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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的“书衣文”与时下流行的“微书话”

2013-04-10

山东图书馆学刊 2013年3期
关键词:漫笔书林爱书人

阿 滢

前些年,曾抄录下了孙犁共九十六个字的“书箴”:

淡泊晚年,无竞无争。抱残守阙,以安以宁。唯对于书,不能忘情。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温公惜书,不过如斯。

勿作书蠹,勿为书痴。勿拘泥之,勿尽信之。世道多变,有阴有晴。登山涉水,遇雨遇风。物有聚散,时损时增。不以为累,是高水平。

“书箴”袒露了孙犁的爱书之心,是一位真正知味的爱书人的自画像。因而时时诵读,以之为自己的座右铭。后来在济南旧书市场上淘到了《书衣文录》(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版),才知道孙先生的“书箴”是他写在包《西游记》的纸封皮上的一段文字。

孙先生有包书皮护书的好习惯,凡从旧书店邮购或从旧书摊上的买回的古书旧籍,他必“曝之日中,刷之擦之,粘之连之”,必使洁整而后稍歇。他“容不得书之脏、之残,每收书必包以封皮”,他包书不是只包自己心爱的书,而是全部都包,包书用纸也是废物利用,从《孙犁书话》(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中,可知他的包书用纸来源。如:“余近年用废纸装书,报社同人广为搜罗,过去投入纸篓者,今皆塞我抽屉。”“自淮舟送残纸一卷来,包线装书将及百本,纸不用尽,则心不能安。”“再向马英索摄影封套六枚,用以裹书。”“适市委宣传部春节慰问病号,携水果一包,余亟倾水果,裁纸袋装之。呜呼,包书成癖,此魔怔也。”这样从八方捡、索而来的包书纸,使得孙犁藏书——“书橱之内,五颜六色,如租书之肆,气象暗淡,反不如原来漂亮,而余乐此尚未疲也。”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孙犁身体被“解放”了,但还不允许他创作发表作品,他便在家里整理抄家后退还的藏书。“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遣积郁。”每当他翻检、修整这些书籍时,常常随翻随读随想,并随手把所感记在书的封皮上,称之为“书衣文”。久而久之发展成了读书、论世、抒发心灵感悟的一种新文体。

孙犁的书衣文文字简短,然意蕴极深。如他在《湖海诗传》上写道:“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九日灯下。人之相逢,如萍如水。水流萍滞,遂失其侣。水不念萍,萍徒生悲。一动一静,苦乐不同。”

还有一些话,读起来有一种警世箴言的味道。如在《曲海总目提要》上写着:“人恒喜他人吹捧,然如每日每时,有人轮流吹捧之,吹捧之词调,越来越高,就会使自己失去良知,会做出可笑甚至危险的事来。败时,吹捧者一笑散去,如小孩吹气球然。炮仗之燃放,亦同此理。”

有的只写一两句话,但寓意极深。如在《藕香零拾丛书第六册》上写道:“梦中屡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他在被“解放”后的第一本散文集题名《晚华集》的扉页上也印着这句话,代表着全书的主旨。

有些书衣文与书毫无关涉,但却寄托着他一时的感怀。他在《司马温公尺牍》中写道:“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一日灯下。世界舆论:五洲一盏灯灭了。谓周逝世。强忍热泪听广播。南通社称:中国无周,不可想象,然已成铁的事实。另一外人断言:无人能够代替他。另一外人评述:失去他,世界就和他在时不一样了。共同社称:北京市民静静地克制悲痛的心情,排队购买讣告。”

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三日,他在《画禅室随笔》一书上写道:“今晚至邻居看电视:向总理遗体告别。余多年不看电影,今晚所见,老一代发皆霜白,不胜悲感。邓尚能自持,然恐不能久居政府矣。”这两则书衣文记录了周恩来逝世的消息,以及世界各地人民及作者的悲痛心情。孙犁向无日记,这些书衣文实际上就是孙犁这些年来的日记片段。

孙犁当时在书皮上写下这些文字不是为了发表的,“文革”结束后,他才把这些书衣文整理汇集,陆续在一些报刊上发表,并被收录到《孙犁散文集》等书中。一九九八年五月出版的《书衣文录》单行本,书中收录了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九○年间所写的书衣文二百七十则。

