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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西厢记》评点本系统考述

2013-04-09杨绪容

关键词:徐文长眉批画意

杨绪容

(上海大学 文 学院,上海200444)

在古代戏曲中,王实甫《西厢记》的评点本最为丰富。其中,徐渭批评本(以下统称“徐评本”)不仅数量可观,其成就和影响也甚为显著,今存题署“徐文长批评”的《西厢记》共计六种,具体包括:《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田水月山房北西厢》、李廷谟订正《徐文长先生批评北西厢记》、崇善堂刊《徐文长先生批评北西厢》、《新订徐文长先生批点音释北西厢》和《新刻徐文长公参订西厢记》。学术界对这六种“徐评本”的真伪与相互关系,一向十分关注。

前辈学者在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其中以蒋星煜的贡献最大。蒋星煜曾指出,“虽然只有徐尔兼藏本是地道的徐文长本,其他刊本也很难说一定就是伪托的赝本”①。在他看来,李廷谟订本“是徐文长批评本”②,《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一个徐文长批点本”③,田水月山房本也有“比较接近‘真本’面貌”的部分④。这些认识在当时难能可贵,在今天则值得商榷。近年来,陈旭耀博士对各种徐渭评点本的内容与相互关系作了较为详细的描述⑤,但是,陈旭耀并未涉及徐渭评点本的真伪问题,对各本评语间相互关系的阐述也有不够明晰之处。

诚如蒋星煜所言,“徐文长的‘赝本’或‘真本’,并不那么容易谈。这个问题并不那么简单”⑥。本文的研究成果也有待于大方之家的批评指正。

一、批点画意本当即“暨阳刻本”

在上述六种“徐评本”中,刊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的《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以下简称为“批点画意本”)问世最早,影响最大,也是讨论今存“徐评本”真伪问题的关键突破口。

王骥德曾言及一个徐渭评点的“暨阳刻本”。其《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以下简称为“王本”)后附《评语十六则》,中云:“今暨阳刻本,盖先生初年厓略之笔,解多未确。”⑦这就是说,“暨阳刻本”是徐渭早年的评本,虽是徐评“真本”却非善本。

王骥德又云:“暨本出,颇为先生滋喙。”⑧他还详述了“暨本”为徐渭“滋喙”的原因:

又其前《题辞》,传写多讹,观者类能指摘。至以实甫为董解元本,又疑董本有二,此尤未定之论。盖董解元为金章宗朝学士,始创为搊弹院本;实甫循董之绪,更为演本。由元至今,三百余年。由董至王,亦一百三数十年。董解元,盖宋光、宁两朝间人。时代久远,流传失真,然其本故判然别也。陶宗仪《辍耕录》所称董解元作,正指搊弹之本而非误,误之者自淮干逸史始也。⑨

从内容上看,王骥德所谓“《题辞》”,乃是“批点画意本”卷首的《漱者叙》。“漱者”是徐渭别号。其全文如下:

余是帙诸解,并从碧筠斋本,非杜撰也。齐(斋)正(本)所未备,余补释之,不过十之一二耳。齐(斋)本乃从董解元之原稿,无一字差讹。余购得两册,都偷窃。今此本绝少,惜哉!本谓董(崔)张剧是王实甫撰,而《辍耕录》乃曰董解元。陶客(宗)仪,元人也,宜信之。然董又有别本《西厢》,乃弹唱词也,非打本。岂陶亦从以弹唱为打本也耶?不然,董何有二本?附记以俟知者。⑩

王骥德认为,《漱者叙》把董解元的《西厢记弹词》与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混为一谈,颇招人诟病,但这个错误应归诸“淮干逸史”而非徐渭。据王骥德所言,“淮干逸史”乃是徐渭所用底本碧筠斋《古本北西厢》(以下简称为“碧筠斋本”)的序作者。他认为,“碧筠斋本”“淮干逸史”《序》误刻在先,徐渭“批点画意本”的《漱者叙》则相沿而误。

