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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的艺术品格(一)——纪念狄更斯诞辰二百周年

2013-04-07赖干坚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狄更斯精神家园创作

赖干坚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一、黑暗社会的激烈抗议者,邪恶势力的鞭挞者

狄更斯一踏上文学创作道路,就遵循直面社会人生的方针,把文学创作当做干预生活、推动社会进步的手段。他对待世事,具有鲜明的爱憎,他自始至终都是黑暗社会的抗议者,邪恶势力的鞭挞者。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主要通过善良的退休商人匹克威克的眼光去观察、表现生活。小说主人公与环境的不协调产生的种种滑稽可笑的情景奠定了小说轻松幽默的基调。而通过匹克威克眼光揭示的社会黑暗面,除了负债人监狱的可怕情景、诉讼律师的为非作歹之外,便是流浪艺人金格尔的种种恶作剧。总的说来,这部作品以轻松幽默取胜,对黑暗社会的抗议和对邪恶势力的鞭挞是有限的。

随后出现的反映社会问题的三部长篇小说《雾都孤儿》《老古玩店》和《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拉开了揭露黑暗现实的序幕。尽管它们立足于表现善恶之间的斗争,但是二者的斗争已构成情节的主干,而且作品的重心放在对邪恶势力的揭露批判上,着重揭示邪恶势力的丑恶面目、它们对社会的危害及不可避免的灭亡命运。特别是《雾都孤儿》揭露了“新济贫法”的产物“贫民习艺所”的黑暗、腐败。《尼古拉斯·尼克尔贝》则揭露了私立学校的黑暗内幕。这两部切中时弊的作品成为狄更斯后来一系列社会小说的发端。尽管如此,狄更斯早期的几部长篇小说对黑暗现实的抗议和对邪恶势力的鞭挞都还是有限的,原因在于作者单纯从伦理角度考察社会的弊端,把社会矛盾归结为善恶之间的对立,把社会问题归咎于个别坏人的败行恶德,似乎把这些坏人清除了,天下就太平了。而且作者把善恶必报、善良终将战胜邪恶当做乐观主义的法宝加以供奉,以此安慰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可怜的劳苦大众。

进入19世纪40年代以后,具体地说,狄更斯第一次访问美国归来之后,他考察社会有了新的视角。尽管他没有放弃善与恶对立的伦理观,但是,他对善与恶的内涵有了新的认识,并且对产生恶的根源、它的具体表现以及它的危害性也有了新的看法。这是说,他根据对社会的深入观察、了解,赋予了他原先抽象的善恶观以比较具体的社会内涵。因此,从19世纪40年代开始,他的伦理观不仅带有较鲜明的阶级性和民主色彩,而且更富于时代性了。他看到,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不仅使伦敦和整个英国呈现出日新月异的现代气象,而且使贫富对立日益明显,使拜金主义和利己主义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日益使社会非人性化。在《圣诞颂歌》《马丁·瞿述伟》和《董贝父子》等作品中,狄更斯以前所未有的艺术力量揭示:资本主义经济如何使人沦为金钱的奴隶,如何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渗透着铜臭;对金钱的崇拜、追逐,如何使利己主义恶性膨胀,使人与人之间陷入尔虞我诈的利害关系之中。这样,狄更斯对黑暗社会的抗议,对邪恶势力的鞭挞呈现出崭新的面貌。狄更斯成为名副其实的激进主义者!

如果说19世纪40年代狄更斯侧重从经济领域和精神领域揭示社会的黑暗和邪恶势力的猖獗的话,那么,50年代英国社会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状况和他个人生活的种种困扰,使他对社会的黑暗有了更深切的感受。“他逐渐地明白了:他所憎恨的一切弊端恶习都是盘根错节地成为一个体系的,它统治着社会的每一个重要机构。”[1]他感到英国社会一团糟,已彻底不相信政府能够解决社会问题,因而对现实深感失望。从《荒凉山庄》开始,继之以《艰难时世》《小杜丽》《双城记》,狄更斯接连以愤懑、郁闷的心态描写英国黑暗的现实:司法机构是毁灭人的希望、青春和幸福的,杀人不见血的机构;议会里充斥着像葛擂硬那样只看重“事实”,扼杀人性的货色;工厂的老板像庞得贝一样颟顸、毫无人性,整个英国社会就像被浓雾笼罩、满地泥泞的污浊世界;人们像是生活在一座大监狱里,弥漫腐败和死亡的气息;官商勾结,政府以“不了了之”为办事原则,整个社会欺骗成风,虚伪透顶。狄更斯以幻想融合真实的、高度概括的艺术形象生动有力地揭露了英国社会令人窒息的黑暗、腐败,鞭辟入里地揭示了邪恶势力的腐朽本质。

