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作与古希腊社会
2013-04-10李尚君
李尚君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职业与劳作是古希腊人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它创造着维系社会存在和个人生活的各种物质财富,同时也反映出当时社会物质生产技术水平和生产方式等基础性的经济问题,是古希腊经济史的生动呈现。
西方学术界对古希腊经济史的研究开始于19世纪的德国,出现过“原始派”与“现代派”两种观点,前者以卡尔·布彻(Karl Bücher)为代表,后者以埃德瓦德·梅耶(Eduard Meyer)为代表。“原始派”认为,社会经济在历史上经历古代、中世纪和近代三个阶段,属于古代经济的古希腊经济与现代经济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研究古希腊经济与现代经济没有什么联系,而且认为古代经济是家庭经济,中世纪经济是城市经济,而近代经济是民族国家的经济。与“原始派”不同,“现代派”认为古希腊经济与近代经济相比只存在量的区别,并无本质差异。同时,“原始派”与“现代派”的争论还涉及到“形式派”与“实质派”的辨析。“形式派”认为经济活动是独立的和自主的,其特点是市场的存在,市场的参与者利用理性的手段追求利益最大化。“实质派”则受到人类学家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的影响,认为经济活动是“嵌入”(embedded)整个社会之中的。“实质派”认为,“形式派”的观点只适用于近代经济中的独立活动者。所以,表面看起来,“实质派”可以对应于“原始派”,而“形式派”对应于“现代派”。
芬利的经济学观点受到波兰尼、韦伯以及哈斯布洛克(Johannes Hasebroek)的影响。韦伯提出的有关城市的观点是,古代城市是“消费的城市”,中世纪城市是“生产的城市”。哈斯布洛克则认为,古希腊城邦缺少经济政策,因为贸易掌握在非公民商人手中,他们是处于城邦之外的一个阶层。他们的学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要把古希腊的经济活动还原到它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结合这些论点,芬利指出,古希腊经济是一种以农业生产为基础的自给自足的经济,而古希腊城邦则是消费者的中心。
以上这些观点均有助于我们从宏观上理解古希腊经济的总体特征,在不同派别的争辩之中,古希腊经济史研究已经不再仅仅是考证史实,而更多的是在探讨哪种理论模式适合于对史实进行分析。①但是,无论哪种模式,在选择和解释史料方面都或多或少有失偏颇,不免有削足适履之嫌。即使是芬利的观点,最近也不断有学者从微观的角度对其理论提出某种批评与修正。
本文的目的并非讨论何种理论模式才是解释古希腊经济生活的正确途径,而是要在前人成果之上,在史料允许的范围之内,试图阐明古希腊人的价值观和社会特征为劳作提供了怎样的文化语境,以及在这种语境中不同领域的劳作具有哪些特征,并且特别关注劳作与古希腊人社会生活整体之间的关系。
一
在古希腊人的观念中,各种劳作形式和经济活动被赋予了不同的地位:有些适合于社会精英,有些适合于一般公民,还有一些则专属于低层社会成员、外邦人和奴隶。这种等级化的价值判断将农业置于首要位置,并且明显区别于其他经济活动。诗人荷马与赫西俄德都把农业视为人类文明生活的基础。比如,《奥德赛》描绘独眼巨人在孤岛上的野蛮生活时一再强调那里从不存在耕种土地的农业生产,与文明的人类世界形成鲜明对比。②在古希腊人看来,农业生产与向神献祭、用火烹饪食物以及家庭生活这些文明世界的特征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色诺芬在《经济论》中也指出:农业是其他一切技艺之母,农业兴旺,各行各业也都发展顺利,农业凋敝,其他行业也就随之消亡,无论是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③
处在价值判断最底端的劳作形式则是以手工业和商业为主的体力劳动。这些劳作被认为不适合高尚的公民,而是专属于社会地位低下的人或者外邦人。虽然城邦的建设和文明的发展离不开各种手工艺人,但是柏拉图却把他们排除在城邦统治者之外。与色诺芬一样,在柏拉图那里,创造世界的过程虽然运用了几乎所有的手工业技艺,但是农业依旧处于最高地位,而其他各种技艺则均在其次,甚至用来指称整体物质世界的希腊语词汇chōra都是来源于人们对农耕土地的称谓。
