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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文学作品中黄昏意象的文化阐释

2013-04-07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武士道芥川意象

蒋 静

(湖南外国语职业学院 日语系,湖南 长沙 410116)

黄昏,本来是一个时间概念,表示一天的某个时辰,太阳徐徐而落,黑暗将取代光明,绚丽的晚霞转瞬间散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的时分。“黄昏意象”就是借黄昏夕阳之自然事物,表达个人在面对生与死、成与败、兴与衰等矛盾时所产生的强烈情感的文学艺术形象[1]。

芥川龙之介(1892-1927,以下简称芥川)是近代日本文学史上新思潮派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他从1914 年完成处女作《老年》,到1927 年未完成《续芭蕉杂纪》在家服毒自杀,在短短十几年的创作生涯中,有多篇文章专门描写黄昏或涉及黄昏,构建了一幅幅多彩的黄昏美景,并以理性的目光冷静地观察人世,创造了丰富的黄昏意象,来表达他对社会残酷现实的不满和不安。纵观整个日本的文学发展可以看出,日本文学中有—种从始而终,甚至是与生俱来的淡淡的悲观情绪。芥川是一个悲观的、有着“忧郁不安”的日本文学心理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频繁出现的阴雨、黄昏等意象,成为理解芥川文学的一把钥匙。

一 芥川文学作品中的黄昏意象

芥川于1892 年3 月1 日生于东京。他的生父新原敏三是个牛奶店的小店主。生母在他出生后不久便精神失常。芥川在《点鬼簿》中写道:“我母亲是个疯子。我在母亲那里,从没感受过母亲般的慈爱……我从来没得到过母亲的照顾。”①童年时代母爱的缺失和复杂的家庭关系给他幼小的心灵蒙上了深厚的阴影。因此,芥川从小就为自己特殊的身世感到苦恼,他的童年生活是比较压抑的。在东京一高读书期间,芥川阅读了大量外国作家的作品,尤其喜爱莫泊桑、波德菜尔、易卜生等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品中流露出的颓废、厌世、怀疑等思想对他人生观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而且芥川所生活的大正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之一,动荡不安的年代更让芥川对危机四伏的现实社会感到绝望,对前途感到不安。黄昏总给人以阴冷、昏暗的感受,特别是雨后或冷冬时分,更容易使人产生孤苦、落寞、悲哀的感受,这种感受融合了芥川的心理。

黄昏意象在芥川的笔下极其凄凉,那本容易让人伤感的黄昏对他的心灵冲击无比剧烈。以黄昏、阴雨天等隐喻开篇,暗示小说故事的发展,是芥川惯用的创作手法,形成了一系列“以黄昏开始的故事”。如:

ある日の暮方の事である。一人の下人が、羅生門の下で雨やみを待っていた。(某日黄昏。一个仆人至罗生门下避雨。)

——《罗生门》(1915)

歳晩のある暮方、自分は友人の批評家と二人で、所謂腰弁街道の、裸になった並樹の柳の下を、神田橋の方へ歩いていた。(岁末的一个黄昏,我和一位评论家朋友一起,沿着小职员经常过往的街道,在一片光秃秃的夹道柳阴下,朝神田桥方向走去。)

——《毛利先生》(1919)

ある曇った冬の日暮れである。(一个阴沉沉的冬日黄昏。)

——《橘子》(1919)

春の日暮れです。(春天的一个傍晚。)

——《杜子春》(1920)

千八百八十年五月何日かの日暮れ方である。(一八八Ο 年五月的一天日暮时分。)

——《山鹬》(1921)

黄昏谢幕后,是一轮月亮升起,黄昏总是和月亮、夜色连在一起。在芥川的文学作品里,又形成了一系列以“黄昏、月亮、夜色结尾的故事”。如:

二人の乗っていた電車は、この時、薄暮の新橋停車場へ着いた。(两人乘坐的电车,恰巧驶抵了薄暮之中的新桥停车场。)

——《单恋》(1917)

