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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笔记文体辨析——为中国古代笔记散文正名

2013-04-08马茂军

关键词:野史笔记散文

马茂军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散文研究所,广东广州510006)

由于散文研究的落后而导致散文的很多领域被其他文体侵占,比如笔记散文被笔记小说侵占就是典型的一例。我们的散文史著作很少,而又对笔记语焉不详,于是笔记便充了小说史的壮丁。《世说新语》成了轶事小说,唐宋笔记散文成了历史小说。由于散文和小说文体特性的不同,自然会产生很多误读,带来一些混淆。固此,科学界定笔记散文的文体就很有必要了。散文研究者不仅要收回散文的领地,而且应给予笔记散文充分的关注。笔记散文是古代散文的一大殿军,其成就在很多方面超过古文运动。我们应认真研究笔记散文在人物塑造、语言创新、文体创新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

一、笔记散文和笔记小说的分野

(一)散文与小说的最终分野是虚构

具体而言,散文讲究写实,因此历史类、野史轶事类散文成为笔记散文的主体。它们记述的事件口耳流传,有的后来成了历史、国史,有的虽不入国史、正史,但也不能证伪。

笔记会有艺术加工(是不影响历史真实的加工),加工的目的是为了形象更生动、性格更解明、形象塑造更传神。这种艺术加工使它成为不同于讲究历史事件真实、重事不重人、只注重史料性而不重视艺术性的历史散文。这种艺术加工使笔记散文具有了独特不凡的、超越古文的艺术秉赋。

但艺术加工不同于虚构。虚构是对事件的虚拟,可以无中生有、移花接木,甚至颠倒黑白。它可以呈现完全不同于历史真实的事件与人物,甚至颠倒历史。艺术加工的原则是不能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混淆是非,只能是有限度的夸张、渲染、剪接、提炼。它可以是传闻或间接听说,甚至是传说,但它必有所据。笔记散文的作者一般不会有意识地虚构,笔记中有意识虚构的作品必须归入小说。

(二)从笔记的源头看笔记的文体特征

笔记的源头可追溯到史官传统。《汉书·艺文志》言:“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①(汉)班固:《汉书》,第16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左史右史俱为先秦史官,从事记事记言的笔记工作。许慎《说文解字》云:“史,记事者也,从又(手)持中,中正也。”②(汉)许慎:《说文解字》,第65页,中华书局1963年版。所以笔记散文具有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和持中的精神,不可能虚构。

笔记的另一个传统是诸子散文传统。《论语》《孟子》皆为中国语录体散文源头性著作,是教学的课堂笔记或言行录,也如后世之《语林》。章太炎《国故论衡》曰:“《论语》为师弟问答,乃亦略记旧闻,散为各条,编次成帙,斯曰《论语》,……亦犹古言方策,汉言尺牍,今言札记矣。”①(清)章炳麟:《国故论衡·文学总略》,见黄霖、蒋凡:《新编中国历代文论选·晚清卷》,第231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后世笔记散文多札记体,随手随记的随笔特征。因此笔记来源于史官传统,流散民间而有野史,但仍直承了文直事赅、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的春秋笔法精神。

(三)从笔记的分类看笔记的文体特征

笔记的分类方法很多。有七分法:一类是历史散文以记事为主,二类是记人散文以记人物言行为主,三类是地理散文,四类是随笔,五类是理论散文、诗话、词语、曲话,六类是日记,七类是所谓的笔记、志怪小说。②郑宪春:《中国笔记文史》,第20-30页,湖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吴调公先生持九分法:宫制仪注、风土人情、名人轶事、人物品评、诗文品评及佳作引述、神异怪诞、野史珍闻、胜景清游以及生平的琐忆和杂感。③吴调公:《文学分类的基本知识》,第196页,长江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无论何种分类法,大部分笔记都很难归入小说。况且唐传奇、宋话本以前的小说概念并不是小说,只是小说的源头。而小说源于散文之母体,后来才分化出来。即使志怪故事也很难说是纯粹的小说。具体而言,其一,非文人独立创作;其二,非有意虚构;其三,是记录下志怪故事而已,不是虚构故事、创作小说,故事有小说成份而已,仍非小说。其他八类都是笔记散文。