古希腊人之所以对劳作持有这样的价值观念,是与他们对城邦公民身份的理解密切相关的。他们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应该是一个自由的人(anēreleutheros),④在经济地位上的体现就是能够做到自给自足,拒绝以“奴隶”的方式为他人工作。因此,古希腊的男性公民尽管自身可以从事某些劳作,却避免长期地为一个固定的雇主提供劳动服务。⑤
因此,在传统价值观中,为了适合追求独立与自由的公民精神,只有以“家庭”(oikos)为单位的农业生产才是经济活动的最佳选择,成为理想的生活方式。这种农业劳作以公民直接占有适当规模的土地为基础,维持一种基本上自给自足的家庭生活。从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中可以看出,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最好的劳作形式正是小土地所有者的劳作,其土地所出产的产品足够维持他自己及其家庭的生活所需。赫西俄德就是自己从事耕种劳作,并且自己制作所需的工具。而家庭中女性成员则从事纺织工作,为家庭提供所需服装。虽然《工作与时日》同时也反映出农民还时常不得不从事海外贸易,但是这与他的生活原则相违背,并且使他感到恐惧。⑥
相对的,手工业和商业则被认为是不适合公民从事的劳作,尤以商业为甚。因为商业是一种为他人提供服务的行业,并且通过出卖这种服务以获取利益,被视为有违公民的自由身份原则。这种观念在公元前4世纪亚里士多德的著述中有着明确的表达,在亚氏看来,商品和服务应该天然地产生于以农业为基础的自给自足的家庭,而不是来自于追求利益的活动(chrēmatistikēktētikētekhnē)。⑦
自由的另一个必要条件是人身独立与闲暇,受雇于人赚取报酬的谋生方式则被认为是丧失自由的标志。在荷马史诗中我们便可以看到,对于生活在世上的人们来说,雇工的生活被认为是最悲惨的。⑧亚里士多德指出,自由人的条件是他不必生活在他人的约束之下。⑨这里所指的约束,不仅是奴隶的生活状态,也指雇佣工人以及其他不能实现经济独立的人们。另外,从古希腊人对于贫富的界定中也可间接看出他们的这种自由观念。据芬利分析,在古希腊语中,“富有”(plousios)是指一个人的财富足以使他做到自给自足;而“贫穷”(penia)则并不一定指没有财产,而是不得不为生计操劳,丧失闲暇与人身独立。⑩从伊萨欧斯(Isaeus)的演说辞中也可看到,因贫穷而被迫从事雇佣劳动的自由男性会为自己感到悲哀。
形成于古风时代的这种价值观念及其对雇佣劳动的贬低,在整个古典时代也始终存在。直到公元前4世纪中期,亚里士多德仍然在宣称:“公民身份不应该给予为城邦提供生活必需品的人们……完美的城邦不会把公民权授予给专业工人(banausos)。一个为了赚取报酬而劳作的工人不可能具有公民的品德……在忒拜曾经有一条法律禁止所有的商人担任公职,除非他在十年前便停止了赚钱活动……‘物质性的职业’是指那些需要运用身体,为了得到某种利益的工作,这会使人丧失一切自由的意志以及一切对于更高尚的事物的追求。”柏拉图和色诺芬也曾表达过类似的观念。这种精英式的公民理想要求以闲暇时间从事文化和政治活动,并且倾向于将劳作视为一种自我定义的机制,而非经济职责,所以,赚取工资的雇佣劳动便受到蔑视,这使得男性公民不会通过“家庭”(oikos)范围以外的雇佣劳动而获得工作经验并提高劳作技能。
可见,自由精神是影响古希腊人选择生活方式的重要动因,但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其本身也是古希腊现实社会发展的结果。从历史角度来看,这种自由精神是伴随着城邦社会的发展而兴起的。