袈裟は、燈台の火を吹き消してしまう。ほどなく、暗の中でかすかに蔀を開く音。それと共にうすい月の光がさす。(袈裟吹灭了灯台的火,不大会儿,黑暗中隐约听到撬开板窗的声音。与此同时,一线淡淡的月光泄了进来。)

——《袈沙与盛远》(1918)

が、おれのまわりには、いつか薄暗が立ちこめている。誰か、――その誰かは見えない手に、そっと胸の小刀(さすが)を抜いた。同時におれの口の中には、もう一度血潮が溢れて来る。おれはそれぎり永久に、中有の暗へ沈んでしまった。(然而,这时已暝色四合。是谁……谁的一只我看不见的手,轻轻拔去我胸口上的匕首。同时,我嘴里又是一阵血潮喷涌。从此,我永远沉沦在黑暗幽冥之中……)

——《竹林中》(1921)

保吉はこの声を耳にした時、急に小便も見えないほど日の暮れているのを発見した。(保吉听到这声音,才突然发现天已经黑得看不见自己在撒尿了。)

——《文章》(1924)

在芥川作品中,“黄昏”、“傍晚”(日暮れ)还常常与“茫然”、“呆呆地”(ぼんやり)同时出现:

しかし杜子春は相変わらず、門の壁に身を凭せて、ぼんやり空ばかり眺めていました。空には、もう細い月が、うらうらと靡い霞の中に、まるで爪の痕かと思う程、かすかに白く浮んでいるのです。(这杜子春,身子依旧靠在门洞墙上,只管呆呆望着天。天空里,晚霞缥缈,一弯新月,淡如爪痕。)

——《杜子春》

そこで彼は或る日の夕方、もう一度あの洛陽の西の門の下へ行って、ぼんやり空を眺めながら、途方に暮れて立っていました。(却说一日傍晚,杜子春又来到洛阳西门,呆呆地望着天,立在那里一筹莫展。)

——《杜子春》

“呆呆地望着天”,暗示了过惯奢华生活的财主家的公子杜子春,一旦没有了家财便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的落魄身分以及他只会靠家产生存的习性。

文学评论家平冈敏夫曾对芥川作品中“从黄昏开始的故事”进行过深入的探究,并将其称为“黄昏意识”。他说:在这些的底部,看到了芥川“可怜无助的挣扎”、听到了他“绝望的声音”[2]。“黄昏意象”在芥川的文学作品中不断描绘与重组,反反复复地出现,与芥川本身内在的文化心理与精神选择有着直接的关系,也蕴育了丰富的文化内涵。

二 芥川文学作品中“黄昏意象”的文化阐释

(一)黄昏意象隐现日本民族的文化传统

日本人最初的美意识来自于人与自然的共生,春夏秋冬,草木日月让人真心感动,人的内心哀愁与四季景物、时序变迁是感应交融的,在对自然的敏感中,在对自然生命的体验中,日本民族把这些感受与体验浓缩为“物哀”。“物哀”指的是面对瞬间即逝的美好景象和事物,内心深处油然生出的感叹。将这种感叹和哀伤的心情用文字描述出来是日本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3]。

