1](P31)
这4位历史学家中的第一位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罗斯托夫采夫(Michael Ivanovich Rostovzeff,1870—1952)是著名的俄裔美国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他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古典史家之一,尤其精通古希腊罗马的经济与社会问题。1898年至1918年,罗斯托夫采夫在俄国圣彼得堡大学担任古典语言和古代史教授。因为对俄国十月革命不满,先去英国牛津大学任职,后转往美国,先后担任过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古代史教授和耶鲁大学古代史和考古学教授。在这两所大学任教之际,他出版了《罗马帝国社会经济史》(1926;1957)和《希腊化世界的社会经济史》(1941)两本代表性的著作,以丰富的考古资料、铭文和文献资料介绍了亚历山大大帝统一帝国和罗马帝国统一的功绩,叙述了希腊化世界和罗马帝国的社会经济状况,论证了城市中产阶级对于罗马兴衰的重要作用,从而对古典史和经济史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罗斯托夫采夫看来,古代罗马帝国的经济虽然没有达到工业资本主义的那种高度,但是具有与现代经济近似的特点。他的这种用现代经济概念解释古代世界经济的看法,被看作是古代经济史研究的“现代化派”。然而,罗斯托夫采夫在著作中也表达了他对于地中海世界的理解。在《罗马帝国社会经济史》中,他提到演说家阿里斯提德斯的观点,认为罗马帝国是一个大一统国家,而罗马城是世界的中心。他认为,阿里斯提德斯所谓的“世界”当然是指文明世界而言,也就是指地中海地区而言。[2](P190)罗斯托夫采夫在地中海地区进行的长期考古活动,使他在著作中展现了十分开阔的视野,他在对希腊化世界进行阐述的时候,也提到了许多亚洲的情况。他注意到,公元2世纪罗马的商业和以往一样是世界性的商业,而且范围较前更大。罗马帝国同它所有的邻邦以及一些居地并不接壤的民族统统发生了商业关系。[2](P223)因此,他把地中海看作是一张贸易路线网。[1](P32)这一观点获得了亨利·皮雷纳(Henri Pirenne, 1862-1935)的支持。
皮雷纳是比利时历史学家,他用法语撰写的多卷本《比利时史》是西方名著之一。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因非暴力地抵抗占领比利时的德国人而被关进集中营。在那里,他开始构思后来出版的《皮雷纳论文集》。他的《中世纪的城市》一书,1925年在美国以英文出版,后经修改补充,1927年在布鲁塞尔出法文版。该书共分八章,其中前五章主要阐述了作者有关中世纪的城市兴起于商业复兴的思想,后三章重点讨论了城市制度以及城市对欧洲文明的影响。在这部书的一开始,作者就提出了“地中海特性”的概念。他指出:
如果俯瞰罗马帝国,首先得到的一个强烈印象是它的地中海特性。帝国的疆土几乎没有超过它所四面环抱的那个内陆大湖的沿岸地区。莱茵河、多瑙河、幼发拉底河和撒哈拉等边远地区形成保护地中海周围地区的广阔的防御圈。毋庸置疑,地中海是罗马帝国政治统一和经济统一的保证。帝国的存在依赖于它对海的控制权。如果没有这条重要的交通线,则对于罗马世界的管理和供应都是不可能的。[3](P1)
那么,到底什么是“地中海特性”呢?从《中世纪的城市》一书中不难看到,地中海能够促进商业繁荣的特性,就是皮雷纳所说的地中海特性。他在提及日耳曼入侵后城市的状况时说:
在我们看来这些城市是经济活动的中心,这种经济活动也是以前文明的遗物。每座城市仍是周围农村的市场,所在地区大地主的冬居地,只要地理位置适中,它也是商业的中心,距离地中海海岸越近,商业发展程度愈高。[3](P8)
皮雷纳在该书中把中世纪城市的起源归结于商业繁荣的产物。在他看来,促进商业繁荣的地中海特征存在与否,决定着欧洲社会的经济与政治走向。他认为,日耳曼蛮族入侵后,虽然西罗马帝国灭亡,但罗马文明并没有中断,地中海特性继续存在。他指出:“日耳曼人入侵以后商业得以保持,这一切是由于地中海贸易还在继续。”[3](P9)在该书中他还提到,日耳曼人入侵以后得以幸存的世界秩序,在公元7—8世纪伊斯兰教的入侵中却难免于难,它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快速地摧毁了古代世界,古代世界聚集起来的地中海共同体完结了。穆斯林关闭地中海与加洛林王朝登上舞台同时发生,不可能仅仅是一种巧合。[3](P14~15)根据他的著作中提供的大量证据,人们可以得出结论,在一定的程度上,正是由于伊斯兰教的兴起才间接地促成了查理曼帝国的北方经济,继而形成了后来的中世纪社会;11世纪以后欧洲城市的兴起也得益于商业的复兴和地中海的重新开放。