(四)六朝笔记散文具有札记的特点

披发生以为汉魏六朝时期“所谓小说,大抵笔记,札记之类耳”④披发生:《红泪影·序》,见阿英:《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第302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世说新语》为记人散文;《水经注》为山水散文,亦为地理科学散文;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为都市散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魏自太和十七年作都洛阳,一时笃崇佛法,刹庙甲于天下。及永熙之乱,城郭邱墟。武定五年,衒之行役洛阳,感念废兴,因捃拾旧闻,追叙故迹,以成是书,其文秾丽透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肩随。”⑤(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958页,中华书局1997年版。与《洛阳伽蓝记》相类似,还有晋代陆《邺中记》、周处《风土记》、葛洪《西京杂记》,所记大多与历史事实吻合。从《世说新语》看“事起后汉,止于东晋,记言则玄远冷俊,记行则高简瑰奇,下至缪惑,亦资一笑”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43-44、4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主要是记录魏晋名士言行,体现了实录精神,很少主观有意虚构的。虽“书或成众手,未可知也”⑦鲁迅:《中国小 说史略》 ,第43-44、44页,人 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但当时有《语林》、《郭子》所记轶事,与《世说新语》大同小异。可见事迹流传甚广,并非刘义庆杜撰。

二、唐人笔记尚纪实

唐代笔记大致分为三类:一为野史笔记,二为学术笔记,三为琐言杂著笔记。刘知几《史通》将大部分笔记归为“史氏流别”,其功用是“能与正史参行”、“为益实多”。受此影响,唐代笔记强调史实。李肇《国史补·序》因见闻而备故实,李德裕《次柳氏旧闻·序》“以备史官之阙”,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多次引用《朝野佥载》。野史笔记大盛于唐,有《大唐新语》、《隋唐嘉话》、《云溪友议》、《刘宾客嘉话录》、《因话录》、《朝野佥载》。《大唐新语》所记片言只语,多为实录。如武后酷吏周兴与来俊臣造“定百脉”“喘不得”等十个特种大枷,为新旧唐书所采用。

李德裕《次柳氏旧闻》,又名《明皇十七事》,是李德裕回忆其父李吉甫转述柳芳之子柳冕所听、传说为高力士谈的十七件故事,书写以进呈,其自序言其所记为“信而有证,可为实录”。郑棨《开天传信记》自序言“搜求遗逸,期于必信”,故以“传信”为名。高彦休《唐阙史》记晚唐朝野杂事,史笔较浓,《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其“亦足资考证”,非小说荒怪之言。⑦(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散序》,第24、2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三水小牍》所记人物均见于史。《松窗杂录》序自称“取其必实之迹”。《大唐西域记》记玄奘在历时十八年的巡礼中“寻求历览,言反帝京,忽将二纪,所闻所见,百卅八国”⑧(唐)玄奘:《进西域记表》,见玄奘、辩机:《大唐西域记校注·附录》,第1053页,季羡林等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大唐西域记》这部记实游记,一变为宋代《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之话本小说,再变为明代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

孟棨《本事诗》是讲故事的诗论,讲述唐诗人的几十个小故事,是以事证诗、以诗证事的双证方式。后《云溪友议》记中唐后诗人杂事,“故考唐诗者,如计有功记事诸书,往往据之以为证焉”⑨(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1880、1840 页。。艺术笔记尚有《教坊记》和《乐部杂录》,为研究中国古代艺术史者所重。孙棨《北里志》则是记录唐代红灯区“北里”盛况的实录。王定保《唐摭言·散序》自言:“故治平盛事,罕得博闻;然以乐闻科第之美,尝咨访于前达间……十许人,时蒙言及京华故事,靡不录之于心,退则编之于简策。”⑩(五代)王定 保:《唐摭 言· 散序》 ,第24、24页,上 海古籍出版 社1978年版 。亦虽听闻,必求信,不敢杜撰虚构。

