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与性格角度探析《寒夜》悲剧原因
2013-04-07苏添生
苏添生
(泉州经贸职业技术学院慈山分院,福建 安溪,362411)
《寒夜》是巴金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标志着巴金在现实主义艺术探索中所达到的最高成就。作品描写的是在新文化运动中产生的新型家庭悲剧:小说的主人公汪文宣和曾树生这对大学毕业的夫妇,受过西方现代新思潮的熏陶与启迪,共同追求过“教育救国”理想,在个性解放信念下结合,追求爱情与理想的统一,然而,这样一个看似美满的家庭最终在无休止的家庭纠纷和冷酷的社会现实中走向崩溃——曾树生离家出走,汪文宣在欢庆抗战胜利的日子里孤寂地死去。尽管巴金先生的创作意图“是控诉那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无非是要让人看见蒋介石国民党统治下的旧社会是个什么样子”,作家通过汪文宣一家的日常生活琐事,以非凡的才艺把普通家庭的悲剧与推毁人的价值的社会制度之间的因果牵连有机联系起来,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当时黑暗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现实,无疑,《寒夜》是一场社会悲剧。但,作家似乎不仅仅从政治和经济角度审视这个家庭悲剧,在家庭冲突表层具象下,还隐现着作家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中国的历史文化遗产中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也的确存在着很多负面影响,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核心的封建伦理道德文化,经过历代封建统治阶级的鼓吹、宣传和维护,已成为人们身上挥之不去的精神枷锁,直接或间接、自觉或不自觉地影响、支配甚至主宰着人们,作品中三位主要人物正是在这种文化长期熏陶和禁锢下,丧失独立人格,在自我迷失中,理想、性格、心理发生了巨大扭曲和异化,形成严重的性格缺陷,逐渐沦为传统文化的牺牲品。从这个角度看,《寒夜》无疑也是一场文化与性格的悲剧。
一 封建传统文化的坚决执行者——汪母
汪母,一个受过旧式文化教育的知识分子,人称“昆明才女”。说其“才女”,指的是她对传统思想文化的追求和崇拜,对传统伦理道德的传承和固守。毋庸置疑,汪母是封建传统文化的载体,是封建传统文化的代言人和执行者。
在中国文学史上,母亲的形象塑造总是离不开对母爱的描写,母爱是已经成为母亲这个角色的传统人格。在巴金先生笔下,我们看了到了汪母身上那份浓浓的母爱及由此生发而来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所极力推崇的勤劳善良、敢于吃苦、刚强自尊的女性传统美德:她为了自己的儿子宁愿受苦受累,毫无怨言地在家里当起“二等老妈子”,洗衣做饭、收拾房间、缝补衣裤;她总是充满柔情、悉心呵护自己的儿孙,把他们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自己总舍不得花钱,而为了挽救儿子的性命,补贴家用,宁愿当掉了她唯一值钱也是她珍藏多年的结婚纪念戒指!在儿子对自己的疾病失去信心时,她仍不肯放弃绝望的战斗。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的儿孙,她付出了毕生心血和劳累。
然而,这种传统的东方妇女美德是植根于传统封建文化土壤中的。我们应该注意到,汪母始终以封建传统文化作为其精神家园,全心遵循着“贤妻良母”的伦理道德原则,以泯灭自我、异化人性的封建价值标准来约束自己、塑造自己,最终只能使本可令人陶醉、幸福的“母爱”发霉变质。封建伦理文化中,所谓“贤妻良母”必须一切以男性为中心,以男性意识为主导,她完全接受了这种束缚与规约,将自己的命运自觉交给了生命当中的男性,在其丈夫去世后,她把所有的关爱倾注在唯一可以依靠的男性——儿子身上,使得原有的那种高尚无私的母爱异化成为一种“恋子情结”,也就是对儿子的强烈依恋和占有。她不能容忍其他女人来分享儿子对他的爱,因此,她把对儿子的爱转化成了对儿媳曾树生的恨,常常恶语相向,无端辱骂嘲讽树生;儿子与媳妇发生矛盾时,她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儿媳负气出走,她暗中高兴得意;甚至,她对儿子文宣在每个生活细节上加以更为细致的关怀和爱护,以此剥夺树生爱的权利,以期赶走树生……。
