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卷首圣谕中的修书思想
2013-04-07关加福
关加福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为了编撰《四库全书》乾隆皇帝曾今下达了几十道圣谕,如果说《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是为后学提供“辩章学术,考镜源流”之资,那么《四库全书总目·卷首圣谕》(以下简称《圣谕》)则更是具有提纲挈领的功用。在编书过程中,无论是书籍的取舍增改,还是提要的撰写,体例的安排,多以《圣谕》为依据,有些甚至要经乾隆帝亲自乙览,作出具体批示。
《圣谕》涵盖的范围非常广泛,关于撰修该书的主旨,编书的收录范围、原则、分类等方面,可以说是撰修整部《四库全书》的指导思想和框架。其中多渗透出以乾隆为代表的“皇家学派”的文学思想。(“皇家学派”可参考司马朝军《〈四库全书总目〉编纂考》)《圣谕》对研究《四库全书》的学术思想,甚至是清前期的学术史提供了大量有据可依、有证可稽的宝贵文献资料。
《四库全书总目·凡例》云:“四部之首各冠以总序,撮述其源流正变,以挈纲领,四十三类之首亦各冠以小序,详述其分并改隶,以析条目。”[1]P18《总目》通篇由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但“《总目》没有序,卷首《圣谕》实即《总目》之序。乾隆四十六年二月二十三日奉上谕:‘《四库全书》体大物博,将来成书之日,篇帙浩繁,举何为序?所有历次所降谕旨刊之《总目》卷首以当序,事属可行,且官撰著书亦有以谕旨代弁言者,自不得不如此办理’”[2]P331。
因而,探讨《圣谕》中对编书所产生的具有指导意义的文学思想,有助于我们走进当时时代背景中客观的把握修书的目的和影响。
一 振兴风俗,宣扬礼教
历代都注重礼乐教化,清代也不例外。顺治十二年(1655),世祖诏谕礼部云:“帝王敷治,文教是先,臣子致君,经术为本……今天下渐定,朕将兴文教,崇经术,以开太平。”[3]P3114适合需要的经书编撰成为当务之急。康熙皇帝《日讲易经解义·序》:“思古帝王立正之要,必本经学。”[4]P170“治天下以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厚风俗,必崇尚经学。”[5]P552雍正皇帝也充分认识到经学的重要性:“若无孔子之教,则人将忽于天秩天序之经,昧于民彝物则之理,势必以小加大,以少凌长,以贼妨贵,尊卑倒置,上下无等,于名犯分,越礼悖义,所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其为世道人心之害,尚可胜言哉?”[6]P905
可见对兴风俗、彰仪礼都能洞若观火。尤其对儒家的“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等信条,更是以身作则,希冀达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之功用。乾隆皇帝更是将这一信条运用到《四库全书》的编撰之中,在他的《圣谕》中,就有很多地方不约而同的触及到了振兴风俗,明教化,以便嘉惠后学的目的。如:
其历代流传旧书,内有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自当首先购觅。至若发挥传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俾实用者亦应备为甄择。①
(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奉上谕)
择其中罕见之书,有益于世道人心者,受之梨枣,以广流传。余则选派誊录汇缮成编,陈之册府。其中有俚潜伪谬者,止存书名,彙 为总目,以彰右文之盛。此采摘《四库全书》本指也。(乾隆三十八年五月十七日奉上谕)
夫大义灭亲,父可施之子,子不可施之父,父既背叛,子惟一死以答君亲,尚得谓之变而不失其正。 (乾隆四十六年十月十六日奉上谕)
四库馆臣每编完一种书,都要呈由皇帝亲自批阅定夺存留,凡有不妥之处都要重新进行删定。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初六日奉上谕中记载了四库馆臣呈上的书中,收录有朱存孝编辑《回文类聚补遗》一种,内载有“美人八咏诗”,乾隆皇帝认为该诗“词意媟狎,有乖雅正”。并说道“诗以温柔敦厚为教,孔子不删郑卫,所以示刺示戒也。故三百篇之旨,一言蔽以无邪。即美人香草以喻君子,亦当原本风雅,归诸丽则。所谓托兴遥深,语在此而意在彼也。”“今美人八咏内所列丽华发等诗,毫无寄托,辄取俗传鄙谢之语,曲为描写。无论诗固不工,即其编造题目,不知何所证据。朕辑《四库全书》当采诗文之有关世道人心者。”