三、宋代笔记散文的文体创新与散文性探讨

吕叔湘称“随笔之体肇始魏晋,而宋人最擅胜场……或写人情,或述物理,或记一时之谐谑,或叙一地风土,多半是和实际人生直接打交道的文字……”[11]吕叔湘:《笔记文选读·序》,第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吕先生揭示了笔记写人情、写人生的特点。笔记被人轻视的原因之一是它的随笔的随意性。然而正是这个随意性、游戏为文、资人一笑的特点,使它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它关注细节、关注人生、关注生活的特点,使它具有正统古文无法比拟的文学性优势。

第一,继承唐人纪实的史学传统。宋人史学意识也很发达,影响到笔记散文,多记人记事野史笔记,与正史并行不悖,学术价值极高,如《南部新书》、《四朝闻见录》、《师友谈记》、《东京梦华录》。司马光撰《涑水纪闻》,以史家笔法,必注出处以求征信,几乎各条都注明来源,几比今日之学术规范。叶梦得《石林燕语》十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为“是书系述旧闻,皆有关当时掌政,于官制科目,言之尤详,颇足以补史传之阙,与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徐度《却扫篇》可相表里”[12](清)纪 昀等:《 钦定 四库 全书 总目 》, 第1880、1840 页 。。周密《齐东野语》,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认为“宋未说部可考见史实者,莫如此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誉之为“足以补史传之缺”。孙光宪《北梦琐言》三十卷,自序言“每聆一事,未敢孤信,三复参校,复始濡毫”①(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第6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刻意求实,可资考证,与小说精神迥异。宋代地理游记继承了郦道元的科学散文精神,如陆游《入蜀记》、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与《吴船录》、周去非《岭外代答》。

史论随笔《容斋随笔》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洪迈乃一大学问家,淹博经史,编《万首唐人绝句》,手书《资治通鉴》三遍,学问痴迷;而又立身官场,敏于政事,有政治实践。随笔形式摆脱古文家原道宗经空洞大议论模式和装模作样的教化腔调,能够有感而发,读史的历史智慧打通古今,富于高超政治见解和智慧,所以议论卓绝。如“七国虎争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然六国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国人,……独秦不然,……(皆外人)皆委国而听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诸人之力也”②(宋)洪迈:《容斋随笔》,第23、155-156、193-194、1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曹操为汉鬼蜮,君子所不道,然知人,善任使,实后世之所难及。……操无敌于建安时,非幸也。”③(宋)洪迈:《容 斋随笔 》,第23、155-156、193-194、100页,上 海古籍 出版社1996年版 。他如论孔明复汉失败,“非人力”。东晋将相勤于国事,《世事不可料》云:“秦始皇并六国,一统天下,东游会稽度浙江,间然谓子孙帝王万世之固,不知项籍已纵观其旁,刘秀起喟然之叹于咸阳矣。曹操芟夷群雄,遂定海内,身为汉相,日夜窥伺龟鼎,不知司马懿已入莫府矣。梁武帝杀东昏侯,覆齐祚,而侯景以是年生于漠北。唐太宗杀建成、元吉,遂登天位,而武后已生于并州。宣宗六世,无故而复河、陇,戎狄既衰,藩镇顺命,而朱温生矣。是岂智力谋虑所可为哉?”④(宋)洪迈:《容斋随笔》,第23、155-156、193-194、1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这种纵论古今、高屋建瓴、思维辩证的议论文章已比苏洵《六国论》之“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⑤(宋)苏洵:《六国论》,见沈惠乐编:《苏洵苏辙散文选集》,第2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的片面论,比《石钟山记》《墨池记》的空议论更高明,表现了深遂的历史洞察力,其观点皆发于史实的高度提练。其中有独创性见解和一些令人深思的结论,虽然洪迈自言“无甚奇论”,但孝宗皇帝表扬“煞有好议论”⑥(宋)洪迈:《 容斋随 笔》 ,第23、155-156、193-194、100页, 上海古 籍出 版社1996年版。。

第二,可以将历史散文分为野史散文和正史散文。野史散文的文学性具有正史散文所不能比拟处,野史散文有文体创新的勇气。首先,野史大部分不是杜撰、虚构,绝非小说,而是求信、证、真;其次,野史不像正史般宏大叙事,而是贴近政治、关乎教化,往往可以进行艺术加工,如历史的细节、生活的片断、人性的片光撷羽,固之更贴近文学;最后,野史之野,抒写更自由、表达更灵活、思想更自由。