1910 年10 月,芥川正读高中的时候,一家从本所小泉町15 番地(现墨田区两国3 丁目)搬到府下丰多摩郡内藤新宿2 丁目71 番地(现新宿区新宿2 丁目)。当时东京正在向现代化都市迈进,不断向外扩张,而新家所在的新宿属于新建区,没有大川端那浓厚的传统文化氛围。虽然两地实际不远,但对芥川来说,它们在文化与心理上是相对的,距离是遥远的。面对滚滚而入的西方文明,大川端周边的一切正不断被西化之风所蚕食,自己也只能偶尔在那残缺不全的景物中找回自我。正因为如此,芥川对那个渐渐远去、已无法唤回的原乡充满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的乡愁。这乡愁沉重而温馨,挥之不去。1912 年,芥川写下了散文《大川之水》,以抒情的笔调,略带青春的感伤,描写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川端一带。他在散文《大川之水》中写道:每见“大川之水”,“我都生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慰安与寂寥”,我的心绪也“好似远离寄身的世界,沉浸在亲切的思慕与怀恋的天地之中”,因为有了“大川之水”,“我的情感才得以恢复本来的纯静”。《大川之水》中的那种对大川、对往昔无限依恋的心态犹如一股伏流,始终流淌在芥川的心中,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苍茫的黄昏最能唤起作者内心思乡怀家的哀伤和悲愁,日落黄昏时分格外想念亲人。芥川在散文《大川之水》中竟两次浓墨重彩地写到黄昏:“暮色中,两岸人家是一色的灰蒙蒙,只有映在纸拉门上的昏昏灯火,在雾霭中浮现。涨潮时分,难得有一两只大舢板,半挂着灰不溜秋的风帆,溯流而上,而且船上悄无声息,连有无舵工都不清楚。面对这静静的船帆,嗅着绿波缓流的水味,我总是无言以对,那种感触,就像读霍夫曼斯塔尔的《往事》诗一样,有种无可名状的凄凉寂寞。”因为时值黄昏,诸多景物都黯然失色。因为时值黄昏,芥川也愁意顿生,面对苍茫黄昏再次发出感叹:“尤其是日暮时分,河面上水气弥漫,瞑色渐次四合,夕天落照之中的一川河水,那色调简直绝妙无比。我独自一人,靠着船舷,闲闲望着暮霭沉沉的水面,水色苍黑的彼岸,在一幢幢黑黝黝的房屋上空,只见一轮又大又红的月亮正在升起。”

然而“哀”的结构是多层次的,日本人对四季景物交迭更替、花草树木变换荣枯的无常的伤感尤其如此,芥川更喜欢以落花、枯枝来表达对生活的感伤情怀。1916 年12 月,芥川从东京大学毕业后,就职于横须贺海军机关学校,任英语教官,月薪60 日元。1919 年3 月,芥川辞去英语教师一职,进入大阪每日新闻社成为专职作家,除稿费外,月薪130 日元。当时,芥川的收入是比较低的。为了维持一家生计,他必须拼命地写作。芥川在大正九年(1920 年)写下了作品《东洋之秋》,借洋梧桐的落叶表达了他当时的困扰。文章的主人公“我”在秋色尽染的东京日比谷公园散步:“这时,公园里暮色渐浓。路两旁,散发出绿苔、落叶和湿土的气息,又潮又冷。其中,微微带丝甜味的,或许是林中腐烂的花朵和水果气味也未可知。”“我这没有一刻休止的卖文生涯! 难道我竟需这样孤身只影,在恼人的创作生活中,徒然等待黄昏的来临?”这种无常的哀感和无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精髓。

由此可见,有着悲观的、“忧郁不安”的日本文学心理的芥川龙之介,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写大量的黄昏情景,是由于日本文化中的“物哀”传统在起着微妙的作用。

(二)黄昏意象折射复杂的内心世界

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究竟是什么?一言以蔽之,武士道的诀窍就是看透了死亡,“不怕死”,为主君毫无保留地舍命献身。从9 世纪中叶开始,武士这个特殊的群体就开始活跃在日本的政治舞台上。武士道是日本特有的如樱花一样的精神支柱,正如向欧美各国鼓吹武士道的新渡户稻造所言:“武士已成为全民族的崇高的理想。民谣这样唱道:‘花是樱花,人是武士。’”[4]芥川却于1916年创作了《手绢》,以向欧美国家介绍武士道精神为己任的日本学者新渡户稻造为描写对象,含蓄地讽刺了武士道精神。小说从东京帝国大学法学科教授长谷川谨造(以新渡户稻造为原型,专业是研究殖民地政策)阅读斯特林堡《剧本创作法》起笔,岐阜灯笼(代表日本文明)、日本母亲西山夫人(代表武士道精神)和美国夫人(代表西方国家对日本文明的认同)接连出场。新近丧子的日本母亲西山夫人“沉静”的坚忍表现博得了长谷川教授的尊敬,长谷川教授忍不住兴奋地称赞这是“日本妇女的武士道精神”,并长时间“沉浸在这样幸福的回忆里”。但是,教授在不经意之间发现了西山夫人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块手绢,两手在微微地颤抖。教授这才认识到:西山夫人的脸上在笑,实际上整个人一直在哭。黄昏处于阴阳明暗交替之际,容易让人惶恐不安,产生对生命自身的忧惧感。教授在晚饭后继续读《剧本创作法》,偶然读到了斯特林堡的这样一句话:“这是面带微笑、手撕手绢的双重表演。我们今天把这种演技称为‘派头’。”白昼逝如同阳寿尽,暮霭下更伤神黯然。人们常借黄昏意象抒悼亡之情,这种情绪出现在将近结尾的一个黄昏情景中:“夏季白天很长,黄昏也还是飘荡着淡淡的亮光,敞开着玻璃窗的宽大廊檐一直很难暗下来。先生在这黄昏的微弱光亮中,左腿叠放在右腿上,脑袋靠在藤椅上,一直呆呆地凝视着岐阜灯笼的红流苏。”

