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重玄学对全真教的影响
2013-04-07朱俊
朱 俊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一、重玄学的概念
重玄学是中国思想史的重要内容,尤其是道教义理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其受到学界重视则是近代以来的事。著名学者蒙文通先生于1946年发表《校理<老子 >成玄英疏叙录——兼论晋唐道家之重玄学派》,据其所校《老子》成玄英疏和唐末五代著名道教理论家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卷五“梁朝道士孟智周、臧玄静,陈朝道士禇糅,隋朝道士刘进喜,唐朝道士成玄英、蔡子晃、黄玄赜、李荣、车玄弼、张惠超、黎元兴,皆明重玄之道”一说,提出了重玄学派的概念,并指出“自裴处恩、梁武父子、大小二孟以来,皆以四句百非为说,以畅重玄、三一之义,接踵释氏,隋唐道士刘进喜、蔡子晃之属,亦其流也。成公之疏,不舍仙家之术,而参释氏之文,上承臧、孟,近接车、蔡,重玄一宗,于是极盛,萃六代之英菁,而垂三唐之楷则者也。”
蒙先生的发覆使重玄学引起学界重视。随着研究的深入,海内外学者对于蒙先生的定义多有辩驳。如重玄学是否是一个有传承谱系的学术流派,重玄学的著作范围,某些义理学者的学派分属等,都存在较大的争议。但总体而言,学界大多将广义上的重玄学视为一个兴起于南北朝梁陈时期,到隋唐达到繁荣,五代两宋继续流传发展的,以“重玄之道”的方式解说道教经典、阐述道教义理,追求“重玄之境”的学术思想流派。其著述主要有两大类,一是重玄家的注疏作品,其中以注疏《道德经》、《庄子》的作品最多。二是直接阐发重玄思想的道教经典与著述,经典如《太玄真一本际经》、《太上一乘海空智藏经》、《无上内秘真藏经》、《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著述如《三论元旨》、《道体论》等。
所谓“重玄之道”,来源于《道德经》首章“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唐代重玄学大师成玄英解释“玄之又玄”说:
有欲之人唯滞于有,无欲之人唯滞于无,故说一玄,以遣双执。又恐行者滞于此玄,今说又玄,更祛后病。既而非但不滞于滞,亦乃不滞于不滞,此则遣之又遣,故曰玄之又玄。
这一言说传达了重玄学的几个基本特质:一是运用双重否定的方法,以否定性思维来破除修行者的滞著心,进而将“否定”也放弃,所谓“二偏之病既除,一中之药还遣”;二是通过双重否定以进入难以言说的形而上“重玄至道之乡”;三是倡导精神解脱,注重心性修炼。
二、重玄学的源流及影响
作为中国历史上重要的学术思潮,重玄学既是两晋南北朝玄学理论深化的结果,也是道教谋求自身义理发展的必然。
就前者而言,魏晋时期,以王弼为代表的崇无论倡导顺任自然,反对名教纲常对人性的束缚,而以裴頠为代表的贵有论则肯定名教秩序的真实合理。双方各执一理,争辩陷入僵局。学术思想的发展需要调和这一矛盾,解决名教与自然的冲突,使人生达到更加融通的境界。而重玄学以破除偏执,超越有无,通达无碍为义,较好地解决了玄学的思想难题。
就后者而言,道教本兴起于民间,后来逐渐向上层社会渗透,赢得了许多士大夫的信奉。士人的加入既提高了道教的文化素养,也要求道教改革其民间面貌,向上层社会的文化要求靠拢。特别是促使道教深化其教义教理,向思想精深、境界高迈的成熟宗教发展。而此时佛教的兴起也刺激道教思想家深化本教义理,与之抗衡。
