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北齐对初唐文学的影响——从王绩、王勃诗歌创作谈起
2013-04-08杨晓彩
杨晓彩
(忻州师范学院 中文系,山西 忻州 034000)
对于初唐文学,当我们把关注的目光相对集中在它与齐梁文风的关系上时,就会忽略或无视促成初唐文学发展的其他因素。其实,影响初唐文学存在着三大地域文化体系:“一曰(北)魏、(北)齐,二曰梁、陈,三曰(西)魏、周。”[1]1本文欲以初唐诗人王绩、王勃的创作为切入点,折射影响初唐文学发展进程中的重要因素。
初唐文坛上,王绩为初唐第一诗人,王勃是“初唐四杰”之冠,二人且系祖孙,他们的创作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学术界于此很少有人论及,只有闻一多先生在《闻一多论古典文学·王绩》中简单提到:“此诗(《野望》)得陶诗之神,而摆脱了它的古风形式,应该说是唐代五律的开新之作,自然处渊明亦当让步。王绩的侄孙王勃曾写过一首五绝《山中》,有两句是‘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炼句取意,都可看出是受了叔祖《野望》诗的影响。”[2]89其他亦未多论。
王绩是王通之弟,但他的思想情趣与王通迥然不同,常常受到王通的批评指责,《中说》载:“无功作《五斗先生传》,子曰:‘汝忘天下乎?纵心败矩,吾不与也。’”[3]15对此,王绩自己亦曰:“家兄鉴裁通照,知吾纵恣散诞,不闲拜揖,兼糠粃礼义,锱铢功名,亦与俗外相待,不拘以家务。”[4]148也许正是这个原因,王勃对祖父王通充满敬佩之情:“伊我祖德,思济九埏。不常厥所,于兹五迁。欲及时也,夫岂愿焉。其位虽屈,其言则传。爰述帝制,大搜王道。曰天曰人,是祖是考。礼乐咸若,诗书具草。贻厥孙谋,永为家宝。”[5]66-67而翻遍《王子安集注》,却找不到王勃关于叔祖王绩的片言只语,更谈不上赞美歌颂之词了。即便如此,对于王绩所著的二十余卷诗赋杂文,身为侄孙且极富文学才华的王勃绝不可能视而不见,漠然置之①王绩卒于贞观十八年(644),王勃生于永徽元年(650),王勃六岁善文辞,而吕才最早也是在显庆二年(657)才收集王绩遗文,编为五卷的。王勃所见的王绩作品显然不止五卷。。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王勃作品中借鉴王绩诗歌的例子随处可见。
一
王勃借鉴王绩诗歌呈现出形式灵活、方法多样的特点,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其一,炼句取意相近。王勃在游蜀途中路经陕西时写下《长柳》诗:“晨征犯烟磴,夕憩在云关。晚风清近壑,新月照澄湾。郊童樵唱返,津叟钓歌还。客行无与晤,赖此释愁颜。”②本文所引王勃诗文均出自蒋清翊注《王子安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版。王勃的此诗内容已经从田园移至江山塞漠,描写了烟磴、云关、近壑、澄湾等山野景色,突出出游路途遥远,且充满艰险。同时诗中还出现了“郊童樵唱返,津叟钓歌还”这样温馨的夜暮归家图,极富生活气息。而此与王绩《野望》中诗句“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③本文所引王绩诗文均出自韩理洲校点《王无功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版。句法结构相同,生活情境亦十分类似。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王勃择他山之石,为我所用,在王绩诗句的基础上,重新整合、巧妙运用而诗情画意倍增。《赠李十四四首》其三“乱竹开三径,飞花满四邻”即化用王绩诗句“草依三径合,花接四邻繁”(《春庄走笔》)。王勃把原诗表示相对静止的形容词“合”“繁”分别换成动词“乱”“飞”,且放在句首,意在强调花竹恣意生长的态势,灵动勃发的生机,著一字而境界全出。
