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关系的再审视
2013-04-10谷进金
谷进金
(山东大学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济南 250100)
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爱德华·卡尔曾对理想主义进行了有力的批判,认为其忽视了利益冲突、绝对了道义原则、高估了国际法和国际组织,过度沉浸于“应该如何”的问题,而回避了“现实如何”的问题。二战的爆发适时为现实主义理论地位的确立提供了雄辩的事实依据。自此,从经典现实主义到结构现实主义再到进攻性现实主义,无政府状态、安全困境、国家利益和权力成为了人们认识、理解、解释国际政治现实状态的逻辑思维和关键词汇,并且保持了这种解释力的常青不败。在全球化浪潮的推动下,随着世界经济形势的发展、国际互动交往的频繁,新自由主义洞悉了国家间合作的增多,相互依赖的加强,并肯定了国际机制在这其中所发挥的作用,但同样承认现实主义对无政府状态和安全困境的假设。最为新生的建构主义将观念、身份等概念引入到国际政治的研究和分析领域之中,对无政府状态和安全困境假设提出了极具颠覆性的批判,并指出国家间并不必然陷入到相互敌对的历史循环之中。
国家是国际舞台上的绝对主角,是各种冲突、战争的制造者,同时也是解决者;是各种机制、文化的创设者,同时也是修正者。在如此往复的过程中,国家间的互动与交往的形式及内容也发生了深刻变化。在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对国家间关系的分析解读之外,建构主义也为我们探究国家间关系提供了新的思路。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美国成长为国际社会中的大国,并在冷战后确立了第一强国的地位。同样是在冷战后,中国的发展壮大提升了其国际地位和国际形象,并保持了这种强劲的势头。毫无疑问,在国际舞台上大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大国间关系的处理更是牵动着国际社会的发展动向。由此,对于中美两国关系的高度关注也就顺理成章了。仅以一种理论视角审视当今的中美关系都不免过于片面和绝对,因此,本文将从三大主流理论的视角分别对中美关系做出一些解读。
一、现实主义的视角
汉斯·摩根索对人性作出恶的判断,在很大程度上预设了现实主义的发展轨迹。这种对立、敌对的思维始终存在于现实主义的逻辑中。摩根索认为人的自私自利性和对权力的欲望必然会导致冲突,政治受到根植于人性的客观法则所支配,同时,个人权力意志的放大就是国家的权力。利益的概念也是依权力界定的,国家为了本国的利益要追求权力。加之国家相互之间的怀疑和猜忌,国际冲突和战争的发生就难以避免了。结构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华尔兹认为国际关系的第一推动因素是无政府性。在《国际政治理论》一书中,通过对国内与国际的比较,他把无政府状态作为国际体系结构的组成部分来分析国际政治的本质,认为国际政治的其他现象都是从这一特征中派生出来的[1]。在国际社会上缺少类似于国内社会的政府这一角色,决定了国家必须依靠自助来确保自身的安全;各自为战的举动就造成了国际社会的普遍不安全,安全困境也就孕育而生。安全困境中的核心问题在于,虽然所有行为体都想要安全,但是它们努力的互动却产生了普遍的不安全[2]75。华尔兹对经典现实主义的另一修正就是他认为安全是国家关注的中心,权力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但这种无政府状态和自助体系的性质注定了国家摆脱不了安全困境的樊笼。
不容忽视,这种对无政府状态和安全困境的分析是基于两次世界大战以及随后的冷战这样的客观现实。结合当今的形势和中美关系的实践,虽然无政府状态和安全困境现象犹在,但是国家间关系并没有陷入到先前那样的混战中。美国作为全球范围内既有大国,中国作为地区性的成长大国,二者关系的常态并不是紧张敌对。曾经,在无政府状态下,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让人类损失惨重;同样,安全困境导致的美苏争霸的阴霾还未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现实主义的分析也在这些事实上得到应验,但是这一路径还会继续在中美关系的发展中保持绝对的解释力吗?显然,战争爆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冷战期间的军备竞赛亦没有重新上演。这并不意味着现实主义的失利,只是因为时至今日,无论是国际社会还是国内社会,国家还是个人,都更为理性。当然,中美关系也没有达到一片和谐的境界,只是敌对、冲突的可能性被其他方面的一些因素所抑制和掩盖了。在这种相互有所制衡的状态下,国家只是做出了更为有利的选择,客观上达到了利他同时也有利于国际社会的效果。
