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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忆良《贫穷问答歌》的文儒形象摅议

2013-04-07赵海涛

关键词:和歌陶渊明

赵海涛

(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山上忆良又名山於忆良,生于齐明天皇6年(660年?),卒于天平5年(733年)。山上忆良成长在没落的底层贵族门第,家族姓臣,后来官位到从五位下,担任筑前守。他一生接受儒家教育,耽爱诗文创作,是日本奈良时代初期的歌人,①也是万叶集的重要歌人之一,因而多被称为万叶歌人。山上忆良所处的奈良时代,是中日文化交流较为深入的一个时期。唐大宝元年(701年),山上忆良被天皇任命为第七次遣唐使的文字书记官,当时遣唐使使节团团长为粟田真人,②可惜的是,由于船行中途遇风而返。次年二度起航,南路经由我国当时的明州(今扬州),并于第二年远涉重洋来到当时的中国唐朝的都城所在地长安。在长安两年的遣唐使生涯中,山上忆良大量阅读隋唐时代的流行文本书籍,刻苦钻研儒家、道家和佛教的经典文录中的最新学问。由于此时期的山上忆良对当时唐朝经济、政治、哲学、文化以及历史现状的熟稔把握,于是以儒家传统思想为主导的中国文化给其世界观的形成打上了深刻的烙印。这些带有汉文化标记的烙印在山上忆良毕生的和歌创作中随处可见,十分明显。这一点在中日两国的学界中亦早有共识。这一时期山上忆良虽然只是一介书记官,没有官衔,但是他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的担当仍没有丝毫懈怠,这点我们将在后文着重论述。

704年,山上忆良留学唐朝任期结束,如期返回日本,天皇为了彰显其功绩,叙爵至正六位下的位阶官衔。自此,山上忆良开始了向日本国内积极传播中国文化的工作。和铜7年(714年),天皇擢升其从正六位下至从五位下,两年后的灵龟2年,时年五十七岁的山上忆良出任日本山阴地方长官的伯耆守。由于期间山上忆良本人的学识渊博,于养老5年(721)年获任朝廷东宫大皇子的侍讲(圣武天皇的老师)一职位,与当时的汉学大家佐为王、纪男人等同职,退朝后亦经常来往于东宫内外。随后,山上忆良奉天皇敕命开始主持编纂和歌集《类聚歌集》。天有不测风云,在圣武天皇即位后不久的725年,山上忆良突然被免职,翌年遭降官被派往遥远的九州地方出任“筑前守”,职位没有降贬,但是,五位下在日本的奈良时代并不能算作是显赫照人的官衔,此时的调离,实质上已是一种真正的贬谪了。毋庸置疑,对于此事心知肚明却空怀满腔抱负,希望在官场仕途有一番作为的时年67岁的山上忆良而言,不啻于当头一击。尽管如此,山上忆良在九州地方六年的任职期间,密切地接触广大劳动大众,真切了解他们的疾苦贫困。尽管自身处于贬谪的现实处境,紧接着遭遇了妻子去世的巨大打击,人生的起起伏伏和悲欢离合反而使山上忆良这位万叶时代的伟大歌人对下层穷苦劳动大众的关照和关注有增无减。日本著名学者中西进教授指出,最困苦的这一时期亦是山上忆良一生中和歌诗文创作的最顶峰时期,诸多为后世广为流传的名篇,如《思子歌》《贫穷问答歌》《老身重病经年衰苦》《罢宴歌》《吊大伴熊凝歌》《哀世间难住歌》和《筑前国志贺渔夫歌》等皆悉数完成于此时。[1]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的山上忆良和在太宰府担任太宰帅职务的大伴旅人③一起,创作了大量具有时代审美趣味的和歌作品,从而开创了筑紫歌坛的佳话。天平3年(731年)12月,时年七十二岁的山上忆良任期结束,回到京城所在地奈良。不久爱子夭折,忆良也罹患中风,周身疼痛,瘫痪在床。在困境里,山上忆良的和歌也显露出哀苦消极和痛苦呻吟之象。其中仍然可以看到其内心深处控诉着的对世道艰难和人生无奈的浩然慨叹。天平5年6月,病危中的山上忆良“拭涕悲叹”地吟道:“身为男儿汉,碌碌送浮生。而今与世辞,未留万代名”。终年74岁。由于山上忆良晚景凄凉,加上病痛所苦,病逝之后,这一时期的不少歌作散佚不存,实属遗憾。