当我们渐渐接近小说结尾,渐渐靠近森林中央,森林与天空组成的广阔天地渐渐展现在我们眼前。当我们翻回到故事的开头细细品味的时候,才发现芥川通过写西山夫人来告诉先生自己儿子的死讯这件小事描绘出了被日本武士道隐藏的黑暗面。斯特林堡是在批评被长谷川教授赞赏的撕手绢“表演”行为,将武士道与表演模式联系起来是教授难以接受的,教授还幻想以武士道精神拯救日本,但武士道在日本已经沦为压抑人性的工具。文中的长谷川先生受西山夫人的启发,醒悟到日本武士道有其不可忽视的弊端,芥川无疑是希望那些鼓吹武士道的人也醒悟过来,日本武士道不是那把拯救精神文明的钥匙,日本人的灵魂不应该再被禁锢在小小的黑屋中,只有自由的人性和灵魂才能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黄昏似乎又是一种不祥的存在,一种引发烦恼与伤心的景象:

他独自倚在廊柱上,观赏着寒梅老树、古庭绿苔与山石间的美丽鲜花。日色渐淡,树丛中的竹叶阴影,宛若率先展开了黄昏的幕帐。拉门之中,人们仍在趣味津津地说话。他听着听着,一种莫名的哀愁渐渐包围了他。他闻见寒梅的謦香。同时感受到一种冷彻心底的孤寂。这种莫名的孤寂来自何处呢?

——《大石内藏助的一天》

这是发表于《手绢》次年的《大石内藏助的一天》结尾的一段。1917 年8 月,芥川借用1701 年大石率领家臣46 人为主人浅野长矩报仇雪耻的故事,一改日本国民心目中崇高的复仇武士形象,剖析了大石内藏助不为人知的真实内心世界。芥川为此给黄昏涂上灰蒙蒙的冷色调,大石内藏助对流行于江户城的模仿他们义举的复仇行为并不感到自豪;对于别人的夸赞,内藏助感到十分痛苦,觉得“一种莫名的哀愁渐渐包围了他”。芥川在日本武士道被大加赞扬的时候提出了负面的声音,认为日本武士道是对人性的压抑与扭曲,它或许教会了日本人坚韧的意志与精神,但它同样教会了日本人对外封闭、隐藏真实的情感。对武士道所强调的忠君、向死,芥川置予怀疑与否定,并在作品中对其进行了含蓄地讽刺。