到了19世纪60年代,亦即狄更斯创作生活的最后十年,这位当年雄心勃勃的激进主义者虽然锐气犹存,但锋芒已减,面对人欲横流、拜金主义、利己主义甚嚣尘上的现实,他万般无奈,只能书写充满铜臭味的人生悲喜剧。这时期的作品,总的说来,抗议黑暗现实的声音已减弱,对邪恶势力的鞭挞也不如先前有力。

纵观狄更斯30余年的创作生涯,可以说他一直恪守直面社会、关爱人生、心系大众的创作方针,以他的如椽之笔,揭露社会的黑暗,鞭挞形形色色的邪恶势力,为社会、为广大民众伸张正义。唯其如此,他赢得了广大人民的敬仰,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由此可知,狄更斯创作生命力的源泉,就在于它植根于现实,并且表达了广大民众的心声。

二、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忠诚卫士

在世界文学史上,能仗义执言,以自己的创作揭露社会黑暗、大胆鞭挞邪恶势力的作家和作品为数众多;能为受苦受难的民众鸣不平、洒同情之泪的作家也不在少数,可是,真正成为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忠诚卫士的作家却并不多见。狄更斯便是这并不多见、难能可贵的作家中的一个佼佼者。

苏联文艺评论家卢那察尔斯基把狄更斯定位为“英国的资产阶级作家”,说“狄更斯是英国小资产阶级的痛苦、爱好和仇恨的伟大表现者,是他那安抚自己,设法使觉悟最高和最敏锐的小资产阶级人物的周围与内心所发生的风暴得以和缓的企图的伟大表现者。”[2]诚然,如果说狄更斯创作表现了当时处于风雨飘摇中的英国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的特点,倒是真切的,但是如果据此认为狄更斯只是英国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的“伟大表现者”,那未免有狭隘的阶级论之嫌,这不仅不符合狄更斯创作的实际情况,而且贬低了狄更斯创作的意义。难道我们只能依据作家的阶级出身、阶级地位来论断他的创作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吗?这种庸俗社会学的文艺观影响中国文学研究时间长矣,毒害深矣,我们在评论狄更斯时,再不能受它禁锢了。就说阶级出身吧,狄更斯无疑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他成名后,稿费收入颇丰,经济状况已上升为中产阶级,他的出身、他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无疑对他的思想有很大影响,但这只是一方面,人们还要看到他的家庭和他本人生活经历的另一面。就在他十二岁那年,他的父亲因无力偿还债务被关进负债人监狱,家中能卖的、当的,差不多都卖了、当了,家庭生活陷入赤贫状态,更糟糕的是,他自己也沦为皮鞋油作坊的童工,虽然时间不长(大概只有几个月),但这段时间的家庭遭遇和他个人的磨难深深刻印在他脑海里,对他的世界观、人生观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由于这个缘故,他和劳苦大众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使他的视野和情感超越了小资产阶级或中产阶级的局限,使他对下层劳动群众的苦难能够感同身受。他不只是像一般的欧美人道主义作家那样对劳动人民的苦难和不幸命运洒同情之泪而已,他更要为他们争做人的权利,做社会主人的权利。因为在他眼里,那些受苦受难、被侮辱、被损害的劳动群众理应享受正常人的生活,因为他们是世界的创造者,是生活的主人。他们被自视高贵的贵族老爷、资产者踩在脚下,失去了生活的权利,才颠沛流离,挣扎在死亡线上。在早期的《老古玩店》中,狄更斯怀着真挚的同情表现失业工人的痛苦和愤怒。在后期的创作中,他一再表现了劳苦大众的悲惨生活和对社会的不满情绪。在《艰难时世》中,他表现了产业工人眼中“一团糟”的现实,而在《荒凉山庄》中,通过主人公埃丝特的探访活动展现烧砖工人家庭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痛苦生活。在这些作品中,作者不是以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俯视下层群众痛苦生活的心态去表现他们的痛苦和愤懑情绪的。不错,狄更斯不赞同深受苦难的被压迫群众以暴烈的革命行动去争取生存的权利,使自己真正成为社会的主人。这正暴露了狄更斯作为一名小资产阶级作家、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的弱点和局限性。但是,这并不妨碍狄更斯对劳动群众的尊敬和爱护。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以钦敬之情表现下层群众的优良品德,并把它和贵族资产阶级的残酷自私等恶劣品格相对照,从而表明,这些受苦受难的群众才真正称得上大写的人,他们最有资格成为生活的主人。值得注意的是,狄更斯创作中的许多正面主人公,例如早期作品中的布朗洛、奇里伯兄弟、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以及后期作品中的朗斯威尔、埃丝特·萨默森,克莱南等都是作为下层群众的真诚的朋友出现的。这表明,狄更斯始终是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忠诚卫士。这是狄更斯的创作对广大民众富于亲和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精神家园的探寻者、缔造者