众所周知,万叶时代的日本文人不仅在和歌创作上极力摹仿中国古代诗歌形式,如侍宴、从驾、游猎诗,在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方面,亦都受到了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国汉文化的深度影响,其间也留下了日本文坛刻意追随仿效中国文儒情调的蛛丝马迹。中国魏晋时代,文坛上佛理玄学同在、儒道思潮并存,文人雅客极为崇尚的隐逸趣味也如影随形地潜移默化至日本文人们的审美取向。山上忆良青年时代曾做过抄录经书的公职,谙熟佛经典故,在《哀世间难住歌》写有“世事叹无术,岁月去如流”和“发如青丝多,忽然霜满头”之名句。与上引类似涵义的诗文在佛教经典通篇中随处可见,比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再比如“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强力病所侵,无能免斯者”,[2]从中不难读出二者的相同之处,那就是忆良深受佛教无常观的影响,开始在其和歌创作中显现出来。也正是山上忆良对佛教中的“苦海无边”深刻感触,因而其创作中更多地融入了生命易逝去日无多、“盛时不可再,一去杳悠悠”的无限感伤。不言而喻,山上忆良这种“无常遍世间”的观点与佛教教义是很有关联的。

生命无常是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反复被吟咏的关键词之一。从东汉后期《古诗十九首》的出现至魏晋南北朝整个时期,由于佛教教义的广泛流传,对人生无常的忧郁与无奈的慨叹吟咏就在历代骚客风流文中多有出现。如《古诗十九首》中无名氏的名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陶渊明《杂诗》中所录的“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3]等不胜枚举。上述已有提到,山上忆良在两年的旅唐留学生涯中,更为细密的接受了中国汉文化的影响,对中国文士阶层的审美情趣亦有了更为独到的领会。再加之一系列的人生机变,妻子、子女的先后离世,因而在感情上产生共鸣和在创作方面的刻意仿效亦是情理之中。

当然,佛教中人生苦短的教化也使得山上忆良在一生的文学创作中不断表现出消极因素,不断地用佛教人生悲苦的视角与社会现实矛盾碰撞,民生疾苦流露于笔端之时,他又开始遵循儒家的道德规范,用儒家的文儒观念要求自己、关照现实,于是不自然地与广大劳苦大众拉开了距离。之前我们也有所谈及的,那就是由于在山上忆良之前的教养中,受到中国儒家传统思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行为规范的束缚,在这样的时刻,他又会认为入世和遁世是相行不悖的,如果说他之前还在怨天尤人的话,那就只能解释为这时候的山上忆良是企图从“寂灭”和“净土”中寻求慰藉,也只能算作是穷途兴叹,发发牢骚而已。

另外需要重点叙及的是,养老元年(716年)山上忆良被天皇委任为日本山阴地区伯耆国守。他的主要职务就是安抚百姓、劝课农桑,因此得以广泛接触到下层苦于繁重苛捐杂书不胜其苦的广大群众。倾倒于佛教和儒家思想的山上忆良,对于生老病死的体验愈发深刻,同时亦能敏锐地发现到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所在。浓烈的时代忧患意识的促进下,天平5年(733年)返京不久的山上忆良用当时流行的文学体裁,即和歌的形式写下了《贫穷问答歌》这一千古名作。

《贫穷问答歌》亦被公认为山上忆良的代表作之一,收录于《万叶集》第五卷,全歌由1首长歌和1首“反歌”④组成。长歌分为问和答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写一个生活窘困的文人的生活情景:风雪交加的严寒冬夜,文士为了抵御寒冷,于是食用黑盐,啜饮劣质“糟汤酒”。盐酒咸冷刺激下,非但没能达到取暖之目标,反而弄得自己鼻涕横流、咳喘不已。窘迫之下,这位文士却强打精神,摇头晃脑地强作豪迈,语曰“舍我其又谁”,意图振奋精神驱散寒冷。最终无计可施的文士只能将家里仅有的麻布和破衣衫穿挂在身。虽然依旧无法抵御冬寒,但是文士仍旧可以身处逆境,却能够推己及人,实在难能可贵。歌中曰:“世人皆如此,抑或我独然?”想到那些更为穷苦的人的境遇。于是文士继续追问道:“妻儿吞声泣,父母号饥寒。凄苦此时景,何以度岁年?”⑤