野史散文无所顾忌,有自然主义的倾向。《东斋记事》近于实录,不避尊讳。如记太祖太宗之出身,乃其父自河朔南下避雪杜家庄院,与其宅之四娘子所生。他如曹太后高太后之渊源、广南西道杀俘、西北用兵与女真和战等直笔记述,为史家所忌讳,故为禁书。

野史如宋敏求《春明退朝录》三卷,可补正史之阙,历为史家所重。《续资治通鉴长编》、《职官分记》、《皇朝类苑》多有采录。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三十卷,可补历史之缺,有些史料全赖是书以存。如全录司马光《疑孟》、李泰伯《常语》、陈瓘《四明尊尧集》。

野史散文范围更广,更有个人写作、个性化的特点,比正史真实丰富。岳珂(1183—1234)《桯史》十五卷,自序以“真良史”自期,认为正史与私史“名虽不同,而行之者一也”。此书主要记述为正史遗漏之事实,又见贬褒,史料价值很高。其中汴京故城汤歧公罢相、秦桧死报、开禧北伐、二将失律、庆元公议、黄潜善内外诸条“皆比正史为详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明代潘旦《书桯史后》以为岳珂“悲愤吁天间,著史以见志”,比正史更有情感色彩和个人特色。

野史没有记事的正事,所以可以“不务正业”地去进行人物塑造。叶梦得《石林燕语》记述人物颇得其神,继承史传塑造人物的传统,如宋太祖与吴越王“尽我一世,尽你一世”的对话很出采。笔记散文继承了史传记人和小说传奇塑造人物的手法,很善于塑造人物形象。“秦桧妻王氏,素阴险,出其夫上。方岳飞狱具,上日桧独居书室,食柑玩皮,以爪划之,若有所思,王氏窥见笑曰:“老汉何一无决耶!捉虎易,放虎难也。”桧犁然当心,致片纸付入狱。是日岳王薨于棘寺。”⑦无名氏:《朝野遗记》,见(宋)岳珂编:《鹗国金佗硘续编校注》,第687页,中华书局1989年版。王氏之狠毒精悍溢于言表。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自序说:“摭旧老之说,必稽事实;约前史之类例,动求劝戒。乡曲小辨,略而不书。与正史差异者,并存而录之,则别传、外传比也。”⑧(宋)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录·序》,见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七编,第十册,第147页,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比正史之僵化面孔更具差异性、故事性、趣味性和可读性。四部归为小说,实则实录,顶多旧闻,非小说创作。如《齐东野语》记录一些名人比正史更真实。其不雅之事,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今观所记张浚、赵汝愚、胡寅、唐仲友诸事,与讲学家之论颇殊”①(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1625页。,以致明正德刻本要讨论是否删除避讳。

野史可以以机智幽默的态度记录历史,如《挥尘录》“庆州老兵”条:

范德儒帅庆州日,忽夏人入寇,围城甚急,郡人怕骇,未知为计。筹诸将士,无有以应敌其锋者。麾下有老指挥使,独来前曰:“愿勒军令状,保无他。”范信之,已而师果退去,德儒大喜,厚赐以赏之,且询其逆料之策。老卒曰:“实无它术,吾但大言以安众耳。倘城破,各自逃窜,何暇更寻一老兵行军法邪!”

这类笔记散文继承了史传记人和小说传奇塑造人物的手法,善于塑造人物形象,可读性很强。王明清另有《投辖录》,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言“所记奇闻异事,客所乐听,不待投辖而留也”②(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第331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王铚《默记》三卷,南渡后追忆北宋都城之胜、朝野轶闻、北宋人物文采风流,为南渡之后津津乐道之故实。

第三,南宋笔记是南宋古文运动的一大变化,在文学成就上可以和唐宋八大家争奇斗艳。此点,笔者将专文讨论。

第四,南宋有笔记繁荣的肥沃土壤。《鸡肋编》云:“朝廷在江左,典籍散亡殆尽。省曹、台、阁,皆令老吏记忆旧事,按以为法,谓之‘省记条’。”③(宋)庄绰:《鸡肋编》,见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编:《全宋笔记》,第四编,第七册,第44页。野史流行,引起朝延注意。南宋屡禁野史笔记,说明野史的强大冲击力。正史多集体合作,代表集体观点和官方态度。野史多个人经验,视角与经历更独特,个人体验更接近事迹本身,故野史有往往被禁者。徵宗崇宁、宣和问禁苏黄等元佑党人文集,释文莹《湘山野录》也被禁。