古风时代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矛盾逐渐加剧,至公元前7世纪,在麦加拉城邦和提尔泰乌斯(Tyrtaeus)时代的斯巴达等城邦内部出现了重新分配土地的社会运动。在此期间,雅典的改革因其史料充分而格外引人注意。梭伦改革之前,雅典贵族与平民的矛盾主要集中于“十一汉”和债务奴的存在,许多穷人以人身为抵押向贵族借贷,一旦无法偿还贷款,则沦为债主的奴隶。梭伦改革一劳永逸地取消了“十一汉”和债务奴,恢复了贫穷阶层的人身自由。尽管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梭伦和其后的僭主庇希特拉图曾经推行过土地的重新分配,但是我们仍然有理由推测,在雅典逐渐发展为以小土地所有制为基本模式的城邦体制的过程中,梭伦和庇希特拉图的改革措施无疑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而且,无论如何,在此过程中雅典公民的集体认同感和自由精神得到逐步增强。
另一方面,土地所有权与公民的身份确认及政治地位紧密结合在一起。城邦建立在以土地所有权为标志的农业生产基础之上,城邦公民是土地所有者,是战士,是政治上的特权阶级。在这种社会体制中,以“家庭”(oikos)为单位的农业生产经济模式得以形成;在农业生产基础上,辅以原始的小规模的手工生产,往往也是在家庭内部进行生产。
与此同时,新的社会变革也在古风时代晚期逐渐出现。以雅典为例,从公元前6世纪开始,逐渐出现相对独立的工商业,出现了一系列经济改变:奴隶的出现和广泛使用、货币的出现和使用、海上贸易的发展、工商业的发展。同时出现以自由民身份从事的生产活动,如手工业、商业、金融业等,而这些人是非公民。城市区域(astu)成为从事工商业的专属区域,市场即存在于其中,因而形成传统城邦理想的家庭经济模式(oikonomia)和这种新兴的工商业经济模式(chrēmatistikē)之间的对立。
进入古典时代之后,社会结构的变动进一步加剧。到公元前5世纪后半叶,雅典城乡的一致性、公民与士兵的一致性、公民权与土地所有权的一致性均遭破坏。至该世纪末,土地所有权已经不再是区分公民与非公民的基本标准。乡村土地被荒废,城市的生活方式逐渐形成,土地进入货币流通领域,可以买卖,或赐予非公民作为奖赏。这些社会变革和经济发展无疑催生出多种交换形式。同时,手工业生产也已然形成规模,专业化的手工业工场比起家庭生产来说能够生产出更多更廉价的产品。
此时,传统观念所推崇的那种理想生活方式大概只在斯巴达还保持着原来的形式。在雅典,我们可以从苏格拉底身上看到更为现实的情形。他本人不仅经常流连在各种商店和手工作坊之间,认为从中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他还曾经试图劝告其他雅典人去从事某项工作。这些受其劝说的人都是自由的公民,但是却无力维持自己的生活。在列举了一系列依靠自己的手工业劳动而维持生活的例子之后,苏格拉底质问道:自由的公民难道就应该免除所有这些劳作,而只是吃饭睡觉吗?
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大多数雅典人将劳作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从事某项职业的雅典公民在公民大会中和其他公民享有一样的权利。法律规定,如果父亲未能训练他的儿子具有一技之长,那么,儿子便可以对父亲不负赡养义务。甚至还有法律将懒惰作为犯罪。普鲁塔克曾经提到,一个斯巴达人听说某位雅典公民因“懒惰”而受到指控,他感到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为什么以适合于自由人的方式生活竟然会被判有罪,因为这个斯巴达相信只有奴隶才为了谋生而工作。从这则轶闻中,我们可以间接看到现实当中的雅典人对劳作的需要,以及他们在观念上与斯巴达人更为传统的价值观之间存在的差异。
可见,在当时的希腊世界中,现实状况与传统观念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张力。正如芬利所指出的那样,在古希腊也存在食品、金属、奴隶和奢侈等的贸易活动、有私人和公共建筑的营造工程、还有种类繁多的手工业,但是,从事这些经济活动的大多数人属于较低的社会等级,或者是富有的外邦人,他们在社会层面上受到人们的羡慕与尊敬,但是在政治层面上却属于局外人。芬利对此给出的解释是,公民精英群体还没有准备好去从事这些经济活动。他们拥有政治权力,他们处于支配地位,没有意愿从事商业和手工业活动。或者说,他们受到主流价值观念的禁止。他们始终关注的主要是道德问题,而不是经济问题。比如,柏拉图对于海上贸易的评价是,海洋虽然给人类社会带来一定的便利,但是它却造成了灵魂的变化多端和不守信用,也使得一个社会变得不再可信,不论对内还是对外都不再友善。
那么,在古希腊社会对劳作的现实需要与传统的公民道德体系的张力,以及当时特定的社会环境之中,古希腊人的劳作方式及其特征是怎样的呢?下文将对此加以阐述。
