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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严怪愚与鲁迅

2013-04-07徐续红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段祺瑞傲骨邵阳

徐续红

(娄底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事务管理系,湖南 娄底 417000)

严怪愚,本名严正,1911 年生,湖南邵东县九龙岭严家桥人。邵东乡下多鲶鱼,这种鱼形象丑陋,习性刁钻古怪,老百姓喜欢以“鲶拐鱼”来骂人。在湖南大学读书期间,严正就以“鲶拐鱼”的谐音“严怪鱼”为笔名发表文章。严怪愚性格刚正耿直,文风犀利泼辣,人称“新闻怪杰”,表现了一个正直文人的铮铮傲骨和浩然正气,成为与范长江齐名的全国八大名记者之一。他一生坎坷,解放前蹲过国民党的监狱,新中国成立后又被打成“胡风分子”、“右派分子”,直到1979 年冤案才得以昭雪。鲜为人知的是,严怪愚先生的作为与遭遇,与鲁迅先生对他的影响密不可分。

受《新青年》等进步书刊的影响,加上贺绿汀先生的指引,严怪愚在青年时代十分敬重鲁迅先生,他订了北京的《晨报》,对《晨报》副刊特别喜爱,尤其喜爱鲁迅先生的文章[1]403。他初涉文坛曾摹拟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写出自己的最早作品《一个初期神经病的故事》。1934 年,严怪愚在湖南大学读书期间,在听了军阀何键的报告后,随即在《晚晚报》上发表一篇描写何键公馆黑幕的文章《假如我是一个伟人》。何键大为恼怒,当局查封了《晚晚报》,这使得他很久不能用严怪愚这个名字发表文章。而同学们对此备加赞誉,认为他颇有鲁迅精神[1]582。严怪愚才思敏捷,眼光敏锐,发表了一大批针砭时弊的杂文和评论,毕业前将作品结集为《百感交集》出版,在当时的湖南新闻界已经小有名气。

严怪愚在湖大读的是政治经济专业,但1935年秋毕业后,他选择了走新闻和新文学的道路。严怪愚供职于长沙《晚晚报》。在南京采访时,因他最仰慕鲁迅先生,他专程去上海拜谒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告诫他:“做人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这句话竟影响了他一生,也使他受了不少苦[2]。“傲气”与“傲骨”,就其字面来看似乎有些相似,但究其含义却有天壤之别。傲气者,骄傲之气也,是指人自满的情绪、言论和行动;傲骨者,不屈之骨也,是指人有骨气,坚持正义而不屈服。严怪愚终生铭记此语。

由于言辞激烈,1936 年春《晚晚报》被查封。1936 年9 月,《力报》创刊,严怪愚担任副刊主编兼采访主任。1936 年10 月19 日鲁迅先生逝世,严怪愚十分悲痛,他通过《力报》大量报道关于鲁迅逝世的消息,开专栏纪念鲁迅,还大登启事发起追悼鲁迅大会。一些国民党政要和右派文人对此深为不满,恨得咬牙切齿,刚好这时候段祺瑞去世,于是湖南省政府机关报《国民日报》主编罗心冰(笔名壶公)出面,发表《鲁迅与段祺瑞遗嘱的评价》,挑起一场笔战。

鲁迅先生的著名遗嘱:

一、不得因丧事收任何人一文钱,但老朋友不在此例。二、赶快收殓埋掉拉倒。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四、忘掉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是胡涂虫。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但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六、别人允许你的事物,不要当真。七、损着别人的牙眼,而反对报复、主张宽恕的人,万不可和他接近。

段祺瑞的遗嘱则是:

勿因我见而轻启政争,勿尚空谈而不顾实践,勿兴不急之务而浪用民财,勿信过激之说而自摇邦本。讲外交者勿忘巩固国防,司教育者勿忘巩固国粹,治家者勿弃固有之礼教,求学者勿骛时尚之纷华。

壶公把两个遗嘱照抄以后,就大放厥词,他说:“鲁迅的遗嘱,只能说是私人的遗嘱,影响很小。段祺瑞的遗嘱,为针对中国朝野一般人的毛病而发,这个影响很大。”“鲁迅的遗嘱,只可以给一部分人读,段祺瑞的遗嘱,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都可以读,都应该读。”他认为段祺瑞至死不忘国事,而鲁迅死也不忘个人恩怨,于是他得出结论:“鲁迅之死不算得损失,段祺瑞之死才算得损失。”

针对壶公的这篇谬论,严怪愚义愤填膺,立即写出了《关于〈鲁迅与段祺瑞遗嘱的评价〉》一文予以反驳:“站在民众立场说,谁都会觉得鲁迅先生的遗嘱比较切实,比较合乎我们生活的需要。”“鲁迅的遗嘱,我喜欢他的‘硬’,喜欢它刻毒而近乎实在……段祺瑞的遗嘱,实际上做不到,事实上近乎夸大。我更爱鲁迅,因为他一生没有做过‘媚’的文章,一生不曾‘捧’过人,同时也没有骂过自己曾经‘捧’过的人。因为鲁迅知道:一、暂时的现象不是永久的真理;二、不因自己的利害,便握着一支笔去胡乱指使青年;三、自己没有把握的事,不乱动笔。”[1]145