野史散文有禁书的神秘效应。因为写作的土壤肥沃,野史呈现越禁而越炙热之态。南宋靖康之变、二圣被掳、京城沦陷、割地议和,这些皇室污点自为王朝所遮掩,而又为野史之热点,故绍兴年间三次禁书。《涑水纪闻》、《东都事略》等,因“事干国体”被禁毁。绍兴二十四年(1154)禁止地方官刻书,淳熙七年(1180)禁止书坊擅刻书籍。焚书、毁板、禁刻,皆因野史比正史更真实,更接近历史事实。

有的作者有特殊的经历,足以吸引眼球。蔡倏著《铁围山丛谈》,倏仍蔡京季子。蔡京晚年当政时“目昏蚝不能事事,悉决于季子倏”。《郑堂读书记》认为“以其久直中禁,所记徽宗时一切制作始末,究与传闻者不同,故多足以资考证焉”④(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第1051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当时许多朝廷制度、故事赖是书以披露。朱建炎初以通问副使赴金,威武不屈,被扣十七年始归,扣金时追忆北宋轶闻旧事,作《曲洧旧闻》。

野史散文有隐私文学的特点。野史揭秘的特点、自然主义的写作态度、赤裸裸的展现、文学的加工,都使其具有正史不可比拟的阅读兴奋点。从读者的角度看,秘史和隐私是市民阶层关注的兴奋点,高墙大院内的隐私总是让人兴奋的。禁书越禁,阅读心理越强烈。这使得笔记虽然非封建正统的主流,却是畅销的经典。作为通俗文学的野史,是文之余、史之余,趣味性、娱乐性是它的体性。

第五,南宋回忆散文风行一时,具有特别的文学魅力。南宋王朝是一个伤痛的王朝,一个回忆的王朝。野史笔记散文可以直截了当地抒写这种情感。胡文璧《齐东野语·后序》云:“中间可喜可愕,可慨可徵处殊甚。”⑤(宋)周密:《弁阳老人自铭》,见《珊瑚木难》,《四库全书》,第815册,第142页。盛杲后序也曰:“次历富平、淮西、符离诸篇,则当时事势,诚有可为流涕长太息者矣。故是书正以补史传之缺,不湛溢美,不隐恶。”⑥(宋)周密:《齐东野语·后序》,第386、387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梦梁录》张凤池跋文论其情感云:“然一伤过去,一悲未来,具有深心。”⑦(宋)吴自牧:《梦粱录·跋文》,第199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与《东京梦华录》“双璧正合”。张端义《贵耳集·序》:“随所闻而笔焉,微有以寓感慨之意。”⑧(宋)张端义:《贵耳集》,第126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

经过战乱和亡国之痛,忆旧成为一个民族的心灵需要。《东京梦华录》十卷,南北宋之交孟元老撰。作者先居汴京,靖康之乱“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谨省记编次成集,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什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①(宋)孟元老等:《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3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亡国乱离之作,有点晚唐情绪,有点唯美主义、空幻主义、感伤主义的倾向。文笔优美,情感深婉,有朦胧迷离之美。其文多用骈文,文白夹杂,有从俗倾向,因偏离古文古拙文风而更加贴近生活。