她信奉封建伦理纲常,思想顽固保守。她总以自己一生自觉恪守的封建贞烈观念和妇道衡量和要求树生,在她看来,文宣与树生的婚姻,没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不是正式婚姻,并常以此来羞辱树生:“你是他的姘头,哪个晓得?我问你,你哪天跟他结的婚?哪个做的媒?”她希望自己的媳妇老老实实在家孝敬自己、相夫教子,“一天打扮妖形怪状”,“什么事?还不是看戏、打牌、跳舞!你想她还会什么正经事情!我做媳妇的时候哪里敢像她这样!”她总是以封建家长权威来数落树生:“你是我媳妇,我有权管你!我偏要管你。”就是在她经济上不得不依附树生、家长权威受到挑战的时候,为了保住内心可怜的自尊,寻找心理的平衡,她也要以陈旧观念、以阿Q式语言来掩饰内心的自卑,盲目地自尊自大:“你配跟我比?”“我是拿花轿接来的。”
应该说,汪母作为封建传统文化卫道者,并没意识到这种文化对她的毒害,并不认为自己是封建传统观念的牺牲品,反而成为了封建传统文化代言人和执行者。由于长期受封建传统文化束缚和负面影响,汪母身上传统美德逐渐走向反面:自私守旧、顽固落后、盲目自尊,形成了其明显性格缺陷。这种性格缺陷必定造成新旧思想激烈碰撞,让家庭处于无休止吵闹和矛盾之中,从而形成不可修补的裂纹,一旦受到外力打压时,家庭的破碎,悲剧的产生是必然的。
二 封建传统文化的盲目受害者——汪文宣
汪文宣,更是一位典型的悲剧性人物。他是受过新文化运动影响及西方现代新思潮熏陶与启迪的知识分子,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但这样一位时代理想者最终却沦为一名社会落伍者,直至最后家破人亡,这个结局让人至悲至痛!我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当然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是战争和黑暗,除此之外,还应注意到是文化的因素。汪文宣虽然受过高等教育,受过民主主义思想洗礼,但他毕竟生长在一个封建传统文化积淀深厚的家庭中,封建传统思想在其脑中已根深蒂固。面对来自社会、家庭、经济等种种问题时,他就自然而然地搬出传统文化思想来抵御并妄想以此解决问题,当其不堪这些重压之时,中国传统文化就对其产生了负面影响,使其迷失自我,产生性格畸变。
汪文宣从事的是图书公司的译文校对,然而,他负出的是巨大的工作量,换回的却是极微小的报酬,他痛恨上司的刻薄,但也只能唯唯诺诺,连鼻息也不敢出,甚至上司的一个眼神、一声咳嗽都令他胆战心惊!他痛恨上司的剥削及同事对上司那些卑下的奉承,自己却还是自觉地拿出仅有的一点财产为上司祝寿;他厌倦同事发号施令、同事的冷眼,但依然小心翼翼地做着这种身不由己、看人脸色的工作,同事的笑声越高,他只能把自己的头埋得越低!“天啊!我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啊!我什么都能忍受!什么人都欺负我,……就为了那一点钱,我尽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他看到了自己的处境和悲哀,他得出的结论是“为了生活,我只有忍受。”是的,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他必须保住这个饭碗,社会及家庭的压力决定着他必须默默忍受,然而,他这种心灵负累跟他脑中潜在的传统意识不无关系。在传统文化里,顺从和忍耐是儒家思想所提倡的文化人格,当压力来临时,汪文宣潜意识里就以这种人格来抵挡,寻求坚持走下去的理由,当外界压力突破了一定限度的时候,这种看似美好的文化人格就走向了极端,异化为懦弱无能、卑微忍让、逆来顺受!
家庭中,面对无休止的“婆媳战争”,汪文宣则以传统文化中“孝道”作为处理矛盾的原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百善孝为先”,“孝”永远是处身立世的最高标准。作为传统文化的盲目维护者,在处理家庭矛盾纠纷时,汪文宣首先想到的是对母亲尽“孝”,而且是“愚孝”,是对母亲的绝对服从!因此,他明知家庭中很多事端是母亲挑起的,但他从来不敢向她说“不”;他明知妻子的一些做法应该得到理解和同情,但为了尽孝,只能反过来规劝妻子让着母亲,以致妻子最后出走;妻子出走后来信,他明明想以一封充满热情的信恳求妻子回家,但为了母亲,只能给妻子回了一封更短更冷的信;甚至他明知只有西医才能治好他的病,但仍然顺从母亲意志,接受中医治疗。再者,传统家庭意识当中,男人往往被置于一种特殊身份和地位——“一家之主”,汪文宣在这种意识影响下,极力扮演者一个好儿子和好丈夫角色,然而,对于家庭矛盾他无法化解,在经济上竟也无力养活家人,甚至要靠妻子养活,在这双重压力之下,他的性格也逐渐异化,自卑、自贬,甚至采取自我伤害方法以期博得母亲和妻子同情,从而达到化解婆媳矛盾目的,但最终还是无济于事。他的“愚孝”和中庸彻底让他形成了软弱、卑怯、退让的“小人物”秉性。
如果说社会环境是悲剧生长土壤,那么,性格缺陷则是悲剧成长催化剂,两者结合在一起,悲剧的发生就是必然结果。社会的黑暗现实及汪文宣这种性格弱点,必然导致其生离死别、家破人亡悲惨结局。
三 封建传统文化勇敢反叛者——曾树生