二
在古风时代以及整个古典时代,耕种自己土地的农业生产是希腊人理想生活方式的基础。色诺芬的《经济论》对农业劳作给予了高度赞美,他认为农业劳作不仅创造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质产品,而且还能增进人们的体魄,升华人们的灵魂。他说:那些以自己双手耕种土地的人们被赋予了男子的气魄,因为他们的劳动需要早早起床,并且长途跋涉。土地也促使耕种它的人们去战斗保卫自己的家园,因为土地的收获造福所有人,并且需要最强有力的人对它予以眷顾。作为一位女神,土地同样也带来了正义。农业还教会人们如何领导别人,因为优秀的农夫必须要让他的工人们愿意从事耕种,并且养成服从的习惯。换言之,农业劳作可以造就最好的公民。在现实中,农民(geōrgoi)无疑是人数最多的职业群体,他们远远超过所有其他职业人数的总和。即使到公元前5世纪晚期,雅典公民当中仍然至少有一半在从事农业生产。其中大多数为小土地所有者,每人拥有田地的面积一般只有2至3亩,而占有数百亩田地的富人为数很少。
然而,在古希腊的不同地区和不同时期,农耕土地的占有和经营方式各有不同。在斯巴达,每一个全权的公民都拥有适当规模的田地,称为“份地”(klēros),它在理论上是不可以买卖的。这些土地由希洛人进行耕种,而公民本人是专职的城邦战士,只能参加军事活动,不从事生产劳作。斯巴达公民占有份地所出产的物品,作为每年的生活物资。根据普鲁塔克的说法,城邦规定的份额是70美蒂姆诺斯的谷物(medimnos)归公民本人,12美蒂姆诺斯谷物归其妻子,同时还有一定数量的橄榄和葡萄。但是,这种“份地”体制在执行过程中并非一成不变的,证据表明,不可能完全阻止个别家庭依靠盘剥他人而聚敛财富。结果,在拉哥尼亚地区,财富迅速集中到少数公民之 手,而且他们还在不断地扩大自己所占有的土地。在古希腊其他许多地区,诸如色萨利和比奥提亚,大地产所有制似乎从最初便处于主导地位,像赫西俄德那样的小土地所有者比较少见,而且对那些大地主们还多有抱怨。
但是在阿提卡地区,到公元前6世纪末,几乎所有传统贵族阶层(eupatridai)的大地产都进行了重新划分。大多数雅典公民主要依靠自己的土地为生。色诺芬在《经济论》中对两类人进行了仔细的区分:一种是亲自耕种自己土地的人(autourgos)——经常有1至2名奴隶作为帮手;另一种人则仅是监管别人来耕种自己的土地,也就是书中与苏格拉底进行对话的伊斯科马库斯(Ischomachus)。但是,今天的学者们发现,其实还存在第三种土地所有者:他们终生生活在城市,将田地托付给管家,由后者负责组织耕种生产,并将农业产品或者兑换成的钱币交予主人。比如,伯里克利长期在城市中从事政治活动,就是授权给他的管家去出售乡下田地里的农业产品,再用所得钱财支付城市住房的每日开销。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前,阿提卡乡村土地所有者的生活状态十分良好。阿里斯多芬喜剧中许多农夫角色对乡间生活的描绘能够给人这样的印象。比如《云》中的斯特瑞普斯阿德斯(Strepsiades),称他的乡间生活最为惬意,种植了很多橄榄树,养着很多蜜蜂和山羊。《阿卡耐人》中的迪凯奥波利斯(Dicaeopolis)和《和平》中的特吕盖乌斯(Trygaeus)也都十分怀念他们曾经的乡间生活。美索盖亚(Mesogaea)、科菲索斯(Cephisus)和厄留西斯(Eleusis)的平原都能产出优质的谷物和蔬菜;迪亚科里亚(Diacria)盛产葡萄;帕尔涅斯山(Mount Parnes)低缓的坡地有很好的草场和矮林,地势更高的地方则可以饲养蜜蜂;另外,阿提卡各处都能栽种橄榄树,出产价格昂贵的橄榄油。但是,为了应对战争,伯里克利要求雅典人离开乡村,迁入城市和比雷埃夫斯港。这一计划从长期效应来看是对雅典农业生产的致命一击,尤其是严重影响了橄榄树和葡萄的种植,这两者是雅典经济的重要依靠。经过剪枝的葡萄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而橄榄树林一旦遭受破坏则使问题更为严峻,因为新长出的橄榄树需要十年才能结果,并且还要经过更多年头才能达到高产期。在此时期,其他因素也促使了农业的衰落,而且不只在雅典,还波及了希腊其他地区。大规模的土地被划分为小块,小到就连人口很少的家庭也无法用以维持生活。更为严重的是,由于此时商品价格的上涨,使得小土地所有者不得不借债,最终只好将自己的土地变卖。土地又逐渐集中到少数富人和投机者手中,古希腊人理想中的自给自足的家庭农业生产遭到破坏。