王骥德此说本为洗刷乃师徐渭对于《漱者叙》误笔之责任,却为我们提供了进一步认识“批点画意本”的线索。“批点画意本”以“碧筠斋本”为底本,是今知最早刊行的“徐评本”,又最早收录《漱者叙》,该《叙》中恰好含有王骥德所列举的错误内容。因此,它极有可能就是“暨阳刻本”。

我们还可根据刊刻者的身份来进一步探讨“批点画意本”与“暨阳刻本”的关系。“批点画意本”前有署名“东海澹仙诸葛元声”的《序》,中云:“苎罗乡王君起侯父……一见文长手稿,即欣然命梓。”这就说明,“批点画意本”的刊刻者是王起侯,王起侯的籍贯在“苎罗乡”。苎罗乡乃西施故里,这个万历间人王起侯所属“苎罗乡”显然应在诸暨。诸暨在唐五代时曾改称“暨阳”,后人遂用作诸暨县的别称。如此,诸暨人王起侯所刻“徐评《西厢记》”被称为“暨阳刻本”也就顺理成章了。

还有李廷谟订本也曾言及“暨阳刻本”。李廷谟在《凡例》中说:“文长暨本,传写差讹,反为先生长喙。”这话显然接近于王骥德所叙“暨阳刻本”“其前《题辞》传写多讹”、“颇为先生滋喙”等语。

总之,在诸葛元声、王骥德、李廷谟等明代《西厢记》批评家的描述中,“暨阳刻本”的内容、特点与“批点画意本”甚为相符。笔者因此推测,“暨阳刻本”应该就是“批点画意本”。

二、“批点画意本”与“徐尔兼藏本”有直接关联

“暨阳刻本”之外,王骥德又曾提及一个“徐尔兼藏本”。其《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六附有《明徐渭〈和唐伯虎题崔氏真〉》诗,后附《题记》云:

往(徐文长)先生居,与余仅隔一垣,就语无虚日。时口及《崔传》,每举新解,率出人意表。人有以刻本投者,亦往往随兴偶书数语上方。故本各不同,有彼此矛盾不相印合者。余所见凡数本,惟徐公子尔兼本较备而确。今尔兼没,不传。世动称先生注本,实多赝笔,且非全体也。

在王骥德看来,“徐尔兼藏本”既真且善,是最完备而准确的“徐评本”,显然优于“暨阳刻本”。

我们还有关于“徐尔兼藏本”的旁证。“李廷谟订本”卷首附有鲁濬的《西厢序》,中云:“吾乡徐文长氏旧有批解,余向曾一睹于王骥德所,与今刻小有异同。然大都不随众观场,是其胜也。”鲁濬所见“徐文长氏旧批解本”,当即“徐尔兼藏本”,其时正被王骥德氏借用于“新校注本”的参校。鲁濬述及它“与今刻小有异同”,所谓“今刻”,当即“李廷谟订本”;即如该本卷首的陈洪绶《题词》也称之为“今之真本”。既然说“徐尔兼藏本”与“李廷谟订本”差别不大,而今存“批点画意本”乃是“李廷谟订本”眉批的直接来源,那就可以说,“徐尔兼藏本”与“批点画意本”比较接近。

“徐尔兼藏本”虽然在尔兼死后不久就散佚不见,其部分内容则被保留下来了。在明清《西厢记》评点家中,王骥德直接引录了不少“徐尔兼藏本”中的“徐评”。他在“新校注古本”的《自序》中指出“取徐师新释十之二”,又在《凡例》中具体说明“徐释曰‘徐云’”,并在其对应的“尾注”中作出具体标示。他还指出,所引“徐云”有两个来源:其一是“口授”,占的比例应该稍小;其一乃从“徐公子本采入”,占的比例则“较多”。虽然徐渭“口授”的部分无从稽考,但从“徐公子本采入”者则有可能并见于今存“徐评本”中。我们可以通过考查今存“徐评本”与“王本”所引“徐尔兼藏本”的关联度来辨明它们是否是徐评“真本”。