狄更斯不仅是个现实主义者,而且是个理想主义者。作为现实主义者,他勇于直面纷扰的、惨淡的人生,揭露社会的黑暗;而作为理想主义者,他致力于改善人生,表现他的理想世界。所以,在狄更斯的作品中,我们不仅看到他对现实的揭露批判,而且感受到他对道德理想的展现,对美好人生的呼唤。狄更斯总是在他的作品中展现两个对立的世界:一个是邪恶势力肆虐的、以残酷自私为特征的混沌世界,另一个则是由无权无势、心地善良的人们所支撑的、以宽厚仁慈为特征的和谐的世界。

本文试图从他不同时期的几个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来考察一下他所展现的混沌与和谐、黑暗与光明两个对立的世界。

狄更斯的第一篇圣诞故事《圣诞颂歌》展现了鲜明对立的两种人生观和生活情景。对立的一方是富商私刻鲁挤,他一心钻到钱眼里,自私、刻薄、贪财,石头缝里也想挤出油来。平日他“隐秘自守,默不作声,孤单乖僻,好像一只牡蛎”。即使在圣诞节到来之际,他也丝毫不感到节日的快乐、温暖。他的事务所冷冰冰的,即使节日也不让他的办事员加点煤。他的外甥来向他祝贺“圣诞快乐”,他竟然说圣诞节是“胡闹”。两位绅士前来募捐,要为穷苦人买些肉、酒和御寒衣物,他却一个便士也不给,他说他付的税款已用于维持监狱和贫民习艺所,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他认为,对于过剩的穷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去死。对立的另一方是普通市民,虽然他们经济拮据,但他们心地宽厚、仁慈,一家人欢天喜地迎接圣诞节到来。当私刻鲁挤说圣诞节是“胡闹”时,他的外甥说:“圣诞节是个仁爱、宽恕、慈善、快乐的节期。在长长一年的光阴里,据我所知,只有这个时候,男男女女似乎不约而同地把他们紧闭的心扉无拘无束地打开,并且想到比他们低微的人们,就好像那些人的确是一同向坟墓走去的旅伴,而不是在另外的行星上的另外一种生物。”[3]

小说表现了圣诞精神的强大感化力。在圣诞精神的感召下,私刻鲁挤幡然悔悟。次日醒来,他成了一个具有十足圣诞精神的人。他是那么欢乐、那么富于同情心和仁爱精神。他去买了一只特大的火鸡送到他的办事员克拉契家,并且还去他外甥家参加他们一家人的节日聚会。他像羽毛一样的轻,像天使一样的快乐,像学龄儿童一样的开心。

这个寓言故事虽然篇幅不长,但在狄更斯的创作发展史上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它出现在狄更斯创作的转折时期,即从早期到高峰期或成熟期的过渡阶段,决不是偶然的,它是狄更斯创作思想转换的一个象征。