皮雷纳对于中世纪城市起源的研究具有开创性,他通过对地中海特性的探索,揭示了商业繁荣与中世纪城市发展的关系。与过高地估计日耳曼人入侵的破坏作用,并把公元5世纪西罗马帝国灭亡看作是地中海社会经济史转折点的传统看法不同,他强调地中海世界古典文明与中世纪早期文明之间在经济和文化上的连续性,这些观点不仅对于人们更全面地认识蛮族入侵对欧洲社会的影响具有启发意义,而且也有助于人们更深刻地理解商业与地中海以及中世纪文明与古典文明之间的关系。当然,皮雷纳的观点也有局限性,他对中世纪城市兴起原因的解释过于单一,忽略了其他因素的作用;对地中海世界不同地区城市之间的差异也关注不够。
1900年,史罗墨·多夫·戈伊坦(Shlomo Dov Goitein,1900—1985) 出生于德国巴伐利亚的一个小村庄,他的父亲是一位犹太学者和当地犹太团体的领袖。1918年至1923年,他在法兰克福大学读书,主要专注于学习阿拉伯和伊斯兰科目,还积极学习古典学知识。1923年,戈伊坦移居新成立的巴勒斯坦。1957年,他来到美国,在那里一直住到1985年离世。
戈伊坦对地中海史的研究工作与开罗吉尼扎(Geniza)文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吉尼扎是一个储藏室,通常附属于中东的犹太教堂,也可能附属于基督教或穆斯林的圣堂。包含上帝之名的作品或者使用希伯来音节的作品被放在其中保存,以使它们免遭亵渎。开罗犹太会堂的一个吉尼扎被发现保存了各种文件档案,既有神圣的也有世俗的,从圣经的抄本到售卖的账单以及私人的信件,可以追溯到11世纪。一直到1890年代,吉尼扎被腾空,旧的犹太会堂也被拆毁。[1](P34)这些档案文件被完好地保存下来,成为研究中世纪地中海社会的珍贵史料。
戈伊坦对吉尼扎文献的研究开始得比较晚,印度洋贸易研究是他最早的研究计划。由于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这些文献对近东历史研究的价值。从1958年起,他便把自己的研究重心从印度洋贸易研究转向了地中海。在此后的20多年时间里,11—13世纪的地中海世界就是他主要的研究对象。[4] (Foreword, Pxiii-xiv)
戈伊坦的《地中海社会》共5卷,讲述了中世纪生活在阿拉伯人中间的犹太人的生活状况,内容涉及他们的经济生活、公共生活、日常生活、家庭婚姻和个人生活等丰富的内容。与强调长时段的布罗代尔不同,戈伊坦选择以个人作为研究的主题,强调人和商品的流动以及与之相伴随的各种联系,这些在他运用的原始材料中都有明显的体现。他提出的犹太商人的“自由贸易社团”的想法,构成了他的《地中海社会》一书的核心。
戈伊坦眼中的地中海是一个比较广阔的概念。他说,吉尼扎的人们从埃及向外看,他们看到了三个地方,地中海海岸界定了他们的视域和心理地图:马格里布或“西方穆斯林”(包括北非、穆斯林的西西里和穆斯林的西班牙);阿尤姆或“罗马人的领地”(拜占庭和基督教西方);还有“东方”(埃及和中近东)。在他的心目中,伊拉克,“甚至伊朗”,都作为再现西方文明的一部分。[5](P513~516)但是,他的研究对象则聚焦于一个范围较小的地中海沿岸阿拉伯世界的犹太人社团,其著作中的地中海是以一个地中海的社会名义呈现出来的。不过,他的地理观不够准确,受到了相关学者的质疑。
戈伊坦在其著作中论述了12世纪前地中海世界连续性的三个特征:法律人格化的流行(也就是群体一致决定哪一个人将受到惩罚的法律系统)、活跃商业文明的出现和长期存在的共同文化传统。[5](P517)此外,他还阐述了有关中世纪地中海联盟的思想。有人认为,戈伊坦的地中海世界把他一直关注的三个主要问题放在了一起:他的犹太人传统、中东伊斯兰教的历史与文化,以及自由的人文主义价值观。在他看来,生活在阿拉伯人中间的犹太人居住在地中海社会,他们喜欢流动,常常是在地中海范围内流动,但那绝不意味着他们拒绝与欧洲商人来往,甚至在基督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公开交战的时期也不例外。[1](P35)戈伊坦的著作表达的是他对地中海社会商人形象的想像,这些人在商业贸易和文化传播中往往相互影响。无论是在伊斯兰还是犹太研究方面,他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的著作是一部地中海社会文化的历史,主要关注的是中世纪地中海人的思想和日常生活。