如果按照现实主义霸权稳定论的逻辑,中美关系的现实就不是如此了。霸权稳定论的观点可以简要归结为“无霸则乱,有霸才稳,霸主自耗,霸权必衰”。新旧霸权国的交替会以战争的方式来实现。但是,从美国的角度看,即使是经历了金融危机的涤荡,美国仍在全球范围内保持着明显的实力优势,并在军事、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部署自身的发展方略。从中国的角度看,虽然中国威胁论一度甚嚣尘上,但是无论根据历史还是现实的考量,中国都不会挑起一场中美争霸的战争。1840年到1949年的历史告诉中国落后就要挨打,但是并不意味着国强就要进攻、侵略。实力是一方面,意图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或许,中国会扮演米尔斯海默所言的离岸平衡手的角色。按照米尔斯海默的分析,国际无政府状态没有因为冷战的结束而有所改变。苏联的解体导致了全球力量分布的重大转变,但是这种转变并没有引起这个体系无政府结构的变化[3]。东北亚地区是多级结构,中国、俄罗斯的发展壮大会加剧安全竞争,并导致战争的爆发。这种所谓的“平衡手”角色在中美关系上也是有些不对称的。从现有的地区体系来看,中国丝毫没有插手美洲地区的事务,但是东北亚地区的诸事务中总是少不了美国的干预。美国凭借其双边安全同盟和强大的军事存在在东北亚地区的安全事务中发挥着主导作用。今日,美国高调重返亚太,并意在以TPP 协议组建新的经济联盟。可以看出,美国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东北亚地区。
虽然,中国的崛起成为了既定的事实,但美国的优势仍在保持。在这样的力量对比之下,美国谋划着如何应对这样身份、地位的中国,中国也在适应着以新的角色和方式处理国家间关系。可以说,这样的较量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由无政府状态、安全困境所导致战争的悲剧结果。在这背后所发挥作用的诸多因素则更为符合自由主义的视角。
二、自由主义的视角
从伍罗德·威尔逊开始,理想主义学派就站在高于现实的角度看待国际政治。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也许人们会认为这些观点不切实际,但历史总是不断向前发展的。时至今日,即使是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也不能无视新自由主义对于国际政治所做的分析和解读。虽然无政府性具有无秩序状态的意义,但是现在很少有人认为无政府状态是无秩序状态[4]。从进程的角度,新自由主义关注的是无政府状态下的相互依赖而非安全困境,关注的是无政府状态下的合作而非自助,关注的是绝对收益而非相对收益,关注的是国际制度而非仅仅是国家利益和权力。
就像罗伯特·杰维斯所指出的,安全困境虽然不能消除,但可以缓解。即使是在无政府状态和安全困境下,国家间仍然是存在着合作的。当然,新自由主义也承认国际社会的无政府假设,承认国家行为是理性的自私的,但同时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合作是正常的,也是经常发生和存在的现象。新自由主义认为不能低估国际合作的可能性以及国际制度的能力。国家间需要合作,国际社会也存在着合作的条件。在无政府国际社会的有序状态下,国家之间的合作才是国际关系的实质[5]。
新自由主义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和分析是因为它观察到了国际社会的现实发生了深刻的变革。新自由制度主义的学者约瑟夫·奈和罗伯特·基欧汉提出复合相互依赖学说。该理论认为,国家不是单一的理性行为体,多渠道的社会联系日益发展;军事安全问题不再始终居于国际关系议事日程的首位;军事力量的作用大为减弱[6]。这同样也是中美关系的现实写照。中美的经贸往来、人员交往等都将两国更为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在日益突出的非传统安全领域,两国都需要相互的合作与支持。