乾隆后在《圣谕》中作出训示,所有‘美人八咏诗’,立即撤出各种诗集内,有类似者亦由各级编撰官详细检查,一并撤出。其目的即是为达到“崇尚雅醇之至意”。因此,在编书过程中对惟离经畔道是非者,抨击必严,怀诈挟私荧惑视听者,摒斥必力。能够阐明性学治法,关乎世道人心、启人心智,符合儒家礼乐教化之宗旨的书,应该得到大力推广和流传,同时也成为能被编选入《四库全书》的条件之一。
二 定位“人品”与“书品”
《四库全书》在编撰过程中强调“知人论世”,尤其是于“人品”与“书品”的关系相当重视。这一点在对明朝至清初期的作品进行编选时,运用的尤为严格。当然,这里所依据的人品,并不完全是传统儒家所倡导的仁义礼智信为定夺标准,而更多的从维护统治阶级的统治利益出发,作为衡量的准绳。凡是其身正,有助于维护清室正统、符合“大统”思想、能够光大正义、彰显仁爱,等都可纳入编修的范围之内;反之,那些被统治者认为其为人“不忠不义”,“不仁不孝”或者是其人思想轻诞狂悖,与传统道德格格不入就会被排斥,轻者著作内容被篡改,重者作品被禁毁,严禁流传于世。所以,有学者认为撰修《四库全书》的是“访求禁毁”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如:
虽注疏中多有乖触字句,彼皆忠于所事,实不足罪。惟当酌改数字,存其原书,使天下后世晓然于明之所以亡与本朝之所以兴,俾我子孙永念祖宗缔造之艰难,益思兢兢业业以祈天而永命,其所裨益岂不更大。(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奉上谕)
其中有明季诸人书集,词意抵触本朝者,自当在销毁之列。节经各督抚呈进并饬馆臣详细检阅,朕复于进到时亲加披览,觉有不可不为区别甄核者,如钱谦益在明已居大位,又复身事本朝。而金堡屈大均则又循迹缁流,均以不能死节,腼颜苟活乃 讬 名胜国,妄肆狂言,其人实不足齿,其书岂可复存。自应逐细察明,槩 行毁弃,以励臣节二正人心。(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奉上谕)
“书品”不正,词旨欠雅或有污本朝,其书自然不会被修书者所采纳,前文所举“美人八咏诗”即是此例。而“人品”不佳亦为统治者所不齿,像钱谦益这样的文学大家,虽著作等身,但身侍二朝,反复变节,为人所诟病,其作品也遭株连为编书者所弃。
这方面最典型当属李贽,李贽反对“假道学”,反对孔孟学说为权威和教条,强调个性解放,批判君主专制,对传统思想发起冲击,被称为离经叛道之人,其“人品”、“书品”皆为编书者所忌讳。他的著作《焚书》被列入《全毁书籍清单》,《藏书》也被作为反面教材的典型仅被例入《总目》别史类存目中,提要称:“贽书皆狂悖乖谬,非圣无法。惟此书排击孔子,别立褒贬。凡千古相传之善恶,无不颠倒易位,尤为罪不容诛。其书可毁,其名亦不是足以污简牍……如置之不论,恐好异者转矜创获,贻害人心,故持其存目,以深暴其罪恶。”而之所以将李贽的《藏书》只列为存目,主要是其书中所变现的思想主旨与孔子为敌,有悖“常理”,故列于此来警示后学者。不可不谓用意之深。
三 以文载道,以古鉴今
“以文载道”是清政府撰修《四库全书》最实际的政治目的,即借修书之名来宣扬正统,摈弃乖谬。所谓“经世致用”、“嘉惠后学”也都是载道的工具。对于修书的宗旨,在《圣谕》中也有提及“圣朝编录造文,以阐圣学,名王道为圣”。大凡编选入册的书籍,都被视为“正统”,都是为宣扬清政府的宏业润色,统治者采用怀柔策略,笼络士人,塑造崇尚文治的清明形象,体现了维护自身统治的功利观。
“以古鉴今”的思想不仅在《圣谕》中多有体现,在史部的撰修中更是不胜枚举。《总目》子部总序云:“夫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以文载道,以古鉴今这两种思想在《四库全书》的编撰中体现的最为彻底,也最为显著。我们可以参看以下选自《圣谕》中的几条:
“朕稽古右文,聿资治理,几余典学,日有孜孜。因思策府缥缃,载籍极博,其 鉅 者羽翼经训,垂范方来,固足称千秋法鉴……御极之初,即诏中外搜访遗书,并令儒臣校勘十三经、二十一史,徧布黉宫,嘉惠后学……其历代流传旧书,内有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自当首先购觅。至若发挥传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俾实用者,亦应备为甄择。”(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奉上谕)
嘉与海内之士,考镜源流,用昭我朝文治之盛。(乾隆三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奉上谕)
该总裁等务须详慎抉择,使群言悉归雅正,副朕监古斥邪之意。(乾隆四十年十一月十七日奉上谕)
在《圣谕》中有多处提到“流传广播,沾溉艺林”、“以光册府,而裨艺林”、“垂示方来,永为殷鉴”等这样自恃甚高的文字。《四库全书》的撰修为当时及后世学者提供了治学的门径,一方面来说,这种官方的命题禁锢了当时士林学者的思想,达到了统治者“卫道”的目的;另一方面,这种编书方式同时也从历史更迭的角度为后学者提供了借鉴,尤以史部类书籍的编撰,体现的最为突出。