其二,不仅诗歌意境相似,甚至题目都大同小异。王勃有意识地学习模仿王绩的诗歌,还表现在诗歌意境方面。众所周知王绩嗜酒如命,尤其晚年,醉饮无节,诗中几乎篇篇不离酒。而王勃一些诗也颇有“酒味”,甚至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春园》:“山泉两处晚,花柳一园春。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直接取意自王绩《尝春酒》:“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大有不减当年王绩之势。再看《赠李十四四首》其二:“小径偏宜草,空庭不厌花。平生唯与酒,自得会仙家。”对于“酒”的呼唤与渴望,使王勃诗在意境上与王绩空前相类。至此,王勃集误收王绩《田家三首》的原因就极易解释了。不仅如此,王勃诗甚至在题目上都与王绩大同小异。王绩有《春园兴后》,王勃则作一首《春郊兴后》①此诗蒋清翊本题作《郊兴》,但《文苑英华》题为《春郊兴后》,因《文苑英华》成书于宋代,所以较为可信。;王绩作《春日还庄》,王勃亦写有《春日还郊》。这当不是偶然巧合,而正是王勃学习王绩诗歌的痕迹所在。
第三,点化意象,翻陈出新。王绩集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两首登高怀乡诗,虽然数量不多,但其诗中的意象亦屡屡出现在王勃诗中。不仅如此,王勃翻陈出新,提炼意象,使之更集中紧凑,表情达意更浓厚真淳。王勃《冬郊行望》:“桂密岩花白,梨疏林叶红。江皋寒望尽,归念断征蓬。”诗中除前两句描写冬景之外,接连用了“寒望”“归念”“征蓬”等意象表达心绪。这些意象都曾出现在王绩《登垅坂二首》其一中:“客行登垅坂,长望一思归。地险关山密,天平鸿雁稀。转蓬无定去,惊叶但知飞。目极征途远,劳情歌式微。”与之相较,王勃“寒”字强化意象情感色彩,“归念”“征蓬”联用加大诗歌意象密度,浓烈的思乡情感由于意象的叠加和强化得到充分地表达。《唐人万首绝句选评》评王勃的《山中》一诗为“寄兴高远,情景俱足”[6]104,何以达到如此之高度?当与王勃注重提炼意象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诗中的意象几乎都无一例外地在王绩《登垅坂二首》其二中早已出现:“垅坂三秦望,游人万里悲。何关呜咽水,自是断肠时。风高黄叶散,日下白云滋。怅望东飞翼,忧来不自持。”但王绩诗歌由于缺少提炼升华而略显拖沓冗长,情感也由于意象相对分散有所淡化削弱,审美效果因而略逊一筹。
二
其实,主要原因当与(北)魏、(北)齐地域文化有密切关系。尽管北朝境内不断发生种族纠纷,习武尚武风气非常浓厚,但这并不能阻挡崇尚经学、文学社会风气的逐步形成,北魏时期河汾之学的兴起即如此。《魏书·薛辩传》云:“(薛)谨自郡迁州,威惠兼备,风化大行。时兵荒之后,儒雅道息。谨命立庠,教以诗书,三农之暇,悉令受业,躬巡邑里,亲加考试,于是河汾之地,儒道兴焉。”[9]942王绩和王勃都先后接受河汾文化的熏陶,而河汾文化正发端于北魏。薛氏家族成员文学创作因此亦日渐兴盛,文学人才辈出,如薛聪、薛孝通,都有文学作品出现。北魏文学一直在向前发展,且处于上升势头。只要条件合适,就会焕发出蓬勃生机。在北魏孝文帝亲自倡导儒学和文学之下,北方甚至南方的儒生和文人都纷纷聚拢而来,王绩、王勃的高祖晋阳穆公王虬即如此。王福畤《录关子明事》云:“先是穆公之在江左也。不平袁粲之死,耻食齐粟。故萧氏受禅,而穆公北奔。即齐建元元年魏太和三年也。”[10]1648这里虽然没有明确晋阳穆公北奔就是因为孝文帝的感召,但也并不能完全排除这方面的原因,晋阳穆公之后的征用与升迁包括王肃的重用都可证明。晋阳穆公“征为秘书郎,迁给事黄门侍郎……迁都洛邑,进用王肃,由穆公之潜策也。又荐关子明,帝亦敬服”[10]1648。虽然此三人都不以文学见长,但在经学方面却各有千秋,其实在当时,经学和文学本密不可分,且相互促进。