进一步来讲,如果将新自由制度主义的理论观点在中美关系上进一步延伸的话,不免就要在制度以及信任方面遇到阻碍了。罗伯特·基欧汉提出在霸权后时代,通过国际机制的作用可以保障各国之间的合作。结合中美两国而言,在美国的主导下建立了诸多的国际机制,并且这些机制的作用也不仅仅局限在维护美国霸权的意义上。中国等国家的崛起也逐步参与到其中并发挥相应的作用。但这仅局限在全球范围这一层面上。对于两国之间、甚至是地区层面,中美两国至今都没有建立起较为牢靠的机制。中美两国在经济领域的合作形势远远好于在安全领域的合作。
罗伯特·杰维斯指出,互信(1)是安全合作机制的条件之一。其实,不仅在安全领域,在任何领域里,国家间的互信都是合作的重要前提。新自由主义并不否定在无政府状态的国际社会中,国家间信任是难以产生的[7]17。但同时新自由制度主义又认为如果可以建立信息渠道畅通、透明度高的国际机制就可以促进信任产生。然而,我们以此来分析中美关系就有些行不通了。中美之间的确存在着一些合作行为,但并有没有建立有效的机制,也没有达到高度的互信。合作并不等同于和谐。和谐要求利益完全一致,但合作仅仅在包含冲突利益和互补利益相混合的情势下才会发生[2]233。中美之间存在的结构性冲突阻碍了两国之间互信的积累。谈及信任这一观念层面的问题,建构主义为我们指出了更为广阔的视角。
三、建构主义的角度
建构主义这一新兴视角为我们描绘了国际政治另外一番图景。它对无政府状态,安全困境,权力、利益等概念做出了完全不同于现实主义、自由主义的解答。它们最为根本的分歧在于在本体论方面。温特认为,从不同的本体论出发,就会对怎样解释现实世界产生实质性影响。温特的建构主义理论的定位是整体主义和理念主义的,在同样承认国际体系结构的存在基础之上,强调了观念的建构作用。
建构主义从本体论出发,质疑了新现实主义的第一假定——无政府状态。无政府状态是一个空的容器,没有内在的意义。使无政府状态产生意义的是居于其中的人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构[8]383。无政府状态最大的造就者就是国家。在无政府状态下,可以存在三种文化结构,分别是霍布斯文化、洛克文化和康德文化,与之对应的国家间的身份分别是敌人、对手和朋友。文化又被视作共有知识,这种知识的形成与发展并不必然只有现实主义所认定的一种逻辑。国际社会已在很大程度上走出了霍布斯阶段的文化状态,正处于洛克文化之中,并存在向康德文化转变的可能性。同时,安全困境并不像现实主义和新现实主义所理解的那样,是国际政治的固有特征和物质事实,而是一种主体间的社会规则结构,这种社会结构是由行动者通过社会建构起来的[9]。
谈及权力、利益等问题,建构主义揭示了这背后的观念、身份等因素所发挥的决定性作用。温特指出,国际政治中的权力分配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利益分配建构的,利益的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又是由观念建构的[8]131。同时,国家的身份和利益也是由观念建构的。物质力量和利益的意义和效用取决于体系的社会结构,也就是取决于霍布斯、洛克和康德文化谁占主导。国家身份是在体系环境中形成并置身于体系环境之中。在长期的互动交往中,国家会对彼此的身份认知和定位有所判断,这一判断又影响着国家的行为。因为身份决定利益,利益决定行为。
自从冷战结束到现在,美国的身份和地位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而中国随着自身实力的增长,在国际社会的身份和地位有了质的变化。从美国对华战略地位中,我们可以直观清晰地看出这一变化过程。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都将中国看成是改造的对象,意识形态里的敌人。冷战结束后,在经历了一段摸索期之后,美对华接触加遏制的政策逐渐明晰。自“911”事件后,美对华的战略定位经历了从“战略竞争者”到“负责任的利益攸关者”,从“应对共同挑战的伙伴”到“相互尊重、互利共赢的合作伙伴”的转变过程。中美关系越来越变得相互竞争与相互依存。纵观这一过程,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中国在国际社会上身份的变化,以及美国对中国身份认知的变化。秦亚青教授也认为,中国国家身份经历着在再定义的过程,从一个革命性国家(2)向现状性国家转化。这种身份和认知的变化也确实影响了两国的外交政策行为。但如果我们深究这背后的动力因素,是否又像建构主义所分析的那样,是观念的建构之结果呢?
