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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诗歌的流浪意识解读

2013-04-07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流浪

童 敏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北碚 400715)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一切都处在变化动荡之中,旧的政权刚刚解体,新的政权尚未建立,民族前途未卜,作为当时最敏感的阶层——现代知识分子,他们在这一大的时代环境中带着兴奋与好奇开始了一段流浪之旅。纵观现代文学史,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流浪的体验,如鲁迅、郁达夫、蒋光慈、郭沫若等等,沈从文就是其中一位。

高小毕业后,十四岁的沈从文进入部队,在湘、川、黔边境颠簸了五年,由此开始了他的流浪之旅。他在《从文自传》中说:“我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后回过那小城一次,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还不再进去过。”[1]1031922年后,他先后辗转来到北京、上海、青岛、昆明,度过了非常艰难的生活。可以说自离开湘西,他就一直在漂泊,在流浪。他自己也说:“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2]3即使是到了1949年,在生活上算安定下来的沈从文,精神上的无根感却愈发强烈。这时候的他放弃了文学创作,一心投入到文物与文化史的研究当中。沈从文的流浪体验让他的作品也蒙上了一层流浪色彩,流浪意识成为了他诗歌中的重要基调。对沈从文的研究,学界往往注重对其代表性体裁作品小说和散文的研究,而相对忽视了对戏剧、书信、诗歌等的探讨,对其诗歌中的流浪意识更是鲜有着墨。为此,笔者拟以沈从文具体诗歌为个案,从生活流浪和精神放逐等层面对其流浪意识进行解读和剖析。

一、生活流浪中的湘西忆恋

1922年,沈从文为心中单纯的理想来到北京,本想“读好书救救国家”[3]374。然而这个理想未免带着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现实社会很快就击碎了他的理想。只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并不能如愿以偿地进入高校学习,生活的困顿让他愈发感觉被城市所抛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一种孤独。“正是在无法阻隔对理想或梦的精神追寻中,现代知识分子承受了漂泊的艰辛命运。”[4]16这种漂泊与流浪注定要造成像沈从文这样的知识分子与社会的隔绝。在异地他乡,生活和心理上的每一个方面都与新环境格格不入,他们主动与社会疏远,“被”新环境所抛弃。而与此同时,湘西的风俗人情、苗家文化无一不时时刻刻牵动着他的心。沈从文的诗歌与他的小说一样,都与湘西脱不开关系。在生活的颠沛流离中,故乡已经被沈从文所诗化。

《沈从文全集》诗歌卷中的第一个集子《筸人谣曲》①是沈从文1925年7月到1934年7月发表的一些民歌体诗,其中《筸人谣曲》和《筸人谣曲选》是诗人从自己家乡一带的山歌中收集、整理的。这些歌谣就像沈从文所写的湘西地方小说一样,富有浓厚的地域特色。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当是他在这些诗歌中“把故乡湘西的语言吸进他的词汇中来”。[5]197如第一首《乡间的夏》,诗人在标题下有注明“镇筸土话”。这首诗再现了一幅粗野、纯朴的乡间风景画,诗中的语言几乎都是用的当地方言,像“伢仔”、“您妈”、“代帕”等比较难以理解的词语,沈从文均在文后给予了注释。他在这首诗后附了一个“话后之话”:“至于最新的什么白话呢,那中间似乎又必须要加上‘云雀,夜莺,安琪儿,接吻,搂抱’才行。……若因袭而又因袭,文字的生命一天薄弱一天,又哪能找出一点起色呢?”[6]7对于流浪在外的沈从文来说,湘西的一切都是富有生命力的,甚至是湘西的方言。通过一种“新的尝试”来给“寂寞无味的文坛”增加一点趣味,从一个更深层次来说,这就是一个流浪在外的人对故乡的一种变相的忆恋。

除了在诗歌的形式上使用湘西方言进行创作之外,沈从文在其内容上也强调了湘西与都市的不同,体现了一个在都市居无定所的流浪人对故土的忆恋。同时,这深深的忆恋也让他无法融入都市社会。他倔强地使用着湘西土话,倔强地表现着湘西风俗人情和他所“可念的横野生活”。[6]20