吴自牧《梦粱录·序》借黄粱一梦之寓意,“缅情往事,殆犹梦也,名曰《梦粱录》”。叹惜“时异事殊,城池苑囿之富,风俗人物之盛,焉保其常如畴昔哉”②(宋)吴自牧:《梦粱录·序》,第2页。,其情感“一伤过去,一悲未来,具有深心”,与《东京梦华录》“双璧正合”。周密《齐东野语》完成于1291年,南宋王室临安出降后,亡国之情溢于言表。《齐东野语》自铭说:“偷生后死,甲子且一周,是用饰巾治棺,以俟考终。或火或土,随时之宜,归祔先莹,以遂首丘之志。”③(宋)周密:《弁阳老人自铭》,见《四库全书》,第815册,第142页。《齐东野话》的史料多辑录先人旧闻,虽散佚很多,然“闲居追念一二于十百”。如今人传诵的《放翁钟情前室》记陆游唐婉爱情故事,千古哀艳,又有追忆前朝旧事的味道,实为一抒情记叙之散文名篇,不亚于归有光诸追吊之作。张知甫著《张氏可书》一卷。张生于北宋,追念汴京盛衰,“迨其晚岁,追述为书,不无沧桑今昔之感”④(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1861页。。怀旧类笔记尚有康与之《昨梦录》一卷,感叹汴京繁华若梦。曾敏行《独醒杂志》十卷,有众人独醉吾独醒之味。《武林旧事》之记钱塘潮与西湖,追忆往昔太平盛世。

第六,笔记散文是超功利的休闲文学,是游戏为文,是清谈文学,也是致仕文学。《丁晋公谈录》一卷记前辈旧闻,曲笔调谐,游戏为文,以趣见长,虚实相生而具文学性。燕谈与燕乐皆具娱乐文学价值。《渑水燕谈录》自叙:“《渑水谈》者,齐国王辟之将归渑水之上,治先人旧庐,与田夫樵叟闲燕而谈说也。”⑤(宋)王辟之、欧阳修:《渑水燕谈录 归田录》,第3、13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闲燕而谈说正是文学创作的心态、土壤和氛围。王明清有《挥麈录》二十卷。明清为王铚之子,曾纡之外孙,“故于旧家遗闻,前言往事,多所记忆。是编前三录皆记朝廷故事,《余话》则兼及诗文,碑铭之类,先辈所谓尘谭之绪条也。然皆其札记之文,不同寻常说部,故编幅恢扩,究极端末,洵足以备两宋之旧闻矣”⑥(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第1058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挥麈清谈,很有继承六朝流风余韵的意味。

笔记散文往往是为官之余的休闲文学。朱熹有闲戏文字一说。宋代冗官多,闲人也多。党争带来很多贬官、闲官,而致仕退休官员更多。欧阳修《归田录》自序:“《归田录》者,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夫士大夫谈笑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⑦(宋)王辟之、欧阳修:《渑水燕谈录 归田录》,第3、13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记录为实录之精神,而资闲谈则有趣味,体现了一种寓乐于文的风尚,戏谑、谐谈皆体现了文学的娱乐精神。闲谈文学自由随意,去掉了道学面孔,见出性情、才情、性灵,生动活泼。笔记散文之创作状态,正是闲暇为文。南宋徐度有《却扫篇》三卷,其自序言:“闲居在家……方杜门却扫,因题书名《却扫篇》。”⑧(宋)徐度:《却扫篇》,见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三编,第十册,第112页。是作者吏部侍郎卸任之后所作。刘昌诗在浙江慈溪之芦浦铺,任盐官卖盐时,“官居独员,无同僚往来”,只好与青灯、古书为伍。关于清淡闲谈,北宋重史,爱“开谈”历史,谈风很盛。张泊有《贾氏谈录》、吴淑《秘阁闲谈》、丁谓《晋公谈录》、方岳《深雪偶谈》、孔平仲《孔氏谈苑》、宋庠《杨文公谈苑》、朱彧《萍洲可谈》、谢伋《四六谈丛》、蔡翛《铁围山丛谈》、沈括《梦溪笔谈》多为朝廷掌故,草野遗闻。虽尽琐闻琐事,然大都真实具体。《东斋记事》直书其事,徽宗朝“以其及国朝故事禁之”;《丁晋公谈录》一卷记前辈旧闻,曲笔调谐,以趣见长,虚实相生而具文学性。

关于休闲散文的可爱、闲适,明代袁宏道在其《苏长公合集·引》中说:“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袁宏道的山水小品尺牍、张岱《陶庵梦忆》皆有《东坡志林》的风味。苏轼写闲官闲云野鹤生活的许多名篇出自《东坡志林》,如:

无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逥,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时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远离六经,脱下面具,日常生活,心灵状态,信乎抒写,既成妙笔,几成苏文化境。笔记优点在简短、随意、和谐。当然,有些也有过于重史的谨严缺点。