事实证明,“王本”所引“徐云”文字评语与“批点画意本”之间具有直接而密切的关联。《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全书共五卷,分为五大折,每折四套。如在第一折第一套中,有三条“王本”所引“徐云”并见于“批点画意本”:

1.[寄生草]“我则道海南水月观音院”,“王本”尾注引“徐云:‘观音院’对‘相公家’,天成妙语”。“批点画意本”眉批云:“‘家’与‘院’对,二字正指闺中,是想像其已到闺中之景如此。故古本‘现’作‘院’,大妙语也。”两书中大意相同,仅文字略有差别。

2.[元和令]“则教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王本”尾注引“徐云:‘眼花’及下‘魂灵’二句殊俚。”“批点画意本”旁批云:“已上俱不成话!”两书的文字无甚关联,其意义则颇为相通。

3.[后庭花]“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这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题眼角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见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王本”尾注云:“徐云:‘衬残红’二句,只应上白‘怎生便知他脚小’意;‘休提眼角’以下,又推出一层意。‘慢俄延’以下四句,正脚踪儿将心事传也。‘刚刚打个照面’,正眼角儿留情处也。栊门,指莺莺进去之门,言其行之纡徐系恋,及门而举步差远,复‘打个照面’,而传情无已也。……徐云:‘至此方是妙语!’”“批点画意本”眉批曰:“‘浅’与‘深’对,是形容其体轻盈,故脚踪不重,非言短也。回头不见传情,反求诸脚踪回转,大误。‘慢俄延’三字,是什脚踪传心事?不是脚踪回转传心事也。慢俄延,不肯急走,非留连张生而何?慢俄延,将到栊门,只得举步跨入。刚刚惟此一步,那(挪)得远些;其他步皆俄延而不肯那远,非传心事而何?言心事于此可卜矣,多少妙趣!与俗解以脚踪回转者,不可同日而语。”此例中,“批点画意本”眉批含有“脚踪不重”、“脚踪传心事”、“妙趣”等语,与“王本”所引“徐尔兼藏本”评语甚为接近。

上述第1-3例皆是“王本”第一折第一套引自“徐尔兼藏本”的“徐评”,同时又与“批点画意本”相关。其中,第1例不仅与“批点画意本”大意相同,连文字也基本相同;第2例、第3例则与“批点画意本”大意相近,但文字差别较大。我们认为,“王本”所引“徐评”文字与“批点画意本”有无差别,抑或这差别是大是小,应归结为王骥德对“徐尔兼藏本”的直接引语或间接引语之别,并不一定能体现“批点画意本”与“徐尔兼藏本”的差别。

我们再来看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全书所引“徐云”评语情况。经笔者统计,“王本”第一折共引述十三条“徐云”,其中有四条与“批点画意本”基本相同,两条与“批点画意本”相近;“王本”第二折共引十一条“徐云”,其中有五条与“批点画意本”基本相同,两条与“批点画意本”相近;“王本”第三折共引十四条“徐云”,其中有两条与“批点画意本”基本相同,四条与“批点画意本”相近;“王本”第四折共引十八条“徐云”,其中有五条与“批点画意本”基本相同,四条与“批点画意本”相近;“王本”第五折共引十条“徐云”,其中有两条与“批点画意本”相近。以上共计三十条“徐云”评语,都是被王骥德用直接引语或间接引语的方式引自“徐尔兼藏本”,又都与“批点画意本”相同或相近。这充分表明,“徐尔兼藏本”与“批点画意本”之间具有密切关联。

实际上,王骥德引自“徐尔兼藏本”而与“批点画意本”密切相关的“徐评”数量远不止此。“王本”中另有大量评语与“批点画意本”相近却未标“徐云”。如第一折第一套就有五例,分别是:

4.[点绛唇]“醉眼连天”,“王本”尾注云:“古本‘醉眼’,本杜诗‘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批点画意本”眉批云:“一本作‘醉眼’,必有所据,否则不应如此误用。”

5.[天下乐]“疑是银河落九天;高源、云外悬,……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王本”尾注云:“‘疑是银河落九天’,系李太白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故云。‘高源’二字作句,‘云外悬’又句,调法如此。杜工部诗‘高寻白帝问真源’,俗本作‘渊泉’,谬。末句直顶上文‘这河’二字来,谓河流通天汉,故泛浮槎可到。海客乘槎事,见《博物志》及《独异志》,不言张骞。惟《荆楚岁时记》直以属骞,及杜诗有‘乘槎消息近,无处问张骞’句,然殊未确。俗本益‘张骞’二字,于本调多二字,从古本去之。”“批点画意本”眉批曰:“高源,犹言‘黄河之水天上来’也;刊‘渊泉’者,非。泛槎,言河能泛,非指张骞也。”

6.[元和令]“颠不剌的看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王本”尾注云:“颠,轻佻也。……言轻佻之甚者,见了万千,似莺莺之凝重可喜者罕。下‘尽人调戏’三句,正见凝重意。”“批点画意本”眉批曰:“颠者,轻狂也,言闺态美矣,而所犯者轻狂耳。今崔既美而不轻狂,何以见之?下‘尽人调’三句,是不轻狂处。”

7.[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王本”尾注云:“《藏经》:三十三天已上一倍,夜摩天宫殿;夜摩天上又一倍,兜率陀天宫殿;向上重重皆倍。”“批点画意本”于“兜率宫”旁批云:“在诸天之上。”

8.[赚煞]“近着庭轩,花柳依然”,“王本”尾注云:“‘花柳依然’以下数语,谓花柳依然如故,塔影春光在眼,玉人则已去,不得见也。俗本作‘争妍’,非。”“批点画意本”眉批曰:“‘依然’二句,谓花柳依然如故,塔影春光在眼前,玉人则已去,不得见也。俗改‘争妍’,便觉无味也。”

上列第4-8例与“批点画意本”相近的“王本”尾注,应被王骥德直接或间接引自“徐尔兼藏本”,却未标“徐云”。它们进一步证明,“批点画意本”与“徐尔兼藏本”之间具有直接而密切的关联。

综合上述,在“王本”第一折第一套共计十三支曲子中,有八支曲子的评语与“批点画意本”相关。其中,王骥德标明“徐云”者三支,未标“徐云”者五支,后者大大超过了前者的数量。据笔者统计,“王本”在第一折第一套引用“徐尔兼藏本”中徐评的支曲多达六成。而在“批点画意本”第一折四套全部六十条眉批中,与“王本”相同或相近者达四十条,引用率也恰占到六成以上。如此看来,“批点画意本”的评语即使不与“徐尔兼藏本”同源,也应与“徐尔兼藏本”非常接近。这就从事实上表明,“批点画意本”也应是徐评“真本”。

王骥德曾申明采用“徐尔兼藏本”的“徐评”达“十之二”。“王本”尾注共计三百二十三条,其中标明引用“徐云”的评语共计六十六条,正合“十之二”之数。如此看来,王骥德并未把未标“徐云”的条目归入“徐尔兼藏本”。我们知道,“批点画意本”与“王本”都声称以“碧筠斋本”为底本,上举“王本”尾注中未标“徐云”而近于“批点画意本”的评语更有可能直接引自“碧筠斋本”,而非直接引自“徐尔兼藏本”。即使如此,由于这些未标“徐云”的“王本”尾注与“批点画意本”批语差别不大,也间接证明了“批点画意本”与“徐尔兼藏本”的密切关联。

