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移山》寓言本原义理及延伸析义别议
2013-04-10元丽元敏
元丽元敏
元 丽 平顺县西沟展览馆
元 敏 山西大学
《愚公移山》是一个古代哲理寓言,经世二千多年来并不广为人知。1945年6月11日,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代表大会所致的闭幕词中对《愚公移山》进行了全新的解读诠释,这个寓言故事渐以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毛泽东把这个寓言故事折射出来的精神实质升华为:世间一切艰难险阻,只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持之以恒,不懈奋斗,就一定会取得胜利。毛泽东假以愚公移山感动了上帝,搬走了挡住愚公出行的太行、王屋二山,喻示中国共产党带领全中国人民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帝国主义这三座大山,最根本的是要感动和依靠“上帝”,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依靠人民的力量,下定决心,团结奋斗,排除万难,挖“山”不止,就一定会夺取中国人民的彻底翻身解放。毛泽东作为伟大的思想家对《愚公移山》寓言故事寓意的精巧摄取精独释义亘古而今无人企及。就《愚公移山》这则哲理寓言再行审视,它所蕴含的哲理和玄妙深奥玄学精髓是极为丰厚的。今天仍有必要以更敏锐的视角、宽泛的视野来深度挖掘、精细解读,探究它的本原义理,凝炼延伸出积极的思想光华。
一、《愚公移山》的本原义理
《愚公移山》出自战国时的列御寇所著《列子·汤问》。列子,名寇,又名御寇(又称“圄寇”、“国寇”),战国前期思想家,是老子和庄子之外的一位道家思想代表人物,郑国人。其学本源于老子,主张清静无为。后汉班固《艺文志·道家》部分录有《列子》八卷。《列子》又名《冲虚经》,成书于公元前450年至前375年,惜早佚无存。今存《列子》八卷或是后人根据古代资料编著,东晋张湛辑录增补、整理作注的注疏本。张注《列子》共载民间故事寓言、神话传说等134则,题材广泛,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思想典籍。后世学者在对《列子》的研究中,对《列子·汤问》中《愚公移山》这则哲理寓言按照一定的思维模式进行了创造性解读,普遍认为愚公移山表现了人类征服自然的理想,赞美了为追求理想而坚持不懈的奋斗精神。毋容置疑,这种解读也是该寓言所具有的。然而却没有体现出作者创作和作注《愚公移山》的本原义理和其所要阐释的精神意境,并非是精准全面的。
张湛撰注的《列子·汤问》中《愚公移山》:“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这是一则列子或者张湛为阐释其玄学思想创作的并非真实的哲理寓言。
任何一部作品都沉积着作者的思想感情,同时也会打上时代的印记。张湛,字处度,东晋人,出生于官宦世家,生活在晋孝武帝(373~396)前后,官至中书侍郎。张湛一生勤于笔耕,著述甚丰。据《新唐书·艺文志》记载,著有《养生要集》10卷,《养性集》2卷,《古今箴铭集》13卷,后三部均已佚失。张湛花费心血最多,学术价值最大,且最能反映其思想的作品当是其撰写的《列子注》。在《列子注》中,他不仅对《列子》原文作了详实的考释,而且较系统地阐发了自己对自然、社会、人生等重大问题的思想理论。《列子注》是一部学术价值极高的玄学思想典籍。东晋时期正是我国玄学发展的后期,张湛作为玄学发展后期一位重要的玄学家,对《列子》的研习和崇拜,渐以领悟洞悉到了这本书与玄学之间存在着的相通或暗合,或可成为晋人阐释魏晋玄学思想的本源材料,因此,假作注《列子》以恢弘道家的玄学思想。这是张湛撰写《列子注》的基本的指导思想。对于这一点张湛是这样说的:“其书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丧;生觉与梦化等情,巨细不限一域;穷达无假智力,治身贵于肆任;顺性则所之皆适,水火可蹈;忘怀则无幽不照。此其旨也。然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大归同于老庄。”《列子·汤问》由134个民间故事、寓言和神话传说组成,盖以老子、庄子的道家思想为探讨世界本原的理论基础。因此,张湛撰注的《列子》是一部阐释玄学思想的重要著作,《愚公移山》寓言不是一个具体的实在“移山”行为的记述,他的本源义理是阐释寻道、得道的玄学义理。
二、“愚”和“智”的对立统一性
既然张湛撰注《列子》,遵循的指导思想“大归同于老庄”,那么,《列子注》这部著作必然是道家思想的集中体现。在《愚公移山》这个寓言中,“愚公”和“智叟”这两个名字更显得意味深长,颇令人玩味。“公”和“叟”都是指年长的老者,只不过“公”是尊称,“叟”嫌平白了点。这就必然引起人们对何者为“智”、何者为“愚”的思考。