重玄学自东晋孙登举唱以来,高道辈出,明哲如云。自六朝至隋唐间,名闻于世,出入宫廷,论衡三教的道士,如孟智周、景翼、臧玄静、韦处玄、禇糅、刘进喜、方惠长、孟安排、李仲卿、成玄英、蔡子晃、黄玄赜、李荣、车玄弼、张惠超、黎元兴等,多为重玄学者。此外,当时号为天下道学之宗的茅山派,其宗师如潘师正、司马承祯、吴筠等亦对重玄之学多有阐发。
唐王朝兴起,尊老子为族祖,以政权力崇扬道教,对道教义学亦颇多留心。高宗曾亲自向上清宗师潘师正请益道教义理,又令天下士子研习《道德经》。玄宗以御笔注疏《道德经》,发扬重玄教义。斯时重玄学高道明哲辈出,道教面貌遂为之一变。自此以后,道教学术与义理,无不浸染重玄之风。
中晚唐时期较为著名的道教著述如《道德真经广圣义》、《三论元旨》、《无能子》、《道体论》、《化书》等,虽所论主题有所差别,但均对重玄义理有所阐发。
五代宋初刘若拙所撰《三洞修道仪》中列道士教阶有升玄部、洞玄部、高玄部,其所习经典皆与重玄学相关,可见重玄学已经被列为道士必修内容。
宋代重玄学继续盛行。张君房编《云笈七籤》,后世目为小道藏,其中虽保留诸多方技小道,然而论理则广引玄义,重玄要典《太上一乘海空智藏经》经文屡见其中。两宋解老释庄者仍多以重玄为宗。其中陈景元最为翘楚,其著述、编辑诸多道典,发明玄义,集前辈重玄家之言颇多,故近代以来辑校重玄遗书,多受其泽。宋皇室利用道教神化皇室皇权,道流渐好虚妄,当时道门领袖为遏此弊而上书请以三经十道义考核黄冠,三经为《道德》、《南华》、《度人》,自南北朝以来皆为重玄家注疏之要典,史称道风为之一变。此后高道贾善翔编《太上出家传度仪》,为道流出家仪则,引《太玄真一本际经》经文论说“出家”意。
另外,唐宋以来道教讲经之风极盛。其风由来既久,则所讲论必承前代遗风而于重玄学有所发明。如前列陈景元、贾羽翔,皆重玄学明宿,虽身居高位、繁于著述,而讲经不辍。流风所及,连重符箓的天师道,其领袖人物亦广论玄理。至于新出之天心派、神霄派(传雷法)等,虽以术显,而其说皆明义理。
重玄学既渗透入道教思想的方方面面,其影响后代道教的发展,实为必然了。
三、全真教的重玄学色彩
重玄学的广泛传播对后世道教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南宋时期兴起于北方陕西、河南、山东一带的道教新派全真教即是显著例证。全真教于金大定年间(南宋初年)由陕西咸阳人王重阳创立,经门下弟子发扬光大,特别是其高足丘长春应成吉思汗之聘后,获得蒙元政权的支持保护,臻于鼎盛,流传至今。全真教以性命双修为旗号,发扬唐宋以来由钟离权、吕洞宾等提倡的内丹道,但在性命问题上特别重视心性修炼与精神超越,受到重玄学的深刻影响,这通过阅读全真家的著述可以找到许多证明。
首先,全真家熟稔地运用了重玄学双重否定的思辨方式。
全真祖师王重阳诗云:“抱元守一是功夫,地久天长一也无。”其法孙王栖云释“一”为“混成之性,无分别时”,故“抱元守一”既不着有,亦不着无,相当于重玄家所谓破滞之“玄”、“中道”、“一中之药”,而“一也无”则与“复遣此玄”义同。全真第二代宗师马丹阳语录中记载:
师曰:一念勿绝一世休。龚道升问曰:湛然常寂时如何?师答曰:将来和湛然都不用。
“湛然常寂”本是表述修行者有无双泯的清静状态,而丹阳却说“将来和湛然都不用”,也是“玄亦自丧”的理路。
全真第三代高道王栖云语录中,运用重玄思辨的言论极多。如:
师云:无为者天道也,有为者人道也。无为同天,有为同人,如人担物,两头俱在则停稳,脱却一头即偏也。若两头俱脱去,和担子也无,却到本来处。
此处以挑担为喻,“若两头俱脱去”,是指将“有为”、“无为”都放下,既破有执,亦破无执,后云:“和担子也无”,则是将破执也放下,正是重玄学的双重否定思辨模式。又如:
或问曰:心无染着,放旷任缘,合道也未?答云:起心无着,便是有着,有心无染,亦着无染,才欲静定,已堕意根,纵任依他,亦成邪见。无染无着,等是医药,无病药除,病去药存,终成药病。言思路绝,方始到家,罢问程途矣。