特定的土地占有方式决定着古希腊农业生产的劳作方式。在学术界对古希腊农业的研究中,一个重要的讨论话题是粗放型和集约型耕种方式的辨析。这里所谓粗放型耕种,简而言之,是指农民聚居在一处,耕地分散,农民在进行耕作时从聚居处到所属耕地;而集约型耕种则是耕地面积集中,农民不聚居在一处,而是居住在自己所属的耕地范围内,形成类似于“农庄”的生产和生活单位。古典时代的资料反映出,希腊古典时代施行的是比较集约式的农业生产,那么,有可能从古风时代到古典时代,农业生产方式经历了从粗放到集约的发展变化过程。从考古证据来看,古风时代的农业生产是粗放式的,直到公元前6世纪晚期开始才出现独立的农庄,说明从古风时代晚期开始农业生产开始转向集约化。就雅典来说,从史料来看,在公元前6世纪早期,即梭伦时期,农业生产已经采取比较集约的方式;但是,考古发现,当时并没有出现农庄,有可能是因为当时的集约式生产主要由奴隶和雇工进行,而并非土地所有者自己生产,所以土地所有者并不居住在自己所属的土地范围内。
三
关于古典时代希腊手工业的情况,有着比较充分的史料。手工业在古希腊经济生活中已经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且大多数城镇人口都或多或少地依靠某项手工业劳作维持自己的生活,这在雅典表现尤为突出。根据哈里斯(Harris)的统计,当时的雅典存在170余种不同的职业,其中大部分属于手工业生产。这反映了古希腊手工业存在着比较发达的横向专业化。哈里斯指出,所谓横向专业化形成于由既定的技术水平所创造出的商品与服务的多样性。由于不同的经济部门需要不同的工艺,创造出的各种商品和服务种类的数量越大,也就需要数目越多的专业化的工艺种类。古典时期雅典手工业分工情况显示,当时已经存在大规模的横向专业化,而纵向专业化却非常少见。绝大多数的职业是依据其所创造的产品而命名的,诸如面包师(artopoios)、烧炭工(anthrakeus)、造盾工(aspidopegos)等。
至于手工业者的人口比例,保存下来的一份埃瑞克特翁神庙建筑者名单或可提供一些间接证据。根据这份名单,在可以确定身份的人员当中,有公民24人、外邦人42人、奴隶20人。如果将这一比例普遍化,以19000名外邦人来计算,则可以推算出从事非农职业的雅典公民人数大约为10000。那么,不从事农业劳作的雅典公民可能在所有成年男性(包括公民、外邦人和奴隶)当中占50%。其中大量的雅典公民曾经作为手工业者与奴隶和外邦人一同工作。这也就可以解释色诺芬何以会说雅典公民大会中充斥着漂洗匠、制革匠、木匠、铁匠。
尽管如此,古希腊式的家庭(oikos)在手工业生产领域中却仍然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这也成为当时手工业发展的显著特征之一。首要的表现是,许多手工业劳作依旧在家庭内部进行,大多数妇女自己从事纺织工作、烤制面包,其中有些人在满足家庭需要的基础上,还会把多余的产品拿到市场去出售,甚至专门为了市场的需要而制造饰带、帽子、花环等商品。
家庭对手工业影响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家庭与手工工场之间的密切关联。虽然古希腊的手工业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发展,特别是雅典最为突出,但是,雅典人却不会在家庭和手工工场(ergasterion)之间作出区分,而是将两者混淆在一起。这种现象的最好例证就是德谟斯提尼关于其父亲财产的陈述。德谟斯提尼8岁时其父去世,财产由监护人负责掌管,德谟斯提尼成年之后控告其监护人盗用财产。在其控词中提供了有关其父财产的详细清单。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德谟斯提尼没有将手工业工场与其他财产区分开来。工场中的资产被归类为生产性和非生产性的。他没有分别列出各个工场的全部资产,并将它们与家庭的其余资产作出区分,而是把家具工场中的原材料与其母亲的个人财产混杂在一起。于是,有学者据此指出,雅典人既然在家庭与手工工场经营活动之间没有进行明确区分,那么,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形成关于企业的法律概念。手工工场不是一个独立的法律实体,其资产在法律上并没有从个人所拥有的财产当中分离出来。可见,在当时特定的经济模式中,“家庭”(oikos)仍然是雅典人从事手工业经营活动的必要依靠。
