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解《红楼梦》之“意淫”说
2013-04-07杨晓昕
杨晓昕
(宿迁学院,江苏 宿迁 223800)
试解《红楼梦》之“意淫”说
杨晓昕
(宿迁学院,江苏 宿迁 223800)
“意淫”是贾宝玉性情方面的重要特征。因为“意淫”,贾宝玉对身边女孩儿们的言论、举止显得非比寻常。他在追寻美与理想的驱动之下,于女孩儿们的世界里饱尝了愉悦,但也在现实和理想的矛盾中饱尝了痛苦。试从“意淫”的初指,“意淫”的表象和动因,“意淫”的悲剧内涵三个方面,由浅入深地对《红楼梦》中“意淫”一词做出释义。
意淫;表象;动因
《红楼梦》中的“意淫”一词出现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 ,警幻仙姑将其推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冠以“意淫”的称呼。“意淫”一词由通晓天地人事的警幻仙姑口中道出,并于《红楼梦》主要情节全面展开、人物形象着力塑造之前,代表了对男主人公性情的一种形容判断,实在是不可忽略,亦不可不审慎挖掘内涵的一个存在。
一 关于“意淫”的初指
“意淫”所指为何?如援引各类词典、字典等工具书来进行解释,可能会有因脱离语境而造成的词义上的偏失。因此,对其所指加以探求的佳境莫过于在文本的语境及表述中,结合人物的经历、作品的主旨等因素来寻求恰当的释义。现将“意淫”一词所在的文本段落抄录如下: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①
从以上两段文字,可摘理出如下认识:
首先,“淫”既含“好色”,也含“知情”,因为“淫”是由先“悦其色”,再到“恋其情”发展而来的;其次,“淫”有“皮肤淫滥”与“意淫”之别;再次,“意淫”是由贾宝玉与生俱来的一段“痴情”推之而来的,这也是贾宝玉独当“意淫”二字的关键所在;最后,贾宝玉因“意淫”而能与女儿们相知相伴,但也因此被闺阁之外的世界所排斥,并招致他人的嘲讽和非议。
事实上,通过第五回之后的文本叙述,我们对贾宝玉这一形象不难得到这样的认识,即他是情色皆悦恋的,而且他也有因“悦色、恋情”而发生的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的作为,这无论是在梦境还是现实中,我们都能找到例证。所以贾宝玉必“淫”无疑,但他又有别于“皮肤淫滥”,因为在贾宝玉与众多女儿们相处相伴的漫长岁月里,他所行儿女之事仅有两次,如果不算梦境中之所为,严格意义上的只有一次。所以,他虽平日里喜在内帏中厮混,但却也和那些女孩儿们“各不相扰”。显然他对“调笑无厌,云雨无时”的“皮肤淫滥”之事并无好尚。虽然同为“淫”,但却与“皮肤淫滥”有天壤之别,这得益于他天生的那一段“痴情”。此“情”即他对女孩儿们喜爱、迷恋的一种心理状态,这种心理不仅为一般人所不具有,而且还达到了一种极度的状态,因此他常有无人能解的“疯癫”言语及“失常”举动,难怪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将其形容为“祸根”“孽胎”。
以上所论,是我们通过警幻仙姑的论语,再辅以文本中关于贾宝玉言行举止的描述,对“意淫”一词初指内容的认识和阐述。
二 关于“意淫”的表象和动因
如前所述,贾宝玉的“意淫”是由他喜爱、欣赏、迷恋女孩儿们的一种心理状态构筑而成的,在这样的心理驱动下,贾宝玉由内而外、淋漓尽致地抒发着这份与众不同的情怀、情愫。
在口头表达上,贾宝玉毫无避讳、真心实意地赞美女孩儿们,如出自贾宝玉之口,被冷子兴称为奇语的一段说辞:“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再如:“宝玉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渣滓浊沫而已。”还有:“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诸如此类褒扬夸赞女孩儿的言辞在文本中俯拾皆是,在此不一一列举。