戈伊坦写作《地中海社会》一书的目的,不是为了描述整个地中海世界,而是为了充分利用吉尼扎档案库得出自己的结论。作为一个有着缜密且严格学术准则的人,戈伊坦称自己是一个社会记录器,[6](Foreword, Pxvi)这表明了其著述重视描述性的方法特征。他在著作中依据十分丰富的吉尼扎资料,以出色的才能重构了地中海世界中一个生活在阿拉伯人中间的犹太人社会,展示了这个社会的不同方面,并描述了其研究对象的精神世界,对于我们了解近代之前的犹太教和近东社会作出巨大的贡献。
作为地中海史研究的杰出学者,戈伊坦在这个领域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弗雷德· 阿斯特伦认为,在公元2000年之前,布罗代尔和戈伊坦分别掌控了近代早期地中海历史和中世纪犹太人的地中海世界的研究数十年。[5](P517)雅各布·拉斯纳则评价说,20世纪的史学在地中海研究方面已经产生了两个重要的人物,一个是戈伊坦,另一个是布罗代尔,他们是一种互补的关系。布罗代尔认为的地中海是宏大的。这里面对平原、高原、半岛、气候、季节以及王国都有研究,随着长时段宏大而又悠闲地循律而转变。戈伊坦则更谦逊一些,他研究的地中海社会更多地限定在一定范围之内,它是指突尼斯和埃及之间的地中海海岸,向西和向东只延伸了很少的一部分;它只是地中海的一部分,但是这其中包括那里的人们、他们的纷争、婚约、嫁妆、房屋的装修、餐具,以及他们的梦想、宗教和个人的感受。他的世界观并不仅仅局限于海。他的理论和布罗代尔一样,都是一种总体史,一种研究人类的总体史。[4](Foreword, Pxv-xvi)
这4位20世纪最重要的地中海史研究者的最后一位就是著名的年鉴学派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1902—1985),1949年他的《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与地中海世界》(下文简称为《地中海》)第一版问世,成为年鉴学派总体史研究的里程碑。
法国年鉴学派的创始人是吕西安·费弗尔和马克·布洛赫。他们于1929年创立《经济和社会史年鉴》(下文简称为《年鉴》),倡导总体史和跨学科研究。1937年11月,当布罗代尔返回巴黎时,正巧与费弗尔同乘一条船,在长达三周的横渡途中,他与费弗尔结下了亲密的友谊,很快成为《年鉴》杂志的撰稿人。[7](P7~8)作为一位年鉴学派的学者和享有盛名的法国高等实践研究院成员,布罗代尔受到了维达尔·白兰士和吕西安·费弗尔深刻的影响。维达尔是法国著名的地理学家,他一生致力于研究人类活动和自然环境之间的联系,成为法国人文地理学的奠基人。在他看来,自然环境提供了一定范围的可能性,而环境的利用则取决于人的选择。1922年,维达尔的著作《人文地理学原理》一书出版,[8](P167)在书中,他用令人信服的方式表明地中海地区是一个整体,有自己持久的个性特点。费弗尔是历史学家,他的《地理学视野下的史学引论》强调了地理环境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影响,但他同时也认为,人类活动经常在改变环境方面起着作用。[9]如同亨利·贝尔所说,在费弗尔这本书中,他对人类行为努力进行全方位的探索,在后辈面前树立了真正进行综合性研究的榜样。[10](P2)年鉴学派的研究取向奠定了布罗代尔《地中海》一书的框架与主旨:渴望写一部总体史,并力图在研究中把历史和社会学、人类学、人口统计学、生物学等学科结合起来。
《地中海》这部长达60多万字的著作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介绍了地中海世界的地理环境,第二部分讲述了地中海社会的经济状况,第三部分则介绍了政治史内容。在这本书中,布罗代尔提出了三种不同历史时间,也就是“地理时间”、“社会时间”和“事件时间”(或“个体时间”)的观念,阐述了长、中、短三个时段的理论。在他看来,在几乎静止的长时段范畴中,诸如地理环境、气候环境、社会组织、文化思想传统等因素都是长期起作用的,它们被称为“结构”,在历史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变化较慢的中时段范畴里,人口、物价、商业、财政等现象被称为“情势”,它们构成了历史事件发生的基础;而在短时段内起作用的战争、革命等变化最快的现象叫“事件”,它们是历史的表面。历史几乎就是各种事物在不同的时间里相互作用的结果。
