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格调:孙犁作品的独特魅力
2013-04-10马嘶
马 嘶
孙犁先生是一位堪称语言艺术大师的作家,这样的作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1956年,周扬在中国作协第二次理事会议(扩大)所作的《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任务》报告中,曾把“语言艺术大师”的桂冠加在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头上。他说:“作家茅盾、老舍、巴金、曹禺、赵树理都是当代语言艺术的大师。”然而,就在这些“语言艺术大师”生前或者死后,都不免受到人们这样那样的诟病,遭人谤议。当然,这只能说明,对作家作品的评价是见仁见智的。不过,我却从未听说有人非议孙犁的作品。
孙犁的作品,不论是早期的短篇小说《菏花淀》、《嘱咐》,中年时期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还是晚年的散文随笔、书话小品,都可以说是能够传世的文学精品。
在我读过的我国中篇小说中,我认为写得最好的是鲁迅的《阿Q正传》和孙犁的《铁木前传》。前者,只能从鲁迅这位杂文巨擘笔下所出;后者,非抒情散文大家孙犁莫属,换了别人是写不出的。
《铁木前传》(天津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内容提要”下面有一行小字:“作者还准备写作本书的续篇:《铁木后传》。”读者们期盼着早日读到“后传”,但终至没有等到。因为《铁木前传》共45000字,凡20节,但孙犁写到第19节就病倒了,第20节是在病中补写的,只写了二、三百字就“草草结束了事”。他这一病就是十年,病愈之时又紧接着“十年浩劫”时期。这实在是孙犁的莫大遗憾和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弥补的损失。
孙犁作品平实淡雅的艺术风格,得之于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厚重的情感积累以及熟读“万卷书”的深厚文化积淀和深湛学养。当然,还有他那天赋意义上的才情、气质和艺术感觉。这些是独特的,天然浑成的。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那样一种“浩然之气”,也就是孙犁之为语言艺术大师的真谛。
孙犁具备了这样一些条件,在他情之所至时,便创作出了不同凡响的具有文体意义的文学精品。我想,一个作家所独有的语言和行文风格达到了极致,才会显示出一种独创的新文体特色。孙犁的作品,不仅在晚年写的诸如《书衣文录》、《耕堂读书记》、《耕堂题跋》等一类小品文字具有文体意义,而且早在《铁木前传》中就已初见端倪。
《铁木前传》艺术形式的独创性,在于它熔叙事、抒情于一炉,博采小说、散文和诗的众体之长。它既是有故事情节的小说,又是写人状物、叙事与抒情兼而有之的大散文,还是感情浓郁的抒情诗、叙事诗。作为小说,它揭示了一个历史时期社会变革中人们思想行为的深层变化;作为散文,它以朴实无华的文笔真实描绘了由战争转向和平年代里的社会风情;作为抒情诗和叙事诗,它以痛切的激情歌颂了人情的美丽和人性的光辉。
孙犁作品这种雅俗共赏的艺术成就,很大程度得之于他与书的亲昵关系。在当代作家中,孙犁读书之多,藏书之富,他对书的痴迷虔诚和对书的理解之深,很少有人能与之相匹。杜甫在《柏学士茅屋》一诗中写道:“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又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孙犁正是这样的。
孙犁终生与书相伴,并且总是以极其虔诚的感情来谈论书。从他的《书的梦》、《我的读书生活》、《野味读书》、《我的“珍贵二等”》,及其晚年所写的《耕堂读书记》、《耕堂书衣文录》、《理书记》、《耕堂题跋》等大量文字中,我们看到了他对书的那种痴迷憨态,了解了他和书的不解之缘。从少年时代在家乡安平、保定读书,到青年时期在战争烽烟中读书作文,到中、老年时期寓居津门藏书、读书,他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书。
在“书衣文录”这种小品文字(这里说的是本来意义上的“小品”,而非如今所流行的讽刺小品文和近年来兴起的影射现实的独幕剧)中,他时时流露出对书的眷恋之情。如:
1973年在《中国小说史略》书衣上题:“此书系我在保定上中学时,于天华市场(也叫马号)小书铺购买,为我购书之始。时负笈求学,节衣缩食,以增知识。对书籍爱护备至,不忍有一点污损。”
1974年4月25日在《李太白集》书衣上题:“四十年来,惜书如命,然亦随得随失,散而复聚。今老矣,书物之循环往复,将有止境乎?殊难逆料也。”
(3)电气设备的选型包括对高压设备和低压设备的选型。所选设备要满足国家相关标准规范,并且需要对其进行动、热稳定校验。
1974年4月在《西游记》书衣上题:“淡泊晚年,无竞无争。抱残守阙,以安以宁。唯对于书,不能忘情。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温公惜书,不过如斯。勿作书蠹,勿为书痴。勿拘泥之,勿尽信之。”
1974年12月29日,他在《海上述林》上卷书衣上题写了该书所历沧桑后写道:“回忆在同口教书时,小镇危楼,夜晚,校内寂无一人。萤萤灯光之下,一板床,床下一柳条箱。余据一破桌,摊书苦读。每至深夜,精神奋发,若有可为。至此已三十九年矣。”
1975年2月5日在《小说枝谈》书衣上题:“余中午既装小说考证竟,苦未得皮纸为此书裹装。适市委宣传部春节慰问病号,携水果一包,余亟倾水果,裁纸袋装之。呜呼,包书成癖,此魔怔也。又惜小费,竟拾小贩之遗,甚可笑也。”
孙犁读书,是经过细细品味、咀嚼,然后消化吸收,来补充精神营养,最后表现于创作文字中的。在这方面,他有点像现代作家中的周作人、郁达夫、曹聚仁等人。他虽年老体衰,却是思想锐健,精神丰沛,创造力旺盛,且又热爱生活,对生活永远保持着鲜活的感受力,这就是为什么孙犁多年闭门家居,足不出户,却又文如泉涌、佳品迭出之故。这大概就是应该研究的“孙犁现象”吧!
孙犁从不“掉书袋”,但他的文字中却又总是流散出淡淡的书香之气。让我们再来看看《铁木前传》,这里面写的人物多是没有文化或是文化程度很低的劳动人民,读者却在字里行间闻到了迷人的书香之气。且看这两个略有文化的青年农民的谈话:
“你是知道的,”四儿对九儿说,“我们这里是平原,可是村子的三面,都叫沙岗包围起来了。西面这条沙岗,从山地流过来,它的流沙比河水泛滥还厉害。每到春天,整天刮着遮天盖地的黄风,黄沙会滚滚地跳过墙头篱笆,灌到地里来,灌到菜园子里来。黄沙盖住刚出土的蒜苗、韭菜芽,封住麦垅,埋住小树……”
“我们那里是山地,”九儿说,“也是荒旱连年。从我记事起,每年春天,干热的风沙就从西北山谷里吹过来,拚命吹打我们的小屋。我们门前有一条小河,冬天,水还在冰下哗哗地叫,到春天就干得没有了……”
我们再看看那个思想落后、生活有些放荡的小满儿同下乡干部的一段对话:
“你住在这里,就像在粮堆草垛旁边桉上了一只夹子,那些鸟儿们都飞开,不敢到这里来吃食儿了。”小满儿说,“平日这里可没有这样安静。平日,每到晚上,我姐姐的屋里,是挤倒屋子压塌炕的。”“这样说,是我妨碍了你们的生活。”干部说,“明天我搬家吧!”“随便”。小满儿说,“我不是杨卯儿,并没有撵你的意思。我是说,你了解人不能像看画儿一样,只是坐在这里。短时间也是不行的。有些人,他们可以装扮起来,可以在你的面前说得很好听;有些人,他就什么也可以不讲,听候你来主观的判断。”
如此富于文采的艺术化语言,也许不是这些粗通文墨的青年农民能够讲得出来的,但这些话语又的确符合他们的身份和个性,因而听起来很自然,没有一点生硬和不可信的感觉。孙犁在粗俗人的灵魂里注入了一缕书香,这是他的审美意趣和审美习惯。他给笔下的人物性格赋予了自已的审美理想,这是他对主人公命运关爱的表现。他把真善美的情感融入艺术形象(连小满儿这样被批判的人物也是如此),这是孙犁的善良本性,也是他根椐自己的审美理想所营造出来的艺术境界。这便是他的独特之处。
自幼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的孙犁的女儿孙晓玲,深谙其父的为人为文之道,她在《依然淀水妙莲花》(见保定市文联《荷花淀》杂志2012年第6期)一文中写道:“父亲的写作境界‘大而纯’。他一生都在用美好高尚的文学作品为读者提供优秀的精神食粮,尽全力捍卫民族语言的纯洁性”,“父亲始终认为‘文学艺术,应该发扬其高级,摈弃低级,文以载道,给人以高尚的熏陶。’”又说:“父亲的人品如带露碧荷般高洁,不随波逐流不随风摇摆,不事权贵不慕奢华,一介寒儒两袖清风,他的心灵绿地不愿受到世俗利欲的侵扰,我行我素地保持着对文学理想神圣的追求。”我想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的作品才会有人所不及的高品质的书香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