特别是王肃,不仅对北朝的学术文化起了不小的影响,而且在文学方面亦有明显的影响②相关论述,参见曹道衡《南朝文学与北朝文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版,第206页。。杜淹《文中子世家》载:“虬始北仕魏,太和中至并州刺史,创家临河汾”[10]1368,自此王氏家族定居河汾。晋阳穆公与王肃、关子明的交谊无疑对河汾文化特别是王氏家族的经学、文学都有极大的促进作用。王福畤《录关子明事》即可证实:“朗遂不仕。同州府君师之。受《春秋》及《易》,共隐临汾山。”[10]1648
北朝文学发展到北齐已日臻成熟,薛道衡等人的作品甚至已超出南朝诗人。《北史·薛道衡传》载:“陈使傅縡聘齐,以道衡兼主客郎接对之。縡赠诗五十韵,道衡和之,南北称美。魏收曰:‘傅縡所谓以蚓投鱼耳。’”[11]1337至此,薛道衡已能融合南北诗风并渐渐创造自己的风格。北周灭齐后,“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焉”[11]1338。颇受南朝文人喜爱。南北统一后,薛道衡堪称隋代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他的诗歌或清新隽永或慷慨激昂,能够“寻找新巧的构思方式和新颖的艺术形象。尤其乐府,对于当时沿袭旧题旧意的格套有较大的突破”[12]323。
薛道衡与王通、王绩都有交往,虽然薛道衡的文学创作没有得到文中子王通的认可,“内史薛公谓子曰:‘吾文章可谓淫溺矣。’文中子离席而拜曰:‘敢贺丈人之知过也。’”[3]33但是并不能否认薛道衡创作在隋代诗坛的影响。当论及王绩诗歌艺术的承继关系时,最直接的渊源恐怕就是薛道衡。吕才《王无功文集序》云:“河东薛道衡会见其《登龙门忆禹赋》,曰:‘今之庾信也。’因以其所制《平陈颂》示之,一遍便暗诵。道衡大惊曰:‘此王仲宣也。’由是,弱冠藉甚群公之间。”[4]2薛称赏王赋,王暗诵薛颂,至少表明王绩与薛道衡创作旨趣相投。
其次,当与隋唐之际文人之间特别是薛王两家频繁的交游有重要关系。作为文学世家,薛道衡之子薛收亦学识超群,十二岁能属文,诗文有其父之风,与弟德音、元敬齐名,“世称‘河东三凤’。收为长离,德音为鸑鷟,元敬年最少,为鹓鶵”[13]3893。而薛王两家是累世通家,清人王昶在《薛收碑》后按语云:“道衡妻王氏,或系通之姑姊,且系同乡。”[14]3此道衡妻王氏正是薛收生母,而王绩是王通之弟,薛收是王通门人。如果说薛道衡与王绩的交往还只是文坛前辈对晚辈的提携,那么王绩与薛收的交游则既体现出友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又有着文人之间的互相唱和赠答,尤其是后者,对于提高王绩的创作技巧,有着重要的意义。王绩在《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诗中真切地回忆了两人往日之友情:“追悼宿昔事,切切心相于。忆我少年时,携手游东渠。梅李夹两岸,花枝何扶疏。……尝爱陶渊明,酌醴焚枯鱼。尝学公孙弘,策杖牧群猪。”并写出薛收登门访问时,诗人欣喜万分的心情:“故人有深契,过我蓬蒿庐。曳履出门迎,握手登前除。相看非旧颜,忽若形骸疏。”两人的真挚情意从字里行间自然流露,动人心弦。
密友情深,还表现在对友人仕途前景的关切上。王绩有《建德破后入长安咏秋蓬示辛学士》诗一首,陶敏认为“时无辛姓学士,‘辛’当是‘薛’之残讹”[15]20。其诗云:“遇坎聊知止,逢风或未归。孤根何处断?轻叶强能飞。”诗中巧妙地以秋蓬作喻,询问友人能否乘势而起,漫天轻飞?王绩苦心薛收早已领会,他亦以诗赠答:“托根虽异所,飘叶早相依。因风若有便,更共入云飞。”回答早已有所依托,并希望有机会共同入云高飞。两首短诗问得含蓄,答得委婉,表情达意妙趣横生,耐人寻味。
类似的切磋和唱和,在王绩与薛收相互交往过程中,当是家常便饭,屡见不鲜,这对于王绩的文学创作,无疑是催生剂和孵化器。王绩在《答处士冯子华书》中云:
吾往见薛收《白牛溪赋》,韵趋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壮哉邈乎!杨班之俦也。高人姚义常谓吾曰:“薛生此文,不可多得。登太行,俯沧溟,高深极矣!”吾近作《河渚独居赋》,为仲长先生所见,以为可与《白牛》连类。今亦写一本以相示,可与青溪诸贤共详之也。
从中可知以下几点:其一,薛收《白牛溪赋》不论在选词还是用韵上,都呈现出旷远高奇之特点,给人以壮阔深远之美感。其二,薛收此文得到多人的赞誉和称赏,高人姚义尤其认为是不可多得之作。其三,王绩最近所作《河渚独居赋》与《白牛溪赋》同类。虽然《白牛溪赋》已佚,现无法看到,但白牛溪是王通教授门人之地,薛收此赋想必与此相关,写门人济济、齐聚闻道之事。丰富多彩的生活赋予辞赋真挚充实的情感,再加之娴熟巧妙的笔法,“壮哉邈乎”的审美效果自然生成。《白牛溪赋》得到众人的交口称赞势在必然,而王绩的《河渚独居赋》显然是学习切磋之后的产物。
3类喀斯特生态系统植物群落生物量存在显著差异(P<0.05,表2),次生林生物量最大(136.48 t/hm2),草地生物量最低(5.79 t/hm2),两者相差近24倍。通过分析灌草层物种数发现,3类生态系统间的平均物种数存在显著差异(F=48.56,P=0.000),其中草地平均植物物种数最高,达每平方米6.91个,显著高于人工林和次生林。
惜薛收早卒,而薛收的儿子薛元超亦文学才能出众,“八岁,善属文,时房玄龄、虞世南试公咏竹,援豪立就,卒章云:别有邻人笛,偏伤怀旧情。玄龄等即公之父党,深所感叹。名流竦动,始揖王公之孙;明主殷勤,俄称耀卿之子”[16]278-279。仅此,已充分显示出薛元超卓尔不群的文学才华。薛元超“神韵萧洒,天才磊落,陈琳许其大巫,阮籍称其王佐。立辞比事,润色太平之业;述礼正乐,歌咏先王之道。擅一时之羽仪,光百代之宗匠,天下之人谓公为文矣”[16]280,因此在麟德至总章年间王勃发起的文学革新运动中,才能“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变”[5]69。关于这句话的理解,葛晓音先生认为薛元超“在上官仪伏诛后,即‘坐与(仪)文章款密,配流巂州’(《旧唐书·薛元超传》)。上元初才遇赦还京,没有可能与王勃在麟德至总章年间的革新相互呼应。这里的‘托末契’应是指杨炯自己。‘末契’语出陆机《叹逝赋》:‘托末契于后生’。因薛元超与杨炯的关系很密切,杨入崇文馆是受薛元超推荐,才得以为王勃编文集”[17]5。其实并不尽然,“托末契”不是指杨炯,还是指薛元超与王勃的交谊。很明显,“托末契”句与前面“薛令公”句意思紧密关联,是完整一句话的两部分,都指薛元超的所作所为,这与下一句都指卢照邻是完全相同的。因薛元超是备受尊崇的文章宗伯,又与王氏家族是世交,虽然他配流巂州,但还是十分关注王勃号召的此次革新运动。大概在王勃最需要的时候,薛元超曾振臂高呼,因为他在文坛上的影响,有力地扩大了此次运动的声势,才会知音与之,知己从之,轰轰烈烈地开始并取得显著效果。
有关薛元超与王勃的交游,由于留存文献所限,尚未找到更多记载,但薛元超之子薛升华(薛曜字)与王勃却是“同方之感”“累叶之契”的知己神交。“积潘、杨之远好,同河、汾之灵液”(《秋夜于绵州群官席别薛升华序》)正是这两方面的重要原因,才成就了薛升华特别是王勃的文学创作。从现有文献看,王勃与薛升华的交游当主要在蜀地时。《旧唐书》卷七十三《薛元超传》云:“三年,(薛元超)拜东台侍郎。右相李义府以罪配流巂州,旧制流人禁乘马,元超奏请给之,坐贬为简州刺史。岁余,西台侍郎上官仪伏诛,又坐与文章款密,配流巂州。上元初,遇赦还,拜正谏大夫。”[18]2590又杨炯《中书令汾阴公薛振(元超)行状》:“上梦公,征为右成务,四十复为东台侍郎。是岁也,放李义府於邛笮,旧制流人禁乘马,公为之言,左迁简州刺史。岁余,上官仪伏诛,坐词翰往来,徙居越巂。五十三赦还,拜正谏大夫。”[10]1985这两段文字表明:薛元超从四十多到五十三岁十余年间,一直在蜀地流放,直到上元初年才遇赦回到长安。