布罗代尔在其著作中不仅展现了他对16世纪整个地中海历史的熟练掌握,还为其周边地区的社会是如何相互影响的问题提供了一个十分新颖的解答。布罗代尔研究历史的特点是具有全局的视野,他对社会科学的巨大贡献是打破了学科之间的樊篱,将经济、社会、政治与文化融入“总体史”中;更为重要的是,他不但让人们认识到空间在历史上的重要性,而且对时间作了创造性的处理,正如彼得·伯克所说,布罗代尔在改变我们的时空观念上居功至伟。[11](P36)他的著作发表之后,立即就获得了费弗尔的高度赞扬,认为该书为人们开辟了新的视野,具有革命的性质。[7](出版说明,P4)这本划时代的史学名著使他成为年鉴学派第二代的杰出代表。
布罗代尔《地中海》的出版引起了法国史学界的轰动,该书被看作是地中海史研究的杰出著作,其开阔的视野和历史时段理论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和好评。但是,也有许多学者对该书的缺陷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有人批评他是地理环境决定论者,说他的书有一半是关于地理、气候和它们对人类历史和经济的影响。[5](P515~518)有人批评说,布罗代尔期望叙述“总体史”,但是在他的论述中,很少涉及集体心态和集体心理的研究。一位英国评论者认为,布罗代尔的地中海是一个对人类控制毫不理会的世界。也有人说,尽管作者坦承他的地理史并非全然静止不动,但他未显示它是如何流动的。[11](P33~35)总的说来,布罗代尔的这本著作问世以来,地中海世界及其历史文化的研究逐渐兴盛,成为学术研究的重要领域。
二
从20世纪60年代起,欧美的学者们出版了许多有关地中海历史和文化的著作,相应的研究机构也相继建立,这些学者的研究大都受到布罗代尔的深刻影响。近几十年来,随着马克思主义史学、西方新史学、女性主义、社会性别、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发展,全球史(世界史)影响的扩大,尤其是以史学的文化或者人类学转向的新文化史的发展,地中海史研究也发生了新的变化。不少地中海史家对布罗代尔著作的不足之处进行了反思,他们的研究显示出自己的特点,研究的侧重点也有所不同。其中有些学者主要探讨地中海世界的生态环境史,有些学者用人类学的方法对地中海社会中人们的道德观念、文化认同等问题进行了探索;还有些学者则从全球史的视野重点关注地中海世界的交流与传播,表现出他们对地中海史研究所走的不同路径。在此,笔者仅选择一些有代表性的著作作一简要评介。
20世纪60年代,随着主张跨学科研究的西方新史学研究影响的增强和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加速,一些历史学家开始与人类学家携手共同探讨地中海价值体系的历史,产生了一些颇有学术价值的研究成果。其中,派里斯蒂埃主编的《光荣与耻辱:地中海世界的价值观》一书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该书以文化人类学的方法考察了居住在地中海周边人们的道德观念。[12]在这本书中,作者们考察了地中海世界不同地区,尤其是农村社区人们的荣辱观。他们发现,在不同的社会和不同的时间,地中海世界的人们在价值观上也会有所变化。例如,在古典时代和基督教主导的中世纪,荣誉与美德相联系;当王权强大之际,国王的宠幸会成为荣誉的来源;而在商业扩张的过程中,上升中的商人阶级会用金钱来购买荣誉。与此同时,他们也注意到,希腊人、西班牙人和阿拉伯人在有关荣誉的观念上也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些说明了地中海文化的多样性和联系性。
