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女词人贺双卿的词风
2013-04-07张美娟
张美娟
(广东白云学院 基础部,广东 广州 510450)
一 贺双卿其人
贺双卿(1715~1735),字秋碧,江苏丹阳人,是我国清代著名的农家女词人。关于贺双卿的故里,据清人史振林写实笔记——《西青散记》说乃“绡山女子”, 《丹阳志》中也记载说贺双卿是丹阳蒋墅人。“负绝世才”、“秉绝代姿”、“姑恶夫暴,劳瘁以死”[1]P72-83。 18岁时,嫁给金坛绡山的农民周大旺,“事舅姑愈谨,邻里称其孝。夫性益暴,善承其喜怒,弗敢稍忤。”[2]
贺双卿的生平事迹主要记载在史震林的《西青散记》及《华阳散稿》中,另外,《白雨斋诗话》和《听秋馆词话》中亦辑有双卿的部分词作或点滴的生平,但大多语焉不详,导致了后人对双卿的身世猜测纷纷,胡适先生就曾作《贺双卿考》,怀疑历史上“是否确有双卿其人”[3]。后来,苏州大学清诗词专家严迪昌教授写成论文《〈西青散记〉与〈贺双卿考〉疑事辨》,以严谨翔实地考证,认为胡适先生列举的“五点可疑之处,皆不足疑”[4]P537。1997年,南京大学清代文学专家张宏生教授、美国汉学家罗溥洛教授、天津师范大学杜芳琴教授等一行专家学者,专程到江苏金坛薛埠方山作了实地考察,取得了有力的第一手资料和许多旁证,令人信服论证了历史上确有贺双卿其人,而且就是金坛薛埠方山脚下的丹阳里人氏。
关于贺双卿的诗词创作,清人丁绍仪在《听秋馆词话》中写道:“双卿生有夙慧,嫁给金坛周姓樵子,家无纸笔,所为诗词悉芦叶写之。”清代陈廷焯撰《白雨斋词话》评曰:“西青散记,载绡山女子双卿词十二阕。双卿为农家妇。生平所为诗词,不愿留墨迹,每以粉笔书芦叶上,以粉易脱,叶易败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日用细故,信手拈来,都成异彩。”以上的原因使作品大多散佚,后人只辑得其14首诗词,取名《雪压轩词》或《雪压轩集》,内容多为自伤其悲惨命运,读来催人泪下。现代文学家郁达夫在其长兄郁曼陀的推荐下,读了《西青散记》,曾写下诗作:“逸老梧冈大有情,一枝斑管泪纵横,西青散记闲来读,独替双卿抱不平。”清末词家黄燮清评双卿的词云:“如小儿女哝哝絮絮,诉说家常,见见闻闻,思思想想,曲曲写来,头头是道。作者不以为词,而阅者亦忘其为词。而情真语质,直接三百篇之旨,岂非天籁?岂非奇才? 乃其所遇之穷,为古才媛所未有,每诵一过,不知涕之何从也。”由于她的有些词作在用双声叠韵上,继承了婉约派女词人李清照的传统,后人也称她为“清代李清照”。纵观《雪压轩词》,可以看出由于作者生活经历有限,导致其作品的表现内容比较狭窄。
近年有关贺双卿的研究,则有杜芳琴的《痛菊奈何霜:双卿传》和她的系列论文《贺双卿和〈雪压轩集〉》、《史震林、〈西青散记〉与双卿》、《农妇的声音:十八世纪江南农村妇女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其它的研究论文主要有李金坤的《贺双卿考辨》、《田妇薄命,词苑奇葩:贺双卿其人其词初探》、姚玉光的《女诗人贺双卿作品的独特价值》、《旧中国劳动妇女的自塑:论贺双卿词展示的女性生存状态和精神品格》、卢心竹的《贺双卿其人其词漫谈》等。
二 贺双卿词风特点
在中国妇女文学史上,有贺双卿这般悲惨遭遇的作者实在罕见。李清照的后半生是凄凉的,朱淑真的爱情是不幸的,但她们都没有双卿这般“暴夫恶姑”横加摧残与折磨的身世,更没有病痛的煎熬与带病劳动的辛酸。李清照、朱淑真在词中所描写的多是闲愁、别愁与孤愁。如李清照的《一剪梅》:“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点降唇》:“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朱淑真的《谒金门·春半》:“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阿那曲》:“梦回酒醒春愁怯”等等。正如唐正果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她们的作品主要表现了上层妇女的闲愁暗恨,其中多多少少都掺和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成分。她们的情调表现了古代闺秀诗词的普遍倾向,这种‘诗化的痛苦’与普通劳动妇女在贫困而粗野的生活中经历的人生惨剧尚有很大的距离。在整个诗歌史上,也许只有清代女词人贺双卿一人在她的作品中反映了下层妇女的悲惨世界[5]P9。贺双卿的农妇经历,造就了其凄怨愁苦、缠绵悱恻、含蓄细腻、意旨幽深、哀婉凄恻、感人肺腑的整体词风。具体有以下特征:
(一)以“病”入词,别开新境
这类词是词人带病劳动、倍受虐待的真实写照。如《孤鸾 ·病中》:
午寒偏准,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忙中素裙未浣,折痕边,断丝双损。玉腕近看如茧(兰),可香腮还嫩。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东(风)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
关于此词的创作背景,《西青散记》卷二记载:雍正十一年即1733年农历九月末,“天晴甚和,农者乂稻方急……妇女空室登场,昏旦操作。双卿疟益苦,寒热沉眩,面杀然而黄。其姑愈益督勤,应稍迟,辄大诟。午后,寒甚而颤,忍之强起,袭重縕。手持禾秉,茎穗皆颤。热至,著单襦,面赤大喘。渴,无所得沸水,则下场,掬河水饮之。其姑侧目,冷言相抵。双卿含笑,不敢有言”。又云:“一日饷黍,迟,夫怒,挥锄拟之。双卿归,为词一首,调寄《孤鸾》。”
上片“午寒偏准”三句,交代发病的时间以及自己添加衣服的防冷办法。从词中的“准”字可以看出,作者的疟疾发病不是突然发作的,而是已成习惯性发作了,作者已经掌握了发病的时间,预先有意识地添加了衣服。“宿髻慵梳”二句,是写自己带病劳动而无心打扮自己,只是将前晚凌乱不整的头发胡乱地用罗帕包了起来。句中的一个“乱”字,刻画人物情绪很到位。虽然有病,虽然贫困,但是作者还没有披头散发,邋遢不堪,还是尽量地做到形象得体,免得受丈夫、婆婆的讥笑。“忙中素裙未浣”交代了生活的艰辛,只有“素裙”而且“未浣”,双卿是爱干净的,是没有时间洗衣服?还是只有一条裙子呢?即便是这样的一条“素裙”也是“折痕边,断丝双损”,破旧不堪。这时的双卿是年轻而美丽的,但是没人给她添置新衣。“玉腕近看如茧(兰),可香腮还嫩”二句,前一句写的是繁重的劳动让作者的手臂长满了老茧,明说“茧”按说“苦”,含蓄深沉。在这种处境中,词人没有自暴自弃,还保持着自爱与自信的性格,那就是“玉腕”、“香腮”、“嫩”,认为自己的花样年华应该是水灵而滋润的。下片主要写了词人的内心世界,刻画细腻。“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是词人带病劳动、倍受虐待的真实写照。词人看见眼前的生活现实悲从中来,对自己的婚姻发出了绝望的叹息:如果有来生,即便化成灰也要在嫁人之前认真考虑。但是这样的现状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时代是无法改变的。所以只有“忍”,寄希望于来世。她既不可能出走也不可能离婚。正如舒芜先生说:“我们试为双卿设想,她不可能娜拉式的出走,她也不可能改嫁给任何一位才子,也不可能回娘家去,那么除了一死或者遁入空门外,事实上只有做丈夫的妻子、婆婆的儿媳一条路。既然如此,她又怎能不努力做一个贤妻孝妇,即使不能感动丈夫婆婆,至少也希望减少一些虐待的借口呢?那么,双卿的所谓的‘德’,其实也应该包括在她的苦难之内,不但不应该抵消我们对她的同情,而且是最令人感到撕心裂肺之痛的苦难。”[6]“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激荡的诗情不但由于繁重的劳动无法发诸笔端,而且还要被烟熏火燎丧失殆尽。“锦”、“花”表达了作者对自己艺术创作的自信,“锦思花情”被扼杀了怎不“凄楚”啊!接着“东菑(风)却嫌饷缓”二句,刻画了一个凶恶的丈夫形象,再次回到自己的病症“冷潮”、“热潮”交替相袭,一个反问句的使用与上片的“午寒偏准”三句写疟疾起始症状相呼应,完成了疟疾从发病到结束的一个全过程。