这种与家庭混淆在一起的手工工场在规模上必然会受到一定限制。前面提到的德谟斯提尼的父亲所拥有的制刀工场价值仅有160至165米纳。抵押给他的家具工场价值则更低,只在60至70米纳之间。再如潘泰奈图斯(Pantainetos)在出售工场时,整个交易只需3塔伦2600德拉克玛;厄比克拉提斯(Epicrates)用40米纳购买了一家香料商铺;而曼提修斯(Mantitheus)从银行家布勒派乌斯(Blepaeus)那里借贷20米纳就可以购得采矿权。这些在当时可能都是金额很大的交易。我们所知的最大规模的手工工场是由吕西阿斯的父亲克发鲁斯(Cephalus)开办的兵器工场,其中也只有120名奴隶,而大多数手工工场雇佣的劳动力一般都在50人以下。
真正需要大规模投入的工程往往都是由城邦负责的。最典型的便是劳里昂地区的矿场,它使用数量众多的奴隶从事劳动,其雇主需要得到城邦的授权。此外,海军和造船厂的工程一般也由城邦提供原材料,再把工作分散给许多小规模的手工工场去做。而神庙和其他大型公共建筑的修建同样由城邦主持,并且可以提供大量的就业机会。根据普鲁塔克的说法,伯里克利在希波战争之后计划重建雅典卫城,就是考虑到能让劳动者从事各种工作,获得相应报酬。结果,受到这项庞大工程带动的手工业领域为数众多,包括采石、冶铜、制铁、伐木,并雇佣了大量的木匠、石匠、铁匠、雕刻师、染工、画工、烧釉工,还有车夫、水手等各种负责运输的工人。
四
在商业领域,古希腊同样存在着细致的分工。根据汉森的归纳,古希腊的商人阶层可以分为六类,其古希腊语的称谓分别是:autopōlai、kapēloi、palinkapēloi、metaboleis、emporoi和nauklēroi。
其中,autopōlai其实并非专业从事商业活动,他们仍然是生产者,包括农民和各种手工业者,其出售产品的行为大体相当于自产自销,把富余的农产品带到市集广场(agōra)上售卖。但是,大多数农民的居住地远离城区的市集广场或其他市场,因此,他们不是远离家园亲自在市场上售卖,而宁愿将产品出售给常驻市场专门从事买卖活动的商人kapēloi。
kapēloi是在本地市场从事买卖的商贩,并不从事海外贸易,他们的买卖行为既有零售,也有大宗货物的交易。在这些商贩中,包括metaboleis和palinkapēloi。metaboleis是专门的零售商;palinkapēloi则是一种转卖商人,他们的货源并非直接来自生产者,而是从其他商人处进。
在这些从事本地买卖的商人以外,还有许多进行海外贸易的专业商人,主要分为emporoi和nauklēroi两类。其中,emporoi是指专门从事海外运输和贸易的人,他们把货物装船运至其他地区并且在当地出售,然后再把当地的货物运回或者运到第三个地方进行销售。他们虽然运输并储存比较大宗的货物,但是其买卖行为基本也是在市场中进行零售。他们把货物从一个城邦运输到另一个城邦进行买卖,大多取道海路,但有时也采用陆路运输。此外,还有一些人是跟随出征的海军从事贸易活动的,他们也属于emporoi。另一类人称为nauklēroi,他们是船主或船长,通常使用自己拥有的船只从事海外贸易,区别于那些租用他人船只进行海外贸易的商人。但是,nauklēroi并非船运大鳄,他们大多只拥有一只船,而且只用于运输自己的商品;只有在船只空间允许的情况下才会搭载几名商人通行。
在经营方面,emporoi和nauklēroi拥有一定的资本,并且很可能是以现金方式支付进货货款,一旦他本人的资本金额不足,便只能向他人借贷。从现有史料来看,这类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经常遇到此种情况,因此他们往往要寻求借款人的协助,与后者形成一种合作的关系。传统上,学者们一般认为,当时的希腊社会已经存在经营者阶层和资本拥有者阶层的分化,emporoi如果拥有了巨额资本,他便不再从事实际的海外贸易,而是转变为借款给别人的债主。这显然是与古希腊人关于公民身份和海外贸易的价值观念有关。就如同柏拉图所说:“海洋是咸苦的邻居,它使得城邦中充斥着商贩,让灵魂变得狡猾善变,同样也让社会无论对内对外都丧失了诚信与友谊。”因此,在雅典,富有的债主往往都是公民;而实际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包括emporoi和nauklēroi,则多为外邦人。