在人类跨入21世纪之时,环境保护问题日益迫切地摆在人们面前,作为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生态文化也日益引起史学家的关注。在以地中海世界“人与环境”为主题的著作中,佩里格林·霍登和尼古拉斯·珀塞尔所撰写的《堕落之海:地中海史研究》引起了学界的特别关注。[1]在这部书中,作者从历史生态学的视角探讨了古代和中世纪地中海区域“人类与环境”的关系,并对地中海历史统一性的程度与性质进行了研究。在他们看来,地中海的历史不仅仅是环境的副产品,而且是生态环境与人类活动互动的结果。例如,他们反对整个地中海区域土地的侵蚀是由于气候变化造成的观点,认为人类活动是造成土地被侵蚀的主要原因。美国环境史家约翰·麦克尼尔高度评价了他们的著作,认为它不是一部单纯的环境史,而是一部生态学意义上的社会经济史,指出作者将很多主题与领域,如贸易、城市、森林、农业、科学、宗教,甚至是社会人类学用于历史探究。[13](P644~646)不过,他也指出了该书忽略疾病和灾难对地中海历史的作用的不足。在研究过程中,霍登和珀塞尔引用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和3000多本著作,因而对地中海的历史和文化研究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除了这本书之外,美国学者唐纳德·休斯和约翰·麦克尼尔等人也撰写了有关地中海世界的生态环境的著作。
在探讨地中海史的成果中,新近出版的戴维·阿布拉菲亚的《伟大的海:地中海的人类史》是值得一读的著作。[14]该书最突出的特点是强调人类的活动在地中海历史发展进程中的重要影响。作者不赞同布罗代尔过度强调地理环境,也就是结构对历史的决定作用的观点。阿布拉菲亚在该书的序言中说,他并不否认风和洋流的重要性,但人类之手在塑造地中海历史中也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人们的政治决策影响着历史的进程。在他看来,人类的历史包含着非理性和理性的因素,由个人或群体作出的决定在过去的几个世纪或千年中很难被人理解;然而,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就像蝴蝶的翅膀效应那样,可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例如,1095年教皇在克莱芒的一次演讲,导致了长达两个世纪的十字军东征;相互竞争的土耳其长官之间的纠纷,使一方成为基督教世界魅力超凡的领导人,令人惊叹地打败了奥托曼帝国的陆军和海军。来山得、劳里亚和纳尔逊则改变了地中海的政治版图,使雅典、那不勒斯和拿破仑时代的法国永远无法在此实现帝国计划。[14](Pxxiii-xxxi)
阿布拉菲亚著述的另一个特点是具有全球史的观念,重视文化交流与传播在地中海历史和世界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作用。“全球史观”提倡以全球的眼光考察世界历史进程,力图突破“欧洲中心论”,并注重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巴勒克拉夫、斯塔夫里阿诺斯和杰里·本特利等人在著述中都表达出这种史学思想,成为“全球史观”的代表性学者。阿布拉菲亚在《伟大的海:地中海的人类史》和他在杰里·本特利主编的《世界历史牛津手册》一书中所撰写的章节中,充分体现了他的全球史观念。在这两本书中,阿布拉菲亚打破了按照时间序列,如从青铜时代到铁器时代;或是根据帝国的兴衰进行分期的陈规,主要从人类的活动,尤其是文化交流与碰撞的角度来划分地中海的历史,将其分为他所称的5个地中海时代。这些时代下限的重要标志分别是:特洛伊的沦陷;西罗马帝国的结束;1347年的黑死病;1869年苏伊士运河的开通;现在。在《世界历史牛津手册》第27章中,阿布拉菲亚明确提出,要将世界历史某些重要的方面纳入地中海历史的研究中包括:对被广阔的实际空间所分开的社会之间联系的调查,对贸易网点的特别强调,容纳不同民族的帝国扩张,民族的运动(不管是全体参与还是作为朝圣者、奴隶以及之后的游客身份参与其中)和宗教传入新大陆之间关系的研究。[15](P494)
在国内学术界,近年来发表了一些有关地中海史研究的文章,主要集中在对地中海文化的探讨上。张法在论文《基督教的起源和世界史的重写》中通过对基督教起源的文化考察,提出了作为整体的地中海文化的概念。[16]他认为,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虽有很大的不同,但却有相同的起源。在他看来,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700年,地中海已有克里特—迈锡尼文化、腓尼基文化、埃及文化、赫梯文化、两河流域文化五大文化鼎立,形成了一个围绕着地中海又伸向西亚的文化圈。
陈村富在论文中论述了“地中海文化圈”的概念。[17]他认为,古代最具历史地位的,与“黄河—长江文化圈”、“印度—恒河文化圈”相呼应的“地中海文化圈”,其重心始自西亚两河流域,之后西移希腊,后至罗马。到中世纪,近代意义上的“欧洲”和“西方文化”(欧洲文化)取代了“地中海文化圈”的地位。