三、“田水月山房本”最接近于“徐尔兼藏本”

据上文所述,“王本”的第一折第一套中,有八条“徐评”引自“徐尔兼藏本”且与“批点画意本”密切相关。而这八条“徐评”亦并见于《田水月山房北西厢》(以下简称为“田本”),说明“田本”也与“徐尔兼藏本”关系甚密,也称得上是徐评“真本”。

“田本”比“批点画意本”更为重要。在今存六种“徐评本”中,“田本”的评语条目最为丰富。“批点画意本”所有的“徐评”,“田本”一般也有;而“田本”独有的“徐评”,“批点画意本”却基本没有。相较于“批点画意本”,“田本”独有的批语与王骥德所引“徐尔兼藏本”中“徐评”的关系更为密切。

首先,某些被王骥德引自“徐尔兼藏本”且标明“徐云”的评语仅见于“田本”之中。如在“王本”第一折四套中就有三条:

9.第一套[幺]“解舞的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王本”尾注引“徐云:‘解舞’以下四句,形容略似妓人,与前‘颠不剌’数语相戾,且与前‘未语人前’数语又自不类。”“田本”眉批云:“‘解舞’以下,形容略似妓人,与前‘颠不剌’数语相戾,且与前‘未语人前’数语又自不类。”这条“田本”批语和“王本”所引“徐尔兼藏本”具有直接关联。

10.第一套[柳叶儿]“呀,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王本”尾注所引“徐云”只言“末句并近凑插”,而“批点画意本”仅在“粉墙儿”句旁批曰“凑语”。显然,需将这两条“批点画意本”和“王本”的评语连读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不然,单句何以言“并”?这表明“王本”尾注并非直接引自“批点画意本”。在今存六种“徐评本”中,只有“田本”在“粉墙儿”句旁批“凑语”,又在“意马心猿”句旁批“凑插”,与“王本”所引“徐尔兼藏本”最为接近。

11.第二套[二煞]“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捶床”,“王本”尾注引“徐云:‘一万声’二句猥俗”。在今存六种“徐评本”中,也只见“田本”在该句旁批曰:“亦俚。”这条“田本”评语也与“王本”所引“徐尔兼藏本”意思相近。

其次,某些被王骥德引自“徐尔兼藏本”而未标“徐云”的评语亦仅见于“田本”之中。以第一折为例,其中第一套有两例:

12.[胜葫芦]“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王本”尾注云:“玉粳,齿也。《曲江池》剧云:‘玉粳牙,休兜上野狐涎。’”“田本”眉批同此。

13.[赚煞],“王本”尾注云:“意惹情牵,古本作‘恨惹’,似‘意’字胜。”“田本”眉批云:“‘恨惹’凡,‘意惹’胜。”

第二套六例:

14.[幺]“小生也不要香积厨枯木堂”,“王本”尾注云:“湖广浏阳县石霜山有崇胜寺,僧普会居之,名共堂曰枯木。”“田本”眉批云:“浏阳崇胜寺共堂枯木。”

15.[脱布衫]“大人家举止端详,全不见半点儿轻狂”,“王本”尾注云:“此亦见红娘稳重而不轻佻,与前‘颠不剌’曲意同。”“田本”眉批同此。

16.[白]“又是老相公禫事”,“王本”尾注云:“禫,除服祭名也。《礼记》注:二十七月而禫。禫事,别本或作‘禫日’。”“田本”眉批云:“禫,除服祭名也。《礼记》注:二十七月而禫。”

17.[白]“年方二十三岁”,“王本”尾注云:“年方二十三岁,当从本传,以‘二十二’为正。”“田本”眉批云:“当从本传,以‘二十二岁’为正。”