像这样的疟疾发作的情形,还有多处记述。如《薄倖·咏疟》:“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摸鱼儿》:“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射风如箭”;《一剪梅》:“寒热如潮热未平,病起无言,自扫前庭。”这些句子都是说自己的疟疾发作时冷一阵,热一阵的症状。病中的作者不但没有得到治疗,还要像正常人一样劳作,“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一点也怠慢不得。全词紧扣“病中”的主题,将一个多才的病妇那发病时的痛苦、带病劳作的辛酸、暴夫欺凌时的无助以及自己衣衫破损、容颜憔悴的形象刻画的惟妙惟肖。真是苦不堪言,苦到极致。
(二)“伤春”情怀,凄恻动人
伤春,这一传统的文学主题在宋词中表现得非常集中而强烈。大致有两方面的内容,有的旨在抒写时代哀感,有的重在表现身世之悲。前者主要产生在风雨飘摇的乱离时期,针对性较强;后者则是特定环境下某种情绪的流露,意义指向是多元的,但与“忧生之嗟”更为相近。常有"女伤春"与“士悲秋”之说,伤春情结似总与女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有很多著名的词人都写过“伤春”主题的词。
如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王国维《人间词话》之五十三中写道:梅尧臣此词虽为伤春,但写得境界开阔,有感怀之伤,却无幽微之恨[7]P46。冯正中《玉楼春》:“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芳菲次第,犹言春天的花期接踵而至,各类花儿随着时间的推移次序而开。词人的心好似在永不休止的春光中前行,遍地花开,生机盎然。然而“自是情多无处足”,如此美景良辰,词人却好似仍未能满足,此为末句暗隐伏笔。“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霎时花开,应珍惜此间欢乐。好不容易等到了春回大地之时,所以不要举杯为伤春而蹙眉。此句似言欢愉少时而应当及时行乐,但细细思来,那一缕抹不去的春愁却早已蒙上心头,挥之不去。末句看似豁达,实则是此愁已“眉上心间,无计相回避”,因之才出此抚慰之语。“尊前”暗示了词人矛盾的心境,这酒是畅怀还是消愁呢?原来前面的种种铺陈,都只是为“伤春”作注脚而已。如许年华佳美,却终将逝去,叫人如何不伤感?一种深沉的叹喟暗隐在这句看似不经意的劝慰之中了。
再如李清照的《浣溪沙》:“髻子伤春慵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玉鸭熏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避寒无?”反映的是贵族女子伤春情态。整首词“炼字维妙,不着雕痕”[8];未画愁容而愁态毕现。贺双卿的词在继承“伤春”传统主题的同时,将境界拓展开来,表现出对自身不幸遭遇的慨叹。
《春从天上来·饷耕》: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日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到如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依,递将春你,是依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林清玄先生在其散文《时间之旅》评价此词说:“这一阂充满了春天的词,读起来竟是娥眉婉转,千肠百结。贺双卿用春天做了两个层次的象征,第一个层次是用春天来象征爱情的瑰丽与爱情的不可把捉。第二个层次是象征爱情的时序,纵使记得那年春好,一转眼便已化成春冰,消失无踪。”春天是美好的,然而,在悲情词人的眼里,美好的春光不但不能带来欢娱,反而勾起她对往昔美好时光的无尽回忆和所思,物是人非,春光依旧,青春不再,凭添无尽的忧思。人生如梦,一场春梦醒来,是春风春情耽误了双卿啊。春风无语,春雨不言,独有对春天的惆怅。全词一连用28个春字,却自然流畅、毫无堆砌之感。