在《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一书中,温特设置了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他通过分析得出,相遇的二者并不一定将对方看成是威胁,还存在着互为友好的可能。相遇时对对方意图的理解决定了二者在之后所采取的行为。如果对方的信号是友好的,自我对此的理解也是友好的,那么他者和自我对情景的定义就是友好的,而不是相互威胁。确定了敌友身份,国家间的信任也就可以在朋友之间产生了。中美关系目前的现实是,两国不可能重新回到相遇的原点,给对方发出信号,并接受、解读对方的信号,进而建构相互之间的观念认知。在之前的一系列交往中,经历了由敌对到认可,从否定到认可的过程,并不是一个从无到有(并且保证“有的”就是“善意的”),而是从坏到好或者说从消极到积极的过程。是经济的捆绑,是利益的趋同,需求的增长等促成了相互观念的转变。
由于文化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虽然建构主义肯定了国家的能动作用,但是由于政治文化所具有的惯性和惰性,角色身份也具有相对的稳定,一旦确定了集体身份为敌或者为友,角色身份会相对固定,并且有可能随着规范内化的程度加深,身份越是不易改变[7]20。必须承认,中美之间身份的定位仍然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对立因素,这是应该加以修正的。中美关系的发展最为危险的趋势就是避免这种对立意识的内化。另一方面,文化的改变和身份的认同还是取决于行为体之间的互动,即便是国家在理论上可以将洛克文化转化为康德文化,但是如果它们不为此努力,那就依然会陷在洛克文化之中不能自拔。这似乎是当今中美关系的症结[8]33。这种不努力、不作为,究其原因还是在于两国之间在互信上所无法逾越的障碍。
四、启示
不论是从历史的角度还是现实的角度,三大理论范式都为我们审视中美关系提供了合理的视角,现实主义所注重的国家利益与国家权力,自由主义所注重的制度与合作,建构主义所注重观念和认同这些概念都在两国关系中占据着一席之地,但似乎这些因素由都没有发挥独大的作用。
正如温特所指出的,“21 世纪对外政策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发现一种方式既可以相互尊重主权的个体性,同时又可以把各国纳入建立真正的国际共同体的进程。”中美关系的挑战也不过如此。包括两国在内的国际社会对于无政府状态和安全困境的认知更为理性,采取的内外政策行为也更为自制;对于制度与合作的需求有所增长,对于绝对利益与相对利益的衡量更为清晰。所以,国家间关系尤其是大国关系相对平和,也就是各国的个体性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重,但并没有表现出对建立共同体有任何的想法,反而这种尊重的背后总是有着戒备的阴影。这种戒备在中美两国之间更为敏感。即使目前我们在描述两国关系时都接受并承认“相互竞争与相互依存”这一说法,但我们不能忽视的是这种竞争和依存是不对称的,美国更为主动,中国相对被动。以此为例,美国在东亚地区的谋兵布阵在很大程度上扰乱了东亚自身的安宁,并利用东亚地区力量的发展变化在此建构了一种安全上的威胁,为自身政策服务。这其中,中国的内传外宣政策没有占得先机,在地区层面甚至全球层面都被“中国威胁论”这种舆论所绑架挟持,显得尤为被动。对美也随之采取更加防范的政策措施。如此看来,中美关系更进一步的突破口还是在两国观念的转变。
注释:
(1)即各行为体必须相信其他行为体具有共同安全的观念和合作意愿。
(2)革命性国家是指与主导国际社会具有负向认同的国家,现状性国家是指与主导国际社会具有正向认同的国家。参见秦亚青:“国家身份、战略文化和安全利益——关于中国与国际社会关系的三个假设”,载《世界经济政治》,2003年第1 期。
[1]袁正清.无政府状态的建构主义审视[J].太平洋学报,2003(02):36.
[2]肯尼斯·奥耶.无政府状态下的合作[M].田野,辛平,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
[3]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M].王义桅,唐小松,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391.
[4]秦亚青.国际体系的无政府性[J].美国研究,2001(02):136.
[5]秦亚青.权力、制度、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95.
[6]罗伯特·基欧汉,约瑟夫·奈.权力与相互依赖:第三版[M].门洪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4-31.
[7]朱立群.信任与国家间的合作问题:兼论当前中美关系[J].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01).
[8]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M].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
[9]袁正清.从安全困境到安全共同体:建构主义的解析[J].欧洲研究,2004(0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