在早期创作中,狄更斯用善恶伦理观观照现实。在他看来,人有善恶之分,但属善属恶并非天性使然;就人的天性而言,他认为是善良的。但由于生活环境的差异和秉性的不同,有的人保持、发展了善良的天性,有的人则易占染上恶习,变得邪恶。所以在他早期的作品里,富人也有善恶之分。善良的富人用手中的财富赈济穷人或帮助不幸者摆脱困境,成为“神仙教母(父)似的救世主”。匹克威克、布朗洛、“独身绅士”、奇里伯兄弟就是这类人物。狄更斯把这些善良的富人身上体现的仁慈、富于同情心、乐于助人看做与贪婪、残酷自私等邪恶习性相对抗的一种理想道德。诚然,狄更斯在劳苦大众身上也看到这些优良品德,但是在他的早期作品里,表现下层人物的优良品德远不如对善良富人的歌颂。

可是到了19世纪40年代,狄更斯不能不看到,为富不仁者居多,而且这些富人基本上是从事工商业和金融业的资产者。这些人从事工商业和金融业致富,因此对金钱的崇拜甚至超过了对上帝的崇拜。而他们在从事工商业和金融业活动时养成了自私自利、尔虞我诈的不良习性。当然有的富人也是穷苦出身(例如《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的奇里伯兄弟,《荒凉山庄》中的“钢铁大王”朗斯威尔),他们靠了自己的天赋和拼搏精神,加上机遇,获得了成功,成为腰缠万贯的资产者。这部分人有可能保持穷困时的一些美德。总的说来,从40年代起,狄更斯开始更注重表现下层劳动群众的优良品德,例如善良纯朴、吃苦耐劳、坚强乐观、正直无私、助人为乐、富于同情心,等等。《马丁·瞿述伟》第一次比较鲜明地展现了资产者与下层劳动群众两个对立的世界。前者包括瞿述伟家族的主要成员和伪君子裴斯匿夫以及冒险家、骗子手提格·蒙太古,后者主要是小马丁的仆人马可·塔普利和裴斯匿夫的仆人、学生汤姆·贫掐、约翰·西锁。这两个世界的对立就是两种人生观、两种处世方式、行为方式的对立。马可·塔普利是继山姆·维勒之后,又一个具有无限活力的仆人形象。作者在马可身上凸显了作为他的道德理想的纯朴善良、坚强乐观、富于同情心、乐于助人等优良品德。

狄更斯所推崇的这些具有高尚德行的人物——从匹克威克开始的善良、急公好义的富人到马可·塔普利等品格卓越的下层人物,都是狄更斯的道德理想的体现者。但是,狄更斯的理想主义不只是表现他的道德理想,以此来和混沌世界中的种种败行恶德相抗衡而已,他还有一个更高的目的,那就是拯救日益非人性化的社会。为此目的,他要营造一个能让人们的心灵有所依托,并且使人们企慕的精神家园。他相信,在这精神家园的感召、推动下,社会有望回归和谐与人性化。他知道,要构建具有普世意义的精神家园,必须树立更富于概括性的精神支柱(他所推崇的道德理想便隶属于这个精神支柱)。但只有在《圣诞颂歌》这篇寓言里,狄更斯才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我们在《圣诞颂歌》里看到,真正开心地迎接圣诞节的是穷苦的市民。他们在节日里不一定能吃到美味佳肴,甚至连火鸡也不一定买得起,但是只要能以淡酒互相祝福,一家人开开心心、和和睦睦、快快乐乐聚会,大家就心满意足了。人们欣赏的是这个节期拥有的快乐、和谐、乐观的氛围,人与人之间诚挚、友爱的关系。这正显示了狄更斯所向往的理想的生活氛围和人际关系。这是圣诞精神的第一要义,也是它作为狄更斯的精神家园的精神支柱的首要因素。

圣诞精神的第二个要义,也就是作为狄更斯的精神家园的精神支柱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人道主义和基督教的仁爱精神。其要旨是:为人处世要以善良为本,对他人要有同情心,要乐于助人。在狄更斯看来,最能体现人道原则和宗教的仁爱精神的是下层社会的劳苦大众,因为他们处在艰难的生活中,最能领会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的重要意义,所以最富于同情心,最乐于助人。在狄更斯的心目中,这些善良的劳苦大众,最有资格成为他所向往的精神家园的守护人。