谌中和在论文中提出,在历史上的地中海东西部之间存在着某种内生性的文化关联,这种文化关联的实质是地中海西部地区由于经济上的非自足性导致的对东部地区的先天性依赖。这种依赖导致了古代希腊—罗马对东方的征服,从而诞生了地中海文化圈。[18]他不同意陈村富关于“地中海文化圈”在文化类型上具有共同素质的说法,认为“地中海文化圈”并不指称某个具有明显同质性的地域文明,而是特定时期地中海周边各地域文明的总称。
总的说来,在国外学术界,近年来对地中海史的研究方兴未艾,史学家的研究体现出历史生态学、文化人类学和全球史等不同的研究方法与路径。在国内学术界,虽然专门研究地中海史或者整个地中海问题的著述很少,但是,对于古代中世纪和近代早期地中海世界的单个文明区和专门问题的研究,在改革开放以来可以说是成果丰硕。限于篇幅,在此不一一列举。[19]
三
虽然,学界对地中海历史的研究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我们还面临种种问题需要解决。
首先,从事地中海史研究,我们必须要对该领域的一些问题作出我们自己的回答和解释。例如,对于什么是地中海;地中海世界文化和历史是否具有统一性;如果具有一定的统一性,它的时间是限于古代,还是主要限于古代和中世纪,还是一直延续到现代;“地中海理论”能否成立;地中海研究能否作为一个知识架构来研究等问题,欧美学术界一直存在激烈的争论。对于国内学者提及的“地中海文化圈”问题,学界尚未有共识。一般说来,国外学术界在对地中海区域进行研究时,用“地中海世界”或者“地中海社会”的提法比较多,较少涉及“地中海文化圈”的概念。
其次,对于怎样进一步深入进行地中海史研究,我们应当进行认真思考。在此,笔者提出几点建议,以就教于学界方家:
第一,要注意地中海世界不同地区之间的共性与差异。一般说来,地中海指的是从直布罗陀海峡向东延伸的海域,它因人工的苏伊士运河而与红海相连接,又因自然形成的达达尼尔海峡和博斯普鲁斯海峡而与黑海相连接。更宽泛地说,当人们谈及地中海时,是指这样一个地区,即包括其中的岛屿在内的一片海域以及与这片海域相接壤的土地。2008年,这一区域大约包含25个政治实体。[15](P493)地中海世界诸文明的发展是共性与个性、统一与多样的交织,因而具有多元一体的特征。地中海沿岸山地、平原、海岸、海岛等不同民族地理环境的差异和各民族在长期历史积淀中形成的特性,使得地中海文化、文明的起源和发展呈现出多元的属性和特点;而地中海地区文明发展的规律性,即共性和人类文化由分散走向整体的趋势,又使得地中海世界不同主体文明之间日益发展为一个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体。对于地中海史的研究应当努力说明地中海区域文明的多样性,同时说明该区域诸文明之间的相互关联性。
第二,坚持用动态和发展的眼光看待地中海历史发展的进程。按照通常的历史分期方法,地中海的历史可以分为古代、中世纪、近代和现代等不同时期。早在公元前22000年,尼安德特人就出现在直布罗陀。大约公元前3000年,地中海地区就步入了文明时代。地中海不仅是西方文明的摇篮,更是两河流域文明、埃及文明、希伯来文明、克里特文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等诸多古代文明演绎的舞台。公元前2世纪,罗马取得征服战争的胜利后,浩瀚的地中海成为其内海,罗马人在吸收与借鉴古希腊和境内各民族文化的基础上创造了辉煌的古罗马文化。帝国时代,在罗马化与城市化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地中海文化区逐渐形成。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欧洲进入中世纪,综合了希伯来宗教、希腊罗马文化传统和日耳曼因素的基督教文明成为西方中世纪文明的基础。14—17世纪,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欧洲通过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实现了从中世纪向近代的转变。步入近代之后,欧洲逐渐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发展为工业社会,所有这些都使地中海地区的历史进程产生新的变化。如前所述,阿布拉菲亚在其著作和论文中,主要根据地中海地区人类的活动和不同文明间的交往情况把地中海的历史分为五个时期。无论如何,在不同历史时期,地中海的政治、经济格局呈现出不同的形势与特点,我们应当根据不同时期地中海地区的实际情况来考察其历史与文化的变迁。