对山歌在湘西是一个有着悠久传统的风俗习惯,它不仅表现了湘西的日常生活,同时它也是男女之间一种传情达意的方式。沈从文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也采用了对山歌的形式,如《春》这首诗歌。同时,沈从文还把湘西酬神还愿的风俗通过诗歌表现出来。虽然这样的题材在诗歌中并不多见,但同样表现了沈从文对湘西生活的忆恋。如《还愿》这首模仿楚辞章法写成的诗记述了当地酬神祭祀的古老风俗。沈从文小时候见过这种还愿仪式,并且对此念念不忘。他曾经说过希望把“比歌谣要有趣味的十月间还傩愿时酬神的喜剧介绍到外面来”,[6]20展现在世人面前。

从乡村到都市的迁徙过程中,给沈从文带来最大冲击的是乡村固然落后、都市固然繁华这种城乡对比中的巨大反差。就如他的小说一样,沈从文的诗歌也构筑了两个世界,一个湘西乡下世界,一个都市世界。二者比较,沈从文选择了前者。在沈从文的心中,这种繁华只不过是都市畸形发展的表现,畸形下的繁华则是一种虚假的幻象,都市文明是一种虚假的文明,都市人的天性也因此受到“污染”。如《到坟墓的路》这首诗,沈从文对“艺术”、“文人”、“志士”、“名士”、“女子”、“恋爱”、“生命”、“面目”、“胜利”、“朋友”这些“都市名词”重新作了解读,以一种反讽的语气来抨击都市社会中的一些虚假做作。而《疯妇之歌》则借一个“疯妇”之口控诉了生活在上流社会中的老爷、太太、小姐们,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在沈从文的诗歌中,不管是对故乡的忆恋抑或是对陌生环境的抨击与否定,都是他从一个流浪者的双重视角出发,以思乡为起点,一方面以诗化的视角来重新打量湘西,另一方面因都市文明病的扩张又更加怀念那个心中淳朴的圣地。

二、精神放逐里的孤独私语

沈从文从湘西出走,正是看到了湘西的不足与落后,然而到了外地后,生活也并不如意。作为一个“乡下人”,想要在外地寻得一席之地显得异常艰难。失却了方向与依托的沈从文,只得将自己的不满与失落诉诸笔端。伴随流浪生活而来的困顿生活与缺失的情感,不仅让他在现实中产生了无法排遣的孤独与忧愁,更让他的精神世界也染上了淡淡的哀伤。

沈从文的身上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气质,而当他真正从湘西走出来,踏入外面的社会时,这种孤独的气质愈发明显。在青岛时,他曾说:“海边是那么寂寞,它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2]326。在与妻子张兆和的通信中,他也多次提到自己“惆怅的很”。1940年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上的《一个人的自述》就充分说明了作为诗人的沈从文的孤独与忧郁。

我爱旅行/一种希奇的旅行/长夜对蓝天凝眸/追逐一夥曳银光星子/向太空无穷长殒

我常散步/举足无一定方向/或攀援登临小阜平岗/或跟随个陌生微笑影子/慢慢走近天堂

我有热情/青春芳馥燃烧我这颗心/写成诗歌/还将点燃千人心上的火把/这嘴唇却不沾近一个妇人

我很孤独/提起时有点害羞/这人间多少人都是/又丑,又蠢/又懒惰/我想,“上帝,你把这群人怎么办?”/上帝说,“他人的事你不用管。”

正是因为孤独,没有人可以交谈,所以才一个人自述。这个“热爱旅行”、“常散步”、“有热情”的人,却不得不说出“我很孤独”的私语。在其他的诗歌中,同样可以听到沈从文孤独的私语。比如诗歌《忧郁的欣赏》,诗人通过欣赏群起群落的海鸥,从“海鸥离不开海”的景象,发现忧郁和海鸥一样,也不会从自己的心中离开:“忧郁和它一样/从不会由我心上挪开/一千个日子里/忧郁的残骸沉积在我的心上……”但是诗人这忧郁的心情却没有办法向别人说明,因为“说它您也不会知道”。