由于严怪愚戳到了对方的痛处,壶公就在文章《我始终是一个不了解鲁迅的人》中,大肆污蔑严怪愚是要“到莫斯科领黑面包与卢布”。严怪愚立即写了言辞犀利的《关于〈我始终是一个不了解鲁迅的人〉》予以回应:“我之所以悼鲁迅,是因为他不肯拍卖人格去求荣,是因为他在狂风暴雨中,始终是站在反帝反封建的战线上,不肯同人妥协。有人说他偏狭,我便喜欢他那种偏狭的风度。……让人家去捧一个倒台的军阀吧! 让人家因为捧塌台的军阀而在另一个角落里去得一点小惠吧! 让人家去敬仰徐树铮、陆宗舆、曹汝霖、张宗昌之流的领袖吧! 让人家去捧‘三·一八’惨案屠杀青年的刽子手吧! 让人家去捧国老中一个崇经念佛的寄生虫吧!”[1]146-148在另一篇文章《写给壶公看》中,严怪愚旗帜鲜明地说:“我喜欢鲁迅,因为他倔强,他富于生的意志,他憎恨虚伪的投机取巧的卑劣行为,我们目前正须这种倔强、这种生的意志去防卫我们的祖国,复兴我们的民族。”[1]154

这次笔战持续了20 来天,经过几个回合,壶公没料到自己会败在年仅25 岁的严怪愚手里,恼羞成怒而又无可奈何。壶公招架不住,便央人出面调停,《力报》也适可而止,在11 月底结束了这场笔战。在当时反共最力、复古最甚的湖南,严怪愚为了悼念鲁迅而展开的这场激烈的笔战,展现了严怪愚的过人勇气和胆识,体现了严怪愚对鲁迅先生的无限崇敬与爱戴。

严怪愚勇于揭发社会的黑暗面,对种种不合理现象进行猛烈抨击,其胆魄令人敬畏。为了揭穿广西“模范省”的内幕,严怪愚深入采访,以《春草遥望近却无》为题,写了一篇通讯发表在《力报》上,大力“称颂”白崇禧:“广西的国防确实是强大,省城桂林有一架进口的暂时尚不能起飞的破军用飞机便足可证明;广西的建设也确是繁荣,不睁开眼睛就看不到街上的乞丐,看不到衣衫褴褛的难民流入湖南;说到广西的道德那就更高尚了,要在离省城三五里的偏僻处,才可以看到暗娼和抽大烟的。……如此模范,怪不得闻名遐迩了。”[1]545此文可以说是颇有鲁迅杂文神韵,据说白崇禧看了这段文章后极为恼怒。此外,邵阳《力报》时期,严怪愚率先披露汪精卫通敌叛国消息,捅破国民党“湘北第一次大捷”谎言等等,在当时都产生了轰动效应,同时也招致国民党的忌恨与报复。1940 年5 月,《力报》被查封,严怪愚被捕入狱,8个多月后经多方营救出狱。1946 年冬国共和谈破裂,在南京的中共代表团撤离时,只有严怪愚孤身一人冒险在风雪中到车站送行。

1949 年5 月,严怪愚受中共地下党委派回邵阳从事地下工作。1949 年10 月,严怪愚坐着解放军的先导车进入邵阳城。严怪愚担任了邵阳《工商晚报》社长。1951 年8 月底,担任四野政治部创作员的严怪愚好友蒋牧良赴湘西剿匪经过邵阳,严怪愚邀请蒋牧良在导群中学(现邵阳市五中)的礼堂作了一次报告,这是邵阳有史以来档次最高的文艺座谈会。会议由严怪愚主持,因为严怪愚与蒋牧良都是鲁迅的追随者,会议主题始终离不开鲁迅。受严怪愚先生影响,那年10 月鲁迅逝世5 周年时,邵阳举行了隆重的纪念鲁迅活动,有人作了长篇报告介绍鲁迅生平和作品,还演出了话剧《阿Q 正传》[3]。

1955 年严怪愚被诬为“胡风分子”,受到莫须有的严格审查。胡风是鲁迅的“嫡传弟子”,从现有资料来看,严怪愚和胡风并没有发生过直接的交往,也没有文字往来,但由于严怪愚结交的朋友很多,而朋友中又有和胡风关系亲密者,于是严怪愚就成了“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员。贺绿汀找学生严怪愚谈心,严怪愚说:“1935 年,我在上海听鲁迅先生说过,‘做人,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贺老,您放心,我一定会按照您的教导,按照鲁迅先生的教导,做到‘铮铮傲骨’,‘好自为之’。”[1]516受审查期间,严怪愚没有牵连过任何人。由于好发议论,1957 年严怪愚又被错划为“右派”。但他异常“顽固”,死不认错。在《致某部长》(写于1957 年8 月)一文中,面对来势汹汹的批斗,他声言:“我不怕。”“我只能改造我所要改造的,不是我的事,我不能一肩挑。”“我自己有决心,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认真思考。”[4]