孙犁曾讲过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故事,黄氏对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好像所触非书,而是红颜少女。这或许正是对他自己的一种写照。黄丕烈曾搜购宋版书百余种,藏于一室,名“百宋一廛”,意思是百部宋书存放处。黄丕烈精于校勘,他为自己的藏书作注,说明版本源流、收藏传授。他每得珍本,必作题跋,后人辑成《士礼居藏书题跋》一书传世。孙犁的《书衣文录》,或许是借鉴这位乾隆时代举人的做法。

平日里,我把《书衣文录》放在枕边,反复阅读,常读常新。或许是受他影响的缘故,我的书话写作也采用孙犁先生书衣文的写法,力求短小精悍,言之有物,隽永有味。与孙犁先生不同的是,他直接用笔写在书的封皮上,而我则用电脑写在文档里。并起了“书林漫笔”的题目。那时,有朋友即说“微小说”盛行,我的“书林漫笔”堪称“微书话”。自二〇〇〇年开始,我的“书林漫笔”微书话系列,陆续在《新泰日报》发表。二〇〇三年,我受聘主持《泰山周刊》的编务,便在《泰山周刊》开设了“泰山书院”栏目,并在这个栏目连载起“书林漫笔”系列。

在天涯社区开设了我自己的读书博客“秋缘斋”后,“书林漫笔”系列陆续上传到博客,电子传媒的辐射力也比纸质传媒要大得多。美国《侨报》、北京《新京报》、内蒙古《文苑》、湖北《读者俱乐部》和《山东图书馆学刊》等许多报刊都陆续从我博客摘发“书林漫笔”系列。二〇〇五年第一期甘肃《陇南文学》杂志发表“书林漫笔”二十八则;二〇〇八年第二期《扬州文学》杂志发表“书林漫笔”二十二则;《深圳晚报》和吉林《城市晚报》还专门为我开设了“书林漫笔”专栏。

由于“书林漫笔”系列篇章短小,广东《阅读时代》和《易读》杂志在创刊之初,每期都用数篇“书林漫笔”作为补白。

由爱书衣文到爱微书话,我甚至觉得书衣文与微书话是有着血亲的姊妹。他们都是作者经过一番思考,酝酿,提炼,汩汩流淌于心底,不吐不快的知己话语,真知灼见。在我感叹孙犁先生走得早,书衣文只留下薄薄一册不能解渴的时候,我读到了“胡洪侠”。二〇〇六年,资深媒体人胡洪侠先生在他的博客里设了一个“书情书色”栏目,上传笔记体精短书话,每则书话二百余字,并在《深圳商报》连载,又让我有了学习的机会。胡洪侠的微书话,都是一些书里书外来的经典掌故,集知识性、趣味性于一体,让读者耳目一新,大快朵颐。香港作家辜健在其博客留言:“新年多猎色,何日是尽头?”胡洪侠回复曰:“误登情色车,招遥无尽头。写满一千则,粪土万户侯。”

我曾从胡洪侠的博客下载了五百余则,打印成册,成了我珍爱的枕边书。二〇〇九年九月,中华书局出版了小精装本《书情书色》,二〇一〇年八月,又推出了《书情书色二集》。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胡洪侠的小精装本《微书话》,让更多的读者能够接触到这一新鲜的文体。书中那些妙趣横生的书故事,让人大呼过瘾。

胡洪侠在《书书相寻》一文中写道:“书房往往积书成灾。找不到急用的书,而不急着看的宝贝却拼命朝你挤眉弄眼,让你觉得欠了她的风流债,该马上偿还才对。于是你又看看这个,翻翻那个,温存一番后,都快忘了该找什么书了。更可气的是,你的这个‘新欢’又会喊你去找跟她有关系的书,真的是‘书书相寻何时了,情债知多少’”。每一位爱书人看了这篇微书话,都会不由的击腿而乐,因为爱书人都有切身的体会。

此外,董宁文的《开卷闲话》、范笑我的《笑我贩书》、彭国梁的《淘书日记》、方交良的《六桂堂读书记》等书所收录文章,少则几十字,多则数百字,亦属微书话性质。除了纸质媒体外,在网络上,微书话已成为爱书人喜爱的一种文体,许多作者都在创作,如杭州周维强的《学林漫录》、成都朱晓剑的《微阅读》、山西杨栋的《梨花村读书记》、西安吕浩的《微书情》、北京绿茶的《翻书日志》、济南柴林涛的《书扉文录》等等,微书话的创作已呈繁荣之势。行文至此,不禁想到孙犁先生的“书衣文”不正是“微书话”写作的典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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