曾树生,是以一个封建传统思想反叛者形象出现的。她始终主张自己掌握命运:她敢于走出家门,步入学堂,接受新思想教育;她不拘世俗礼仪,与汪文宣自由恋爱、自主结合;她敢于突破传统思想中女人对家庭、对男人的依附,勇敢地踏入社会,努力争取经济上的独立;她无法容忍丈夫毫无生气的生活方式及守旧婆婆无端的恶语中伤,尽管也曾有过犹豫和彷徨,她最终还是勇敢地选择离弃丈夫、离开家庭,去追求她心中所要的“自由”和“幸福”。这一切,让我们看到曾树生身上那种反叛封建传统思想的强烈经济独立意识和个性解放意识,看到了中国现代女性意识的觉醒。
虽说,在新文化运动影响下,中国现代女性已对传统封建思想有了自觉批评和反叛,但,作为从封建文化泥沼走出来的新女性,封建传统文化观念、价值观念、伦理道德观念已在她们心里化作一种无形心理积淀,在短时间内是难以消亡的,在潜意识中常常左右着她们的意志,使其在两种文化内在冲突夹缝中自我压抑、苦苦挣扎,最终造成内心自我分裂和矛盾,迷失自我。曾树生敢于堂堂正正跟自己所爱的男人自由结合,敢于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敢于冲破家庭枷锁,寻找自己的自由和幸福,这是对封建传统文化的大胆反叛,从表面上看,她似乎摆脱了封建传统文化的束缚,其实,在其血液中,仍渗透着封建贞烈观念的旧质和妇道色素,如果我们从更深层去分析曾树生面临道德抉择和感情折磨时的复杂心理,我们就看到了一个矛盾的曾树生。与汪文宣自主结合后,她希望有一个稳定的家庭、一个值得依靠的丈夫,然后,能像传统女性那样做一个“妻”的角色,“侍奉丈夫、效忠家庭”,然而,汪文宣的懦弱、卑怯、平庸,加上疾病缠身,让她失去了归属感,使她在遇到年轻富有、体格健壮的陈主任时,出自传统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心理,尽管不爱周主任,她仍与之周旋;她也曾试过做一个贤妻良母,压抑自我,但又不愿做一个低声下气、忍辱负重的媳妇;她在外交际时,心里却常常挂念着家中的丈夫,可是一回到那古庙似的家,灰黄的灯光、带病的面容,无一不让她沉闷窒息,让她寂寞空虚;她想与丈夫分手,离开这窒息的家,但传统女性对丈夫、家庭的依附和责任让她左右为难。这一切让我们不难看出,曾树生虽具现代文化意识,却仍未彻底摆脱封建文化枷锁,她虽在经济上力求摆脱对男性依赖,精神上却追求着对男性的依附,封建传统文化与现代女性意识冲突让她处于进退两难境地,使她在深深的自责和迷茫之中丧失了自我:依赖“花瓶”式的工作维持她“独立”的生活,依靠自己的容貌取悦男性……,完全失去了她原来想要的独立、自由和幸福,成为了传统文化负面影响下的牺牲品,即使她最终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这个家庭的殉葬品,选择了离开,但我们能够想像,背着传统文化重负和现实社会压力下的曾树生只能“成了一只徘徊在寒夜中的孤影”,“也许永远要负载着良心的十字架走完她的余生”。
结 语
作品中三个主要人物尽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扮演着不同角色,但却无一不受到中国传统文化负面影响,沦为其牺牲品。我们且不论这三个人物的对与错、是与非,正像巴金先生所说:“三个人物都不是正面人物,也都不是反面人物,每个人有是也有非,我全同情。”我们想要的是,从另一角度,从封建传统文化负面影响与人物性格缺陷角度去探索悲剧产生原因,从而进一步发掘作品的艺术价值。虽说,作家艺术批判的主观意图指向的是社会制度,但事实上封建伦理道德观念已成了作品艺术批判又一个着力点,汪文宣的家庭悲剧客观上揭示了中国旧文化的腐朽,从而给了人们这么一个反思:虽经过“五四”运动冲击与洗礼,封建传统文化仍与人们在心灵上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仍然是那个时期知识分子挥之不去的精神负累。《寒夜》正是这样通过描写处于黑暗现实中而又追求个性解放的现代知识分子精神上被摧残、肉体上被吞噬的过程,把性格悲剧与社会悲剧结合起来,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下寻找人物悲剧命运的根源,启示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去寻找一条真正解放的道路。
[1]巴金.关于《寒夜》[A].巴金选集(第十卷)[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
[2]丁富云.《寒夜》中家庭毁坏的文化意蕴[J].郑州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7(3).
[3]邹言九.《寒夜》:现代文化意识的觉醒与困惑[J].益阳师专学报,1993(3).
[4]张理.论巴金《寒夜》中的现代女性意识[J].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