18.[三煞]“粉香腻玉搓咽项”,“王本”尾注云:“‘咽项’二字相连,‘搓’字当虚活字用。苏长公词‘腻玉圆搓素颈’,实甫本此。俗本作‘搽胭项’,谬甚。徐云:‘言粉玉搓成一条咽项也。’”“田本”眉批云:“言粉玉搓成一条咽项也。苏长公词:‘腻玉圆搓素颈。’”“批点画意本”眉批云:“言粉玉搓成一条咽项也。”此例亦表明,“田本”比“批点画意本”更近于王骥德所引“徐尔兼藏本”。

19.[尾]“谁想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王本”尾注云:“古本首有‘谁想’二字。‘花解语’、‘玉有香’,古有是语,今于莺莺始信,故曰‘谁想’,言不想真有这样人也。”“田本”眉批云:“‘柔玉’二语,古有之,今于莺莺始信,故曰‘谁想’,言不想真有这样人也。”

第三套五例:

20.[斗鹌鹑]“潜潜等等”,“王本”尾注云:“潜潜等等,亦见成语。”“田本”眉批云:“亦见成语。”

21.[紫花儿序]“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那可憎”,“王本”尾注云:“没揣的,犹言不着意、猛然间也。”“田本”眉批云:“没揣,犹言不着意、猛然间也。”

22.[小桃红]“则是香烟人气,氤氲的不分明”,“王本”尾注云:“始也‘月如悬镜’,因‘香烟人气’之氤氲,月遂不明,见怨气之多也。”“田本”眉批同此。

23.[麻郎儿]“不当个谨依来命”,“王本”尾注云:“不当,调侃‘不该’,见《墨娥小录》。当个谨依来命,言红娘不该如此谨依夫人之命而促之去也。”“田本”眉批云:“不当,调侃‘不该’,言红娘不该如此谨依夫人之命而促之去也。”

24.[幺],“王本”尾注云:“此与下曲,皆莺去后之景。……首六字,本调所谓务头,连用三韵,词家以此见巧。”“田本”眉批云:“此与下曲,皆莺去后之景。首六字,本调所谓务头,词家以此见巧。”

第四套六例:

25.[新水令]“讽咒海波潮”,“王本”尾注云:“《诗》‘瓜瓞唪唪’,于经声不侔,今从‘讽’。”“田本”眉批云:“《诗》‘瓜瓞唪唪’,似于经声不侔。”

26.[驻马听]“害相思的馋眼脑”,“王本”尾注云:“眼脑,即眼也。”“田本”眉批同此。

27.[德胜令]“苗条,满面儿堆着俏”,“王本”尾注云:“‘苗’与‘条’,皆娇嫩之物,故借以形容其面之俏。”“田本”眉批同此。

28.[锦上花],“王本”尾注云:“自来北词惟一人唱,此参旦唱,且‘黄昏这一回’后,词意太露,不宜莺莺遽为此语,殊属可疑。金本作红唱,较是,今并存之。”“田本”眉批云:“自来北词惟一人唱,此参旦唱,且词太露太浅,殊属可疑。金本都作红唱,较是。”

29.[碧玉箫]“行者又嚎,沙弥又哨咷。您须不夺人之好”,“王本”尾注云:“行者、沙弥扰嚷其间,张生不得致其私款,故曰‘夺人之好’。”“田本”眉批同此。

30.[鸳鸯煞]“王本”尾注云:“无心、无情,俱指行者、沙弥等,承上曲来。”田本眉批云:“无心、无情,俱指行者、沙弥。”

以上第9-30例被“王本”第一折引录而未标“徐云”的评语,又都并见于“田本”之中。

无论标明“徐云”与否,“王本”第一折中引自“徐尔兼藏本”而单见于”田本”的眉批共计二十二例。其中,“王本”与“田本”文字完全相同者六例,基本相同者十六例。这就从事实上证明,在今存六种“徐评本”中,“田本”最为接近“徐尔兼藏本”。

但“田本”并非“徐尔兼藏本”。王骥德曾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的序跋中描述了“田本”正文的情况。其“新校注本”卷六所附《评语十六则》云:

忆徐公子本,先生亦从世人,以[绵搭絮]二曲为落韵;《听琴》折,拟改“幽室灯青”为“红灯”,下“一层儿红纸,几榥儿疏棂”为“一匙儿糨刷,几尺儿纱笼”;《问病》折,“眉黛远山”二句,为“眉黛山尖不翠,眼梢星影横参”等语,皆别本所无。盖先生实不知此调故有中数句不韵一体。故余注本,皆弃去不录。暨本出,颇为先生滋喙。余非故翘其失,特不得不为先生一洗刷之耳。

经查,“田本”正文与上引王骥德所述“徐公子本”无一相合。显然,“田本”不是“徐尔兼藏本”。在今存其他“徐评本”中,也与上引王骥德所述“徐公子本”无一相合,说明其中也无徐尔兼藏本。

王骥德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尾注”中所引“徐尔兼藏本”的正文多与“田本”相合,但也偶有不合者。如“王本”在第二折第一套[混江龙]“消疏了六朝胭粉,清减了三楚精神”后,尾注云:“‘金粉’徐本作‘胭粉’;‘清减’作‘玉减’。”但“批点画意本”与“田本”均作“金粉”、“清减”,而不作“胭粉”、“玉减”。在第三本第四折[圣药王]后尾注云:“徐本以此曲置[东原乐]后。”但“批点画意本”与“田本”均以[圣药王]置[东原乐]前。在第四折第三套[滚绣球]“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疾”后,尾注云:“徐本‘怨别去的疾’,诸本作‘归去’,似‘别’字胜。”但“批点画意本”与“田本”都作“归去”而非“别去”。这些例证同样表明,“田本”并非“徐尔兼藏本”。

可见,在今存六种“徐评《西厢记》”中,尽管“田本”的批语与王骥德所引“徐尔兼藏本”最为接近,但其正文与王骥德所引“徐尔兼藏本”又不完全相合。极可能的情况是,“徐尔兼藏本”以“田本”为底本,又在上面增订删改了一些正文,或许还增删了一些评语,致使其价值独立于其他各种“徐评《西厢记》”之上。很有可能的是,“徐尔兼藏本”中增改的正文与批语皆系手书,如此方与王骥德所言其书为徐渭的儿子徐尔兼独家收藏的情况相符。如此说来,“徐尔兼藏本”与“田本”的完成时间都不会晚于徐渭逝世之前,系万历间刻本无疑。

在此基础上,我们可对“徐尔兼藏本”、“批点画意本”、“田本”三者关系进行一番概述。在今存六种“徐评《西厢记》”中,“批点画意本”问世最早,可能是徐渭早年的初评本。“田本”则是批点画意本的挖改重评本,其正文与“批点画意本”同版,其批语则在“批点画意本”的基础上增加了约三分之一的条目。“徐尔兼藏本”又以“田本”为底本,很可能以手写的形式,对“田本”正文作了一些改订。但它是否也对“田本”批语作了增删,则未可知。总之,“徐尔兼藏本”与“田本”的正文虽有一定差异,但两书间批语的差异应该不大。“田本”和“徐尔兼藏本”应是徐渭中晚年的评定本。

四、其他徐评的“真本”和“赝本”

在今存六种“徐评《西厢记》”中,“批点画意本”与“田本”的正文同版,崇善堂刊《徐文长先生批评北西厢》则是“田本”的翻刻本,它们都是徐评“真本”。此外,“李廷谟订本”的正文以与“批点画意本”关系密切的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为底本,其夹批也几乎全抄自“王本”,而其眉批和旁批则基本都录自“批点画意本”,仅条目略有删减。因此,“李廷谟订本”的正文不属于“批点画意本”系统,不能算是徐评“真本”,其批语则属于“批点画意本”系统,的确是徐渭“真评”。