《望江南》: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全词笼罩在凄冷欲绝的感情基调中,透露出满腔的幽恨。词人也有过美好的过去,有过情窦初开的青春年华,她还似乎曾有过美好而甜蜜的爱情,有过自己的心上人。然而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无情地拆散了有情人。上片“春不见”,暗指自己美好的青春韶华在自然的周而复始中一去不返,感叹往事不堪回首。下片“人不见”,所爱的人再难相见,即使相见,恐怕也因时过境迁而今昔非比了。正如苏东坡所云:“纵使相逢应未识,尘满面,鬓如箱。”当日焚香拜月温馨的一幕浮现眼前,却已成过眼云烟。看着曾经娇艳的花朵已渐渐凋落,感叹逝者如斯,美好事物的不常在,却无泪沾衣——泪流尽了,心也碎了。往事已随花逝去,只留下淡淡的影子,眼前漂泊尽前事,恍若梦中。不幸的命运,正像眼前远山残照一样,令人黯然销魂。此词感情细腻婉转,凄恻动人,只凭自己感受,似从心底流出。
通过上述词作的分析可见,贺双卿的“伤春”情怀与李清照的闲愁不一样,多是由其自身的悲惨遭遇而引发感伤情怀的,因而更加真实而富有震撼力,能够触动读者的同情、共鸣之情。
(三)用“双声叠韵”的遣词造句功力营造词作悲冷欲绝的氛围
贺双卿对于“双声叠韵”的运用,明显师承了李清照。如:
《凤凰台上忆吹箫》: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这首词是为别韩西而作,巧用叠字抒情写意,细腻地表现了内心抑郁的情绪,表现了与女友分别使她堕入深渊的情愫并将她后半生的酸楚尽相倾诉,实堪与词作大家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句媲美。这首词,情境哀凄,词义悲苦。用双字二十余叠,丝毫不露牵强痕迹。末尾三句,“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更是余怨无穷,扣人心弦,令人动容。清人秋梦云在《绮霞轩诗话》里评价道:“连用四十余叠字,脱口如生,灵心慧舌,不让易安专美于前。”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评曰:“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这首词最大的艺术特色是巧用叠字抒情写意,而赏析这些叠字的应用技巧和表达效果,首先要了解叠字的构成和语法功能。我们根据所叠两字拆开后的单字与原义的接近与否可以把叠字分成单纯词(连绵词)的叠字和合成词的叠字这样两类。单纯词(连绵词)的叠字,古人称这种情况为叠音、重言。这类叠字的特点是由一单音词重叠而成一双音词,但词素是一个。《诗经》中的“关关雎鸠”、“杨柳依依”、“伐木丁丁”这样的叠字均属于此。这类叠字大部分是拟声词和形容词,多用以摹声和摹状。合成词的叠字的特点是把一个字重叠起来,从而产生新义。产生的新义和单个字的本义虽然有些不同,但彼此关连比较大,产生的新义往往是单字本义的强调,达到动作的重复、范围的扩大、时间的延长、程度的加深等目的。如“寻寻”和“觅觅”是“寻”和“觅”两个动作的重复,强调“寻”、“觅”的时间之久、范围之广;又如“点点”和“滴滴”是“点”和“滴”两个量词的重叠,能把水下落的动作的频繁、持续时间的长久等特点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依照合成词自身的词性,合成词的叠字多分为形容词叠字和动词叠字两大类,是加强表达效果时常用的词汇。
(四)运用“孤雁”、“残灯”、“病鸾”等景物,表达生活的悲苦和宿命的无奈
贺双卿的生活圈子很狭窄,每天面对干不完的农活、家务活以及忍受丈夫、婆婆的打骂、虐待。这样的生活现实,使她的词作多有感而发,托物言情、感怀身世,发出对命运无奈的慨叹。在《惜黄花慢·孤雁》、《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孤鸾·病中》这些词中,以“孤雁”、“残灯”、“病鸾”自喻,其中的“孤”、“残”、“病”都是词人身世的写照,非常形象而贴切。如:
《惜黄花慢·孤雁》: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 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惊,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阑,倦飞误宿平田。