在实际行动上,他关心、体贴、帮助女孩儿们。如他对被凤姐打骂了的平儿,能设身处地思虑她的难处;自己淋雨却只顾提醒冒雨在地上痴心画蔷的龄官去避雨;大冬天里,对单穿红绸小棉袄给他倒茶的麝月,及时地递上“披了袄再去,仔细冷着”的关切……至于为姐妹伶人丫鬟篦头、淘脂涂粉、洗帕子、换裙衫、剥栗子等甘心充役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由此可见,有着“意淫”性情的贾宝玉,是用一种“痴情”真诚而由衷地关照着那些女孩儿们。那种“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的内在精义,就是通过贾宝玉用一生的心性来爱护关照、体贴、帮助女孩儿们的行动得以外化的。贾宝玉“惊世骇俗”的观念以及“有违常理”的举措都是“意淫”这一朦胧但又是高度概括性的词语的具体表象。
贾宝玉喜欢女孩儿们,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一性情特征的由来是什么?这跟他性格成长的环境以及自己的境遇肯定是有着密切联系的。首先,他生长在以男子为中心的贵族社会之中,他那以男子为中心的贵族家庭,内里都是虚伪的,丑恶的,腐朽的,禁锢的,所以他会为自己也是男子而深深的遗憾。其次,他也生长在一个女儿国般的氛围之中,女孩儿们如花的美貌、自由不羁的品格、烂漫的天性,富裕的才情,善良的心性……这些会常常让贾宝玉禁不住啧啧称赞,贾宝玉也在和这些女孩儿们相处时最感称心惬意、流连忘返!王昆仑先生在《lt;红楼梦gt;人物论》这本书里写道:“在贾宝玉直感的生活里,女儿们和那些以世俗男性为主的居于中心统治地位的势力,在每一点上都形成鲜明的对照,聪明和愚蠢,纯真和腐朽,纯净和污浊,天真和虚伪,善良和邪恶,美好和丑陋。”面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长境遇,贾宝玉依照自己的爱憎倾向选择前者。因此,他将一生的心性投放到由代表着真、善、美的女孩儿们所组成的世界里。与其说贾宝玉的痴情是对女孩儿们爱的产物,不如说是他天性中追求美好事物的一种驱动。正因为不是所有的女孩儿都能代表美好,所以贾宝玉才会把自己的观照对象设定为那些未出嫁、不曾沾染男子浊臭气息,不会做虚伪政客的走狗,也不会是封建专制家长的帮凶,纯洁美好犹有如珍珠一般的女孩儿们。这是贾宝玉“痴情”于女儿的要义,也是“意淫”的真正动因。
三 关于“意淫”的悲剧性
“意淫”作为被警幻仙姑“钦点”给贾宝玉的重要性情特征,使他与“皮肤淫滥”之蠢物们划清了界限,也使他独独成为“闺阁之良友”。但也正因这一“殊荣”,贾宝玉这一形象承载了更深层次的悲剧内涵。
首先,与他朝夕相伴的女孩儿们在贾宝玉的注视下纷纷以悲剧收场。金钏、晴雯、司棋、龄官、黛玉等,她们是美的化身,贾宝玉曾因她们的存在而欢愉雀跃,但她们最终都直接或间接受人祸之迫害而相继死亡。她们的死带给贾宝玉的是痛彻心扉的悲恸,是深入骨髓的愤恨,是美好理想的毁灭,是无伴可觅的寂寥!有人说在这些女孩儿所遭遇的不公平的事件中,贾宝玉或许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比如金钏之事端是因贾宝玉的戏言而起的。还有人说,贾宝玉有时是可以动用他的身份和地位试着去制止悲剧的发生的,如司棋、晴雯被逐。其实,退一步讲,不管贾宝玉是否有意识去避免和挽救,事情的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这种无力的沮丧要比负罪感和自责感渲染出的悲剧色彩更浓烈。
其次,贾宝玉终日徜徉在女孩儿们的世界里,他对她们的盛赞是由衷的,对她们的体贴是真诚的,对她们的帮助是无私的,在他所思所想的背后,所求的不是女孩儿们对他的褒奖,亦不是同样关心、体贴的回报,他所为的是众多女孩儿能获知自己的一片“痴心”,并在女孩儿们接纳、享受他的奉献和给予时,他获得一种自我满足的愉悦感。但这种“愿望”实现的前提是他所关照的对象的无个性和无排他性。但作为现实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和取向,这让贾宝玉体验到的是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偏差和女孩儿们的误解带来的种种痛苦。如当贾宝玉知晓龄官对贾蔷的一番痴情之后,他凄然长叹道:“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贾宝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定分”。再如,当香菱把薛蟠即将迎娶夏金桂一事兴高采烈地告诉贾宝玉,还说“我巴不得她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可贾宝玉却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香菱的单纯让她对贾宝玉的真心体察碰了壁。贾宝玉的这份良苦用心不仅让书外的我们感到惋惜,也让书中的宝玉“怅然如有所失”。