在“真本”之外,还有“赝本”。在今存六种“徐评本”中,明后期刊《新订徐文长先生批点音释北西厢》、《新刻徐文长公参订西厢记》的评语小同而大异,彼此之间应具有较为松散的关联。它们都与“批点画意本”系统诸本的正文与评语存在显著差异,显然属于别一体系。而且,“王本”所引“徐尔兼藏本”中的“徐评”,也很少见于《新订徐文长先生批点音释北西厢》与《新刻徐文长公参订西厢记》。王骥德曾言:“世动称先生注本,实多赝笔,且非全体”,所指极有可能就是《新订徐文长先生批点音释北西厢》与《新刻徐文长公参订西厢记》之类。

当然,《新订徐文长先生批点音释北西厢》和《新刻徐文长公参订西厢记》也可能与徐渭“真评”有些瓜葛。这两书也有可能是好事者据少量徐渭“偶书”的评语加以发挥、杂凑而成。“王本”卷六在《明徐渭〈和唐伯虎题崔氏真〉》诗后附王骥德的《题记》云:“人有以刻本投者,(文长先生)亦往往随兴偶书数语上方。故本各不同,有彼此矛盾不相印合者。”或许《新订徐文长先生批点音释北西厢》和《新刻徐文长公参订西厢记》在“赝笔”中正含有徐渭“随兴偶书”的评语。王骥德在其书后的《评语十六则》中又云:“天池先生解本不同,亦有任意率书,不必合款者;有前解未当,别本更正者。”或许《新订徐文长先生批点音释北西厢》、《新刻徐文长公参订西厢记》就是含有徐渭“任意率书”的“别本”。总之,这两书中可能都含有少量徐渭“真评”。但我们不能说其中都是徐渭“真评”,故而可以把它们排除在徐评“真本”之外。

徐渭早年所评“批点画意本”曾对其后的《西厢记》评点本产生了重要影响。“李廷谟订本”直接抄录了“批点画意本”的批语,“田本”则对“批点画意本”的评语作了大量补订。启祯间,凌濛初批解《西厢记》时确曾参考了“批点画意本”,而封岳的《详校西厢记》和毛甡的《论释西厢记》则主要通过“王本”和“凌濛初批解本”而间接受到了“批点画意本”的影响。此外,明天启辛酉(元年,1621年)暮春序刻、盘薖硕人增改校订的《词坛清玩·盘薖硕人增改定本》(简称为“西厢定本”)二卷,也屡屡称引“徐文长碧筠斋本”,其底本即是徐渭的“批点画意本”,但又做了较大幅度的增改。明崇祯十三年刻、闵遇五校订的王实父(注,应为“甫”,原刻本如此)《西厢记》四本、关汉卿《续西厢记》一本(与“会真六幻”的合刻本),也是在徐渭的“批点画意本”的基础上,杂取万历二十六年的继志斋刊本、万历三十八年的起凤馆刊本以及“凌濛初批解本”而成。

以“批点画意本”为基础的徐渭中晚年重评本”,即“田本”和“徐尔兼藏本”,也曾对其他《西厢记》评点本产生了重要影响。王骥德的《新校注古本西厢记》直接参考了“徐尔兼藏本”,明后期刊汤(显祖)沈(璟)合评的《西厢记会真传》又通过“王本”而间接接受了“徐尔兼藏本”的影响。而潘廷章在《西来意》卷首《读〈西厢〉须其人》中称其书“悉从田水月碧筠斋元本点定,绝不窜易一字”,可知其底本即是《田水月山房北西厢》。

注释

①③蒋星煜:《〈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考》,《〈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15页,第315页。

②④⑥蒋星煜:《六种徐文长本〈西厢记〉的真伪问题》,《〈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04页,第310页,第306页。

⑤参见陈旭耀《现存明刊〈西厢记〉综录》中相关内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⑩徐渭:《漱者叙》,《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卷首,明万历三十九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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