古希腊商人阶层的存在及其专业化的特征,反映出当时商业贸易的发展程度,为了更加深入地阐释这一问题,有必要对古希腊的社会经济状况进行综合考察,特别需要关注商业和市场与其他经济领域发展水平之间的密切联系。哈里斯指出,柏拉图最早对分工和劳动专业化与市场发展之间的关系问题进行了思考。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认为,人类共同体之所以得以存在,因为每个人都不是自给自足的,而是需要许多物品。为了获得所缺少的东西,人们联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共同体,就是“城邦”,在其中人们彼此交换物品以完善自己的生活。劳动专业化的发展促使手工业者交换他们的产品,这种交换只有通过买卖来进行。这将导致市场和货币铸造的出现,以方便产品交换。由于那些生产商品并把商品运至市场的人没有时间等待买主,所以必然会出现专门从事商品交换的人员,他们用货币交换产品,或者用产品交换货币,这些人就是前文所介绍的kapēloi。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已经意识到劳动专业化与商品交换之间的联系。柏拉图将城邦视为交换的中心,其核心机构是可以发挥市场功能的市集广场(agōra)。这就意味着,大规模的劳动专业化可以促生市场化的商品交换。
公元前5至前4世纪的雅典满足了产生市场交换所需要的条件。当时存在着大规模的劳动专业化,个人必须超出亲友、邻居和家庭的小圈子去寻求商品和服务。梭伦的“减负令”(seisakhtheia)使得阿提卡地区的公民免于向地方领主缴纳大量贡赋,克里斯提尼又取消了庇希特拉图所设立的产品税。阿提卡地区的所有公民因而处于平等的地位,可以自由地彼此进行协商买卖。梭伦立法以及后来的一系列法律为市场秩序提供保障,并且有“市场执法者”(agoranomoi)来执行这些法律。
在空间上,雅典市场划分为若干不同区域。市集广场上的许多部分皆以所售商品命名。在色诺芬的《经济论》中,奴隶知道该去广场的哪个区域购买什么商品,因为各种商品都有固定的销售场所。修辞学家波吕克斯(Pollux)提到,欧波里斯(Eupolis)可以指出卖书的地方,而且他笔下的其他人物曾经说:“我绕路走向大蒜、葱头和熏香,径直走向香料,然后绕路走向小饰品。”如果要买葡萄酒,那么就去位于陶工区(Kerameikos)的城门一带。此外,还有专营厨房用具的场所、专供妇女需求的“妇女广场”以及专售高档商品、奶酪和奴隶等的市场区域。制陶工人的聚居地称为“陶工区”,也是雅典城中的专门区域,它从市集广场延伸到西北部,包括公共墓地在内,直到柏拉图学园所在地。
从买卖行为的角度来看,雅典市场受到供求关系的影响。最明显的是谷物价格经常随着供给的变化而出现浮动。公元前362至前361年,拜占庭人、卡尔克东人(Chalcedonians)和库基克人(Kyzicenes)捕获了向雅典运输粮食的船只,比雷埃弗斯港的谷物价格便迅速提高。另外,一位外邦商人告诉雅典陪审员,在粮食短缺期间,来自西西里的货船就会使谷物价格下降。派尼波斯(Phainippos)以每米迪米纳(medimnos)18德拉克马的价格出售谷物,这是正常价格的三倍,因而受到他人指控。现存有两项公民大会决议表彰在粮食短缺期间仍以正常价格(5德拉克马)售卖谷物的商人,之所以会有这种表彰行为,说明在粮食短缺期间实际谷物价格必然比正常高出许多。
除了粮食以外,雅典市集广场上的绝大部分商品交换皆服从一定市场规则。农业和手工业方面的专业化发展,促使一般的雅典人或者外邦人不得不超出家庭、邻里和亲友的狭窄范围之外,与其他人进行交换。当从事买卖活动时,便进入市场关系的领域,其规范性不是来自于非正规的亲友关系,而是城邦的成文法律。
海外贸易的发展,同样与生产的专业化程度密切相关。由于城邦需要多种技艺,所以不可能存在不需要进口物品的城邦。柏拉图强调指出,城邦同样也需要出口,以便支付其进口的商品。虽然柏拉图所描绘的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城邦,但是许多希腊城邦的确从事着较大规模的海外贸易。伯里克利在葬礼演说中并没有因为雅典的自给自足而感到自豪,相反,他宣称雅典的伟大在于聚集了全世界所有的好东西,雅典人自然而然地得以同时享受外来物品和本土产物。这种自豪感在后来伊索克拉底的笔下再次显现出来,他对雅典的比雷埃夫斯港称赞道:“任何国家都没法做到自给自足,他们所拥有的东西或者无法满足自己的需要,或者超出自己的需要,而且,他们也无法确定应该向哪里输出自己的剩余产品,或者从何处进口自己的必需品。这些问题,在雅典人那里得到了解决,他们在希腊的中心建立了比雷埃夫斯的市场,这里有充足的货物,在别处难以找到的东西,在这里应有尽有。”雅典人与许多不同地区进行贸易往来,并且从海外进口精美的舶来品;西西里、意大利、塞浦路斯、埃及、吕迪亚、彭托斯、伯罗奔尼撒半岛以及其他地区都把各自特产输往雅典。