四 “通”与“变”的文学观
除以上所说外,在编书中亦体现出对“通变”的文学观。《易传·系辞下》云:“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7]P228“通变说”是《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支柱之一。通指会通,变指适变。明确指出文学创作要融会贯通,要承续前人,同时不能忽视追求新变,力求创新。作文要因时而变,才能辉光日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若无新变,不能代雄。
“通变说”探讨的是文学发展中继承与创新的辩证关系。《四库全书》在编撰时也充分的贯彻了这一规律。如:
至朱筠所奏每书必校其得失,撮举大旨叙于本书卷首之处,若欲悉仿刘向校书序录陈规,未免过于繁冗。(乾隆三十八年二月初六日奉旨)
兹检阅原书卷首序文,其言采掇搜罗,颇称浩博,谓足津逮四库;及核之书中别部区函编韵分字意在贪多务得,不出类书窠臼,是以驳乖离,于体例未能允协。即如所用韵次,不依唐宋旧部,惟以洪武正韵为断,已觉凌杂不伦。(乾隆三十八年二月十一日奉上谕)
四库全书出进呈总目与经史子集内,分析应刻、应抄及应存书名三项,各条下俱经撰有提要,将一书原委撮举大凡,并详注书人世次爵里,可以一览了然,较之《崇文总目》,搜罗既广,体例详加。(乾隆三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奉上谕)
在编书体例上,不因循旧例,不仿刘向校书序录之陈规,而是有所变通。《圣谕》云:“朕意从来四库书目,以经史子集为纲领,裒集分储,是古今不易之法。是书(《永乐大典》)既遗编渊海,若准此以采撷所登,用广石渠金匮之藏,较为有益。”整部书依然沿用四部分类法,但又在内部的具体分类中有所创新。如:经部在传统的易、书、诗、礼、春秋、乐、孝经的基础上,根据经学的发展实际和学术特点,而设五经总义类、四书类;史部类中,又根据我国史学发展的实际特点二增设纪事本末类等。
如,对《永乐大典》分析校核、悉心酌定条例,根据编书的实际情况进行如下分类:⑴此书系现在通行,虽然属于古书,但词意无关典要者,不必再行采录;⑵实在流传已少,其书足资启牗后学,广益多闻,即将书名摘出,撮取著书大旨;⑶有些书没有可取之处,而其名未可尽没,只需要注出简明略节,以佐流传考订之用,不必全部付梓;⑷有伤风化大雅,或者是不利于巩固本朝统治的部分书籍,或者是对书中的部分内容进行篡改,甚至是焚毁。根据编书的实际需要,适时作出应变。
关于通变,这在每一部类的提要中有更加详细和深入的阐释。谈论宋诗渊薮时云:“盖宋代诗凡数变。西昆伤于雕琢,一变而为元祐之朴雅。元祐伤于平易,一变而为江西之生新。南渡以后,江西宗派盛极而衰。江湖诸人欲变之,而力不胜。于是仄径旁行,相率而为琐屑寒陋,宋诗于是扫地矣。”[8]P1441将宋代诗歌的因袭与演变简明准确的加以概述。像这样的例子在《四库全书》中数不胜数。
《四库全书总目》站在文学史的高度,纵论千余年我国文学之演变,继承中国传统重“变”的哲学思想,以“变”来通论文学的发展,揭示出文学演变的规律,以“变”来强调文学的创新,从而表现出独特的重变的文学观和文学精神内核 。[9]P223
《四库全书》的编撰代表了当时的学术思想和学术标准,反映了18世纪学术界的主流学术思潮。诸如在涉及讲学、东林学术、洛蜀党争、庆元党禁、正统论、华夷之辨等等问题时,都以《圣谕》指导,有待另作专门研究。
[1][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首[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徐有富.目录学与学术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赵尔巽.清史稿·志八十一·选举一·学校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6.
[4]清代实录馆.清实录·圣祖实录·卷一一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清代实录馆.清实录·圣祖实录·卷二五八[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清代实录馆.清实录·世宗实录·卷五九[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唐邦明.周易评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5.
[8][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集部[M].北京:中华书局,1985.
[9]张传峰.《四库全书总目》学术思想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