由于长期漂泊在外,人失去了与“乡土中国”的天然联系,没有故乡、亲人可以依恋,情感自然有空缺,有失落。而对于年轻的文人来说,寻找情感慰藉的最好方式就是通过对异性的爱慕来转嫁他们因漂泊而产生的孤独。就像郁达夫在《沉沦》里说:“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幅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幅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7]24沈从文因受到湘西自然性爱观的影响而创作了一些热情奔放的爱情诗,不仅凸显了湘西人的野性,同时这些爱情诗亦可以看作是孤独在外的旅人摆脱孤独的方式。《我喜欢你》中的“我”看到聪明如鹿、温顺像羊的异性竟产生了自卑心理,只敢在没有人的夜里叫出心爱人的名字。这种想爱而又自卑的心理可以说是整个五四时期年青文人的通病。《逞小莎》则表达了诗人对心爱之人的虔诚:“你是一切生命的源/光明跟随在你身边/对你的人都将哑着/用对神样虔诚——……溪泉在涧中随意的歌唱/我托它传达我的微忱。”沈从文在流浪的过程中用对异性的爱,寻找心灵的慰藉,排遣孤独,消磨漂泊给他带来的恐惧与忧伤。这种对爱情的向往、对异性的追求同样是孤独私语。

流浪中的孤独人,总会对人生、生命有一番独到的认识,因而沈从文的诗歌流露出一种别样的生命哲学。“在中国现代漂泊母题文学作品中,表达离情别绪这一传统的创意与叙事固然被继承下来,但许多作品显然已把表意的重心转移到漂泊者生命本身的活动上来”。[8]245像沈从文这样独特的流浪者,在文学主张与生存状态上都是处在边缘地位的,他天生与世无争的性格又让他在这个边缘地位中获得了比他人更多的精神生存与遐想的空间。他打量社会、审视他人,同时也反观自己,以一颗平静的心来体验生命与人生的真谛。就像他在《一个人的自述》中说的,热爱的旅行并不是现实的旅行,而是精神的旅行,这样就可以与大自然和宇宙进行神交,而那没有一定方向的散步则培养了他富于幻想的精神,因而沈从文一些诗歌中表现出强烈的哲学思考。《时与空》中诗人表达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生命发展趋势。《莲花》这首诗的哲学意味更加浓厚:“一切虚无/我看到的只是个人生命中/一点蓝色的火/火熄了,剩一堆灰/妄念和幻想消失/并灰烬也无剩余。”这首诗与英国诗人兰德的《生与死》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有历经沧桑的人才能对生命作出如此解释。《看虹》这首诗也是如此,虹的消失,梦的破灭,生命的停止:“嘘吁,从喉间跌下去,也消/失了。消失的是一条虹?……/一首诗,一个梦,一点生命/一分时间——谁知道?谁懂?”在孤独中体味生命恐怕也只有沈从文能做得如此洒脱。

沈从文精神上的流浪之旅是伴随着世俗意义上的迁徙而发生的,但是 1949年之后的他,在生活上安定下来不需要东奔西走的时候,他的精神却流浪得更远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前后,沈从文逐渐放弃了文学创作,并且试图自杀过,有人说这是他胆小软弱的表现,其实,这何尝不是诗人寻找心灵家园而不得后的巨大失望。这一点从他的诗歌创作上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放弃了新诗创作,倒是写了不少旧体诗,像《匡庐诗草》、《京门杂咏》等集子。新诗历来被看作是新文学革命的先锋,坚持了几十年新诗写作的沈从文,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却反过来写旧体诗,而且有不少诗篇与当时政治环境有着极大的关联,这与沈从文一直倡导的文学主张是相悖的。其中的原因也许很复杂,但是笔者却认为这是在宏大的时代话语体系中的失语现象,这个失语并不是说沈从文已经江郎才尽,而是他精神流浪的结果。他以牺牲写作的自由,换取了自己精神上的自我放逐。这是祭奠,是对生命痛彻心扉的领悟后看清了自己精神还乡而不得的残酷。

沈从文没有出过国,所以他的流浪没有越界,没有牵涉到种族之间的矛盾,与那些漂洋过海、流落异国他乡的知识分子不同,不会受到强烈的西方文化的冲击。说到底,他一直在一个统一的文化背景下流浪着。只不过,在这个大的文化背景下,湘西那一片小天地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归属。沈从文的流浪在一定意义上不是寻找家园,而是通过他心中的那个圣地为这个民族找到重新获得生机的出路。

注释:

① 文中没有注明的沈从文诗歌,均出自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五卷[M].太原:北约文艺出版社,2002年。

[1]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九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联合出版,1984.

[2]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十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联合出版,1984.

[3]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三卷[M].太原:北约文艺出版社,2002.

[4]缑英杰.归宿何在——五四文学中“漂泊”的现代精神[D].郑州大学硕士论文,2004.

[5]金介甫.沈从文传[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4.

[6]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五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7]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一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联合出版,1982.

[8]王晓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二卷[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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