蜀地期间,薛曜可能前往省父,《全唐诗》中有薛曜在蜀地诗《登绵州富乐山别李道士策》(“策”当是“荣”之误)可证①曹寅,彭定求《全唐诗》卷八百八十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9968页。,而王勃也于总章二年(669)五月西游蜀地。他们先后走出宫苑园亭,走进广袤的山川河谷。一方面,“江波浩旷,晴山纷积”,山川感召,情以物迁;另一方面,“思传胜饯,敢振文锋。盖同席者高人薛曜等耳,盍各赋诗,放怀叙志,俾山川获申于知己,烟霞受制于吾徒也。”(《仲氏宅宴序》)友人们频频游宴集会,尤其与高人薛曜赋诗叙志,唱和赠答,进一步激发了王勃创作热情,王勃情感得到宣泄寄托,作品境界也因此而净化升华。
王勃因戏作《檄鸡文》被逐出沛王府,心怀幽愤,郁郁不平;而薛元超流放多年,薛升华的生活亦举步维艰。异地相逢,酸楚多于喜悦;依依分别,凄惶胜于洒脱。同病相怜之感,惺惺相惜之情,使得王勃《别薛华》《重别薛华》等诗文格外意味深厚,情韵绵邈,感人至深。其实,逆境往往是文人成功的法宝,即“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诗穷而后工”之谓也。薛元超在流放蜀地期间,“耽味易象,以诗酒为事。有《醉后集》三卷行于时。”[16]279这显然是薛元超抒发精神苦闷的集子,也是反映薛元超突破创作局限、完善人格精神的集子,因此陶敏先生认为是“初唐诗歌从应制咏物转向个人情志的抒写,薛元超应当是一位开风气之先的人物”[19]62。无独有偶的是,王勃在蜀地的创作也呈现出类似特点,随着人格精神的渐趋独立,王勃的文化心态日臻完美,文学创作也因此丰厚成熟起来,这与薛升华密切的交游不无关系,当然与薛元超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存在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三
发端于北魏的薛氏家族功业文章不绝,但薛氏文人与皇权关系密切,经常出入宫廷内外,侍从皇帝左右,因而他们留存的作品大部分是奉和应制类,是宫廷文学,同时也不可避免的附带着宫廷文学特有的消遣性和点缀性的特点,这无形中极大地削弱了薛氏文学的情感力度和感染力,对后世的影响也随之大打折扣。而同样发端于北魏的王氏家族情形却有所不同,他们与皇权始终若亲若疏,而更多时候被迫远离皇权的核心圈,长时期缺乏高踞要职、声势显赫的人物,很明显是庶族寒门。这就决定了王氏文学、特别是王绩、王勃的作品形成了抒情言志、自然流露的艺术特点,主要表达诗人的慷慨不平之气。表面看王氏文人受薛氏影响颇深,但不同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们不同的文学内容与文学风格。这也是同受北魏、北齐文化影响,但初唐薛氏文学最终让位于王氏的主要原因。
当然,王氏文人能承担起文学重任的原因与王氏家学亦有密切关系。众所周知,王氏家族是儒学世家和文学世家,特别是到了隋代,王氏家族重儒学、重文学的传统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王通著述除了记录他与弟子对话的《中说》之外,还有著名的《续六经》六部书,其中《续诗》360篇即是采集晋、宋、北魏、西魏、北周、隋六代乐府诗歌,是一部诗歌总集。这部诗歌总集的编纂,特别是收集整理的北朝乐府诗歌,反映或部分反映了北方社会的兴衰变迁、民风民情。当南朝文学还沉浸于发展表现手法和技巧时,北朝乐府民歌的笔力刚劲、表达真率、反映生活面宽等特点无异于春风拂面般清新自然,这对于充实文学表现内容、丰富文学审美内涵有巨大作用。