(三)黄昏意象反映病态的社会人生

芥川所生活的大正时代正是日本加紧对中国进行渗透、从局部占有走向全面侵华的过渡阶段。这一时期,日本颠簸而行,面临着一个又一个的经济危机,各种社会矛盾如同把火种扔到干柴里,一触即燃[5]。1915 年,大隈重信政府迫使袁世凯政府签订了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日本出兵山东,并在1918 年巴黎和会上取代德国获得在山东的所有权益;1921 年华盛顿会议后,日本又加紧向中国东北、内蒙渗透,穷兵黩武的思想越来越盛。芥川对此极为反感,他在《侏儒警语》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再没有比‘勤俭尚武’一词更空洞无物的了。尚武是国际性的奢侈。事实上列强不正在为军备耗费巨资吗?”在对内政策上,日本政府实行独裁统治、压制民主,浓重的白色恐怖给日本文坛带来了巨大冲击。芥川生活在如此动荡不安的年代,目睹了这个现实社会的种种丑恶。他对危机四伏的现实社会感到绝望,对前途感到不安。

寂灭、黄昏、落日等一直是日本文学的关键词之一,黄昏笼罩下的断垣残壁、孤坟荒冢无不昭示了王朝的容枯变迁、历史的沧海桑田、时代的衰落乱离和社会的动荡不安。

小说《罗生门》是芥川23 岁时(1915)的重要作品,取材于平安时代末期的话本小说《今昔物语集》第29 卷第18 话“罗城门楼上遇尸记”。原来的故事很简单,前后只有500 多字,讲叙了一个来京城的盗贼见天色尚早,怕别人发现,打算到罗城门楼上躲藏。盗贼到了第2 楼的时候,发现一个老妪正在拔死人的头发。开始他以为自己遇见了鬼,惶恐不安。可后来听老妪说拔死人的头发是为了作假发卖钱时,便迅速剥光了老妪和死人身上的衣服,抢了老妪手中的死人头发而逃之夭夭。芥川在这个故事的基础上作了改写。描写了日本在平安时期(794-1192)的某一年,京都接连发生了地震、台风,大闹饥荒,民不聊生。“某日黄昏。一个仆人正在罗生门下避雨”,《罗生门》以这样的开头拉开故事的序幕。晚秋的阴雨、黄昏,正好烘托了仆人此时此刻的困顿心境。接着芥川大段大段地营造“阴郁”的氛围,为主人公出场作铺垫,如:“粗大的门柱朱漆斑驳,柱上趴着一只蟋蟀”、“大群的乌鸦不知由何处汇聚于此”、“晚霞渐渐压低了天空。仰脸望去,罗生门斜刺里探出的屋檐,支撑着沉重、黯淡的阴云”。这些都暗合了黄昏下罗生门的孤寂,仆人为避雨爬上门楼,偶然发现楼上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太婆正蹲在一堆腐烂恶臭的死尸中间拔死人的头发。仆人顿生怒意欲拔刀相见,但当他得知老太婆以作假发为生,女尸生前也曾将蛇肉当成鱼肉出卖之后,仆人因此领悟到:要生存便讲不得道德。于是:

老妪说完之后,仆人带着嘲弄的口吻问道。他往前走了一步,右手突然离开了面庖,一把揪住老妪的衣襟,凶狠地说道:

“那我要剥去你的衣服,你也不会怪我吧?要不这样,我也会饿死的呀!”

仆人三下两下揪下了老妪的衣物,将踉跄的老妪一脚踢进了死骸堆中。然后三步五步跨到楼梯口,将丝柏皮色的衣衫夹在腋下,跃入了陡梯下面的夜幕中。

仆人的去向无人知晓。

如果说《今昔物语集》中的《罗城门》偏重的是讲叙世间奇闻怪事的话,芥川改写的《罗生门》则是着重描述了普通人刹那间堕落为强盗的过程,控诉了早期资本主义社会尔虞我诈、逼良为娼的罪恶。“人是自私和矛盾的”,这是芥川通过小说《罗生门》想要表达的主题。《罗生门》开始处的昏暗暮色暗示着主人公心境的迷茫,“仆人的去向无人知晓”,宣告着主人公命运的不测。

在这里,黄昏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侧影,更是一个时代挣扎着生存的象征。这篇以王朝末期荒废不堪的京城为舞台的作品,真实地演出了一幕弱肉强食的人间话剧,给读者以极其深刻的印象,对卑鄙丑陋的利己主义人性给予大胆揭露和无情鞭挞。