词托咏孤雁,自抒身世,情悲声苦,凄婉欲绝。词中孤雁分明是作者一生孤苦凄凉的形象概括,以怜悯之心关怀着孤雁,似乎可以体会到它的孤独、它的无助,上片以一望无际的天穹起笔,“暮霞散绮,碎剪红鲜”,一只大雁孤独地飞翔于广袤的天际之中,“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作者以一颗细腻而多情的心设想着孤雁的感受,对孤雁关怀备至,一往情深。作者怕听愁声,又同情孤雁飞得太远。而这孤雁离开最喜欢芦花渚,原來是素霜已冷,又不愿成双成对的鸥鹭相怜,虽然这同伴还不错,却也不可能结成姻緣,此地多留无益。下片现由作者观望孤雁,现在田里也没有野食,猎人又伺机而动,还不如随便找个“一沙半水”栖息下来。不过,这孤雁自有它的伤心之处,终究夜半误宿了荒野的平田,饥寒已是无法避免的了。下片之殷勤寄语,无一不是发自肺腑,仿佛与一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共诉衷肠。词中句句写孤雁,句句不离人。落墨虽在雁,意旨却在人,人雁相通,浑然一体。结语“夜未阑,倦飞误宿平田”,正是女词人遇人不淑,误落田家不幸命运的真实写照。哀哉孤雁,悲哉双卿!正如陈廷焯所言:“此词悲怨而忠厚,读竟令人泣数行下。”
《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焰如萤。听土阶寒雨,滴破残更。独自恹恹耿耿,难断处、也忒多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星星。渐微不动,还望你淹煎,有个花生!胜野塘风乱,摇曳渔灯。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减何曾?相看久(人),朦胧成睡,睡去还(空)惊。
词作通过对残灯的观察、描绘,营造出凄凉的氛围。夜晚,万籁寂无声,暮色中一盏残灯摇曳,闪烁着微弱的灯光,孤独凄冷,“独自恹恹耿耿”的残灯,如同灯下柔弱孤寂的作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无人陪伴的夜晚,有了残灯的相随,亦可聊以自慰。只是,他们的命运是那么的相似,一个是即将熄灭的残灯,一个是被折磨、被伤害的双卿。看灯,也是在看自己,哀悼残灯的命运,也是在感叹自己的生命就像这一盏残灯一样苟延残喘,一步步走向油尽灯枯的生命的终结。词中虽没有直言控诉压迫她的恶势力,然而字里行间都浸透着封建社会中受尽侮辱和欺凌的女子的血和泪。双卿是善良的,她的感情是细腻的,常常借咏物来抒发自己的感慨。善于运用孤独、衰残、暗淡、凄冷的意象来抒写绝望的情怀,实为自己不幸的遭遇和悲凉的心境写照。
三 小 结
有清一代,词称中兴,大量优秀词家词作相继涌现。其中,闺秀词更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大家闺秀们纷纷走出闺门,结成诗社创作吟咏。徐灿、顾太清、吴藻等都是有名的女词人。在所有名女词人中,贺双卿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是,她的特殊身份和反映了底层妇女孤苦心声、凄美悲绝的词作,使其在清词史也是整个女性词史上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
[1]屈兴国.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M].济南:齐鲁书社,1983.
[2][清]史震林.西青散记[M].北京:中国书店.
[3]严迪昌.《西青散记》与《贺双卿集》疑事辩[J].泰安师专学报,1999,(1).
[4]胡适.《胡适文存》三集卷八[M].合肥:黄山书社,1996.
[5]康正果.风骚与艳情(第八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5.
[6]舒芜.才女的冤痛和才子的残酷[J].读书,1993,(11).
[7]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8]杜芳琴.贺双卿集[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