哈里斯认为,古希腊海外贸易的这种发展程度在一定程度上驳斥了芬利等人的“原始派”观点。生产领域中高度的横向专业化促使雅典社会一般的商品交换已经远远超出亲友、邻里和家庭的狭窄范围。高度分化的各类从业者需要永久性市场的存在以及市场交换条件的丰富与完善。劳动专业化的发展不仅把整个阿提卡地区的雅典居民联系起来,纳入市场关系,同时也使雅典与其他希腊城邦乃至海外地区建立起繁荣的贸易网络。
五
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城邦,劳作无疑都是提供基本物质条件的必要手段;但是,在古希腊人看来,也仅止于必要而已,因为他们所追求的是与公民身份相适应的道德理想,即自由、独立,并且有闲暇从事政治活动和哲学思考。而劳作虽然必不可少,却显然不是实现这一理想的充分保证,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与之背道而驰的,比如为谋生而不得不身为人佣,或者为了追求过度的财富而终日操劳,都被认为是丧失了闲暇与自由,背离于公民的身份和操守。因此,前文指出,古希腊人在现实中对劳作的需要与他们在理想中对自由的追求之间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张力。
不过,通过进一步的探讨也发现,两者在张力中却又维持着一种稳定的平衡。农业劳作自不必说,它本来就被认为适于公民身份。而手工业和商业,即使在雅典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发展,但其较低的技术水平、不大的规模,以及仍然受到“家庭”影响的经营模式,使得其中的管理者和劳动者均不必投入个人的全部时间与精力;也就是说,公民们在从事必要的生产劳作和营利活动的同时,还有闲暇参与政治,实现公民的身份。
这种平衡性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古希腊人劳作的现实状况与他们的公民理想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是前者决定了后者,抑或后者导致了前者?这是一个难以给出简单答案的问题,因为,在我们所考察的一定时间范围内,两者显然是互为因果的。然而,应该特别引起我们注意的其实正是这种平衡性本身,它使古希腊人既能保持自己传统的公民理想,又甘愿维持物质生产条件的现状,在技术、规模和经营模式方面不会作出重大的改进。至于这种平衡性的形成原因,则需要在古希腊人社会生活的整体结构中对其劳作形式作更为深入的考察。
注释:
①Astrid Möller,Naukratis:TradeinArchaicGreec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2.
②Homer,Odyssey, 105-141.
③Xenophon,Oeconomica, 5. 17.
④M. I. Finley,TheAncientEconomy, second edition, The Hogarth Press, 1985, p. 40.
⑤Edward E. Cohen, “An unprofitable masculinity”, Paul Cartledge, Edward E. Cohen and Lin Foxhall ed.,Money,LabourandLand:ApproachestotheEconomiesofAncientGreece, Routledge, 2002, p. 100.
⑥Hesiod,WorksandDays, 618-694.
⑦Aristotle,Politics, 1258b1, 1258a19-b8, 1256b10-22;Rhetoric, 1381a21-24.
⑧Homer,Odyssey, 487-491.
⑨Aristotle,Rhetoric, 1367a32.
⑩M. I. Finley,TheAncientEconomy, p.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