山上忆良熟谙汉文修养,了解中国古典教化。前已述及,山上忆良文学创作中受中国古代文人文学思想观念的影响极为可能。日本学者早已考据证明,中国汉典在奈良时代大量传入日本已是不争之事实。《陶渊明诗集》便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例。中西进教授通过大量举例,也论证出《贫穷问答歌》中正是受到了中国古代咏贫体裁古诗的浸润,其中最明显的便是《陶渊明诗集》对这篇和歌名作的投影。其实,陶渊明的诗文《五柳先生传》中亦细致地描述到居室的情境:“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4]生活潦倒纤毫毕现,“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如前文已有论及,在《贫穷问答歌》中,山上忆良亦以全白描的手法刻划了一位文士饱受饥寒交迫困境的形象,如下:

“身着无絮衣,条条垂在肩,褴褛如海藻,何以御此寒。

矮屋四倾斜,稻铺湿地眠。妻儿伏脚下,父母偎身边。

举家无大小,呜咽复长叹。灶头无烟火,锅上蛛网悬。”

当然不能仅仅从字面的相似等影响研究的方法来比较山上忆良对陶渊明诗文的沿袭转承,如上引所示,作者将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诗中的意向已经化解在自己的和歌创作之中,在这里,毋宁说是一种创作方式本土化的完成更为合适。

经过笔者对比,陶渊明诗歌和山上忆良和歌中对个人处境的描写是极其类似的。上引的陶渊明的“咏贫诗”可被视作是传统儒家“安贫乐道”与“君子固穷”思想的具象化,[5]而山上忆良的“咏贫”则更是表现歌人的人生观念和喻世精神的字面转化。不谄媚,不堕落,取而代之的是固守清高,为国分忧,这种情怀在日本历代以描述个体情趣的写作大环境中还是很具有特点的。然而,也应该指出的是,奈良时代的歌人们对陶渊明诗歌的受容大部分聚焦在辞归和隐逸诗方面,而对陶诗精髓的深入展开大部分都是临渊羡鱼,只是在写作形式上的简单临摹,这种情况下,对其内涵与形式兼具备的独有山上忆良了。

《贫穷问答歌》中可以感受到山上忆良对于摆脱专制统治的束缚,但也应该注意到歌文所具有的客观局限性,那就是只是停留在简单的同情和悲苦之上,不能占到更高的角度去改变这一现状,或者假借佛教寻求精神的解脱和慰藉。例如《贫穷问答歌》最后所附的反歌所写:“忧患兮人世,羞辱兮人世。恨非凌空鸟,欲飞缺双翅。”

再如:“灾祸不单行,沸油烧烈焰。里长气汹汹,吆喝在房前。手执笞杖来,催讨田税钱。世道竟如此,此生怎排遣?”

上述语句的出现也并不意外,这和作者自身的阶级立场是有很大关联的。作为天皇麾下的底层官吏,无论多么地忧国忧民、同情劳苦,但却不知道如何去做。面对残酷现实只能消极下去,祈求精神净土的解放。他认为人世间正是因为无奈,才会感到痛苦。虽然字里行间隐含了国家官员应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儒学思想,但是他没有意识到,至少在字面上没有体现出这一切的悲惨境地正是由于统治阶级的荒淫无度和残酷压榨所致,要改变这一切,只有推翻上层统治机构。而自己却是其中一员,虽然遭贬降官,这时他还是站在人民大众的对立面——统治阶级的队伍里的。

《贫穷问答歌》与汉晋咏贫诗除了在咏贫的主题上相似之外,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文儒形象也是共通的。这里可以从两方面展开分析,一是孤傲、清高的寒士精神,一是为现实鸣不平的讽喻精神。这种寒士精神在山上忆良的《贫穷问答歌》中表现得更为直截了当,他在贫病交困的窘境中,仍然“天下除吾外,无人若我慧”,乐天达观跃然纸上。在实际现实中,山上忆良年近古稀仍旧为官场名利不断奔波,由于未能在官场飞黄腾达而遗恨终生。