诚然《续诗》没有帮助王通达到改革现实的目的,即让天子风天下,蕃臣移其俗,以成功告于神明,以陈诲立诫于家;而且,王通的文学观也呈现“空言明道,守旧复古”,“看不到文学发展的趋势”[20]44的特点。但不得不承认,文学与政治历来都是微妙而又似即若离的关系。文学不是政治的工具,政治却是文学的一个因素。关注政治,离不开关注现实,关注生活,更何况“以辩六代之俗”[3]28的续《诗》呢?这里,要想“辩”首先需“现”,所谓“现”就是再现。很明显,王通有意无意中已把文学关注的目光转向现实,转向生活;纵然王通只是一个偏居一隅的学者,而并非一个有创作实践的作家,他的学识或者他的经历阻碍他提出更为合理也更为顺应历史潮流的文学思想,但他著述《续六经》,特别是《续诗》一书客观上已经发展了他的文学思想。大多时候,主观意图和客观效果毕竟存在差距,但做比说往往更为重要,更有力量。而文学关注现实、作品反映生活的这一思想一旦被“激活”,与文学才华碰撞就必将迸裂出耀眼的火花,就会显示出令世人惊讶的文学魅力来,其弟王绩和其孙王勃即是例证。
虽然《续诗》今已不存,也没有材料可以证明它对推动文学发展的作用,但至少有足够多的材料可以证明王氏家人王绩、王勃都曾受之影响。王绩《游北山赋》云:
察俗删诗,依经正史。康成负笈而相继,安国抠衣而未已。……忽焉四散,于今二纪。地犹如昨,人多已矣。念昔日之良游,忆当时之君子。……北岗之上,东岩之前,讲堂犹在,碑石宛然。想闻道于中室,忆横经于下筵。
从叙述语气看,赋中两个“忆”的主语都是作者王绩,王绩不但是当时兄长王通开堂讲学的见证人,曾经亲眼目睹人才济济一堂的盛况,而且,他自己也参与其中闻道。甚至,王绩在王通去世后,对王通的遗著依然念念不忘、赞赏不已曰:“昔者,吾家三兄,命世特起。光宅一德,续明《六经》。吾尝好其遗书,以为匡世之要略尽矣!”[4]159由此可知,王绩确实曾经接受王通的教诲,当然也学习和接受《续诗》。
而王勃,虽然没有机会亲耳聆听祖父的教诲,但是凭借王勃过人的学识,整理著述,补修其缺,兼而作序的重任自然就落到王勃肩上。杨炯《王勃集序》:
文中子之居龙门也,睹隋室之将丧,知吾道之未行。循叹凤之远图,宗获麟之遗制。裁成大典,以赞孔门。讨论汉魏,迄于晋代,删其诏命,
为百篇以续《书》。甄正乐府,取其雅奥,为三百篇以续《诗》。又自晋太熙元年,至隋开皇九年平陈之岁,褒贬行事,述《元经》以法《春秋》。门人薛收窃慕,同为《元经》之传,未就而殁。君思崇祖德,光宣奥义。续薛氏之遗传,制《诗》、《书》之众序。包举艺文,克融前烈。陈群禀太丘之训,时不逮焉;孔伋传司寇之文,彼何功矣。《诗》、《书》之序,并冠于篇。《元经》之传,未终其业。[5]75
杨炯明确指出王勃为《诗》《书》作序,只是在《王子安集》中我们已看不到《续诗序》,仅有《续书序》而已。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王勃见到而且认真研读、仔细学习了360篇的《续诗》。因此,王绩和王勃虽然思想经历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潜移默化地受到《续诗》的熏陶,特别是其中重视文学回归现实、倡导文学反映生活的先进思想的启发,这当是他们文学作品呈现相同特点的原因之一,更是他们能够自觉承担文学使命,首开唐代风气的内在原因。
总之,初唐文学发展历程缓慢,影响其发展的因素也相对复杂。除了学界普遍认可的齐梁文风之外,北魏、北齐文学亦是其中重要因素之一。北魏文学与经学的繁荣为初唐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尤其是河汾地区薛、王家族重文学、重经学的传统,为初唐文学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北齐至隋,文人交往逐渐频繁,创作日趋繁荣,以薛道衡为代表的北朝诗人已能融合南北诗风,王通《续诗》的编纂对充实文学表现内容作用较大。在北魏、北齐丰实的积累下,初唐文学之花灿烂绽放,薛、王两家族文章不绝,但薛氏作品带有宫廷文学消遣性、点缀性特点,极大地削弱了情感力度和感染力,王氏作品却因抒情言志、慷慨不平、自然流露的特点而雄踞于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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