第三,应当从政治、经济、社会、宗教、文化、环境、性别等多种因素来考察地中海历史的演变过程,并注意用跨学科的方法来研究问题。位于欧洲、亚洲与非洲三大洲交界处的地中海曾被人们称作是多宗教共存的“信仰之海”,其沿岸地区是宗教传播的重要路径。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地中海地区先后诞生,不同宗教之间的相互影响与冲突是该地区历史的重要内容。地中海地区不仅是西方哲学和理性产生发展的土壤,而且也是不同时期商业、贸易、殖民的重要场所以及列强争霸、帝国兴衰的舞台。该地区先后兴起的巴比伦、亚述、雅典、罗马、拜占庭和阿拉伯帝国,对世界的政治、经济格局和社会文化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地中海的历史是上述诸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必须对它从多重视角,并借鉴宗教学、政治学、人类文化学、环境学等多学科的理论与方法进行综合研究。
第四,要以全球的视野来研究地中海史,注意研究考察地中海区域内不同地区以及地中海世界与其他地区之间的交流及其相互影响。地中海史是一种区域性的历史,但是,它的发展是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在地中海中穿梭往来的水手、商人、移民、海盗和朝圣者,都对这一区域及其周围地区文化的发展发生过程度不同的影响。自古以来,地中海就是沿岸人民往来和贸易的重要水道,腓尼基人、克里特人、希腊人以及后来的意大利人、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都是航海业发达的民族,这些民族在海上探险、商业贸易、殖民建邦和文化传播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5世纪发现绕行非洲好望角的航线后,地中海的海运曾经一度衰微。但自1896年开凿苏伊士运河以后,地中海再度成为世界最繁忙的水道之一,[8](P600)它因此也成为西方军事大国争夺的重要目标。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在地中海世界发生的希腊化时代的东西方交流、罗马帝国境内各民族文化的融合,以及十字军东征时期的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交流,对地中海区域以及世界文化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这些时期不断扩大的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极大地影响了东西方文明发展的进程。
总之,怎样在吸取国内外学术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全球的眼光和多重视角来考察地中海区域历史发展的进程,思考其诸文明的共性和差异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并探讨地中海文明与其他文明之间的交往与联系,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艰巨任务。可以相信,在经济全球化和史学革新不断深入发展的过程中,在历史学家与政治学、宗教学、文化人类学、环境学等相关领域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地中海研究,尤其是地中海史研究,一定会出现更加蓬勃发展的新局面。
[1] Peregrine Horden, Nicholas Purcell.TheCorruptingSea:AStudyofMediterraneanHistory[M]. Wiley-Blackwell, 2000.
[2] 罗斯托夫采夫.罗马帝国社会经济史[M].马雍,厉以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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