通观全文,《贫穷问答歌》中的文儒在清贫中仍旧内心笃定,更难为可贵的是胸怀宽广,能够推己及人,甚至还能通过自己境遇联想到周围其他穷人的疾苦所在。山上忆良借社会精英的文儒之口控诉朝廷的不作为,也借机发泄自己怀才不遇的郁愤。从中可知,山上忆良和歌中的文儒正是作者的自我写照。作为一个地方的国司,虽然不至于窘迫到“黑盐取以噬,更饮糟汤酒”。尽管是艺术虚构,但这个虚构既顺乎情理,又合乎现实,很大程度上吐露出了山上忆良的心声。

《贫穷问答歌》属于特色鲜明的“怨愤诗”。在这类诗歌中,大多都能通过写实的生动描写,将社会底层最悲苦凄凉的现实和作者满腔的热切表现得淋漓尽致,从而表现出深刻的思想性和艺术性。[6]由于阶级和时代的局限,山上忆良一方面肯定现实人生,热衷于官场仕途,追逐名利和青史留名;另一方面,又消极于否定所处时代,流于悲怆,始终不能看到解决问题的途径。作为万叶时代的代表性的和歌作家,山上忆良所能做的大概也只能假借和歌这种文学形式嗟叹自己的命运多舛生难逢时,这也表明桁架在歌人人生观和世界观中的深层次矛盾,以及隐约中对遁世生活的艳羡和向往。山上忆良带有历史时代局限和阶级狭隘的空泛热情,以及丝丝流露出来的佛道隐遁情绪,在当今也只能看作是一个追求理想人生的下层官吏内心深处最本真的善良本质。囿于其阶级立场,决定了山上忆良不可能从根本上对天皇苛政下的暴政进行决绝的反抗。

有关《贫穷问答歌》题目的解读迄今为止被解读为穷苦者对更穷苦者的人文关怀,这一观点为学术界所赞同。《贫穷问答歌》一歌通过收税官员和穷苦者的相互问答的细致描写,探讨了这部作品背后的深层次矛盾,从官员的立场出发,仍能从客观的角度描写到社会底层现状,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山上忆良也得以被认为是社会派歌人的代表性作家。《贫穷问答歌》一歌的产生于山上忆良苦闷、彷徨之时,政治理想与现实生活所产生的巨大的冲突又使他接受了佛教中人生无常思想的影响,用“恨非凌空鸟,欲飞缺双翅”来表达他欲摆脱尘世的意向。晚年的山上忆良离职后,“粗布破衣单,而今欲着难”,同时又“人愿渐相违,痛疮又灌盐”。严重的中风疾病使他长期卧床不起。贫困与疾病,妻儿相继离世,加之“此心无所慰,唯有哭声闻”,现实中的孤独使佛家“人生无常”的观念逐渐在他的思想中占据了上风。最终在“空与浮云行太虚,心力共尽无所寄”的心境中离开了人世,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注释

①和歌是日本的一种诗歌体裁,与汉诗相对,大多用日语所做,也称倭歌,或简称为“歌”。创作和歌的文人则称作歌人。

②粟田真人(?—719年)日本古代遣派至中国的第八任遣唐使主要成员,时间在武则天时期。

③大伴旅人(665-731年)日本奈良时代早期的政治家、诗人。出身没落的名门贵族家庭,是大纳言大伴安麻吕之子,官位至从二位大纳言。代表作有《赞酒歌十三首》。

④和歌分短歌与长歌两种。“短歌”附在长歌后面,亦称“反歌”,限定为五句,格式为五、七、五、七、七,共三十一个音,这是短歌的特征;长歌句数没有限定,以五、七句式反复吟咏,最后以重叠二个七音结束。早期和歌里的长歌比较多,后来就逐渐减少,905年的《古今和歌集》里只载五首长歌,1205年的《新古今和歌集》里就不见长歌的踪影了。

⑤本文所引和歌,皆为刘振瀛教授译文。

[1]中西进.《万叶集》与中国文化[M].刘雨珍,勾艳军,译.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小岛宪之,木下正俊,东野治之,校注.万叶集[M].东京:小学馆,1995.

[3]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57.

[4]陶渊明.陶渊明诗集[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6.

[5]ペスタロッチー,长田新.隐者の夕暮[M].東京:岩波书店,1943.

[6]大矢根文次郎.世说新语和六朝文学[M].東京:早稲田大学出版部,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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