医药之喻,本是重玄学常用的比喻,如成玄英说“二偏之病既除,一中之药还遣。唯药与病,一时俱消”,栖云之论与此同出一辙。再如其论“不昧”、“知觉”:
不明自己,便是昧了也,便与托生底一般,不知不觉透在别个壳子内,只待报尽方回,此为昧了故也。若专用知用觉,又被知觉昧了也。
若言有知有觉,又专欲常知常觉,乃是自缠自缚,无病自灸也。
告诫修行要“知觉”,又要防止执“知觉”,也属重玄式的以药疗病,又防执药为病之意。
其次,全真家将重玄之境作为其修道之追求。
王重阳有诗云:“勘破行功无作用,于斯便可认玄玄。”“玄玄”者,即“玄之又玄”;“认玄玄”,则是将“玄之又玄”作为修行所要达到的境界。
丘长春亦有诗云:“东海西秦数十年,静思道德究重玄。”此处更是明确将“重玄”作为修道的核心追求。
再如全真掌教宗师尹清和曾说:“至寂无所寂之地,则近矣……须入真道,方见性中之天,是为玄之又玄。”马丹阳弟子王丹桂《草堂集》诗云:“早早悟重玄”。王栖云弟子姬志真《云山集》诗云:“重玄妙法身”,又云“嚼破重玄色色真”。全真高道刘志渊《启真集》诗云:“默默究重玄”。皆以“重玄”为修道之鹄的。
另有全真高道牛道淳谓:“二边俱不立,中道亦非安。回首二乘外,灵光射广寒。”既破两边,亦破中道,其“灵光射广寒”所描述之境界当即重玄学所追求的重玄之境。
再次,如众所知,全真教特别重视心性修炼,追求精神超越。
《重阳立教十五论》云:“心忘虑念,即超欲界;心忘诸境,即超色界;不著空见,即超无色界”。又云:“离凡世者,非身离也,言心地也。得道之人,身在凡而心在圣境矣。今之人欲永不死而离凡世者,大愚不达道理也。”
《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载:“丹阳又问:何者名为长生不死?祖师答曰:是这真性不乱,万缘不挂,不去不来,此是长生不死也。”可见重阳立教之初,便将精神超脱视为目标。其高足谭长真《示门人语录》云:“若一念不生,则脱生死。”其法孙尹清和亦云:“认得亘初微妙物,堪亲。唤作神仙不唤人。”皆将解脱安顿于心地。
全真家号称道德性命之学,其修炼较为排斥传统道教的各种方技、法术的修炼,专一注重心性磨炼,锻炼尘心,除情去欲,甚至对内丹道功法亦有所不取。如马丹阳以修道“但清静无为,逍遥自在,不染不着”十二字。王栖云以“本来真性”为金丹,以炼心为修道彻头彻尾功夫。尹清和以“心得平常”、“心不动”为修道入门等。全真教各宗派虽然在修道思想上有所差别,但将心性修炼放在核心地位、将精神超越作为最终追求则是一致的。
道教自东汉兴起后,长期被认为以肉体不死为追求目标。如《抱朴子内篇》广论肉身不死,金丹可成,《黄庭经》等亦盛言服气养形,虽有《三天内解经》、《西升经》、《升玄内教经》等破斥其说而倡导精神超越,但直到重玄学兴起后,心性修炼、精神超越才真正成为道教的主流思想。因而全真教的心性思想、精神追求实在是继承了重玄学对道教义理的改革。
不仅如此,全真教还高度重视重玄学思想的指导意义,除了广泛征引重玄经典立说外,《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等精要阐述重玄思想的经书亦被列为全真道徒日诵功课。可见全真教视重玄学为本教的根本义理所在。
全真家尚有许多以“重玄”为号者,如高道孟志源、李志方、樊志应等。当时人已经注意到全真教与重玄学的亲缘关系,如《重修蟾房灵泉观碑》云:“长春掌教,普化群生,阐祖师重玄之路,立全真大教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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