(四)黄昏意象流露对未来的恍惚不安

芥川前期创作中虽有一些现实题材作品,像批判军队中士兵的非人待遇、人不如猴的《猴子》,嘲讽军神乃木希典的《将军》,表彰见义勇为的童话《小白》……这些现代小说,都写得颇有特色。但到后期,芥川的创作完全转向了现实,由揭露他人的利己主义,进而剖析自己的灵魂深处。在自传体小说遗作《一个傻瓜的一生》中,芥川以“一双冷峻的临终之眼”,通观其一生,“将其三十几年的生涯,浓缩成一个个印象式的优美片断”(吉田精一《芥川龙之介》),充满了对现实的否定和对人生的绝望,描述了芥川生前对未来的“恍惚不安”[6]。他在遗书中提到:“我之所以要自杀,仅因有种隐约的不安,对我的未来隐约有某种不安。”其自杀之念发生的时间多是在黄昏或傍晚。

虽然黄昏是光明与黑暗的对立时刻,黄昏意象的情感意蕴里,包含着一种悲怆的生命意识,暮蔼沉沉的日落,容易让人们联想起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短暂,但黄昏意象的情感内蕴还有另一种明丽的色彩。芥川大正八年(1919)发表的《橘子》,则是通过作者偶遇的一件小事,描写了夕阳下小姑娘与弟弟之间温暖的亲情,就像金色的橘子一般温馨,在周围沉闷的气氛中令人感到顿然一亮。在黄昏这个大的背景下,在夕阳晚照中,一切纯美恬静的景物都镶上了一道金边,“暮色中镇边的道口,小鸟啼鸣般的三个孩子,还有散落到他们头上的橘子那鲜艳的颜色——这一切从车窗外转瞬即逝”。这是《橘子》即将结尾的一段话。但人间这种真情更像“从车窗外掠过去”的橘子,阻挡不了黄昏过后漫漫长夜的到来,也难以照亮芥川内心深处的暗影。

小说中,“橘子”虽然拥有“令人喜爱的金色”,但它过于微弱、渺小。残酷的现实使他一次又一次失望、甚至麻木,最后“茫然不安”地迈进灰暗的“黄昏”世界。他在《一个傻瓜的一生》(1927)中,借主人公之口道出如此极端的话:“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其灰色人生观可见一斑。“他想起自己的一生,情不自禁地涌上泪水和冷笑。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发疯或者自杀。他在暮色苍茫的街道上踽踽独行,决心等待渐渐前来毁灭他的命运。”他笔下的狂人因逃不脱现实社会而发狂。

以黄昏、暮色结尾,暗示了芥川对于人生、对于将来的悲观和迷茫,这种消极的人生认知思想恰如幽灵一般飘荡在芥川的文学世界中。芥川龙之介因对现实社会的不适应,以及他个人的因素——精神病理上的遗传、暗淡的童年和过于聪颖的早熟,内心种下了虚无的种子,最终以自杀的方式表明对社会和人生的彻底绝望。

通过解读“黄昏意象”,我们才真正理解了芥川内心深处的无奈与悲哀。芥川将个人生命体验与民族共性心理的交融、将自己对人性的理解、对人生的探索糅合进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并通过“黄昏意象”的反复使用而曲折表达出来。黄昏意象作为一种典型的象征性语码,沉淀了芥川文人的审美情趣,滋润着后世文人的心灵世界。

注释:

①本文芥川龙之介作品的译文均引自高慧勤主编《芥川龙之介全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年版,不再另注。

[1]海刚.浅析盛唐诗歌中的黄昏意象[J].昌吉学院学报,2004(4):68-71.

[2]平冈敏夫.芥川龙之介论一抒剰の美学[M].日本大修馆书店,昭和57 年.

[3]徐琼.论物哀之美在《山椒大夫》中的渐进显现[J].日语学习与研究,2010(6):107-112.

[4]新渡户稻造.武士道[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5]安德鲁·戈登.日本的起起落落:从德川幕府到现代[M].李朝津,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6]高慧勤.芥川龙之介全集:第1 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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