在以后的20 多年中,严怪愚始终坚持这样一种绝不屈服的态度,一直不肯检讨,因而一直不得“摘帽”。严怪愚遭受了多次残酷的政治迫害,但这并未消解他执着的追求,反而更激发了他斗争的勇气。正是在这种劫难当中,显示了他的铮铮铁骨。严怪愚一如既往地拿起锋利的匕首刺向黑暗势力,而且其势头更为强猛。在经历了十年浩劫以后,他在《范长江十周年祭》中写道:“只要我还活着,我将用你给我的勇气,继续与残余的黑暗附着物战斗下去。”

严怪愚平生最大的愿望是“做一个一身傲骨,脊骨挺直的中国人”。他在《仙人掌》一文中写道:“我之所以偶然想种上一株仙人掌,只不过是爱它倔强,夏天能斗烈日,冬天能战霜雪,四季常青,永不为烈日恶风所屈的性格而己。对着仙人掌,每每能借它来弥补这性格的缺陷。”严怪愚在《我们需要爱,也需要憎》一文中提出:“世界上有是非,所以有善恶,……爱憎分明,是非乃显,善恶乃分。假使我们对万物万事,一味的容忍,那无异于是非不判,善恶不明。天下不公不仁之事,孰有甚于此者乎?”[1]208在《自剖》一文中,严怪愚无情地向读者作自我解剖,对自己的“懒散”、“萎靡”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无情地解剖自己,这是鲁迅留给中国作家最可贵的优良传统,这一传统也是严怪愚着意继承的。

几经磨难,严怪愚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成长为一个坚韧不拔的战士。“到如今,对社会似乎已生出一种‘韧’的战斗精神来。社会不扶植我,甚至在摧残我平生的勇气,我的对抗办法是:慢慢与它拼!”[1]407“韧”的战斗精神,正是从鲁迅传承而来。这种刚柔相济的精神状态,正是人生成熟的表现。

严怪愚到晚年还坚持自己的独立思想,不人云亦云,不说不痛不痒的话。严怪愚的倔强血性,在重病垂危前写的《在刘德芬灵前》一文中表现得十分深刻:“克里蒙梭说他平生没有倒过,要国人给他竖葬。我倒过,但我希望自己今后以致死后都能站起来。我不愿进馆木,我希望我的儿子将我尸骨锁起来,装入钢架中,竖葬到一个很深很深,但又能透气的岩洞中去。”作者刚直不阿的人格显露无遗。他至死不愿倒下。

1984 年3 月,严怪愚病逝。“虽然,逝者没有堂皇的头衔,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可是,追悼会却很不一般,挽联从厅内挂到厅外,我从未见过有这么多挽联的追悼会,而且都用了什么样的语言啊,悲伤、悲凉、悲愤。追悼的人群黑压压一大片,大家噙着泪花,对他的遗像肃然致敬。人们痛切地感到,无论用什么方式、什么语言都难以表达自己的哀思。”[1]505其中有两副挽联,读后使人立即联想到鲁迅先生。一副是原《实践晚报》的同志写的:“一支笔,骂何键,骂白崇禧,骂蒋介石,横眉冷对千夫指;十几年,办力报,办实践报,办大众报,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副是原《大众报》同志写的:“当年追悼鲁迅,打了一场笔墨官司,把反动派骂得理屈词穷,唤起青年干革命;今日痛哭怪愚,回想几多辛酸往事,愿同志们记取深刻教训,珍惜人才为国家。”

沈从文先生说过:“在旧社会我‘吃不开’,在新社会亦吃不开。”此话用来写严先生亦恰当不过。在旧社会严先生“吃不开”,是因为他笔挟风雷,敢于虎口捋须,拾起鲁迅先生传递的投枪匕首,掷向种种虚假和丑恶。因此,无论国民党中央政府,还是地方军阀,都企图将他置于死地。解放后,严先生“亦吃不开”,是因为政府这时开始推进“左”的路线,容不得严怪愚这种不识时务、敢于直言的党外人士。他从鲁迅先生那里继承的铮铮傲骨,造就了他在暴风雨中激流勇进、搏击翱翔的身姿,而—旦时代历史与社会诸条件都发生根本变化之后,反倒成为他深受其累的沉重包袱。

[1]严怪愚.严怪愚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1999.

[2]达文,严农.不畏强权的名记者严怪愚[J].炎黄春秋,2005(3):18-20.

[3]井丰.严怪愚先生轶事[J].邵阳文史,2004(33):24.

[4]严一梅.报人作家严怪愚“新闻文学”论[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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