自古以来,“智”是人们求之不得的,但在道家学者看来,“智”不是今天所谓的聪明、智力,不是指辨析判断、发明创造的能力,而是一种违背人的自然本性、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生出的机巧之心。老子说:“智慧出,有大伪。”人们据此不仅不能把握大道,恰恰相反,它与大道的要求背道而驰。正是由于“智”的出现,破坏了人心真朴的自然状态,才出现了智巧诈伪。所以老子要“绝圣弃智”,“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通过对智巧诈伪的反思和否定,老子提出了尚“愚”思想:“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淡兮,其若海,望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与众人的“智”相比,“愚人之心”显得极为独特、超脱和纯真。在老子心中,“愚”是最可珍贵的人类质朴的自然之心,“愚”的境界即是“道”的境界,也是人生修养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可以使人们超越常规之知,摆脱常规的认知方式,把握大道。所以只有“愚人”才能体悟至道。而愚公就是这样一位“愚人”。因此,与其说愚公身上体现的是一种不畏艰难、永不放弃的恒心与毅力,莫若说是一种一根筋、犟到底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因为前者还隐含着对形势的估量和权衡,一种“智”;而后者则“昏昏”“闷闷”“独顽且鄙”,显得暗昧浑朴,更符合忘智凝神、寂然玄照的体道方式的要求。在列子或张湛看来,“俗谓之智”是人通过感官及经验获取知识的能力。这种感官体验之“智”是无法企及至道的。而“俗谓之愚”则是“忘智”“忘情”的一种精神状态和思维方式,这才是体道的正确方式。愚公名为“愚”,却用他那种违背常规的方式获得了至道,智叟名为“智”,却是“俗谓之智者,未必非愚也”,他的“聪明”恰恰是求道的大碍,他的真理(常规之知)与至道之间存在着鸿沟,甚至到了相悖的程度。之所以不能用常规的认知方式去认识“道”,是因为这种认知方式是需要动用心智的,而“用心智赖耳目以视听”,耳目的认识功能依赖其形质才能发挥作用,因而是“有待”的,亦即有限的、相对的;而“神者,寂然玄照而已,不假于目”,“气者,任其自然而不资外用也”,所以只有不依赖于形质的“神”和“气”才能摆脱局限性和相对性,去把握无限的“道”。列子或张湛正是通过这则寓言故事,在“愚”与“智”的对比中反思了人们常规的认知方式。“愚公”和“智叟”这两个名字,不仅暗含了老子的尚愚思想,传达了列子或张湛对体道方式的思考,更蕴含有愚公愚而不愚而愚,智叟智而不智而智辨正的、对立统一的思想精髓。
三、《愚公移山》的新解读
《愚公移山》是一则哲理寓言,它所折射出来的文化内涵是极其丰厚的。如果搁置《愚公移山》这则寓言中愚公的移山之举是一种超现实的精神追求这一本原义理不论,权且把它作为一种改变自身生存环境的壮举,一种现实利害的考量来研究,就会散发和引申出诸多发人深省的话题。作者描述了:“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于是愚公便召集全家人来商量说:“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大家“杂然相许”。愚公的妻子提出疑问说:“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大家纷纷说:“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这里说明愚公非常注重家庭民主,善于征求大家的意见,也说明了愚公的妻子贴近实际,直言提出实际问题,比愚公考虑问题要周到的多。除了愚公移山这种下定决心,代以为继,挖山不止的精神值得崇尚外,更多值得深思的是:愚公年且九十才动议移山,年青时就不曾考虑过吗?只考虑到了搬山,为什么就不可考虑搬家?再或只考虑到了挖山、移山,就不会考虑钻山洞或挖山壑绕道而行,还有把太行、王屋移到别处,岂不方便了自己,妨害到了别人,损人利己;移到大海又破坏了生态环境等,可见愚公愚而不愚还是愚的。作者描述愚公移山之难:山体高峻,“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人单力薄,愚公“年且九十”,另外只有“子孙荷担者三夫”和一个“始龀”的孩子,加在一起不过五人;工具简陋,“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路途遥远,土石要“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因此,“寒暑易节,始一反焉”。以如此微薄之力搬走这样的庞然大物,理论上说是可能的,但从客观实在来看这种搬山之举是不明智的。智叟以客观实在的认知方式看待此事,“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愚公并不能理解,回答智叟似乎言之有理:“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按照物理运动的原理,愚公的思维模式和挖山壮举理论上是可以将山搬移的。但就愚公移山也忽视了两个不可能预知和决定的条件,一是愚公家族血缘不能中断,必须“子子孙孙无穷匮”;二是,子孙后代都能继承愚公遗志,不改移山之心,不改移山之业。更何况大自然形成的物态和形态不尽是以人的主观意志和努力可彻底改变的,智叟实事求是的态度是不应轻易否定的,智叟是不智而智。显见列子或者说张湛意识到了这些客观事实和条件,暗喻了人力不可胜天,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愚公移山的壮举,“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事实上,愚公并未也不可能挖山不止搬移两座大山,最终还是愚公挖山不止的精神感动了上帝,命夸娥氏的两个儿子背走了太行、王屋二山。张湛并不否定物质的、实在的、人的作用力的力量,但更推崇超出感官意识的力量。愚公移山这则寓言不仅赞美了人类征服自然的理想,为追求理想而坚持不懈的奋斗精神,而且潜藏着道教玄学思想虚与实、大与小、感官与超感官、无极与无限、物质与心境等对立统一、独立辩证等玄妙深奥的玄学思想精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