陆游《老学庵笔记》十卷也是休闲之作,为其退居山阴所作,有闲居心态。其文大部分记载遗闻轶事、典章制度、风土人物、诗文考订,多为亲身或亲闻之事,既有史料价价值又有闲笔;短则二三十字,长则三四百字,叙事生动传神,文笔洗炼,为笔记散文精品。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言其“杂述掌故,间考旧文,俱为谨严,所论时事人物,亦多平允”①(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第101页,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之“轶闻旧典,往往足备考证”。《宋史》言陆游“才气超逸”,笔记尤见超逸之处。《会稽续志》称他“学问该贯,文辞超迈,酷喜为诗;其他志铭记叙之文,皆深造三昧;尤熟识先朝典故沿革、人物出处,以故声名振耀当代”②(宋)张淏:《会稽续志》卷五,四库全书本。。

第七,在语言创新与文体创新方面,都市笔记散文最有时代性。六朝文学的骈文、玄言诗文有贵族气质。隋唐庶族地主登上庙堂,庙堂文学也就有了地主村夫的味道。唐代诗歌有一股世俗地主的味道(山水田园诗派也是雅地主而已):李白有商人市民味,杜甫有小地主村夫味,孟郊贾岛则有穷酸地主味。五代北宋随着都市化的进程,都市文明、都市文化成为新潮,词、话本小说、都市笔记散文登上文化舞台,从言志走向抒情,对民俗风情、市井风物和市民游乐的描写体现了商业文明下城市文学的繁荣。市民文学是市民意识的觉醒,是生活意识的觉醒,是回归平凡、回归生活。

从文体的创新来看,市民口味是都市文学的特质。都市文体直截了当,华丽煽情,有着繁华都市的华丽文风。其以四字句为主,铺以对偶,饰成华美文风。骈句渲染描绘,散句叙事,构成骈散结合的一种新铺张文体。语言上有话本之通俗、传奇之华丽。如《梦梁录》卷十八“民俗”:

自淳佑年来,衣冠更易,有一等晚年后生,不体旧规,裹奇巾异服,三五成群,斗美夸丽,殊令人大厌见,非复旧时淳朴矣。但杭城人皆笃高谊,若见外方人为人所欺,众必为之救解。若有新搬移来居之人,则邻人争借动事,遣献汤茶,指引买卖之类,则见睦邻之义。又率钱物,安排酒食,以为之贺,谓之“暖房”。

我们可以称之为骈文的白话或白话的骈文,华丽而工整,整齐而又清新流畅,体现一种语言文字之华美,与都市繁华生活互为表里。古文的古拙粗朴、坚硬古雅、文以载道与繁华的都市生活内容是表里不一的。文人以超功利的写作态度、游山玩水的欣赏态度、放浪沉迷于世俗生活的人生态度、游戏为文的挥洒,还有几分文笔的卖弄,成就了一种新的笔记散文文体——都市笔记散文,其文温暖、华丽、自由、流畅、通俗、口语化、生活化。又如卷一“正月”条“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呼为新年。一岁节序,此为之首……不论贫富,游玩琳宫梵宇,竟日不绝。家家饮宴,笑语喧哗,此杭城风俗,畴昔侈靡之习,至今不改也”③(宋)吴自牧:《梦粱录》,第3、29页。。全文以四字为主,亦文人作者骈文余习移之散文,或曰白话文的骈文化、骈文的世俗化,对白话文之华丽、高贵、文雅传统之形成极有裨益,可以称之为文人白话传统。这种风格传统和文字习惯,在《红楼梦》等古典名著中多能见其影子。这一传统与粗野之乡人白话文形成对照,又共同形成民族优秀白话文之传统。又如卷四“观潮”条:“是时正当金风荐爽,丹桂飘香,尚复身安体健,如之何不对景行乐乎?”④(宋)吴自牧:《梦粱录》,第3、29页。语言优美,骈散兼行,极有文采。

六经、诗、史、古文,代表了过去的经典。史余、官余、文余的笔记散文以其自由自在的冲击力,引领古代散文走向世俗、走向人生、走向近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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