由此看来,圣诞精神作为狄更斯所向往的精神家园的精神支柱,已超出了原先的宗教意味,而被赋予了他的人道主义理想和民主思想。也就是说,狄更斯所缔造的精神家园是人道主义理想、宗教的仁爱精神和狄更斯所独有的民主精神三者融汇的体现。

关于狄更斯如何以人道主义原则融合宗教精神,约瑟夫·戈尔德作了精辟的论述:

狄更斯是以宗教信仰为精神支柱的道德家。英国的基督教传统对他的幻想的形成有巨大的影响。可是,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狄更斯吸收并改造了他的宗教意识,使之成为完全不同于正统的神学或作为一种仪式来行使的东西。正是宗教的精神驱使他试图把基督教的人道主义精神加以升华,把它注入到他对虚构一个更有人性的世界的渴望中去。在狄更斯眼里,基督成为一个完人。在虚构过程中,他对人不能达到完善的同情越来越深切。

在狄更斯看来,要是没有成为个人心灵的善良和仁慈,单有社会性的善良和仁慈是不够的。心灵必须受到陶冶,使它变得仁慈[4]。

在继《圣诞颂歌》之后的创作中,狄更斯通过不同的人物和生活情景所展现的善良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互搏、较量,表现了“圣诞精神”的多姿多彩,以它为思想核心的精神家园的丰富内涵和强大的感召力。

在《董贝父子》中可以看到,资产阶级的拜金主义、利己主义使人与人之间充满怨恨、恶斗,使婚姻变为一柱买卖,夫妻之间毫无感情,父女则形同陌路,老板与雇员之间勾心斗角,从而酿成了一桩桩丑剧、惨剧。而趋于破产的航海器具制造商所罗门·吉尔斯心地善良、仁慈,他与他的外甥沃尔特·盖伊相依为命。为了探明赴西印度群岛任职的外甥的下落,所罗门置生死于不顾,独自飘洋过海,去寻觅外甥。而他的挚友卡特尔船长听说他经济上遇到麻烦,倾尽所有,予以支持,对朋友极度忠诚、爱护。在那间朴素的、生意萧条的航海器具店里,充满了真挚、浓厚的亲情与友情。在家里备受父亲歧视、冷遇的弗洛伦斯在这里深深感到人间的温暖,终于和纯朴善良的盖伊结为夫妇。这对由共同的人生理想和真挚、深厚的感情纽带联结的伉俪,最终为濒于毁灭的董贝提供了生活的归宿和亲情的温暖,从而使他幡然悔悟,迎来幸福的晚年。

即使在狄更斯的晚年,当他的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面临破灭的危机时,他仍在创作中执着地表现下层劳动者的高尚品德、人格的魅力和感召力。

他在《远大前程》中,仍致力于揭示资产阶级的拜金主义和利己主义对社会的毒害,表明像匹普这样的年轻一代劳动者也难免成为拜金主义的牺牲品,由一个纯朴的少年蜕变为一心往上爬的势利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乔·葛吉瑞一家在庆祝圣诞节,高高兴兴地和客人共享丰盛的节日美食时,匹普却因为偷了家里准备过节的糕饼送给躲在沼泽地的逃犯而惴惴不安。这时,一群追捕逃犯的官兵闯进了他们家,当官的命令乔给他们修理一副手铐。官兵的到来搅乱了节日的家宴,败坏了众人的兴致。这场面暗含一个讽喻:圣诞精神受到了邪恶势力的嘲弄!