如果说这些事带给贾宝玉的凄然和惆怅,姑且在一顿饭的功夫便能飞到九霄云外的话,那么贾宝玉在林黛玉那里所感受到的似乎就没那么容易排解了。我们于书中所能见到的林黛玉的“怄气”,无一不和贾宝玉有密切的关系,而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感情是有强烈排他性的,所以贾宝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博爱”举动常会引得林黛玉的对月长叹,迎风洒泪。这样一个被他引为“知心”的人,都免不了对其“误会”叠生,让他在现实的重重矛盾中进退无措,那么他还能有机会和希望在“忘我”的给予、奉献中获得愉悦的满足感吗?所以,无论是深悟情缘后自我开解之词,还是无法在现实中化解矛盾,只好于书中参禅悟道的勘破之语,都是贾宝玉不愿意做出的对现实的否定。可悲的是这种否定不是对破败的扬弃,而是对缺失的无力认同。
“意淫”作为贾宝玉关键的性情特征,它所包含的内容是复杂而又丰富的。它让贾宝玉在女孩儿们纯净、自然、美好的世界里找到了追寻的方向,也让他体验过自我满足的愉悦。但这一切都随着女孩儿们的远离、死亡而化为虚幻。它带给宝玉的悲剧性体验强过家族衰败和恋爱婚姻失败所带给他的沮丧、没落之感。也许,在一场幽梦般的现实中历经喜怒哀乐之后,出家才是最适宜他的人生终点。
注释
①本文摘引的《红楼梦》原文,皆出自(清)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 ,2010.
[1][清]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2]陈维昭.“钗黛合一”与“意淫”主体性的消解[J].红楼梦学刊,1995(2).
[3]周义.《红楼梦》中的“意淫解”[J]. 红楼梦学刊,2001(3).
[4]余英时. 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 1987.
[5]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
ClassNo.:I207.411DocumentMark:A
(责任编辑:宋瑞斌)
ExplanationonPsychicPsycholagnyinADreamofRedMansions
Yang Xiaoxin
(Department of Teacher Education, Suqian College, Suqian, Jiangsu 223800,China)
Psychic masturbation is taken as the essential characteristic of Jia Baoyu’s temperament. It is the masturbation that differentiate JiaBaoyu from others in speech and behavior when he faces the girls. The pursuit of beauty and ideal make him to fell pleasure and to suffer in the girl’s world.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plain the meaning of psychic masturbation from three aspects: literal meaning; representation and causes, and tragedy connotation.
psychic masturbation; presentation; causes
杨晓昕,硕士,讲师,宿迁学院。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学。
1672-6758(2013)11-0122-2
I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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