但是,即使如此,狄更斯仍有力挽狂澜的壮志。他在一片黑暗、混沌的背景上,凸显了乔·葛吉瑞和毕蒂组建的幸福小家庭的温馨、和谐。表现他们在纷纷扰扰的混沌世界里,撑起一片蓝天。他们自甘淡泊,勤劳,有操守,彼此心心相印,互敬互爱。乔的打铁间传出的有节奏的打铁声,像是和谐的乐曲,那熊熊的火光,仿佛是冲破黑暗、暖人心胸的地火。

乔是匹普的精神导师,生活的引路人。尽管匹普挡不住金钱世界的诱惑,背离了乔,但当他在生活的海洋里挣扎了一阵,喝了几口水,险些被生活的巨浪吞没时,仍是乔向他伸出温暖的、友谊的手,挽救了他。在乔的鼓舞下,匹普决心重新开始生活。

乔是狄更斯濒临崩溃的精神家园的最后一个朴实可爱、坚强不屈的守护人。

如前所述,狄更斯基本上信奉“性善说”。在他看来,行善的人们不是依照宗教的信条行事,而是人的本性使然。人道主义思想才是他的精神家园最重要的思想依托;宗教精神只是被他的人道主义思想加以改造后吸纳的重要成分。

狄更斯所倡导的仁慈善良又带有独特的民主精神。匹克威克以平等态度对待仆人,他和他的仆人山姆·维勒亲如兄弟。奇里伯兄弟特别怜惜受苦而又有上进心的人。狄更斯在中后期作品中更是大力颂扬具有优良品德的下层人物,把下层人物表现为圣诞精神坚定的信奉者,赞扬他们具有宽广的胸怀,最富于人情味,最懂得生活,最有克己精神和与困难作斗争的耐性、勇气。总之,融合了宗教的博爱思想的人道主义与民主精神的结合,就是狄更斯崇尚的圣诞精神的思想底蕴,也就是他所探寻、缔造的精神家园的人文内涵。

狄更斯小说所弘扬的圣诞精神,或者说他所探寻、缔造的精神家园,成为狄更斯创作不朽魅力的思想源泉,它感动了千千万万的读者。难怪狄更斯去世的消息传出后,广大群众悲痛万分,一位小姑娘怅惘地问他的父母:“圣诞老人从此不见了吗?”在欧美小说家,乃至全世界的作家中,难得有谁像狄更斯那样,在鞭挞邪恶势力,向黑暗社会发出抗议同时,表现感人至深的正面形象,有意识地、富于艺术感染力地表达作家的理想和精神追求,而且这一切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以至他的作品成为千千万万民众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正如英国著名的狄更斯研究专家汉弗雷·豪斯所说:

毫无疑问,狄更斯的仁慈和愤激的总的情绪迎合了时代的需要,深深地影响了千千万万人对社会问题的情绪和态度,尤其是在40年代。一个非国教的传教士说,“有三种巨大的社会力量在我们当中起作用,”其中一种‘便是狄更斯的小说’。……他是被纯朴的人民广泛阅读的唯一伟大的英国小说家。……他的仁慈的特殊形式是他的时代造就的。看来很可能,他现在被阅读,将来还要被阅读。[5]

豪斯中肯地阐释了狄更斯创作的历史意义,他的创作对英国民众的精神面貌发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豪斯说,狄更斯的创作“迎合了时代的需要”,这是切中肯綮之论。狄更斯正处在资本主义蓬勃发展时期,资本主义经济带来的负面影响造成人们精神上的失落、心灵的空虚、道德的衰退、信仰的危机,在一些人的心目中,金钱已经代替了宗教的上帝。

尽管狄更斯缺乏系统的理论,但他对时代的发展变化有敏锐而准确的领悟,他自觉地肩负起时代的使命,明确意识到:“提升他的国家的人民的精神面貌是他创作的伟大的、最后的目的。”[6]

狄更斯作为精神家园的探寻者、缔造者,意味着他把握了时代精神,成为他那个时代英国民众的精神导师、引路人。这是狄更斯和他的创作永远不朽的根本原因,也是他超越了同时代的作家和后继者,成为继莎士比亚之后英国最伟大的作家的奥秘所在。

[1] 埃德加·约翰逊.狄更斯:他的悲剧与胜利[M].林筠因,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248.

[2] 卢那察尔斯基.狄更斯[M]∥罗经国.狄更斯评论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118-119.

[3] 狄更斯.圣诞故事集[M].吴钧陶,裘因,陈漪,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8.

[4] Joseph Gold.Charles Dickens:Radical Moralist[s.l.].:267.

[5] Humphry House.The Diekuns World[M].Second ed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2:222-224.

[6] Walter Crotch W.The Secret of Dickens[M].New York:Haskell House Publishers LTD New York,1972: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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